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文化
2020-04-14冯骥才
在中国民间,最深广的文化,莫过于“年文化”了。
中国人过年,与农业关系较大。农家的事,以大自然四季为一轮。年在农闲时,便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折腾;年又在四季之始,生活的热望熊熊燃起。
这样,一切好吃好穿好玩以及好的想法,都要放在过年上。平日竭力勤俭,岁时极尽所能。过年是人间生活的顶峰,也是每个孩子一年一度灿烂的梦。
世界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崇拜物。那么中国人崇拜什么?崇拜太阳?崇拜龙?崇拜英雄?崇拜祖先?……非也!中国人崇拜的是生活本身。
在过年的日子里,生活被理想化了。理想也被生活化了。这生活与迷人的理想混合在一起,便有了年的意味。等到过了年,人们走出这年所特有的状态,回到生活里,年的感觉也随即消失,好似一种幻觉消散。是啊,年,实际是一种努力生活化的理想,一种努力理想化的生活。
生活中有欣喜满足,也有苦恼失落;有福从天降,也有灾难横生。年时,站在旧的一年的终点上,面对一片未知的生活,人人都怀着这样的愿望:企盼福气与惧怕灾祸。
年是自然的,年文化是人为的。它经过精心安排。比方,年前一切筹备的目标都是家庭,人也往家里奔,年夜大团圆的合家饭是年的最高潮;过了年,拜年从家庭内部开始,到亲戚,再到朋友,逐步走向社会;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就纯属社会活动了。这年的行为趋势,则是以家庭为核心,反映了对家庭幸福的企望与尊爱。
中国人对生活的态度十分有趣。比如,闹水的龙和吃人的虎,都很凶恶,但在中国的民间,龙的形象并不可怕,反而要去耍龙灯,人龙一团,喜庆热闹;老虎的形象也不残暴,反被描绘得雄壮威武,憨态可掬,虎鞋虎帽也就跑到孩子身上。通过这种理想方式,生活变得可亲可爱。同样,虽然生活的愿望难以成真,但中国人并不停留在苦苦期待上,而是把理想愿望与现实生活拉在一起,用文化加以创造,将美丽而空空的向往,与实实在在的生活神奇地合为一体。一下子,生活就变得异样的亲近、煌煌有望和充满生气了。这也是过年时我们对生活一种十分特别又美好的感觉。
一代代中国人就这样,对年文化,不断加强,共同认同,终于成为中国人一股巨大亲和力和凝聚力之所在。每一次过年,都是一次民族文化的大发扬,一次民族情结的加深,也是民族亲和力的自我加强。于此,再没有别的任何一种文化能与年文化相比。
(选自《我的文化人生只修不改》,冯骥才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