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更人梅江水的一夜
2020-04-14岛子
岛子
巡更人梅江水走出楼宇门时被凉风顶了一下,鼻腔痒了,猝不及防地接连打了两个撕心裂肺的喷嚏,震得自己眼冒金星。
梅江水驻足在门口往西边天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眨呀眨,跟眼冒的金星混成一团乱麻。梅江水揉揉眼,吸了一下鼻子,把脖子往棉袄领子里缩了缩,然后晃悠晃悠地往路西头的巡更点走去。老万已经蹲在墙根儿底下,默默地抽着旱烟,身影蜷成一个黑猴。老万听见动静,抬头见梅江水走来了,猛吸了两口,烟袋锅子里的火便旺了,火星子红得烫人的心。待火光暗下来,老万便在鞋底敲了烟袋锅子,站起身来,将烟袋杆塞进腰带里,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巡更棒递给梅江水。梅江水接了,也不往兜儿里放,走到墙根儿,将巡更棒往嵌在墙体的状如螺母的一号钟屁股捅了一下,算是应了卯。老万又从牛皮腰带上解下橡胶棍递给了梅江水,梅江水挂在腰带上,咳嗽了一声,没话找话,问老万:“还有事?”老万撇下嘴,说:“有屁事,平安无事。”说完老万觉得不过瘾,又加了句,“天下太平喽。”
老万交了差,不再逗留,跟梅江水说了声“走了”,便倒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家走,身后的夜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他吞噬了。
跟老万分道扬镳的梅江水往另一个方向走。月亮还没升起来,稀疏的星星也娇弱得如千金小姐,懒洋洋的,路灯发散着干巴巴昏暗的光。巡更棒在梅江水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个手雷,沉甸甸地坠着,一走一晃荡。天凉飕飕的,有风吹来吹去,有时还会平地起一股旋风,卷起树叶、尘土。梅江水对旋风的中心吐一口吐沫,旋风立刻偃旗息鼓,碎成一地的渣子。过了一会儿,风消停了,没了声息,四下突然陷入一片沉寂,让人瘆得慌,梅江水不由得打个寒战。
梅江水不是怕黑的人,不然他就不会跟老万商量倒班巡夜了。物业安排的是他俩一块儿看夜,从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这样一巡就是五六年,日子就这么过来了。这样的日子对老万来说不算什么,白天补几个钟头的觉,精神头就回来了。梅江水没有补觉的闲工夫,他白天还得遛街串巷收杂货。前两年年富力强不觉得累,这两年岁数长了,便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好在这两年派出所也加大了巡逻力度,深夜也有警车闪着警灯出来转几圈。梅江水就跟老万商量轮着巡更,这样就省了一半的时间,能多睡会儿。
梅江水刚开始收废品的时候骑的是一辆破旧的脚蹬三轮车,是在废品收购点买的,花了五十块钱。那辆车真是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收购点也有好的,可是要一百块钱。梅江水觉得自己一分钱没挣还贴进去那么多钱,心里有点儿不甘,就要了辆破的,打算等挣了钱再换好点儿的。梅江水把买的三轮车自己鼓捣了一番,轮轴上了油,松的螺丝给拧紧了,除除锈,抹抹灰,也像模像样的了。
收了两年破烂儿,梅江水腰里有了几个钱。别看收破烂儿这活儿不体面,好汉子不稀罕干可赖汉子也干不了,也得动脑子,哪个街区人穷,哪个街区人富,都得在脑子里画个地图。富人区能收到好东西,高兴了,酒瓶子、纸壳子让你白拿,还谢谢你。穷人区收不到好东西不说,毛啊分的还锱铢必较。梅江水属于爱动脑子的,因此也不少挣钱。有钱了梅江水的腰杆子就壮了,就换了一辆新的机动三轮车,油门一踩,屁股后面噗噗地冒烟满街跑,不用像以前那样弓腰虾背地和负重的三轮较劲儿了。以前出苦力的贫下中农梅江水瘦得跟麻秆儿似的,自从开上新车,省下的力气没处使,催得身子就跟吹气球似的浑身长膘,就像个地主老财,肥头大耳,还有双下巴。
梅江水在夜里走着,四下黑魆魆的,一片死寂。梅江水莫名地生出一丝恐惧来,这恐惧没来由地生长,把他整个儿罩住了。他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老觉得有黑夜的精怪和丑陋的魑魅魍魉在他身后飘过来飘过去,回头看时,又都隐在树干或者墙角后面,露着一只眼睛偷窥。梅江水头皮发麻,头发梢子根根奓起,他便不停地摩挲头发,听人说这樣能磨出电来,火星子会一闪一闪,能吓跑夜行的鬼魅。
前边是个三岔路口,路口的西侧是一汪水塘,面积不大,却深不可测。池塘的周边长着刺槐、垂柳和冬青,把池塘围了半个圈。老万说这样的路口叫蛇口,吃人。老万说的也许有道理,梅江水见过好几辆车掉进水塘里。那年夏天有个喝醉酒的老伙计从东边开车过来,不知道拐弯,径直冲破密不透风的冬青护墙,在两棵柳树的缝隙中穿过,一头栽进水塘里。还有一辆铲车大雪天方向盘不听使唤了,顺着冰雪滑进池塘里,现在还没捞上来,跟一艘沉船一样陷在烂泥里,水面上露着半截驾驶楼子。
池塘的水面静得像死去一般,周围的树木垂下枝丫拱卫着水面,仿佛要保守这黑暗中的秘密。以前的池塘不是这样的,即使在深夜,也会有痴迷钓鱼的人在池塘边据守,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池塘里间或会有点儿响动,或咳嗽声,或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声,或者鱼儿跃出水面或者咬钩被拽上岸的挣扎声。钓鱼人的烟头也会萤火虫般地在暗里发着微弱的光。这些光和声音会给神秘黑暗的池塘带来些许生机。
在这口池塘里,梅江水曾经救起过一个女人。女人花儿一样的年龄,水嫩得葱白一般掐得出水来。
女人是跟着男人来钓鱼的。男人是韩国人,开厂子的。男人酷爱钓鱼,业余时间多泡在水边上,不仅在池塘钓,也在水库钓,有时还租条小船漂在海里钓。夜已经深了,别的垂钓者陆续收家伙走了,男人还兴致很浓,女人却恹恹的,没了精神。一阵呼啦啦水响,男人甩钩拉起了一条大鱼,女人欢快地跳起来,到水边倾着身子去够半空中在鱼线上直摆尾巴的鱼。刚到池塘边,湿滑的青苔让女人也如一条鱼儿一般顺溜地钻入水里。女人不识水性,扑通扑通拍打着水,溅起一池水花,却离岸边越来越远。男人慌了,扔了鱼竿,鱼儿入了水,牵着鱼竿嗖地钻入了深水里,头也不回。男人搓着手在岸边干跺脚,急得呜哩哇啦乱叫。
梅江水在路上听见动静凑过去看,见池塘里水花乱溅,以为是大鱼在撒欢,后来看见有个人头在沉浮,知道有人落水了,便三下两下扒了衣裳,一个猛子扎进池塘里,又砸起一池浪来。梅江水划了几下水,到了女人身边,女人仰脸向上,张开臂膀像是要拥抱天空,手指头挓挲着像是要从天上扯下一块云朵来。梅江水怕被她一把抓住,抖搂不开,就要跟她一块沉入水底喂王八了,便避开她的手,游到她背后,胳膊弯勒了女人的脖颈,游到岸边。将女人拖上岸,女人却没了声息,死了一般。女人上身穿着薄如蝉翼的紧身衣,下身穿着牛仔短裤,被水浸湿了后,身材凹凸有致,几乎原形毕露了,让梅江水的心扑通狂跳一下后差点儿没落到实处。
梅江水定定神说:“没气了,得人工呼吸。”说完斜了男人一眼,俯下身嘴巴往女人唇上凑,男人急忙伸手盖在女人嘴上。梅江水的嘴巴差点儿亲在男人手背上。男人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你,累了,休息一下,这个,我行。”梅江水一口气被憋在胸里吐不出来,闷得慌,扭头噗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
现在池塘里没有钓鱼的人了,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光亮,甚至连鱼也没有了。池塘里的鱼去年被捞光了,岸上立了牌子:此处禁止钓鱼!池塘的水面上生了一层浮萍,被铲车漏的机油染得黑乎乎的。
走在沉寂的池塘边的路上,梅江水没来由地总是想象出水边石台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袭素衫,黑玉般长发垂下,纤手轻握紫檀木梳,蘸着池塘中的水缓缓梳理着头发,蓦地一回头,脸色惨白。想一想,梅江水就会头皮发麻。
过了三岔路口,马路笔直地通往前方,路两旁栽着法桐和杨树,树干都有碗口粗了。梅江水喜欢法桐,叶片宽大厚实,到了夏天蒲扇般的叶子把太阳挡在了天上。杨树就比较讨厌了,每到春夏之交,暖阳催得百花开,毛白杨的果实也熟了,咧了嘴,里面的白絮便挤出来,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它会落在你的衣服上,粘在头发上,甚至往你的嘴里、鼻孔里钻。
这个季节还好,杨树枝丫光秃着,没有乱糟糟的白絮扰人,倒也清清爽爽。梅江水走到一棵树干略显倾斜的杨树跟前,掏出家伙,往树根撒了一泡尿。
梅江水认识这棵树,只看树背上的罗锅,梅江水就辨认得出是那个刮大风的夜里,被风连根吹歪的那棵。
那個晚上的风可是真大,就像有条暴躁的龙在天上飞,卷起飞沙走石,搅得天昏地暗,风的嘶鸣声尖锐凄厉,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梅江水蜷在一个胡同里避了阵风,一想到老话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心里就不踏实,便裹紧了衣裳缩脖虾腰上路巡看。过了池塘三岔路口远远地就看见一棵大树被风吹歪了。前几天刚下过雨,泥土松软,树根被撅起半截来,树干横在马路上,像是收费站挡车的横杆。梅江水凑前一看,了不得,还真挡下来一位。
挡下来的是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摩托车倒在地上,车轮被风吹得跟风车一样呼呼直转,油箱盖磕飞了,油流了一地。摩托车被倒伏的树干拦住了,人没拦住,飞到了树干的另一边,比摩托车摔得更惨一些,一条胳膊折了,门牙磕掉了两颗,头也磕破了,流的血比摩托车洒的油略少一些。红的血、黑的油与东倒西歪的摩托车、大树,以及生死不明的男人互相映衬得马路像是刚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机械化战斗的战场。
男人被摔得昏迷了,梅江水开始被唬得以为人摔死了,等他壮着胆子凑过去试了一下鼻息,还有气,摸了摸胸口,心还扑通扑通地跳。梅江水赶紧小跑回家,骑了收破烂儿的三轮车,将男人扔车斗里送去医院。
男人命挺硬,摔得半死不活的人,到了医院输了液吃了药,胳膊钉了钢板,牙齿补了缺口,头皮缝了针,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了。男人很感激梅江水,拉着梅江水的胳膊要拜把子。男人是清水乡窝里村的村长,梅江水想,人家一个村长,我一个看夜收破烂儿的,跟我拜把子,也没辱没了我,就拜了。拜了把子,村长时不时地邀梅江水去家里喝酒。村长好饮,那晚就是喝醉了,车骑得飞快,刹不住闸硬生生地撞到了树上。
有一回,梅江水在村长家喝酒,喝得面红耳热,村长突然想起一件事,把脸凑到梅江水面前,说:“兄弟,有桩事,好事,你可有没有意?”梅江水问:“什么好事?”村长说:“村东头二秃子发财了在城里买了楼,村里的房子不要了,要卖,价不贵,我看你虽住市里,可是租的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怎么样,买下来?也算有了自己的窝。”
听人劝吃饱饭,梅江水听了他村长哥哥的话,把二秃子的房子买了下来,四间正房,两间厢房,宽宽敞敞的小院,梅江水挺满意。梅江水平时还在市里,收破烂儿、打更巡夜,闲了便回家住一天,当成乡间别墅。院里种点儿辣椒、葱等时令蔬菜,墙角架点儿豆角、丝瓜,隔三差五回去掐一篮子来,新鲜爽口,还省下了平时的菜钱。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梅江水在乡下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梅江水不是本地人,老家是东北那圪塔的,本来日子过得不错,可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的家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给烧了。水火无情,也是没法子的事,日子还得过,重打锣鼓另开张,房子又盖起来了,谁料他命蹇时乖,等日子刚好转起来,又一把火烧起来了,他的家当又成了一片废墟。
在梅江水小的时候,有算卦的给梅江水看八字,说他命里多火,是个招火的人,他爹就给他起个名字叫江水,想用满江的水给压制压制,这两把火烧的,看来是没起作用,枉看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只能空问自己有几多愁了。
火命的梅江水在老家待不下去了,便携妻带子来到这儿,这座城市靠海,海水要比江水多得多,也猛烈得多。在海边一站,看浊浪滔天,汹涌澎湃的浪头激昂地拍打着堤岸,梅江水的心就被震撼得一颤一颤的。
梅江水尿完了,提溜上裤子,拍了拍树干继续往前走。
这座城市依山傍海,城中有山,山中建城,高低起伏,曲径通幽,三面靠海。梅江水往前走了几百米宽敞的大路,一面四季翠绿的山坡闯入眼帘。
前面的路被山给逼得有些窄了,也变弯了。有路通到山上,水泥路,宽阔得能通汽车,但不让汽车随便跑,路两头都有抬杆挡着,挡车不挡人,每天早晚来锻炼的人络绎不绝,就是白天也有不少甩着胳膊大步流星的步行客。沿途设了四五个防火站,护林员在山上巡视,或者站在路上手搭凉棚四处瞭望,两头的还兼管着抬杆的起落,因为隔三差五会有洒水车上来浇路边的树苗和苗圃里的花。
防火站小房子的门窗是铝合金的,以前发生过几次门窗被撬盗的案子,派出所警察老秦还专门把梅江水和老万叫去,嘱咐晚上看夜的时候留点儿心,要是能碰见偷铝合金门窗的,不要放跑了,抓住了有奖,老秦说这是林业站长亲口承诺的。
小偷那么好抓,不长腿,等着你去抓啊?梅江水想起老秦来,撇了撇嘴。
老秦前段时间跟梅江水有点儿过不去。
想一想,他梅江水也真是够倒霉的了,简直倒霉透顶,倒霉到家了。
两个月前,梅江水租的房子又着火了。
梅江水晚上离开家的时候,家里好好的,老婆在睡觉,还打着平稳的鼾声。客厅里的君子兰静静地开着,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梅江水在老婆的鼾声中和君子兰的花香中离开了家。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梅江水溜达了一圈转了回来。
等转到他家附近的时候,梅江水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了空气中的焦煳味。他停下来四下张望,看到自己家的方向有隐隐的火光。他慌得一阵小跑,跑近了,看清了,火就在自己家的窗户里蹿,窗玻璃烤炸了,黑烟一团一团地往窗外翻滚。梅江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手忙脚乱地用钥匙捅开门锁,开了门,见老婆正在用脸盆端水往火上浇。梅江水夺过脸盆,把老婆推到门外,拧开水龙头任它哗哗地流,连接了几盆水泼在火上,终于把火苗浇下去了。
有邻居报了警,消防车鸣着笛赶来了,穿着防火服跟机甲战士一样的消防员不放心,怕死灰复燃,又扯着管子从窗户往梅江水家的客厅里滋了一竿子水,才鸣金收兵。
浇灭了火,梅江水就进了医院。梅江水的伤势不严重,没有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是手被烧得燎了几个泡,气管吸入灼热的气体被烫伤了,从嗓子眼到肺管火辣辣的,比灌了一整锅的麻辣烫还难受。
比气管灼伤还难受的是派出所的老秦把他当纵火犯审。
老秦兼着派出所的消防员,早晨上班听说梅江水家着了火,就过去看。先问梅江水的老婆当时怎么回事。梅江水的老婆挺幸运,除了被烟熏了个大花脸,哪儿都没伤着。梅江水的老婆说她半夜起来上廁所,出了卧室闻到有股焦煳味,借着窗外路灯发现沙发在冒烟,吓得赶紧到卫生间端盆水泼在沙发上,谁想这么一泼,竟然泼起火苗子来了,亏得梅江水回来得及时,要不然整间房都要烧起来了。
老秦也看出来起火点是客厅靠窗的沙发那儿,这一点很明显,那儿烧得最严重。老秦寻思怕是沙发下的电线胶皮老化引起的失火。可当他挪开沙发残骸,却发现沙发附近根本没有电线打那儿走。
也许是梅江水抽烟不小心掉的烟头引燃了沙发。老秦抿着嘴唇转了一圈,又这样想。他用小耙子把地上的炭灰细细地梳理了一遍,竟然没有烟头过滤嘴的焦煳物,也没发现其他任何异物。并且,梅江水的老婆说梅江水从来不在家里抽烟,因为她嗓子不好,闻不得烟味。
老秦跑到医院去问梅江水,梅江水躺在病床上打吊瓶,手上涂着药膏。老秦问:“那晚上是不是抽烟了?”梅江水说:“没抽。”老秦又问:“你确定?”梅江水哑着嗓子说:“就像知道我有几根手指头一样确定。”
老秦盯着梅江水涂着药膏的手指头看了会儿,等他抬起头来再看梅江水时,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点儿高深莫测起来。老秦觉得这把火烧得蹊跷。如果是吸烟不小心烧起来也情有可原,可既不是电线老化,也不是遗落烟头,那说明什么?有人纵火!从现场看,门窗紧闭,窗玻璃是被火烤炸的,排除了从窗外投掷火种的可能性。这又说明什么?就是家里的人蓄意放火,是谁呢?不明摆着吗?
接下来老秦问梅江水的话,梅江水听出味不对来了,老秦不仅详细问了梅江水那天晚上的活动,连每个细节都刨根问底,还问他晚上喝没喝酒,撒尿撒了几分钟,离开家是几点几分,甚至还问梅江水跟老婆的关系怎么样,生活和谐不和谐。
梅江水听了老秦问的话,心里窝火,心想你这合着是怀疑我放的火呀,还问我跟老婆和谐不和谐,敢情是我要放把火把老婆烧死呀?梅江水开始还耐着性子回答老秦,后来干脆扭头闭眼装昏迷,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老秦走了,梅江水躺在病床上三年前五年后地乱寻思,思绪万千。梅江水想,我在老家时就着了两把火,现在背井离乡,逃到这片紧靠汪洋大海的地方,整个太平洋的水也压不了我这被火烧的霉运。梅江水啊梅江水,你这姓不好啊,“梅”,不就是“没”吗?再多的水,不管江里的水、海里的水,还是太平洋里的水,被这一“梅”,全否了。“梅”,亦或者是“霉”,活该倒霉。梅江水想到这儿,不由得一阵苦笑。
梅江水养好伤出院后,老秦还把他叫到派出所盘问。梅江水没说什么,梅江水的老婆不愿意了,她找到老秦,说:“秦警官,你什么意思?我们家老梅好歹也算半个派出所的人,虽说不在你们这儿领工资,可也归你们管,打更巡夜的也是分担你们的工作,你们人手不够时,他就在所里帮忙,一分钱不拿你们的。这些年老梅风里来雨里去的,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不兴这么折腾人的!”
老秦便赔着笑脸说:“嫂子你别生气,一码归一码,我这是警察打他舅,公事公办。我这么做,说到底也是为你好嘛。”
梅江水的老婆提高了嗓门说:“秦警官,你秉公执法我管不着,可你得有证据,没证据不能红口白牙地诬陷人。你也别说为我好,我可不敢领这个情,你就是说破大天去,我也不相信我们家老梅会害我,会想放火烧死我。要想烧死我,你不想想,为什么我连头发梢子都没伤着,他却受伤住院了?”梅江水的老婆顿了顿,接着说,“就是退一万步讲,我们家老梅真想烧死我,不跟我过了,我也认了,我心甘情愿,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不劳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听梅江水的老婆这么说,老秦被噎得吭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气得挥了挥手,说:“走吧,都走吧,再不管你们这破事了,我真是萝卜吃多了撑的。”
虽说这事算是过去了,可老秦看梅江水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像是在看藏在羊群里的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却无法撕下它的伪装的恨恨的表情。梅江水被这眼神看得也不自在,见了老秦,总是能躲便躲。
后来梅江水想开了,心里不怨老秦,虽说老秦把他当成纵火犯,自己有点儿冤,可想一想,这火起得的确蹊跷,难怪人家那么想。要说他想害死老婆,更万万不会的,结发夫妻,同甘共苦那么些年,爱还爱不够呢,哪里还能害?别的不说,就冲老婆替自己开脱时对老秦说的那番掏心掏肺的话,也得爱她一万年。
梅江水在山脚下的路口停住了脚,前面的路拐了个弯往北边的山口通去,过了山口是海边的一个小镇,通往小镇的路有好几条,这条路即使在白天也是行人稀少。这边路灯也少,光线明显暗了下来。月亮升起来了,惨淡的月光也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地吐着银辉。以往梅江水到了这儿就该掉头往回巡了,路口的一块大石上费劲巴拉地嵌进一个巡更钟,梅江水过去用巡更棒捅了一下。梅江水想起老秦交代的话,便往山上瞅了两眼,山上的乔木灌木都静悄悄、黑魆魆地默立着,怪吓人的。
夜深了,夜晚的空气更加凉了,梅江水鼻孔一痒,又打了个喷嚏。梅江水吸了下鼻子,接着又吸了下,他嗅到空气中有股味道,若隐若现,不是树木的味道,不是枯草的味道,也不是泥土的味道,辨别了一下,应该是这些东西被火烧的味道。哪里又起火了?梅江水往四下看了一圈,没看到火光,大山在沉睡,树木在沉睡,楼房在沉睡,人们也在沉睡,除了他这个巡夜的人,像猫头鹰一样把双眼瞪得溜圆。
梅江水觉得他这个巡更人不如他古代的前辈——更夫拉风,古代的更夫边走边敲梆子,还扯着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能喊:平安无事喽!他没有梆子敲,就腰里别一根橡胶棍,还有巡更棒,可都没有响儿,还坠得腰痛。他也不能喊,要是喊一嗓子,没准儿道边哪扇窗户里就能飞出一只臭鞋来往他脑袋上招呼。
空气中露天烧烤的烟火味越来越浓了,忽然梅江水心里一激灵,暗想可不是家里又着火了吧?想到这里,不敢再胡思乱想了,一路小跑往家奔,腰里乱晃荡的橡胶棍合着步子咣当咣当地敲打着大腿。梅江水跑到那条通到山上的水泥路路口的时候,有个人从山上往下走,肩上还扛着东西,梅江水没刹住脚,直接撞上去。那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吓了一跳。
梅江水也吓了一跳,怪道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人上山,等他定定神,看清那人肩上扛的东西,月光映照下,白晃晃的,正是拆散了的铝合金窗户框,用尼龙绳扎成了一捆。梅江水心里不由得一紧:小偷!梅江水愣了几秒钟,巡了这些年更,还真没抓过小偷,不是说这一片没有被小偷偷过,偷过,还偷过很多次,可是从没面对面碰上过。
今天瞎貓碰上死耗子,愣叫他把贼给碰上了,碰上了怎么办?得给这小子逮住,要不对不起这腰里的橡皮棍,还有,这是秦警官交代下来的活儿,真要把这小子给逮住了,估计秦警官就不会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他了。
没容梅江水想别的,那人扛着东西撒丫子就跑,梅江水缓过神来,也扯开胯跟腚撵。那小子扛着东西挺沉,跑不快,眼看差几步就要被梅江水追上了。那小子见甩不掉梅江水,急了,跑着跑着猛一回身将那捆铝合金往梅江水身上抛去,梅江水见有暗器飞来,侧下身子赶紧躲,慢了一点儿,腿还是被砸了一下。梅江水火了,顾不得疼,加快步伐,紧追不舍,一阵狂奔,又撵到那小子身后,伸出胳膊薅住那小子的衣领子往斜里猛一扽,那小子身子一歪,吧唧摔在地上。
见小偷摔倒了,梅江水赶紧扑过去,将小偷压在地上,小偷不甘这样束手就擒,躺在地上对梅江水拳打脚踢膝顶肘捣,拼命挣扎。
梅江水累得气喘吁吁,快筋疲力尽的时候,路上驶来一辆警车,警灯闪烁着,到了跟前车停下了,车上下来俩警察,梅江水也认识,是所里的协警,俩生瓜蛋子。梅江水见来了援兵,松了口气,忙喊:“快,快铐起来!偷铝合金的!小子看你往哪儿跑?”
警车的车窗玻璃降了下来,老秦的脸露出来,老秦开的车,他在驾驶座位上侧着身子问梅江水:“怎么回事,老梅?”
梅江水见俩小伙把小偷按牢了,赶紧跑到车跟前,弯着腰跟老秦报告,说:“秦警官,你不是说让抓偷铝合金的贼吗,我今天给逮住了,人赃俱获!”梅江水挺激动,有点儿邀功的意思。
老秦皱了皱眉头,嘟囔句:“弄车上吧。”梅江水看老秦这副嘴脸就纳闷儿,你没费个什么劲儿,人就给你抓住了,怎么还耷拉张驴脸,倒像欠你二百吊钱似的。
梅江水也跟着上了车将小偷送进所里,老秦对那俩小伙子说:“你俩就不要跟着去救火了,在家看好了这家伙,问一问以前那些案子是不是他干的。”俩协警说:“秦哥,你自己去救火呀?能行吗?”老秦说:“我不自己去怎么办,你们都跟着去,小偷给放了?”
梅江水听了这话,想起闻见空气中有烟火味的事来,便问老秦:“秦警官,刚才我也闻到味儿了,哪儿起火了呀?”
老秦把脸转向梅江水,嘴咧了咧,算是露个笑脸,说:“还能哪儿?棉花山。起大火了,指挥中心让各个所除留个看门的,都去救火呢,你闻这烟味,估计都快烧到城里了。”
“哦。”梅江水应了声。不是家里失火就好,原先半悬着的心有了着落。棉花山他知道,那山连绵数十里,尾摆野外,头探城区,野花遍野,绿树成荫,景色宜人,是一片世外桃源。清水乡窝里村就在棉花山脚下,闲暇时他回村顺便去山里逛过好几回,他深深地喜欢上了那儿,心想能依山而居,在这儿终老,也不枉此生了。可惜后来旧村改造,梅江水的房子拆了,再等些日子梅江水就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补偿款,想到这儿梅江水的心里又有了些喜滋滋的。
“秦警官,我跟你去,我跟你去救火。”梅江水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儿后悔,暗想不关你的事,瞎掺和啥呢。并且你这个招火的命,自己不知道啊,上回被火烧得嫌轻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没容梅江水反悔,老秦一巴掌拍在梅江水的肩膀头子上,说:“好,好样的!老梅,走,咱们去救火。”梅江水被老秦这么一称赞,热血涌到脑瓜顶上了,眩晕了一下,立刻感觉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便雄赳赳地跟老秦上了车。
在去棉花山的路上,老秦边开车边叮嘱梅江水说:“老梅啊,火阵势可不小,咱去救火,火咱是泼不灭的,咱们就是干点儿外围的活儿,用铁锨把已经灭的灰给扑打得彻底灭了,别再死灰复燃就行。铁锨在车后备厢里放着呢,下车时拿着。还有,看见火头来了,赶紧跑,别逞能,水火无情,这点你是知道的啊。”说完瞥了梅江水一眼。
梅江水听了跟小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头。
车跑了半个来小时,梅江水跟老秦到了山脚下,下车一看,火势真不小,山头上通红一片,漫天黑烟,天上圆圆的月亮像是脸上抹了锅灰,朦朦胧胧的。月光辉映下,几架直升机像是鹞子在飞,轰隆隆地来回穿梭着用吊桶运水往火头上浇。救援车的探照灯开着数条光柱也射在山坡上,山上树木被烧得焦黑,全没有了往日的翠绿。来救火的人也不少,山坡上人影幢幢,密密麻麻,像一群蚂蚁在蠕动,都在忙着扑打着过火后的余烬。
老秦开了后备厢,和梅江水一人拿了一把铁锨,然后两人吭哧吭哧往山上爬。到了过火区,老秦在人群里踅摸了一遍,看见一群穿制服的在一个山坳里,便招呼梅江水过去,看见市公安局一把手江局领人在那儿灭火,便打招呼说:“江局,我们所来了。”
江局直起腰来问:“你们来了几个人?”
老秦说:“我和联防队员梅江水两个。”
“怎么就你们两个?”江局皱皱眉头。
“是这样的,我们所今晚抓到一个偷铝合金的小偷,在讯问呢。”老秦顿了顿,指着梅江水说,“是他抓的。”梅江水便挺了挺腰杆儿。
江局看了梅江水一眼,说:“好吧,很好!你们去救火吧,注意安全。”江局胳膊往山上挥了一下。
然后梅江水跟着老秦撅腚虾腰,挥舞铁锨拍打地上的灰烬。都说死灰复燃,还真是的,看着乌黑的草木灰像是已经燃烧完了,可拍打拍打,就会迸射出千百颗火星子出来,跟金子一样,闪着光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是不敢小觑了。附近的山坡上、树根下和草窠中,就不时地蹿起一股火苗子,引得人们大呼小叫,忙不迭地扑打,若碰巧护林员在附近,就趕忙跑来用背上的风力灭火机一阵狂喷。
有人干累了在那儿闲聊,说:“火刚起的时候,那火,那阵势,就是一个大火球一瞬间从这个山头滚到那个山头,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啊。”梅江水没觉得累,他在想江局夸他的话呢,江局说他:很好!很好!很好……那么多的人,被局长夸很好的有几个呢?他梅江水就被夸奖了。想到这儿,梅江水就浑身都是劲儿,一点儿不觉得累。什么火,什么烟的都不在话下,给他个梯子他敢上九天揽月,给他条船他敢下五洋捉鳖。可他手里只有一把铁锨,便用铁锨卖力地扑打眼前的灰烬,扬起的烟尘四处飞舞。
当火在他四周起来的时候,梅江水发现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起风了,开始风很小,后来变大了,火苗子也被风吹得越来越大,有时能蹿起几米高。梅江水的铁锨拍上去,就像苍蝇拍打在大象的屁股上一样,不痛不痒的。火势更大了,梅江水突然恐惧起来,他想起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魔咒,他想这火也许是他引来的,他不该来蹚这趟浑水,他该躲着火越远越好。
梅江水想跑出去,离开这儿,火苗的舌头却撩拨着他,舔舐着他,烟雾像蛇一般往他的气管里钻。梅江水感觉皮肤被烫得流油,胸里憋闷得喘不上气,头昏脑涨,眼前恍惚起来,梅江水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团火……
梅江水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躺在哪儿,只是感觉很颠,在车上颠?在船上颠?梅江水不知道。梅江水感觉风越来愈大了,风儿吹拂着他,他嗅到风里有松树油的香味,有烤核桃的香味,有花草的香味,有泥土的香味,他甚至闻到了他从水塘里救起的女子嘴唇的香味,虽然那嘴唇他没亲上去,但他知道应该是这样的味道。耳边响着各种声音,有风的声音,有火的声音,有直升机的声音,还有乱糟糟人的声音。他听出了老秦的声音,老秦喊:“老梅!老梅!老梅!”还有江局也在说话:“很好!很好!很好!”村长也来了:“兄弟!兄弟!兄弟!”老婆怎么也来了,她应该在家里呀。老婆没叫,只是嘤嘤地哭。他想对老婆说:“哭啥呢?快别哭了。咱家拆房子马上就有钱了,房子拆了,山也烧了,咱不在这儿住了,赶明儿咱回老家,再盖栋新房子,盖村里最好的,盖不怕火烧的房子。”
梅江水想睁开眼看看老婆,可眼皮怎么那么沉,沉得他怎么也抬不起来。梅江水很着急,急得浑身热燥燥的,梅江水觉得太阳像是升起来了,血红的太阳像一团火,它抖落身上的海水,放射出万丈霞光,染红了海水,涂漫了大地,洒了梅江水一身。
梅江水也变得红了。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吴贺佳
绘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