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气派与传统民族风格
2020-04-14颜同林
贵州作家欧阳黔森以各类独具特色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创作等著称于世,也以收视率高、影响甚远的各类影视剧创作与改编等为世人所周知。短篇小说集 《味道》《欧阳黔森短篇小说选》,中篇小说集 《白多黑少》,长篇小说《非爱时间》《雄关漫道》《绝地逢生》《奢香夫人》,报告文学“脱贫三部曲”(即《花繁叶茂,倾听花开的声音》《报得三春晖》《看万山红遍》)等便是。电影有《云下的日子》《幸存日》《极度危机》等,长篇电视剧则有 《雄关漫道》《绝地逢生》 《奢香夫人》《二十四道拐》《伟大的转折》等大量作品,这些都是有全国影响的代表作品。这些文艺作品为作家赢得了全国声誉,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等数十次各类奖项便是明证之一。
相应的是,欧阳黔森的研究者自然也集中他的小说、报告文学和影视作品。综观作家的创作,在这些拳头产品之外,他还有诗歌等作品若干,研究相对单薄许多。本文试以欧阳黔森的诗歌创作为对象,考察其诗歌作品的思想内蕴和艺术个性,抛砖引玉,以引起学界的普遍关注。
一、诗歌创作的历程与相关背景概述
欧阳黔森1965年出生于贵州铜仁一个地质工作者家庭,青年时期便在地质队的农场工作,后来正式成为一名有文学爱好的地质队员。在回望从事文学创作的缘起,他有一个自述:“有一天父亲突然把我叫到面前,叫我以后参加文学刊授学习,学费是10元钱,并已经给我报了名,那年是82年。10元钱真不少,父亲可以买六条常抽的烟了,那时家里钱很紧张,我不知道父亲要节省多久。”“85年初,我收到了一封来至《杜鹃花》文学杂志的信,信中说我投的稿这次未发表,但很有基础,要我继续努力,多多写稿,落款是主编李绍珊。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常常接到李老师鼓励我和鞭策我的信。知遇之恩不敢忘,这成了我坚持文学创作的无穷动力。”[1]按这一说法,欧阳黔森于1982年进行文学刊授学习,时年恰好是16岁,到1985年是19岁,从学习到投稿再到作品发表,几年时间之内的文学尝试与探索,大致可以猜测他勤奋练笔写作的身影。参加文学刊授学习,是那个时代地处边缘或底层的文学爱好者的道路,至今这一形式仍然普遍存在。引文中提到的《杜鹃花》杂志,则是这样的:“《杜鹃花》是贵州地矿厅(局)1984年创办的一份地质文学刊物,在贵州省文艺界和全国地矿系统具有一定的影响和知名度。这份刊物像一片文学的沃土,培育、滋养出一批又一批地质文学人才”。[2]据笔者考查,刊物的主编先后有李绍珊、袁浪、陈跃康等,作者群体除主编外,完全出身于地质系统的贵州作家如欧阳黔森、李裴、冉正万、欧德琳、管利民等,都是贵州文坛所熟悉的名字,其中不乏有全国影响的作家。
以上是欧阳黔森早期从事文艺的一点旧迹。在这一旧迹中,和大多数作家起步一样,欧阳黔森初涉文坛,早期的创作以诗歌、散文为主,特别是诗歌创作差不多是从事文艺工作的多数作家们的通例。欧阳黔森除了在工作的地质系统《杜鹃花》刊物上发表诗作之外,还在省内外报刊发表作品。1994 年他的第一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由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书名由贵州文坛前辈蹇先艾题签,陈跃康代序,是欧阳黔森早期诗歌、散文的合集。书的扉页有这样一段话,大体可以窥探到作家的勤奋与才情。“欧阳黔森,学文八载。曾有一本不成样子的诗集,未敢常提于口,先后獲大学生诗歌一等奖,贵州省省委宣传部、省文联主办的‘新长征文艺创作诗歌一等奖。迄今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文章数百余篇,有的被选入各种选集,并参加编辑了《神奇富饶的贵州》等多本著作,计百余万字。”查阅相关资料,引文所述的“不成样子的诗集”似乎没有公开出版。《有目光看久》有三个版块收录的是诗作,则分别是“地质之恋”“心灵的牧场”“高原梦”,一共收录诗作二十余首。
贵州省地矿局编的《高原拓荒人》丛书,2000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一册是散文诗歌卷。诗歌部分收录23位诗人的诗作近百首,其中欧阳黔森居首位,收录他的诗作有《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一张中国矿产图》《这是那夜月的错》等11首,是数量最多者之一。比较一下篇目,有八首曾被收录进入《有目光看久》一书。从编排位置、收录诗作数量与篇幅来看,应该说是贵州地质文学界最重要的“首席”诗人。《山花》主编李寂荡先生主编的《新世纪贵州12诗人诗选》于2014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收录12位贵州诗坛代表性诗人,分别是李发模、李寂荡、欧阳黔森、陈国华、南鸥、姚辉、赵卫峰、赵俊涛、唐亚平、徐必常、惠子和漠血。诗选的前言称:“贵州诗歌创作历来生机勃勃,汹涌澎湃。跨入新世纪十余年,涌现了大量优异的诗歌作品,在汉语诗歌界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本书就辑录其中有代表性的十二位诗人的诗作。这十二位诗人的写作,风格迥异,犹如贵州高原的山,形态万千,但无论何种风格,都深深烙上了这方水土的印迹。”此书收录欧阳黔森诗作《贵州精神》《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等十二首。与《高原拓荒人》中的篇目详细比较,则有《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等七首诗是重复收录,其余五首是新写后被收入的诗作。2015年,在“贵州作家群高峰论坛”上,首次以“黔山七峰”的群体命名方式,推出贵州文坛上创作成绩突出的七位贵州作家,分别是欧阳黔森、唐亚平、冉正万、王华、谢挺、戴冰和唐玉林。论坛召开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七位贵州作家各自的新书。欧阳黔森的新书是《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收录散文、诗歌、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四类作品。诗歌类有组诗系列《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地质之恋》《新疆行》《民族的记忆》,单篇有《贵州精神》《桃花风》《这是那夜月的错》《旗树》。其中有些诗作被以上选集收录过,有些是新写的,比如《新疆行》(组诗)、《民族的记忆》(组诗),组诗《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中的一二首诗,以及《旗树》都是新出之作。
虽然欧阳黔森写诗从数量来看并不太多,但一直没有中断过,而且创作历程贯彻始终。除了在出版各类作品集子时收录发表之外,他还在全国重要的专业性报刊发表了优秀的诗作。譬如,一共三百六十多行的长诗《贵州精神》发表在2012年9月4日的《光明日报》上,《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组诗)发表在《中国作家》2015年第2期上,《民族的记忆》(组诗)发表在《山花》2015年第8期上,《梨花的清香》发表在《诗刊》2018年第21期上,《新疆行》(组诗)发表在《星星》2018年第16期上。从数量上统计,他大体有五十首左右的诗作规模。在当下诗歌界,诗人显然并不以多取胜,甚至是产出比较少的。由此可见,欧阳黔森在诗歌创作上主要以质量见长,创作态度严谨。
综上所述,诗歌创作是欧阳黔森最早开始尝试的文体,直到当下仍然是他比较看重的一种文学创作样式。这些作品或发表,或被收录进不同的选本,在内容上各有侧重,风格上各具特色。在2018年贵州文艺界总结改革开放40年的诗歌创作成就时,笔者有以下判断:“著名小说家欧阳黔森80年代以诗歌、散文创作起步,一直没有中断对诗歌的创作与热爱,以《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组诗为代表,是具有代表诗作的诗人,其诗作想象奇特、设譬新颖,具有硬朗、明快的中国气派;同时他的诗歌也有一部分在小说中出现,融诗入文、互文性的特色较为明显。”[3]“中国气派”的说法,借鉴于毛泽东文艺思想。毛泽东在抗日战争初期关于民族形式的论述中,提出马列主义中国化、本土化问题,在建构新民主主义文化时主张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4]习近平总书记在论述文艺时也强调“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要求文艺工作者通过作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阐发中国精神、展现中国风貌。”[5]“坚定不移用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审美去创作属于这个时代、又有鲜明中国风格的优秀作品。”[6]作为一个主流意识形态的追随者和讴歌者,欧阳黔森的文艺创作都有此类特点。也正因为如此,欧阳黔森创作诗歌时,与当下诗坛流行的口水化诗风,或在语言游戏中无病呻吟的诗风,或是以拼贴杂糅方式进行创作的诗风相比,都有鲜明而显著的区别。他的诗歌写作融入时代、社会,融入内心,抵达心灵的真实,具有中国气派与传统民族风格,是与脚下的土地、人民相应和的一种写作。在众声喧哗的当下诗坛,欧阳黔森的此类诗歌创作自有其独特的地位与价值,犹如一个诗歌的地理坐标具有参考、对照的多重意义!
二、诗歌创作的阶段、类别及其它
欧阳黔森的诗歌创作强调有感而发,是他深入生活、扎根基层的及物写作,显然,与无病呻吟、无事生非并满足于语言游戏有质的不同。他的诗歌数量不多,具有阶段性特征;在思想内蕴、主题倾向上也有清晰的界线。
从阶段性角度来考察,欧阳黔森的第一部个人作品集《有目光看久》中的诗作,可以视为他的早期作品,属于第一个阶段的写作。早期写作带有探索性、职业性、地域性。欧阳黔森十五六岁开始在地质农场工作,后成为正式的地质队员,有八年野外采矿的艰苦经历。一直到1999年在《当代》发表小说以来,他才正式作为一个职业作家身份而写作。
第一个阶段的写作带有尝试、练笔、方向性质。在欧阳黔森的早期创作中,主要是诗人对贵州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的所见所闻所感,是对贵州地质矿产事业的对应性写作,是咏叹青春、爱情的青春期写作。欧阳黔森跟从父辈的脚步,进入了贵州地质行业,特别是进入103地质队当野外地质勘探队员的经历影响最大。众所周知,野外地质工作异常艰苦,也十分寂寞、单调。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不过如此。描写地质生活的方方面面,抒发地质队员的独特情怀成为一时之选。表现在以下方面:第一,描写地质队员先进人物的遭遇与不幸的诗篇。“一条腿的代价/并没有换来一座矿山/这成了你终身的遗憾/毕竟与山为侣十几年/常望远山而泪眼朦胧/你说这算不得英雄泪/这份上还能说这话/同志们叫你好汉/常回来与你举杯/痛饮悲欢……”(《勋章》);为了送久居深山的地质队员们在大年三十回家团聚,一位没有家的司机冒雪违章开车,因山路湿滑而撞山身亡:“他毅然朝山壁撞去//公伤的队员们/死也不肯让救援的人们/抬下山去/内疚地望着那/永远不会被授予烈士的遗体//血花开在血地里/鲜艳灼人”,“从此他孤零零/睡在这路边/只有纪念他的墓碑”(《血花》)。前者是地质队员流血牺牲,身残志坚的故事,后者是地质队司机勇于牺牲自己而成全队友的壮举,无不震撼人心,无不给人回肠荡气的悲壮感。《中国矿产图》《勘探队员之歌》《山之魂魄》等,几乎都是如此。地质队员遭遇不幸的悲壮故事,默默无闻、勇于奉献的故事,坚守岗位、乐观面对生活的故事,在诗人的笔下得到了新的生命。第二,对地质、山川、河流的地理书写的诗篇。《隆起与沉陷》 《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梵净山短章》可为代表。这些诗作以地质形态为表现对象,或写高原森林,或写崇山峻岭,都有贴近对象、想象奇特的特征。“不断的运动/是大地骠悍的基因/断裂悲壮的一声炸响/隆起与沉陷/成为千万年不朽的风景”(《隆起与沉陷》),在隆起与沉陷之间,是数千年沧桑的中国版图,在拟人化的手法中写出了不同地貌的神奇与壮美。“沿着套色分明的中国版图/向西、向西/跨跃横断虚空的断裂/隆起与沉陷/构成大手笔的写意”(《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在不断向西的方向上,不断出现骑手、原野、雪山、骏马、牛羊,以及长江和黄河这“一泻千里的两道目光”,全诗设譬大胆,想象力丰富而又独特。又譬如《高原梦》,全诗近百行,用拟人化的手法将祖国比喻成东方的巨人,青藏高原则是巨人的头颅, 黄土高原、云贵高原则比喻成巨人的一对美麗而丰满的乳房,长江和黄河则是巨人的两道目光:“双眼仍然年轻/一泻千里的两道目光/掠过沧桑沉浮的版图/严厉而慈祥/只有这博大而有神的目光/才有着生命力的色彩/一道绿色/一道黄色”。此诗杂糅了《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中的部分细节和譬喻,仍以想象力见长,写出了贵州红土高原的地貌、历史与文化,遵义会议、黄果树瀑布、红军长征、工矿企业、少数民族的歌舞等随手拈来,像一幅地域的、历史的画卷一样徐徐展开,席卷着一种恢宏壮美的旋律。第三,关于爱情、亲情与友情的诗作。《距离》《有目光看久》《啊,紫色的丁香》《无奈的思绪》《山村女教师》《网》《生活》等等便是。比如,“有我一百零一次刚强/还有她一百零一次抱住我胳膊的信任”(《距离》),诗中有典故,也有新的审美眼光的汇注。又比如《有目光看久》,“有目光看久/犹如一根光绳系手/不论是你匆匆地走/还是慢慢地游/总是令人不住回首/这目光是你还是我/这目光你有我也有//有期待长久/犹如一副柔网在手/不管你走茫茫天涯/还是悠悠海角/心里总是怀蜜酒/这期待是你还是我/这期待你有我也有”,诗作有歌词风味,押韵、明朗。这些诗作以短章为主,篇幅短小,但角度较新,诗人往往选择一个小的切入口,抓住一瞬间的生活片断或横截面,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不伪饰、不回避,显得细腻而真实具体。
第二个阶段是职业化写作阶段。短篇小说《十八块地》发表于《当代》1999年6期后,欧阳黔森冲出贵州,不断精进,成为一个站在全国置高点俯看文坛的作家,这一事件在他的精神气质上显然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欧阳黔森尽管发表过很多文字,出版过集子,但似乎在全国没有大的影响力。自从在《当代》这本具有权威性的文学杂志发表作品后,欧阳黔森扔掉一切重新选择了作家这一行业。在《当代》发表小说,暗示着自己可以去当专业作家,事实上欧阳黔森也是这样追求的。《十八块地》是几个短的小说,也被视为散文入选散文方面的集子。小说以地质农场的故事为骨架,有鲜明的人物,有老练的叙事,也有议论与抒情的交错,是充分生活化了的作品。作为一名自学成才、不断摸索写作经验的作家,欧阳黔森的探索有阶段性,进步显著而转型明显。在诗歌领域,若以发表诗作为例,则可以凭长诗《贵州精神》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为标志。
《贵州精神》是目前为止欧阳黔森写得最长的一首诗。此诗一共三百六十多行,是一首政治抒情长诗。诗人以今昔对比的手法,从“老远的贵州”的贫穷落后写到“多彩贵州”的发展,在旧与新、凋落与繁荣之间展开诗思。青山绿水的生态,自强不息的意志,科学发展的理念,勇于开拓的先辈群像,都像珍珠一样贯穿其中。诗歌以议论、抒情为主,理性的驳诘、感性的表白,涌入直抒胸臆的语流中奔跑向前。在诗作中既有对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咏叹,也有对山水与人文的审美观照,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诗人对于贵州人民努力摆脱贫穷、落后、愚昧的精神枷锁后的喜悦之情,无疑这是一种新的贵州精神的沉淀,是贵州崭新面貌的新出发。
《贵州精神》是对贵州这片土地的思考,也是诗人找到新的自我的开始。由此开端,诗人的视野开阔了,譬如《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组诗),目光从红土高原转向了南海,西沙群岛、南沙群岛、台湾、钓鱼岛也成为歌咏的对象。《新疆行》(组诗)以罗布泊、塔克拉玛干沙漠、天山等为对象,或是驻足于地理风情,或是聚焦于当地历史文化,山川河流、人文地理都成为诗人情感的承载之物。《民族的记忆》(组诗)则聚焦于援助我国的外国友人,如白求恩、陈纳德、苏斯捷尔等,在他们身上挖掘国际主义的精神与品格。这些作品,跨越了贵州的地域局限,成为走向全国的贵州声音。
三、诗歌的艺术个性与审美风格管窥
欧阳黔森在不同长短规格的小说创作中,十分看重“他的短篇小说创作。”[7]其实他的短篇小说数量不多,大约有三十多个。对于诗歌创作,虽然他没有直说,但在一些诗评、替别人诗集作序等文字中有一些心得表述。“乌江流域既有险峻的地质、地貌,又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民族文化,生活在这块神秘土地上的作家,在这独特的地理环境中,很容易找到特殊的感应对象,面对这些感应对象,往往能发出一种壮美的豪情、旷达的意志和坚韧深沉的力量。”[8]“诗是一种内在的体验,更是一种向上的精神。”[9]这是欧阳黔森品读同时代诗人的诗集之后的评述,在我看来移用到欧阳黔森自己的诗歌创作上也是十分贴切的。他的诗歌创作与评诗观念相统一,评述他者、返观自己,都具有一致性。总结起来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个性和风格,比如在地域性感应对象找到情感的寄托物,比如通过内在体验表达一种积极乐观的时代精神。细化开来,大体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英雄主义、乐观精神的情感基调,洋溢在诗作的字里行间。与他的其它文类创作相仿,“英雄情结或英雄主义的激情、豪情,在欧阳黔森的作品里既是价值取向,也是他的写作姿态和立场。”[10]欧阳黔森的诗作中普遍有英雄主义、乐观精神的情结存在,形成诗的思想内质。在崇尚语言转向,以及后现代主义、个人主义的时代语境下,可能许多读者会认为欧阳黔森的诗歌与后现代性、先锋性有一定的距离。譬如,他的诗歌多半运用传统的手法,在比喻、拟人、夸张、通感的修辞手法上着力,情感抒发、描述比兴都是传统民族形式的居多,在抒情的同时,杂糅理性与哲思的成分也比较普遍。与很多年轻的诗人追求写作新潮流不同,他并不看重诗歌的先锋与前卫,而是扎扎实实地潜入生活底层,没有特意求新求异的思想包袱,反而写出了生活底蕴丰厚、特色鲜明的优秀作品。在乐观精神、英雄主义的映照下,长处是对现实生活有充分化了的生命个体体验,生活视野开阔,没有无病呻吟的弊端。由此引申开来,借助于中国传统人文精神去观照则更为清晰。从古代到近代,以“兼济”为核心的儒家文化和以“独善”为核心的道家文化,成为传统人文精神的两道屏障。与西方要求个性解放、摆脱封建等级观念和发展个人的自由意志不同,中国的人文传统旨趣侧重在“人文”与“天道”的契合,“民本”与“尊君”的统一。知行合一、天人合一的观念在当下比较流行,说明传统人文精神的精华并没有过时。与全国很多省份相比,贵州的绿色生态和文明,成为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一道特殊风景。在贵州喀斯特山区为主的自然环境中,先天不足没有限制贵州人们的创造精神,依然坚韧开拓,负重前行。在这个思想链条中,欧阳黔森的诗歌创作与多数诗人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站在历史与现实的连接点上,其中有坚韧的儒道传统文化血脉,有强调诗言志的诗学传统支撑。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正能量的现实主义的诗歌书写。英雄主义、乐观精神的张扬,便成为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亮点之一。在刚性、豪放的诗风下,可以清晰地辨析出诗人的主体精神。
第二,具有意识形态主流观念的思想指引,有感而发的出发点是为人民而抒怀,属于为人民的文艺范畴。诗人何为?曾经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在新世纪以后的诗歌创作潮流中,抒发个体的喜怒哀乐,偏执地满足于生命个体的吟唱,毫不关注社会成为潮流。但诗人们事不关己,沉浸在个人不痛不痒的浅吟低唱中,广大读者也不会过多关注这些作品,成为不会交叉的轨道各自前行、互不影响。众所周知,政治领袖毛泽东在戎马倥偬之余,写作了数量不多的旧体诗词,旧体诗词学界对毛泽东的作品评价很高,可谓卓然不群、自成一家。说得更直白一些,毛泽东的业余创作让许多一生专于旧体诗词创作的诗人黯然失色。原因之一便是毛泽东的旧体诗词创作是有感而发,有鲜明的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指引。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有些人写得少,但并不意味着成就单薄。关键的一点是为谁而写?读者的接受与反应如何?欧阳黔森的诗歌创作多数都是质朴、刚健的,不会故弄玄虚,不会给人云遮雾掩之感。他在诗歌中抒情与议论并重,有立场,更有情怀。如《钓鱼岛》,将中国比喻成一只雄鸡,钓鱼岛是米粒,日本则是一条虫,钓鱼岛属于中国,看到虫也不要害怕,因为雄鸡不是没有看见,只是还须嘹亮地警告。《宝岛台湾》一诗也是如此,中国大陆是雄鸡,台湾是雄鸡腹下的一枚蛋,两者是鸡与蛋的关系;曾几何时,台湾沉湎于一枚蛋的心思,有些迷茫,也有人想把蛋當作高尔夫球,挥舞球杆的人太多。这一写法多么新颖,设譬独特,想象力非同一般。总之,在欧阳黔森的诗歌中,能引起读者多方面的思考,关乎新诗发展的雅俗之变,关乎普及与提高、群众化与民族化等诗学议题,都是人民文艺的重要议题,在两者之间都可以寻找到某种答案。
第三,围绕中心意象或者核心观念而延展,在前后左右不断突围,开拓新的审美空间,也是其审美特征之一。在诗的风格上,欧阳黔森有两付笔墨:一是抒情化的,以情景交融为主,强调意境、在虚实相生中让人沉浸;一种是喜欢以议论为诗,诗风直白,很少含蓄。古人严羽曾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师,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11]严羽所说的“以议论为诗”是针对宋诗,以区别于唐诗的风格。以议论为诗,自古至今都是存在的。欧阳黔森有一些诗的创作思路,宛如贵州山区的梯田,围绕一个或多个山头,房屋依山而建,梯田在房屋周围依着山势一圈一圈扩展开来。有观点、有立场,运用议论和理性思辩也是一种创作风格。中国新诗发展道路是一条面对过去,走过当下,也迈向未来的道路,多元化创作的格局应该得到尊重。“新诗走民歌化、大众化的实践,是否是偏离了正轨的曲折之路,在我看来并不能武断地下此结论。采取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仍然存在盲人摸象的危险。新诗道路是多元、多向的,关键是每条道路都应自我提高,不压制、阻碍其它的道路,而是以出精品力作为目标,形成多元共生的局面。”[12]这一看法是针对毛泽东时代的民歌加古典道路而言。纵览今天的诗坛,也绝非独尊一条或几条道路,一种或几种风格,而是应该真正做到百花齐放,无名的野花野草也有自己真正的春天。在一个开放的时代,不同路子的诗歌创作都应得到鼓励。
在一个向优秀作品致敬的时代,诗人以各自的作品标示自己,既标高自己的存在,也与他人保持距离。譬如《贵州精神》内容丰富,诗风激越;《民族的记忆》(组诗)借历史以观现实,一旦有所发现则发为金石之声;《梨花白的清香》等作品诗风清新明朗,隐喻思维一以贯之……总之,欧阳黔森并不以诗歌创作为主,但在一个缺失代表作的时代却拥有诗歌的代表作,这是十分难得的。作为贵州诗坛的一名老将,欧阳黔森置身于贵州诗坛庞大芜杂并且前赴后继的不同代际的诗人队伍之中,其身影清晰而矯健,书写了内蕴独特、个性鲜明的时代篇章。
余 论
欧阳黔森作为小说家,是善于讲故事的人,但他以诗歌创作开端,始终没有放弃诗歌的创作,抒情的笔墨仍然饱满而生机勃勃,成为贵州诗坛的显著存在。作为有作品在诗坛唱得响、传得开、有持续影响力的诗人,欧阳黔森仍然爱惜自己的笔,仍然以推出自己的诗歌力作为目标。笔者在研究贵州新诗历史的过程中,发现一个现象,就是贵州诗歌的创作虽然大体能与中国诗坛接上轨道,偶尔也有具有社会重大影响力的代表性作品,但相比于创作队伍与作品的数量而言,能标识一个诗人的代表作还是较为稀缺的。即使有少数诗人曾经写出了代表作,但后来一直没有新的推进,属于静止形态的诗人。在这一点上,欧阳黔森不断有进步,至今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在诗歌领域同样让读者们值得期待。
诗歌生态正在不断变化,在一个竞争性、多元性的格局中,创作的突破变得更加艰难而崎岖。坚守与创新,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创作理念,对此欧阳黔森成竹于胸,不断思考、不断探索。诗风明朗而不晦涩,灵动而不呆板,整体上具有中国气派和传统民族风格,成为了作为诗人的欧阳黔森的独特标签!
注释:
[1]欧阳黔森:《有目光看久·后记》,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69页。
[2]李含正:《高原拓荒人·序言》,贵州省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编,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页。此书一共三册,分别是小说卷,报告文学卷,散文诗歌卷,据编者介绍绝大部分都是从历年刊出的《杜鹃花》中选编出来。
[3]颜同林:《重塑贵州诗歌新形象——改革开放40年的贵州诗歌》,《贵州民族报》2018年12月17日,“民族文学周刊”B4版。
[4]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00页。
[5]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页。
[6]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页。
[7]欧阳黔森:《我的文学理想与追求》;周新民、欧阳黔森:《探询人性美——欧阳黔森访谈录》,均载《小说评论》2015年第5期。
[8]欧阳黔森:《献给下江人的诗——读赵朝龙诗集〈梵天净土〉》,《文艺报》2010年4月14日第7版。
[9]欧阳黔森:《诗歌是一种向上的精神——读范明诗集〈听雨集〉》,《文艺报》2010年6月23日第2版。
[10]杜国景:《欧阳黔森的英雄叙事及其当代价值》,《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2期。
[11]严羽:《沧浪诗话》,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688页。
[12]颜同林:《“诗人毛泽东”与中国新诗道路》,《求索》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