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病毒：又丑、又坏、又狡猾

陈光　毛晨钰　王李蕾

狡猾，比SARS病毒还要狡猾。

这是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高级别专家组成员、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学首席科学家曾光对新冠病毒的一个评价。

“它在武汉的社区传播速度快，可能还有很多轻症的，可能跟一般的感冒差不多，我们不清楚。”曾光接受央视采访时说，“这场战役，可以说是在病毒界限‘敌我不清的情况下展开的。”

2月5日晚，呼吸与危重症医学专家、中国工程院副院长王辰接受央视《新闻1+1》采访时提到，目前检测方式还主要是对病毒核酸的检测，但并不是所有患者都能检测出核酸呈阳性。核酸对于真实病例的检测率不过30%至50%。

越来越多假阴性患者出现，给本就艰难的疫情防控带来了更大挑战。

早前，人们刚知道，它潜入人体，不等症状出现，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可以去传染其他人了;最近，上海防疫专家又发现，它不只能近距离从呼吸道入侵，还有可能通过气溶胶的方式传播。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病毒？它来自何方？如何传染上人类？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过去一个多月，全球顶尖的“病毒猎手”纷纷参战，围剿新冠病毒。但这个敌人，比想象中狡猾。

为病毒开门

这个幽灵般的病毒，长什么样？

新冠病毒平均只有125纳米大，粗略计算，2万个它组合起来也才一颗小米大小。肉眼自然看不到，只能通过电子显微镜观察。国际顶级医学期刊《柳叶刀》根据观察结果，公布了一張经过渲染的病毒彩色标准照。

新冠病毒长得令人反胃，对密集恐惧症患者更是一种巨大视觉伤害：一个球体上面，长着众多长短不一的小管子，看起来像一个变圆的海参。这些小管子学名叫刺突糖蛋白，有人觉得长着刺突的病毒像王冠，于是叫这类病毒为“冠状病毒”。

病毒通过呼吸道进入肺里后，这些密集的刺突，就成为进入人体细胞的钥匙。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石正丽团队研究发现，这个长相奇丑的病毒更容易通过细胞里的ACE2蛋白进入细胞。如果说刺突是新冠病毒的钥匙，ACE2蛋白就是恰好可以匹配的锁。

ACE2蛋白就这样背叛了细胞，为病毒打开大门。刺突和它两相结合，病毒进入细胞，开始自我复制。直到数量足够庞大，引发人体免疫系统激烈反应，双方开始互相攻击。

1月21日，中国科学院上海巴斯德研究所研究员郝沛、军事医学研究院国家应急防控药物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研究员钟武，和中科院分子植物卓越中心合成生物学重点实验室研究员李轩合作，在《中国科学：生命科学》发表了关于这次新冠状病毒的首篇论文。研究表明，新冠病毒和SARS/类SARS冠状病毒（中华菊头蝠分离到的冠状病毒）高度相似，其次和HKU9-1（果蝠分离到的冠状病毒）有很近的亲缘关系。

五天后，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所应急技术中心主任谭文杰公布了类似结论，根据新型冠状病毒全基因组序列，发现新冠病毒和SARS在进化上离得比较近，相当于SARS的远房亲戚。但他表示，这并不是传言的“SARS的进化版”，而是一种全新的病毒。

另一道防御机制

2019年12月26日上午，家住武汉江汉区菱角湖路附近小区的老两口，遭到新冠病毒的攻击，不断咳嗽，还发烧。他们赶到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看病，并被收治入院。在流感高发期，有类似症状的患者并不少见。但次日，两位老人拍出来的胸部CT片，引起了呼吸与重症医学科主任张继先的注意。

据《中国妇女报》报道，张继先发现，前一天收治的3位患者胸部CT片，呈现出与其他病毒性肺炎完全不同的变化。除了老两口，还有一位华南海鲜市场的商户。在医生建议下，老人的儿子也做了CT检查。他虽并无症状，但是肺部却出现了和老人同样的表现。

12月28日、29日，医院又陆续收治了3名来自华南海鲜市场的患者，他们的症状和肺部表现一致，临床表现主要为发热，少数人呼吸困难，胸片呈双肺浸润性病灶。

事实上，就在张继先遇到这些病例前，其他医院也开始收治类似的患者了。据武汉金银潭医院的副院长黄朝林后来在论文中披露，最早12月1日，他就收治了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

发现7例有聚集性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后，张继先向医院报告。经医院多部门在12月29日会诊决定，直接向省、市卫健委疾控处报告。当天，武汉市疾控中心、金银潭医院和江汉区疾控中心前往医院，开展流行病学调查。

吸取“非典”时期传染病监控疏忽的教训，自2004年，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重建了一套传染病网络直报系统。

“根据传染病法，任何人都有报告传染病的义务。”中疾控原副主任杨功焕对本刊记者说。她指出，不论是私立医院、公立医院，还是社区卫生院，或者乡村医疗机构，只要发现甲乙丙丁类传染病和不明原因病例，都可通过系统及时上报。

“比如说，患者持续不断发热，出现不明原因病原体，特别是还有聚集现象，这就会引起注意。”杨功焕说，一旦地方预警了，市疾控、省疾控、国家疾控都会得知。

“如果国家疾控觉得这个事情判定比较严重，也会派流行病学家、公共卫生专家、病原学家、药物专家等人前往。这是一个多级反应的过程。”杨功焕认为，这套系统“非常灵敏”。2013年，禽流感刚出现时，它就发挥过重要作用。疾控中心发现不明原因肺炎后，迅速派人调查，“采集了这些病人的分泌物、血样，最后分离出来，发现是禽流感，及时采取了防治措施。”

2月1日，科研人员展示新冠病毒mRNA疫苗研发实验过程。（中新社 图）

这次直报系统的运转细节，外界还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12月1日出现感染患者后，直到12月31日，武汉卫健委首次对此次新冠肺炎作出公告，称此前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的多例肺炎病例与华南海鲜城有关，立即展开调查。而之后，武汉卫健委还对外公布，沒有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

宿敌重现？

12月30日，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看到一份病人的检测报告，显示“检出高置信度阳性指标 SARS冠状病毒阳性”。当天下午5点多，他在武汉大学临床04级班级群里发布消息说，“华南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并附上临床病原体筛查结果和患者胸部CT，提醒大家“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

当天深夜，南京战区总医院施劲松也接到医生群里关于武汉不明肺炎的预警。因为曾一起研究过SARS病毒，他将内容第一时间转发给南开大学生命科学院副教授高山。看到医生的描述，高山知道出事了。

第二天，武汉卫健委正式发布报告。高山根据“发现不明原因肺炎27例，重症7人”，重症大约四分之一这个比例，立刻在知乎发起预警，“少去人多地方，戴口罩！”

让国人至今闻名色变的“非典”，就是一种由SARS冠状病毒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死亡率高达37%的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也是由冠状病毒引起。

北京化工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童贻刚教授向本刊记者介绍，冠状病毒基因组比较复杂。“目前，所有RNA病毒的基因组长度都没有冠状病毒长，从基因组的大小来讲，它是最大的RNA病毒。而且，RNA病毒在复制时，因缺少矫正机制，它的变异速度会更快，这是它的基本特 性。但是总体来说，每一种病毒在遗传上是相对稳定的，一般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太大的变化，因此不必担心新冠病毒的变异问题。”

根据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石正丽团队2月3日在《自然》发表的论文，他们在5名病人身上获取的病毒，全长基因组序列彼此之间几乎完全一致（相似度超过99.9%），与SARS冠状病毒有79.5%的序列一致性。该病毒序列与此前在云南中华菊头蝠体内检测到的一种冠状病毒一致性高达96.2%，提示蝙蝠可能是新冠病毒的来源，当然也可能来源于某种野生动物。

“我们认为它们有共同的祖先。”童贻刚说，SARS病毒最后在云南的蝙蝠身上被发现，新冠病毒虽然出现在武汉，但很可能两者“在进化上都有共同的祖先，然后分别在不同的地方传播和进化。”

但病毒可能不会直接由蝙蝠传给人类。“蝙蝠病毒不可以直接传给人，因为受体差异很大。”南开大学副教授高山说，它需要一个中间宿主。“中间宿主必然是哺乳动 物。”

疫情爆发以来，国内多个学术团队给出了穿山甲、水貂、蛇等疑似中间宿主的推测。其中，华南农业大学的研究团队指出，穿山甲毒株与目前感染人毒株序列相似度高达99%。防控科研专家陈焕春表示，新冠病毒也可能存在多个中间宿主。

“如果在某一个动物身上找到一个病毒，它的同源性和现在这个新冠病毒的同源性达到99%以上，基本上就可以认为这个新冠病毒是从这个动物来的，而且这个动物最好是在疾病发生的地方附近存在，比如说在某个菜市场，或者说在华南海鲜市场。”童贻刚教授说。

南开大学的高山认为，在寻找中间宿主时，除了关注野生动物，也不能忽视对饲养场动物的排查，中间宿主有可能是养殖类动物。

“野生动物群体的N（共同生活的数量）比较少，超过一定数字才能进行接力传播。”高山举例道，假如一只狗死了，病毒可能就断了，传播不下去。如果有一百只狗在一起，它死了，其它狗还会一直往下传，然后逐渐把变异积累起来，直到传染给人。

石正丽显然也有类似想法，她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说，新冠病毒，“一定是通过一个高密度养殖的动物传播 的”。

“激活”病毒 

“大家会发现近些年来世界各地出现的新发传染病越来越频繁，除了SARS以及亨德拉、尼帕病毒以外，还有各位比较熟悉的H7N9禽流感、埃博拉、中东呼吸综合征等等。”石正丽在“一席”做的一场演讲中提到，一组研究数据表明，有超过70%的新发传染病来源于动物。

长沙市高新区，圣湘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新冠病毒2019 -nCoV核酸检测试剂盒正在紧急制作中 。（杨抒怀 摄）

长沙市高新区，圣湘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正在加班的工作人员。（杨抒怀 摄）

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与自然的边界被彻底打破了。“不管是食用野生动物，还是人类对野生动物生存领地的侵蚀，这些都使得人类与动物的接触面大幅增加，给病毒从野生动物向人类的传播创造了条件。”石正丽说，“再加上全球化的高速发展，还有便利的交通工具，很快就可以把传染病从一个小村庄传到全世界。”

石正丽举了一个例子，讲述人类侵占野生动物栖息地，为何容易造成病毒爆发。“我们把养猪场建在了蝙蝠栖息地的旁边，蝙蝠吃了水果，水果被病毒污染后掉到了猪圈里，猪吃了以后染病，又再把病毒感染到人。”

“病毒从野生动物到人，继而人际传播，这个过程挺神奇，我觉得是符合达尔文进化论的。”一位参与研究新冠病毒的学者对本刊说。她的研究领域中，就包括病毒分子进化等问题。她认为，病毒能够传染到人，“是大自然选择的结果，它的一些突变导致它非常适合感染人类进而在人类传播。”

这个过程可能非常漫长，短则几十年，长到几百年，甚至上万年。石正丽说，“这个病毒不是冲着我们人而来的，它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断地繁衍下来。”

“你不去接触它。这个病毒的突变就是‘无用功，也不会大量复制。”李亦萧说。他是中科院武汉病毒所博士，目前在某药企担任研发经理。他对本刊记者解释道，动物身上有很多病毒，一般病毒对人没有感染力，只有那些经过突变，具有强感染力的病毒，才有可能感染人，“等于你（的细胞）特意把这个强感染力的病毒挑出来，并给它复制的机会。”

对这些病毒来说，它们缺少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人与野生动物接触的机会。

有些病毒，虽然已经进化到拥有强感染力，但如果没接触人，也可能逐渐消失。李亦萧认为，很可能已经有几千种动物身上的病毒发生突变，但因没机会感染人，最后消失掉，人类也不知道。

新冠病毒原本也很可能像那些无名病毒一样，悄然消逝。没想到，它还是等到了一个接触人类的机会。

虽然目前还不清楚，这个机会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无疑，正是人类自己，一次次激活了致命病毒。

在石正丽看来，要从源头杜绝传染病的出现，其实很简单：“离它（野生动物）远一点。”

这是不是一种更坏的病毒？

一个病毒的基因组由两部分基因组成，一组叫做结构基因，好比大楼的结构;另外一组基因叫做非结构基因，好比大楼里面进行的活动。据南开大学高山等人的研究，冠状病毒的传播主要取决于结构基因;毒力主要取决于非结构基因。

高山和施劲松等人在对新冠病毒基因组的破译中，发现了一个关键突变，他们推测这使得新冠病毒传播力比SARS“增加10到100倍”。

“尽管它们在基因上有联系，但又很不同，SARS的致死率更高，MERS更高，但新冠病毒传播率比前两者更广，所以要问这是不是一种更坏的病毒？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利普金（W Ian Lipkin）接受采访时说。利普金是世界知名传染病和病毒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被誉为“世界上最知名的病毒猎手”。新冠病毒发生后，他也来到中国，与中科院院士钟南山等专家合作，寻找消灭新冠病毒的方法。据利普金介绍，目前他和团队正在进行诊断测试的验证，如果成功，能提高目前诊断方法的灵敏度7-10 倍。

对新冠病毒，人类目前拥有的武器并不多。“当动物带来了全新的病毒，我们对其没有天然的免疫力，我们的人体系统无法抗拒感染，于是，这种感染就可能变得很致命。”在纪录片《流行病：如何预防大型传染病》中，美国国际开发署、新兴威胁部门总监卡罗尔说。

研发新的抗病毒药物，更加困难。“业内认为，研发新药要10年+10亿。现在开始研究针对新冠病毒的特效药，时间是来不及的，而且上市后也不一定有市场。”李亦萧说，因此针对新发传染病“多是‘老药新用，而且老药在安全剂量、毒副作用上是有数据的”。

虽然诊断试剂、药物、治疗方法，和防控手段都在不断升级，但疫情的未来走向仍不确切。很多研究者都在推测它被打败的时间，不过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它相當于一次流感大爆发。跟流感周期基本相似，12月到3月。我们估计，它应该是3月底结束，”高山说。

《经济学人》则在一篇报道中预测，新冠肺炎甚至有可能成为一种反复出现的季节性感染。

“我觉得这次大规模人群感染事件会随着防疫工作、随着季节变化而消失，”上述参与研究新冠病毒的学者说，但这可能不是人类对抗病毒的终局，“我觉得它还是有可能再回来的”。

（应受访者要求，李亦萧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