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天堂
2020-04-10吴克敬
天堂在哪里?天堂有什么?天堂好吗?
相信大家如我一样都是向往着天堂的,但又都不知道天堂在哪里?更不知道天堂有什么?好还是不好?我们没人说得清楚,糊涂着的人还看得见,一些去了天堂的人,似乎就没回来过。这么说来,天堂像我们的人生路一样,是一张单程票了。为此我在想,可否把我们向往的天堂,看成我们自己的故乡?相信我们大家,一定都有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故乡有什么,自己的故乡好不好,去到自己的故乡,也能很好地回到自己想回去的地方。所以说,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故乡,也就是自己的天堂。
我的故乡在古周原之上,我根植故乡,厚植梦想,知道我的故乡古周原是比天堂还好的一片热土呢。
“古公亶文,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诗经·大雅·绵》所指向的“岐下”,是我的故乡古周原的另一种叫法。我自幼生长在这里,听多了老祖宗的传说,知道周家始祖古公亶文,率领姬姓氏族三千余乘,从相对偏远荒蛮的陇西北地区,循添水,逾梁山,来到岐山下的这一片台塬地带,弯下腰来,随便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轻轻地握了握,这就握出满把肥腻腻的油水来了;接着又折了一根草枝,送进嘴里,在齿舌间同样轻轻地嚼了嚼,这就嚼出一股糖饴的甜香来了。古公亶文因此乐了起来,这是他“率西水浒”,艰难跋涉了许多日子以来,难得的一乐,他这一乐是幸福的。幸福的他还情不自禁地随口吟出了一句“古周原膴膴,菫荼如饴”的佳话,并让跟随在他身边的占卜师,取来一片龟甲,钻火烤烧着。龟甲经不起烈焰的烤烧,一会儿就爆出裂纹来。古公亶文看着龟甲上的裂纹,不再犹豫,果断地号令姬姓全族,哪儿也不去了,这里就是故国,这里就是家园;定居下来,农耕狩猎,营建屋宇,创立宗庙,设立太庙,使自号周人的姬姓部落,在这里一点点地发达起来。周人发展起来的台塬地区,自然就叫了周原,时间一长,就又叫了古周原。
我为在这里的祖宗而骄傲,更为兴旺之前这里的祖宗而自豪。我回到故乡的古周原来,常会产生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觉得自己飘飘然,一身粗麻布衣,披头散发,扶风游荡在旧日时光中,在土肥地美、水丰物茂的古周原上,做着尊礼崇仁、奉义知耻的周族百姓,歌之乐之,舞之蹈之,快活地吟诵周王室的采诗官从民间采集来的歌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周南·关雎》把爱写得清丽自然,透明鲜艳……孔丘老先生在编辑《诗经》的时候,将其置于篇首,他是谈了他的理由的,以为“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为君子佳人的绝配,天缘地份,幸福美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秦风·蒹葭》的诗意,后来的诗家,谁又不认真阅读习练呢?但要真正达到这种飘逸悠长的意境,却是不常有的。一咏三叹,其蕴含的那种缥缈洒脱的神秘之感,就更是后人不能企及的。在古周原新建的周城景区采风,熟悉古周原的一位当地学者讲了这样一句话:认识古周原,读好两本书是关键的。一本即是《周易》,另一本则是《诗经》了。古老的周原,就这么一直深沉地存在于《周原》当中,且一直美艳地鲜活在《诗经》里边。回到故乡来,我不敢张口,张口就是《诗经》里的句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君子之车,既庶且多。
君子之马,既闲且驰。
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我知道这是《诗经·大雅·卷阿》里的诗句,曾经的古周原,周人的老祖先文王和他的子孙实行仁政,老百姓安居乐业,满世界一片祥和气象。蛰伏在秦岭深山里的凤凰,觉悟到了周原上的美好与兴旺,她忍俊不禁,浴火重生,扶风飞翔,带着她自身不竭的祥瑞,飞临到了古周原上。祥瑞的凤凰眼见了古周原当时的景象,满心喜悦的她,发出了天籁般的一声啼鸣……那一声响彻云霄的啼鸣,似乎还萦绕在古周原上,这让成长在古周原上的我,深爱着古周原的我,仿佛还能聆听得到。回到古周原上来,映入眼帘的那许多地名,如凤凰台、凤凰岭、凤凰阁以及大名鼎鼎的凤翔县和凤鸣岐山的箭括岭,都用事实证明着那个远古的传说。
浑身灵异之气的凤凰啊!
满身祥瑞之光的凤凰啊!
我天堂一般的故乡,世世代代受惠着凤凰的恩爱,感戴着凤凰的恩赏,我们古周原上的人,暗地里都是愿意把自己视为凤凰的儿女哩!
有一对小小的凤凰,以青铜的姿态,静悄悄地掩身在那个叫凤雏村的厚土中,默默地孕育着,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我是要猜想了呢,她们赶在万象更新的新时代,沐浴着新生活的春风,破土而出!修建在凤雏村一片庄稼地上的周原博物馆,从规模上看,是小了点,但小而质朴,小而精粹。冒着润物细无声的那一种小雨,我在朋友的陪伴下,走进了这处质朴精粹的博物馆。在他们依照编年史,自商而周,精心策划布置的展览馆里,我的眼睛首先扫过那红陶、黑陶的众多罐子、钵子;又扫过那墨石、花岗石的石斧、石刀;最后扫在了众多青铜器的身上,鼎、簋、爵、盘、尊、壶……突然地一只小小的凤凰,把我的眼光拽住了,我瞩目在那比人的小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青铜凤凰身上,看得久了,竟然感觉到眼睛在发熱,抬手摸上去,居然摸出了一把滚烫的热泪!
原来出土的时候,青铜的凤凰成双成对,是抱成团儿的一对。陕西省博物馆调转了一只,剩下的一只就孤独地留在了凤雏村周原博物馆里。
我爱凤凰,凤凰之于我的故乡周原,是最为深刻,也最为闪亮的图腾。周原文明崇拜的凤凰啊,是美的象征,是善的象征,是爱的象征,是一切一切人心之向往的大同世界的象征。
当然还有龙,我天堂般的故乡,因为周文化的丰富性,既然有了凤,自然也少不了龙。那龙可能叫螭龙,也可能叫成龙、夔龙。这些个龙的造型,熔铸在青铜器上,与萌宠“饕餮”一般,其实都是为了吓人的。我们知道饕餮“有首无身”,非常狞厉。《左传·文公十八年》一文描绘饕餮,用了这样一句话,“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在青铜器上,与饕餮纠缠在一起的龙,不论是螭龙,还是成龙与夔龙,其实都是用来吓人的。如此以来,倒叫人对于龙这个圣物,要产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了。跟着朋友,在故乡的周文化聚集区,紧锣密鼓地跑了一个上午,到要用午餐的时候,朋友拉着我们去了一处取名“岐阳阁”的农家乐院子。在露天的一张饭桌上,吃喝起了一顿最让人赏心悦目、齿舌留香的饭菜。从小养成的习惯,我用餐总是快,别人还没放下筷子,我却已离席走出院门,在他们“岐阳阁”门外的墙壁上,观赏起了以周文化传说为基点的壁画。什么“甘棠遗爱”,什么“握发吐哺”,什么“国人暴动”,其所蕴含的内容和意义,我相信许多人都是知道的。我看着看着,居然看到了一幅“文王射龙”的壁画,这使我一下子愣起来。明慧神圣如周文王者,何以要搭起弓来,射箭给一条龙呢?这太突兀了,但却并不奇怪,龙在周王朝的时候,像把其熔铸在青铜器一样,绝不是对其的尊重,恰恰是对其的另一种解读。正如“文王射龙”的壁画传达的意思一般,我因之苦苦地笑了一下,想起了刚才与大家在“岐阳阁”吃喝一番的臊子面。知道最初的时候,就是在周文王的主持下,射杀了在天上兴妖作怪,使民不得安生的恶龙,切成碎肉,投进鼎锅里,注满汤水,架起大火,烧煮到滚沸,任由老百姓自己端着饭碗,在鼎锅里舀取龙肉的高汤,浇在饭碗里吃喝了。
龙啊龙!在我天堂一般的古周原上,原来是如此的不堪。
我很想把我在“岐阳阁”门外墙上看到的“文王射龙”壁画说给我的同行者,但我忍了忍,没有说出来。这是因为,我们吃饱喝足后,上车要回周城“原舍”宾馆午休,大家你一言他一语的,说的都是中午的农家乐。广州来的王君,北京来的石君,河北来的胡君他们,都是头一次到我的故乡周原来,也都是头一次吃喝古周原上的饭菜,他们是稀罕;对不对他们的胃口,我不知道,但看得出,也听得出,他们这一餐农家乐是吃喝得很快意,很享受的,纷纷朝我打问那些个吃喝的名称。我能怎么办呢?心里得意着,并还自在着一样一样地给他们介绍了擀面皮、蒸面皮、懒面皮;醋糟粉、豌豆粉、扁豆粉;猪头肉、排骨肉、酱牛肉……我说得嘴馋,朋友们听得心馋,我说着说着都快要说到我们吃喝过的臊子面了,不知是谁把话题一转,说到了我们头一天乘坐周城项目去年建设好的缆车,上到周公庙背倚的凤凰山上,一路沿着风景旖旎的山脊,耳听陪伴我们的导游,说着发生在这里的周家王朝的故事,以及遗留在这里的周家王朝的遗事。蓦然间有一股盛大的祥云,自凤凰山的谷底,无声地泛滥着,像有什么特殊的能量,发生着连锁反应。一咕嘟一咕嘟地,向着天际升腾着,而下着细雨的天空,此一时也仿佛感应到了那一团祥云的升腾,忽然地裂开了一道缝隙,给盛大的祥云,敞开一处能够升天的路径……这团盛大的祥云,谁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呢?我这许多年来,天南海北地走了不少地方,我没有在任何地方遇见过如此让人难以忘怀的祥云,便是在我天堂一样的故乡周原,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团美艳到极致,神秘到极致的祥云。
是伟大的周人始祖,我们中华文化的缔造者们,以祥云的形式,给我们今天的人们以启发吗?
我想一定是的呢。这个启发可是孔老夫子想兹念兹的“克己复礼”,可是中华文化复兴的千年一梦……为着这个启发的践行者们,把他们的情感移植在了这片土地上,身体力行,进行着卓有成效的劳动。我是扶风人,扶风县在周原之上,岐山县在周原之上,我们两县历史地紧密相连,所以我要说,也能说,博大厚重的古周原,就是我的故乡。
我天堂般的故乡啊!根植深廣的周文化与周文明,乘着新时代的东风,踏着新时代的脚步,为我天堂般的故乡,做着更新更为人惊叹的努力。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