告别?
2020-04-14李文丰
编者按:
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使我们倍感伤痛,但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与灾难抗争的坚守和信念。我刊为此特别策划了“抗疫小辑”,既有一线医护人员的筆记实录,也有本土作家的感怀。李寂荡主编看到湖北籍著名作家陈应松老师转发的身在武汉抗疫一线的全国知名重症科专家李文丰(李鸿政)医生的文章,深受触动,随即让编辑想办法联系上李医生,向他约到了稿子。随后是两位贵州医护人员的笔记,一位是夫妻二人均在当地隔离点值守的田不悔医生,一位是贵州援鄂医疗队的男护士何礼峰。最后是贵州本土青年作家夏立楠的文章。
说句悲伤的话,ICU医生是最见惯生死的。但在武汉疫区,我却处理了一个不一样的死亡病例。
跟往常不一样。
由于疫病高度传染性,所有病人都是隔离治疗。ICU的病人更是如此。所有家属都不得探视,家属也基本上都是居家隔离状态,所以电话沟通是主要方式。
凌晨3点,这个68岁的病人走了。病人年纪大,基础疾病多,本身就是高危群体,再加上病情进展迅猛,多器官衰竭,死神很快扑至。
抢救无效,我们几个值班医生也是累得气喘吁吁,再加上厚重的防护服,密不透风,整个身体都是湿漉漉的,静下来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吸,似乎还能看到自己满脸通红。
无奈,悲伤,都有。
我拨通了家属电话,告诉他病人经抢救无效,已经死亡了,要他来医院一楼病人通道签字,遗体很快就要装进专用袋子拉去殡仪馆火化。
正常人听到这样的噩耗都会崩溃。幸亏早一些的时候我们已经电话给他,跟他提前解释了病情。告诉他,病情凶险,随时生命危险,但我们会尽力。
电话那头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问我是几点钟走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疲惫,还有些心酸。
他是病人的儿子,估计四十岁。
我也是临床医生,我在×××医院,前天我妈刚走。也是因为这个肺炎。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瞬间懵了一下,天啊,电话那端竟然是我们的战友。不幸的是,他母亲前天走了,今天父亲又走了。连续失去两位至亲,可想而知悲痛是多么的无力。
我现在打电话给他报丧。我原本还在纠结怎么跟家属汇报噩耗。没想到是同行,而且也是奋战在疫区一线的同行。
他肯定是心力交瘁了,今晚我们虽然借着电话线沟通,但他愿意跟我敞开心扉,把心里最难受的事情告诉我。这段时间以来,他太难受了。
妻子儿女在家隔离。他告诉我,他则以医院为家,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我没想到他还会跟我说这些。
此时此刻,我很想给他一个拥抱,甚至是一次紧紧的握手。这样的悲痛,旁人是无法体会的。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他内心肯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他告诉我,今天轮休,一个小时后就能赶到医院,一切按流程处理。
末了,我跟他说,保护好自己,祝我们都顺顺利利,也希望疫情能早日结束。
他嗯了一声,说希望吧。保重。他淡淡地说。
保重。我回了一句。
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特殊的一次噩耗传递。以前跟家属汇报死亡讯息,都会想着怎么跟家属解释沟通。而今晚,我们俩互道保重。我们俩素未谋面,却在凌晨三点时分有如至交好友一般,惺惺相惜。
挂了电话,我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同班的医生问我,家属也是医生么。我说是的,而且前天他母亲刚走,今晚我又给他电话……我苦笑了一下,没办法表达那种心情。我似乎感觉到了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我并不是一个容易流眼泪的人,但这段时间却接二连三有流泪的冲动。病毒是无情的,他摧残着我的战友,我的同胞,甚至可能有一天也会降临我自身,一切都是未知数。
幸亏有护目镜、面罩遮挡,否则就要被同班的医生见到我红通通的眼眶了。
来不及伤感,又要处理别的病人。
拖着厚重的防护服,奔波在每一张床病人之间。看着每一行心电监护,阅读着每个危重患者的呼吸机参数,解读着所有患者新做的血气分析,还要兼顾几台床边血滤机……那些跳动的数字,都是病人的生命,或者说是灵魂。
我希望能紧紧拽住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但现实会经常有心无力。这很让人受挫。还好,那些病情日趋稳定的患者让我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才不至于那么惊慌失措。
很快,家属如约而至。护士提醒我去给他签字。
我想了一下,让同班的医生帮我去签。我就不去了。
我不想看到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也不想见到他失去双亲的样子。
我逃避了。
事后我问同事,家属有说什么特殊的吗。
同事愣了一下,没说啥,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谢谢你,一句是麻烦了。
仅此而已。
还有,还有一句,保重。
我抬头看了时间,差不多五点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似乎微微亮。又好像没亮,似乎是路灯的缘故。
但不管如何,天总会亮的。
保重!
暖春就要到来!
作者简介:
李文丰,广东药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广东赴鄂医疗队队员,丁香医生、知乎签约作者、微信公众号“听李医生说”首席作者、今日头条、一点资讯等多平台科普原创作者、全网医疗科普故事阅读量超5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