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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里的岁月

2020-04-13林秀艺

闽南风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嬷土楼

林秀艺

小时候家住平和乡下的一个土楼里,因为城镇规划,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土楼被拆除。每每回老家看看,镇上还有一些保留下来的土楼,正在慢慢整合为旅游资源。平和县内,据说现在还有四五百座大大小小的土楼。厚厚的楼墙斑驳,灰黑的瓦片上很多烟囱没有了当年的炊烟袅袅,但很多离开故土家园的人们。逢年过节还是会喜欢回到乡下。那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艰辛的过往,也有温暖的怀念。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农村,很多都是住在土楼里的人家。人们聚集在土楼里生活,每天公鸡嘹亮的啼叫划开睡眼朦胧的早晨,随后土楼里的水井开始听见咿咿呀呀的打水声、捣衣声、洗漱声。还有土楼窗外老树下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土楼外面猪栏里嗯嗯的猪叫声、牛棚下老黄牛长长的喘息声……各种混合的声音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梦境里进进出出,就是不想睁眼。直到阿嬷掀起被角叫我,“小丫头,快起来,快点跟哥哥去放牛了。”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被窝,从土楼的二楼下来。清晨的阳光跳跃在圆圆的土楼里,嬉嬉闹闹的小孩子相约着去放牛或者割兔子草,童年的记忆里有土楼热闹又单纯的岁月。

记得我们当时居住的土楼为黄坡楼,一大家子七口人挤在土楼里的两间屋里。为什么叫黄坡楼?据说几百年前土楼的主人姓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土楼易主卖给林姓人家,也就是我们土楼里大多数林姓人家的祖上。土楼有二十八间房,朝南方向有四五米见宽的楼门,三条青石板条做楼门,横幅石板上方刻有正楷大字“黄坡楼”,两旁青石板也刻有对联,只是已记不清对联的句子。楼内正中央有一石砌的圆井,井水清澈冰凉。圆井周边砌有方便打水、洗衣的井台,井台至各家各户的门口,铺满黝黑色的鹅卵石。整栋土楼都是土木结构的两层,一般楼下是做饭吃饭和休息泡茶放农具的地方,楼上住人,房间随各个家庭人口不同各自分隔布置。记忆中幼小的我喜欢趴在二楼四方形的木格子窗前看风景。木格子窗上雕刻有一些图案,窗外土楼圆圆的天空,或蓝天白云、或明月悬空;圆楼外围群山环绕,目之所及是群山包围里的一个个形状不一样的土楼,在当年幼小的心灵里,感觉世界就是土楼组成的,土楼就是整个世界。

那时候生活在土楼里的农村人,劳动是最大的生产力,家家户户犁田耙地,人人劳动肩挑手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为一日三餐。庄稼人都要种植庄稼、养猪养鸡养鸭,上山砍柴割茅草。那时候能吃饱饭的大米是每个家庭最稀罕的东西。作为主食的大米,也就是水稻,每年从春天三月份左右就开始插秧,到夏天六七月收割一季,七月左右又开始插秧,秋天十月份左右又收割一季,一般每年两季。从春寒料峭的三月,父亲吆喝着用水牛拉着笨重的铁犁整理田地开始,再插秧、施肥、除草到几个月后的收成。然后晒稻子,储藏,再挑去碾米厂碾成白花花的大米,期间的种种艰辛和不易,虽然都已成为过去,但很多劳动场景每次想起,依然是记忆深刻。

经常在炎炎烈日下,也是在稻子收成的时节,我们小孩子也都要在田地里帮忙。田间地头,一片片金黄色的稻浪被母亲飞快地用镰刀放倒在田野上。幼小的孩子把一捆捆稻子递给父亲。父亲站在摔谷桶(当地的一种农具)前,汗流浃背地摔打,让稻子颗粒掉落在桶里,然后再把摔出来的稻谷一担一担挑到土楼旁边的晒谷场,一遍一遍地清扫整理出黄灿灿的稻谷粒,最后收在土楼外围的粮仓里储藏。农忙时节,到处能看到的是挑着沉重担子的农人,扁担压弯了他们宽阔的背,颤巍巍地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气喘吁吁,青筋暴起的额角满是豆大的汗珠。渐渐远去的土楼岁月,是艰辛的。

那时候为了增加收入,家里还种甘蔗,种烟叶,种各种瓜果蔬菜。记得经常跟随大人在田间地头帮忙做农活的时候,甘蔗园里甘蔗叶上细密的锯齿总会将裸露在外的脸部或手脚皮肤,拉出一道道红肿的伤痕,又痒又痛。而在烟叶收成的时候,自家那小小烤烟房里是又闷又热,黑烟弥漫的焦味经常能把人呛得喘不过来气。种植各种瓜果蔬菜也没那么容易,在清晨或傍晚时分,经常要跟随挑着粪桶或畚箕的大人到菜地里帮忙施肥、整理园地,挑水浇菜。那个时候我们一年到头的饭桌上吃的蔬菜大都是自家菜园里的收成。记忆中的大白菜、包心菜、芥菜,在一年四季的饭桌上天天几乎差不多地重复着。土楼里自给自足的岁月,让我很小就明白有劳动才有饭吃的大道理。

生活在土楼里的岁月虽然艰辛,但也有一些难忘的温情记忆。冬天冷飕飕的早晨,我经常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起床。早起的阿嬷总会在灶脚用大鼎烧一大锅的水,准备给刚钻出热被窝的我们洗手洗脸。灶膛里烧得旺旺的火苗映红了阿嬷布满皱纹和蔼的脸庞,让简陋的灶台看起来是那样的暖洋洋。另一个铁锅里烧好的水常用来煮稀饭,见阿嬷将淘好的大米放入刚要滚起来的水里,用大勺子搅拌一下防止粘锅,然后就添足柴火,任凭洁白的米粒在锅里尽情地翻滚。至稍微粘稠状后,熄火,然后放点盐巴,搅拌一小会,分别舀入在大木桌上一字排开的瓷碗里。于是被家长叫唤起来赶着要去上学的孩子们,四五个就围着在大木桌前,捧起属于自己的饭碗,“呼哧呼哧”地很快就会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喝完了,然后再来一碗。如果木桌上还有放一两碟自家腌制的萝卜干或者炒花生粒,那就更好了。

因为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子,阿嬷经常教导我的一句话是:“女孩子一定要学好做家务活,不然将来怎么给人家端饭碗。”小时候的我,对所谓的“端饭碗”虽然是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那是说以后长大了嫁人了要操持家务的意思。农村人土里土气的教育对女孩子的意识影响是有实际效果的。我十岁左右,因为经常跟随阿嬷和母亲在灶台前帮忙,加上长辈灌输的那个长大后要“端饭碗”的思想意识,自然而然的也就学会了做饭做菜。那时候的哥哥们经常被父母亲派去田地里做农活。我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备受照顾,每天放学后负责做一锅稀饭,然后剁猪菜、再喂猪喂鸡鸭喂兔子等轻松家务活。上小学的我为了给家添点柴火,经常挑着畚箕跑去不远处的一个锯木厂,挑一些木屑卷回来,如果还能捡到一些小木片当柴烧,心里就很是高兴。想着做完农活回家的大人们能吃上热乎乎的米饭再亲切地摸一摸我的头,就是给我最好的夸奖。

生活在土楼,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农村人杀猪就像过大年的那些欢喜记忆。那时候的农村几乎家家养猪,经常要养大半年以上,每次养大小好几只,一年总要杀猪好几回。杀猪那天,阿嬷和母亲会在灶脚间忙一整天,也是我们小孩子犒劳胃肠,欢天喜地的一天。那时候的猪肉,绝大部分都卖了,只有留下一些猪下水和三层肉。杀猪当天,猪下水总要先煮来尝鲜。煮的时候,先把切得薄薄的猪肝片用姜丝爆炒几下,然后加足清水大火至滚开,再放入切成小段的猪小肠和已经煮成小块的猪血,然后仅放入盐巴,稍稍大火滚一会就能够起锅。虽然鲜有肉片,但猪小肠爽口,猪肝片粉嫩,猪血细滑,汤味清甜,经常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吃得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不多的三层肉被阿嬷切成一片片小长条,放锅里煮透,再放到铁锅里两面煎得稍微金黄色,起锅时三层肉的两面涂满盐巴,装盘后点三柱清香拜拜灶神爷爷,感谢上苍保佑养猪顺利。然后三层肉会收在一个竹篮里,竹篮上有盖子,一条绳子把竹篮高高地挂在房梁下,只有客人來了或者特殊的时候,阿嬷才会取下一两片三层肉,切成薄片。又咸又香的三层肉,成了当年我们这些小孩子眼巴巴总想偷吃一口的美味佳肴。回味童年往事,土楼里的岁月,是温暖的。

有时回望土楼里的岁月,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昨天。当年的土楼人家现在已开枝散叶成好多个小家庭。土楼就像村庄路口的那棵多年的老树,在有点固执有点孤单的岁月里渐渐沧桑。现在新的基础设施和树木花草在新农村建设下展现新的面貌,与古朴的土楼互相映衬,让现在的村庄展现出传统文化与新时代发展相互交融的美。

记得当年的父母亲曾经眉头紧锁,忧虑好几个孩子的未来,怕土楼不够居住的想法,现在早已烟消云散。当年很多居住在一起的邻居们也都已离开土楼,分散在各地,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天天见面,鸡犬相闻了,关于邻居们的各种消息也因为居住的不断搬迁而越来越缥缈。

现在的人们喜欢说乡愁,有些土楼被装点得古香古色,红灯笼映照鹅卵石小路,黑灰瓦片下柴扉门爬着青藤,好像过去的岁月很唯美。在我心里,乡愁的味道有苦也有甜,没有那么唯美。土楼里的岁月,像老树的根,牢牢驻扎在我的内心,曾经的艰辛和温暖岁月,不论过去多久,也不会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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