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后,有些事只有外卖小哥知道
2020-04-13王霜霜
王霜霜
武汉一位快递员将网友寄来的物资送到协和医院。(王翮 摄)
大年初一,点单大厅出现了新冠肺炎定点医院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和武昌医院的外卖订单,无人抢单。外卖小哥谷鑫(化名)选择了送单,因为前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些医生年夜饭吃泡面的照片,觉得很心酸。现在很多外卖员都避免去医院送餐,所以这件事他也没告诉和他同住的两个同行。
刚刚过去的春节,普通人都尽量留在家中,避免感染病毒,尤其是在疫情最严重的武汉。而外卖小哥、快递小哥是很多人从外界接收物资传递最重要的通道。在空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上,他们是最繁忙的人。在这个特殊时期,他们也见证了世间百态:陌生市民为前线医生点大餐;一个顾客点了餐,备注鸡蛋要生的,因为家里没有余粮了;留在家中的猫咪产仔了,结果因为主人不在,新生的小猫宝宝都死了……
为此,我们采访了这个春节一直奔波在武汉街头的外卖小哥谷鑫,以下是他的自述:
送單到呼吸科,心里一咯噔
正月初一,武汉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接了两个医院的单。现在都不鼓励去医院送餐,但我还是决定接单。我们外卖员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让顾客尽快吃上饭,皇上还不差饿兵呢,所以,当我看到很多前线的医护吃不上饭时,我就感到很愧疚,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
正月初一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来到武大中南医院送单,订单上的地址写着“16楼”。我走进四号楼电梯,才发现16楼是呼吸内科,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我上去后,正打算进病房门,遇到了一个只戴着口罩的护士。“9床就是那头那个。”她对我说。进门之后,我看到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独自住在病房里,他的状态看起来还好。
我送的实际上是一个普通病房,呼吸内科ICU就在对面,我在那边瞄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动静。我本来以为中南医院会很繁忙,甚至于混乱,没想到这么冷清。我猜测中南医院是不是做了病患的集中转治。
后来,我去武昌医院的时候,发现那边还是很繁忙的。我到达武昌医院之后,正好有救护车拉来了病人,现场还有人争执,看起来是家属和医护人员。路边也停满了车,好几个拿着诊断书或者化验单、片子的人站在旁边,门诊进出人员也很多。这是一个大单,总共点了四五百块钱的东西,但我打订单上留的电话,让对方来取餐时,对方却说自己没有点餐。没办法,我只好用APP在线联系点餐人。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回复我,发给我另一个地址——洪山区梨园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让我把餐送到这里。
到了之后,一位年轻的医护人员戴着口罩走了出来,我把电动车踏板上的餐递给他。他看到我很意外,连忙说“感谢感谢”。接着,我又打开餐箱,把里面的两大袋也拿给他,他很惊讶,说:“还有吗?”我猜是哪个热心市民帮他们点的餐,应该不是家属,因为家属不可能搞错位置,而且点的东西都很贵。后来,点单的人还给我打赏了。
旁边便利店的老板娘告诉我,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人员之前吃饭都是武昌医院后勤统一解决,这些天,武昌医院已经超负荷运转了,他们只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酒精、口罩、84无货”
1月21日,我才开始戴口罩的。那天发生了一件特别反常的事情,离我们经常送餐不远的地方有家便利店,平常他们家的订单很少,但是那一天,订单特别多。我也接了几个,一看全是买口罩的。我心想什么情况,搞这么严重?那天稍晚点,我接到一个帮买的跑腿订单,顾客人在国外,让我帮他买一盒N95口罩,送给他的朋友。一开始我还不知道N95是什么意思,当时都已经脱销了。最后我问他有个便利店卖医用口罩,你要不要?他说,好吧。我来回折腾六七公里,买了四盒医用口罩。一盒60块钱,里面有30个。我不太确定他送给谁,感觉是送给女生的。我放了一盒在收货人指定的地方,剩下的三盒就自己留下了。
第二天,我又在药店买了酒精喷壶。出门时会把餐箱和自己都喷一喷,就像喷香水一样。1月23日,我看到一张照片,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进了我们附近的小区。小区门口的紧急通知上写,有一户的夫妻二人都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物业公司已经对整个单元楼进行了深度消毒。
武汉现在很多药店门口,都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酒精、口罩、84无货”。 大年初四,我跑了十几家药店都没买到酒精和84。偶然看到一家药店正在卖限量口罩,还是以良心价,我赶紧排队买了两包,打算第二天再来试试运气。前些天,一个在家带孩子的妈妈让我帮买温度计和消毒水,我怎么都没找到,只能给她买了一大袋蔬菜。后来,我在一家药店发现了体温计。本想全买光,但转念一想,只买了四个。
2月5日,在河南信阳,9名湖北籍人员被安置在一家宾馆进行医学观察与隔离,工作人员为湖北籍隔离人员送去早餐热干面。(新华社 图)
1月20日之后,武汉人的防范意识就直线上升了。现在一些小区进门都要测体温,出门还会给你发一个《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健康科普小知识》的册子。大年三十晚上,我下楼买粥,没戴口罩。便利店的老板强制性送我一个棉口罩让我戴上,其实这种口罩基本没什么用,除了戴上暖和点。年前还有人不戴,年后的武汉,只要是个活物,都戴口罩了。大家交谈都尽量简短。平台现在也主张尽量无接触送餐,双方约定一个地方,把餐放在那里,顾客直接去拿就行了。在疫情的应对上,现在的确是比之前进步了不少。
现在每天出门之前,我都会备着口罩、湿纸巾、酒精喷壶,回到家就立刻用热水和硫磺皂使劲搓手洗干净。
大年初一,我接到一个订单,顾客让我帮忙买点青菜。我有些为难地说,怕不好买。客户赶紧说可以再给我个红包,其实她误会了。我为难的是时间不早了,附近有青菜卖的超市恐怕早都买不到了。果不其然,我到沃尔玛时,里面凡是带叶子的菜都卖光啦,就剩下土豆、尖椒、洋葱。幸好我知道一个专门卖蔬菜的小店,就赶紧跑过去,乱七八糟地买了一些。但老板说,从明天起就不开业了,因为进不到货!目前,除了防护产品,蔬菜也是大家稀缺的。超市的菜都很贵,但还是供不应求。
这段时间,经常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单。一个顾客在一家餐馆里点了餐,备注:“鸡蛋要生的!家里没存粮了!帮个忙!鸡蛋不要打碎,直接原样送来!”还有一个妹子让代买了十几盒方便面,我还怪担心她的。
大年初二快收工时,我接了个单——帮一个不在武汉的姑娘去照顾她家的猫,她已经离开武汉四天了。结果刚进屋,就看见地上躺着几个小东西。我的眼镜雾蒙蒙,看不清,还以为是死老鼠,没想到竟然是死掉的猫仔。原来这几天,有只猫生小猫啦。我告诉猫的主人,她哭得泣不成声。我把她家里的三只猫观察了一下,没发现外表有啥异样,就把死去的小猫连同铲掉的猫砂一起拿下去,丢在了垃圾桶里。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处理更稳妥,但实在没办法,只能这样了。我没敢告诉女孩我是这样处理的,怕她难过。
2月5日,湖北武汉武珞路,一位身穿防护服的配送员在工作中。(中新社 图)
我需要心理治愈
大年初三,武汉的雨停了。晚上七点多,我出去跑单,遇到了一件特别倒霉的事。我把车停在路边,去酒店二楼送餐时,餐箱里的零食被人偷走了一小袋,气得我原地打转,还骑车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就放弃了。更惨的是,我的电瓶车半道还没电了。想着要推三公里回家,我真是很绝望。
后来,我把电池卸了下来,骑着共享单车,去换了个电量足的。等我换好电池,在路边抽烟时,我听到背后楼上的小姐姐喊:“武汉加油!”声音在空旷的大街上特别清晰,我的眼睛湿润了,骂了一句:“麻蛋,感觉烟熏了眼睛!”
我希望那一小袋零食真是被需要的人拿走,如果他能吃饱,我也开心。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顾客,让他核对下丢失的零食,让他在平台上索赔。他一听到我需要赔钱,就算了,还问我好多做骑手的事情。他原本在别的城市工作,因为封城,估计很久都没办法离开武汉,所以就想找个临时工作。
收工回来,我妈和我视频聊天时,劝我不要出去接单了,在家里呆着吧。我听了之后,就岔开话题。没办法,不能停工休息,咱要挣钱。
总体来说,疫情对我的工作影响不大,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比之前更好做了。顾客都没那么计较了,我們平常送餐时,都会遇到一些难伺候的顾客。有时候因为太忙、太着急,或者送餐的位置不准确,没有注意送餐礼貌,或者语气之类的,就会被投诉。现在就好很多了,大家特别客气,见面就是“感谢感谢”“辛苦了”,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妈妈做的饭,给爸爸送去,我爸爸是前线医生,谢谢小哥了”,这是我大年初二接的一个单。看过之后,我很感动。我本来想,见到医生后,跟他说一句“谢谢你们的努力”,可惜最后也没见到他,是他同事代收的。
这应该是我有史以来见过武汉最安静的时期了。就我现在站的这条街,全长大概三百米,除了我,路上就没有几个行人,最多有两三家便利店还在营业,其他的商铺都关了。我住在洪山区徐东一路附近,这一带平时是非常热闹的。有很多商铺、培训机构,对面就是沃尔玛商场和一些写字楼。每天上下班的时候,都特别堵。但自从封城之后,路上就没什么车了。送单只需要花费以前一半的时间,这还是我悠着跑的情况下,要不然更快。
我个人的送单量比节前少了蛮多,大年初一全天才送了15单。要在平时,我一天差不多要跑四五十单。我想与现在整个点单总量少了有关,开工的商家很少。武汉人很重视早餐,现在连过早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们家方圆三公里,只有一家热干面店还开着。骑手也特别少,大年三十那天,基本没人送餐。我跟一些商家聊,那天,他们做好了餐,根本就送不出去。
过了大年三十,就好很多,有骑手开始出来跑单。但跟以前比,还是差很远。我到一个商家,最多能遇到一个骑手,以前都是熙熙攘攘,有几百个订单在等着。商圈和外卖街周边是常看见外卖员扎堆的地方,平常开工之前,大家都会在这附近聊天,聊聊送餐过程中遇到的奇葩顾客什么的。
按说春节期间,跑单还是很划算的。平台会给补贴和奖励,送到一定单数,每一单的价格会比以前高不少,完成一定任务还有额外奖励。但大家的积极性都不是很高,和我一起住的两个同行,最近几天没太出来跑。武汉这边的人嘴巴都挺硬的,你让他说出害怕两个字,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打鼓。
封城之后,我也有点小担心。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很多事情,但也只是担心了一小会儿。我们外卖员经常会开自己玩笑,你都跑外卖了,还在乎这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里面的一些自嘲和苦涩,你没太有资格关心太多、太大的东西。一开始,我也想过停了,就不接单了,但是不接不行。因为我们这个任务是连续的,你有一期的送单量不及格,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额外奖励就没了。
人是通过细节感受一个城市的。在武汉,你很难找到一个跟路面齐平的井盖。所以在武汉,外卖经常会翻、会损坏,没办法,路面太不平整了。路灯也暗,井盖凸出来或者凹下去。行道树长得也不给你留视线余地,经常还会出一些小事故。
但武汉人还是挺包容的。比如我有一次进小区,因为赶时间,车一停,马上下车,很慌乱地去把餐箱打开、拿餐。有个阿姨看我着急,立刻就把单元门挡着说,小伙子不要着急,我帮你挡着,你慢点。夏天时,去老小区送餐,跑到六楼,流了一脸汗。阿姨看到说,你们好辛苦,赶紧给我倒杯水。还有时候,送餐送晚了,非常不好意思,顾客说,没关系、没关系,随手送我一把东西,我一看是一把枣子。这种小事情还蛮多的,你能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善意,而且他们不是流于表面的。武汉虽然不是我的家,但其实我和它已经分不开了。
为什么愿意跟你聊这些呢?这也是我治愈自我的过程。经历了这些,我也需要倾诉、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