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神秘巨星》带给我的冲击力

陈晓春

与妻女一同看阿米尔·汗的《神秘巨星》，一旁的妻子边看边不停地抹眼泪，我眼睛里也含满了泪水。大家都在感慨电影好看、深刻;感慨“印度良心”阿米尔·汗真的就是印度国宝级的电影人。

这部电影的故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摔跤吧！爸爸》写的是一个父亲培养出两个摔跤冠军的故事，是写父爱的。《神秘巨星》则是写一个14岁少女在母亲扶持下克服阻碍成为歌手的故事，这样的故事难道不是在我们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吗？为什么我们就拍不出这样伟大的电影来呢？

很多人认为，好的故事就是要离奇古怪，让人脑洞大开，所以很多人都热衷于拍妖魔鬼怪奇境玄幻，故事也是越讲越复杂，却也干巴巴的，看过以后什么也记不住。不久前刚看过陈凯歌导演的《妖猫传》，据说很多人对这部影片评价颇高，以为是陈导的翻身之作，要说起来这里面的故事也够神奇的，天下人皆知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竟被生生改编成一位男人化身妖猫为杨贵妃复仇的惊悚魔幻故事，但这样的故事对观众来说有什么意义？我问过许多欣赏这部电影的人，除了说场景宏伟表现出了大唐盛世以外，几乎没人说过它的故事是好的，可是没了好故事，这电影还能看吗？所以这部电影遭遇滑铁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中国的电影人每天都在为经营好的故事费尽心思，但其实经过观察我们却发现，好的故事却往往是很简单的。有人说世界上最伟大的故事是《圣经》还有各国的神话故事，其中如“伊甸园”“挪亚方舟”“俄狄浦斯”“荷马史诗”“伊娥的故事”等，因为表现人类的生存状态和普通情结，不仅流传数千年，而且成为故事原型;而很多中国故事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看起来虽然简单却也流传千年而不衰。

阿米尔·汗的电影故事也是很简单的，这样的故事即使在今天的中国也是再平凡不过的了，或许我们许多人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没有觉得稀奇，也没人会觉得这会成为电影里的故事，那么阿米尔·汗为什么会拍看起来简单而又平凡的故事呢？我认为成功的原因有如下几点。

关注人生，洗礼灵魂

影视剧是为消费者观众服务的，所以我们策划一部电影或电视剧，首先想到的是“我为什么要拍这个故事？观众为什么来看它？”故事的主体是人，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艺术总是要为人服务的，影视剧讲故事的目的是通过人物和事件告诉人们“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以及“我们应该怎么活着？”所以真正的艺术家是应该关注人生。

影视剧乃是视觉艺术，讲究画面感，讲究视觉化，现代技术也的确足以给观众带来足够辉煌的视觉享受，但电影不能只是一场视觉盛筵，它更应该深入到人的内心去，满足观众的心灵需求，这才是艺术的真正价值之所在。如《芳华》《神秘巨星》乃至《战狼2》里的故事不仅真实而且直指人心，这样的电影除了视觉享受还能得到灵魂的洗礼，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

从叙事角度，电影有两种叙事传统，一为纪实主义，要求客观真实地纪录人生;二为技术主义，追求电影的娱乐性，通过技术寻找感官享受。影视剧故事其实也是往两极发展，一为外在化，即视觉化娱乐化，以好莱坞电影为代表。而在我看来，真正好的故事总归要触及人生乃至要触及人类灵魂的。

我看的印度电影不多，但觉得印度电影与好莱坞电影有很大的不同。记得很多年以前曾经看过一部名为《流浪者》的印度电影，写的是一个原本出身高贵的流浪者拉兹沦落成为杀人罪犯的故事，批判了所谓“好人的儿子是好人，贼的儿子还是贼”的封建等级思想，歌颂了纯洁的爱情和人道主义，此片当年在国内也是风靡一时，获得巨大成功。很显然，阿米尔·汗的《摔跤吧！爸爸》和《神秘巨星》也是继承了当年《流浪者》的现实主义电影传统。

题材的价值其实也是相对于观众相对于社会而言的，好故事总能触动人心。《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都触及了女权问题，都是女人励志成长的故事，前者是父亲培养女儿成为摔跤冠军的故事，后者是写母亲支持女儿冲破家庭和社会的阻碍成为歌手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放在当今中国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或许并没有特别的价值，因为在中国，女人的地位已经没有那样悲惨，女权问题没有那么突出，而在印度则不同，女人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里都没有地位，女权乃是非常突出的社会问题。一个女孩去练摔跤并且成为摔跤冠军，或者一个女孩通过努力在中国已经不算稀奇，而在印度却有些非同寻常。在《摔跤吧！爸爸》里我们可以看到，男主人公作为丈夫在家庭里是说一不二的，妻子在家中毫无地位，只得看男人的眼色生活，倘若不是练摔跤成了冠军，女孩也会早早嫁了人，相夫教子，依赖丈夫生活。而在《神秘巨星》中，更可以看到，母亲和女儿在家里也是没有地位的，妻子百般地服侍丈夫，受压抑，看他眼色生活，稍有差错，就得遭受无情的家暴，丈夫只关心儿子，对女儿漠不关心，女儿连梦想的权利都没有。如果只是要拍一部励志电影，即便选择一位男人作为主人公也同样会动人，但选择女人作为励志故事的主人公会使故事显得更加不同寻常，因为在印度那样的社会里，女人比男人承受更大的压力和更大的苦难，成功道路上也有更大的阻碍。阿米尔·汗是个敏锐且有情怀的艺术家，他对印度社会中女人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和苦难的命运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他选择这样的题材，既表现了他的勇气，也显出他良苦的用心。

阿米尔·汗的故事总归是简单而平凡的，他的才能在于能够把平凡的故事讲得不平凡，把简单的故事讲得动人心魄。在我看来，好故事其实是相对于类型而言的。电影作为产品，他必须具有某些观众需求的功能才能吸引他们去消费，所以讲故事也不只是为了讲故事，而是要使电影产品具有某些特殊的功能，才可能成为有特征有价值的产品。

多种戏剧元素的融合

《摔跤吧！爸爸》和《神秘巨星》都是关于女性命运的励志电影，又包含了歌舞情感及喜劇元素，达到多种戏剧元素的融合。首先它通过两位女性通过努力获得成功的故事为观众尤其是在痛苦中挣扎的女性们造了一个美丽的梦，告诉她们，只要有梦想努力奋斗就一定能成功;其次，与所有印度电影一样，歌舞是电影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由于这部电影写的一个女孩励志成为歌手明星的故事，使得歌舞与剧情相互融合，相得益彰。第三，励志剧通常也要以情动人的，我们很多励志电影都是单纯地写个人奋斗，而阿米尔·汗却在剧情中注入了爱的元素，《摔跤吧！爸爸》写的是父爱，而《神秘巨星》则是写的母爱，把爱写到极致，也是两部电影感人至深的原因。第四，两部电影都带有喜剧性，这样的电影其实也可以拍成悲剧或者苦情剧的，阿米尔·汗却把它们都拍成了喜剧，这无疑给电影带来了更多的趣味。在《摔跤吧！ 爸爸》中他设置了两个有趣的喜剧性人物，一是女主的堂哥，二是那位自以为是的国家队教练。而在《神秘巨星》中那个小男孩还有阿米尔·汗饰演的作曲家都带有明显的喜剧特征。

在人物设置上，女孩尽管是影片的主人公，其实打动人心的却是母亲。影片戏核是写一个女孩的励志成长，但戏魂却是要歌颂母爱，真正打动人的也是母爱。虽然励志剧，作为主人公的女孩其实没有做什么，她只是有梦想，爱唱歌，也有这方面的天赋，事实上她还很软弱，遇到挫折的时候，她本来决定放弃的，是她母亲最后一刻对父亲的惊天反抗才使她实现了梦想，而这个母亲原本也是软弱的，她在丈夫面前噤若寒蝉，在丈夫的淫威面前甚至没有想过要反抗，但是为了女儿，她先是偷了丈夫钱包里的钱为女儿买了把吉他，又卖了自己的项链给女儿买了电脑，为此遭到丈夫的毒打，她是那么软弱，竟逼迫女儿服从丈夫让她小小年纪去嫁给根本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忍心看她重复自己的命运，但最终母爱战胜了内心的懦弱，终于在最后时刻发出了惊天的一吼，率领儿女脱离了残暴的丈夫，帮助女儿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剧中的反面人物是女孩的父亲，其实他也未必是个坏人，也许他还是负责任的父亲，他每天辛苦地工作，为全家提供体面的生活，但他是个十足的男权主义者，无论对妻子还是女儿，他都有些鄙视，他觉得自己供养了整个家庭，理应受到他们的服侍和尊敬，他反对女儿学习歌唱，还让女儿嫁给她并不爱的男人，甚至没有想过问一问女儿是否喜欢对方，而这一切或许在绝大多数印度男人看来原本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但他没想到他这样做会毁掉女儿的一生。在影片中，他成了整个家庭的暴君，也是女孩梦想道路上唯一的阻碍。除他以外，其他人物都在帮助女孩，包括作曲家、律师，那个暗恋她的小男孩和他的妈妈，还有她的小弟弟，也正是这些人使得这个故事充满了温情和感动，让人感到人性中的美。

从故事形态上看，《摔跤吧！ 爸爸》和《神秘巨星》都是属于小情节，没有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写的都是平凡不过的生活琐事，没有过于强烈的戏剧冲突，常态的人物，常态的情境，故事的结局也是可以预料的，没有悬念。这样的故事是最难写好的，但阿米尔·汗却能把平凡的故事拍成不平凡，似乎已经具备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能够在任何平淡的事件中找到不平凡的诗意和激情。

我总是对学生们说，故事其实是靠剧情的味道来吸引人的，而剧情味道则是由人物的味道来调配的。在《神秘巨星》中，女孩代表的纯洁、美丽和梦想;母亲代表的是情感，是母爱;作曲家、小男孩和小弟弟则代表的温情和趣味;父亲代表的是暴力，所有这些元素构成了剧情的味道，有时我们会为女孩的遭遇而生出怜悯，有时会为父亲的残暴而愤怒，女孩成功时我们会为她高兴，还有些许的羡慕，女孩遭到挫折，我们会为她担心，至于阿米尔·汗饰演的作曲家，还有那位暗恋女孩的小男孩，给我们带来的则是温情和趣味。所以，我们不是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决定故事价值的是故事所包含的思想、情感和趣味。作为励志剧，《神秘巨星》的剧情味道十分纯正，它更多打的是情感牌，打动观众的也主要是情感。

写故事首先要找到故事切口，《神秘巨星》是从女孩坐火车回家切入故事的，女孩听男孩说参加歌唱比赛可以得到一台电脑，这引发了她的欲望，这原本是她一直希望得到的，可是因为害怕父亲反对她没能参加比赛，母亲却卖掉自己的项链为她买了电脑，她爱唱歌却不能露面，只得蒙面唱歌录下来放在网上，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故事也一环扣着一环延续下去，形成完整的情节链，把事件及人物命运推向高潮。

要把平凡的事件写得不平凡，对于这样一个观众从开始就知道结尾的故事来说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对编剧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抓住剧情发展中的故事梗，故事梗也叫情节点，是故事发展的关键点，也是故事的转折点，一般发生在主人公遭遇到阻力的时候。

《神秘巨星》的故事梗其實并不多，围绕着她追求梦想的这段经历，主要的故事梗有：她想参加歌唱比赛得到母亲的支持却没敢在专横的父亲面前提起;母亲给她买了电脑，她害怕父亲不敢公开露面，只得蒙脸录歌放在网上;她的歌声引起轰动却不敢暴露身份，终于得到作曲家的帮助;父亲发现母亲卖了项链给女儿买电脑大怒，当着她的面对母亲实施暴力，她扔掉电脑也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女孩准备屈从父亲的淫威，母亲却在关键时刻奋起反抗，带着孩子离开父亲;

女孩来到孟买，获得了应该属于自己的荣誉。

如果说故事梗如同衣服上的扣子，戏剧就是系扣和解扣的过程，扣要系得好，解扣的手法越妙，戏就越好看。“系扣”也好“解扣”也罢，总归是为了表现人物性格和命运，使其戏剧功能得以展现。要把故事讲得精彩，最重要的是要把握住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譬如在《神秘巨星》中，剧情发展经常采取先抑的方式，女孩的母亲从开始就是个软弱的人，在丈夫面前噤若寒蝉，她明明是支持女儿的，却违心地逼迫女儿屈从丈夫，那个时候，我们对她也是失望的，她最后的转折多少令人有些意外，却更显出了她的勇气和力量，这样“扣”系得好也解得妙，也显出了导演和编剧非同寻常的功力以及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力。

在我看来，写戏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对人性的洞察。倘若一个编剧，缺乏对人性的了解，缺乏对生活的洞察，对生活没有激情、没有理想，写戏的目的也只是赚钱，为了个人更好地生活，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编剧或导演，这也是阿米尔·汗的电影给我们的启示。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影视项目评估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