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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外有蓝天

2020-04-09吴淡如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巷台北小时候

我庆幸自己曾经一意孤行地走出这小巷,看见城市之外别有城市,而蓝天无限……

这应该是深秋里最后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我独步在小巷里。

这是我成长的地方,小时候玩耍的小巷,水泥墙壁上斑斑駁驳,仿佛若有强风一吹,一整面瓷砖就会像干掉的面膜一样掉落;五颜六色的广告板被拿来废物利用,补填违建小厨房外年久失修的破洞。

巷道狭窄依旧,不容错车,小巷之内以缝缝补补的方式度过几十年岁月。小巷之外的世界则剧烈地变化着风貌:小吃摊已经被便利商店和连锁咖啡店取代,周六、周日车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来自台北的游客向两旁卖豆花或水果的商家问路:文化中心怎么走呢?冬山河怎么去?

当时,曾经觉得两旁的建筑物无比巨大,如今,看惯了各种城市巨大建筑物的我,只觉得自己像走在小人国里。这些年不时回乡,总是来去匆匆,极少凝神注目小巷面貌。原来,小巷也随时光老去,和巷外繁华相比,早已粉妆凋零、胭脂失色。

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北京的胡同群落里漫步时,走着走着竟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我应该是来过的吧?在那些狭窄的巷弄里,我不禁失了魂。我上辈子来过这里吗?是楼上的小姐,还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得意新贵呢?回过神来仔细想想,应该也没有什么“前生有约”的玄异故事,我对胡同感到亲切万分,应是来自小时候的生活经验,小巷里每户人家鸡犬相闻、紧密相依,是我一出生就面对的大千世界,所以熟悉,如在他乡遇故知。

从北京做完工作回来,睡了一个补眠的长觉,第二天不必工作,天气正好,我立刻驱车回乡。

与从前买不到车票,火车挤到要从窗口才跳得进去,又要撑着身子站三个多小时才能到家相比,雪山隧道像一个构造比较简单的时光隧道,一上车,一晃眼,兰阳平原的水田风光就呈现眼前。返乡之路忽然只剩四分之一,感觉却很复杂。流逝的岁月,挥霍的时间。往日情景在脑海里交织浮现。

我离开小巷的时间,已经比和她相依的时间多了很多,台北才是我口中的家。在此地,我老早没有了同学或朋友,回到故乡,不过是为了让九十岁的祖母开心,并没有任何温故知新的目的。

闪过身边的人影,似乎是小时候邻居同学的妈妈—她没认出我,我也不想叨扰她,她似乎也缩小了许多,不像以前仰望大人的印象里那么胖大魁梧。我回来后一直想回避这样的尴尬—被发现,被邀请到客厅,让一家子人评头论足:啊,原来你这么瘦,原来你比电视里年轻……在这里,我老早被视为客人了。

谢谢,但是,我只想……慢慢咀嚼属于一个人的时光,啜饮我脆弱怕生的回忆。

手里握着一杯到巷口买的咖啡,慢慢地啜饮,慢慢地在小巷附近闲逛,令我讶异的是,有些小时候的通道已经被杂物堵住,小巷群落如迷宫,一往前看,才发觉前头又是一个死巷。

骂孩子的声音、女人们大声聊天的声音,还有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从好几家的客厅里传出,卤猪脚的味道也慷慨地扑鼻而至。这仍是熟悉的小巷气味与声音。

如果我没有在十四岁时离开—我知道,这或许是我全部的生活。

巷内生活,无浪无波,每天洗衣煮饭、吆喝小孩,或和妯娌斗法,一般人眼中安稳的人生,自有一种淡淡的甜蜜滋味,然而,对于任性如野马的我来说,这应该不是太容易忍受的人生。

什么叫作幸福?年少时,以为幸福只有一个标准,在尘世里奋斗久了,越发了解自己之后,才明白,幸福的定义要随人而异。

如果能够走自己的路,虽然鼻青脸肿也是幸福。我要的幸福,从不是水到渠成,也从来不能从别人的人生里复制。

谁教我从小就崇拜秋瑾和唐三藏呢。对一个小孩而言,我太有主张,所以实在不被大人喜欢。我在小巷里的童年,有大半时间都是闷闷不乐地度过。

走出小巷那一年,现在看来,实在太小。

有一次和一位有相同经验的男性友人谈起这一段人生。他也在初中毕业后,从花莲到了台北。现在人到中年,回顾以往,他感慨地说:“爸爸要我们三兄弟都到台北念高中,好考上好大学,但当时年纪太小,一个人生活实在辛苦。一直渴望有家的温暖,但一直没有得到。”

当时他还寄住在亲戚家。亲戚家气氛严肃,每天的生活都是读书读书读书,好赶上台北同学的进度,有任何辛苦都必须自己承担,无人可以倾诉。他早早结了婚,女儿已经到了他少小离乡时的年纪,他却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不忍心让自己的心肝宝贝离开我,我要让她感觉有父母可以倚靠。”

他说:“你是女生,当时应该比我更会感到孤独。”

然而我与他离乡的原因不同,完全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当时小小个子的我,一心向往着大都市。只因当时,所有的小说里描写的精彩人生、美丽爱情、所有惊心动魄的人生情景,全都发生在台北—台北。

我要到台北去。

我不特别聪明,但我有傻劲。只要我铆足了劲想要完成一件事,我就会变成一个疯子。

在这个小巷里,我做过一些好笑的傻事。我向来是个将书里写的事信以为真的人。我读过王献之为了把书法写得跟王羲之一样好,而写完了一缸水的故事。我真的准备了一盆水来写,水未写干,我已因用力过度而导致关节囊肿,痛不可抑,进了医院开刀割除。

我又傻又疯狂,但我一立志就无人可以阻止。也许你不相信,当我决定了一件事,我也没办法阻止自己。我心里自有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旋律,然后,我的渴望与焦虑就会变成源源不绝的新能源。

我那么努力地读书,想要够资格考上最好的学校,如此我就可以到大都市了。

后来的辛苦,我全没考虑。书上并没有告诉我,一个少年独自生活并不容易。生活自己负责,问题自己解决,报喜不报忧是人生准则,以免让父母担心,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在比别人更早的时候,就学会了独立,那是用孤单换来的。所以,我不怕孤单。也在跌跌撞撞中了解,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会很孤单。

孤单,正巧适合一个写作者。我从来不怕独处,即使在最遥远冰冷的异国,只要打开稿纸,打开计算机,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里的巷弄随我思绪修筑,奔驰的时速亦任我控制自如。我开创的世界如此丰富,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可以随时和自己对谈。

而孤单,也让你敏感。在许多的目光中,你可以辨识出哪一双眼睛和你一样热切—所以我一直有一些心灵相通的朋友,我并不是真的寂寞。习惯孤单,使你有一些原则。就算在心思最混乱的时候,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在混沌黑暗中看见一丝坚定的光亮。

孤单让你不害怕未知。让你相信,兵来可以将挡。

习惯孤独,所以你不怕和自己沟通,所以勇敢。

所以你会热爱生活,纵然明白有许多挫折……

在这里,我曾经天真,曾经渴望长大,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象着未来的天高地厚。那是最珍贵的回忆,然而我也庆幸自己曾经一意孤行地走出这小巷,看见城市之外别有城市,而蓝天无限。

因为走了出去,所以小巷纵然斑驳,在回忆里依然出尘地亮丽。

(选自《生命中的琐碎时光—吴淡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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