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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茗茗近作选

2020-04-09胡茗茗

诗选刊 2020年4期

胡茗茗

爆 破 音

云层里的鼓点一阵紧过一阵

这是十一月的北方,墓园里的麻雀

正啄食地缝上的积水

左右都是荒凉,我拾级而上

落叶比我更急于到达父亲的新坟

腿一软,我低低叫了一声:爸爸

又大声地叫,认认真真地叫

胸口碎大石般地叫

真过瘾啊

一声婴儿一样的爆破音

如今已找不到出口,除非在墓园

上唇碰触下唇。一列火车

从山谷呼啸而过,剩下的

全是沉默

母亲之循环

母亲,我正在一天天活成你的样子

当我对女儿唠叨、诉病痛,操心三餐

穿着女儿的衣服并被忽视,有一瞬

我看到我的背影正和母亲重叠

是的,江水不知觉中流淌,母亲

一定也曾在角落偷偷流泪,也曾

夺门而去四处狂走又灰溜溜回来

三代人牵拉的衣襟,相互转换

相互疼爱又嫉妒她身边的男人

一颗为母的心哪,越老越徒劳、沉默

一盆接一盆,往外泼

孩子你看,天上的飞蛾不但在寻找小雏菊

也在寻找灯火与傻乎乎的牺牲

母亲你看,月亮在起风的时候

也会被光晕抱着,那么圆,那么复杂

白茫茫的,不透风

在大佛下与孩子们应答

春日迟缓,野草深入佛掌底部

飞鸟终日聒躁,并无生老病苦

孩子坐在桐树下,正用叶子交换诗句

猛抬头,释迦佛以五印手语

令心安,无畏怖

我们眼眉低垂,而灵魂向上

并于云朵中相逢、交谈

有说有笑,无法无天

在纸上为文字寻找出路

在应答声里,相互练习鸟鸣

暗暗中,我用鳥鸣的稚气

脱去中年的泪眼婆娑

风吹过,风铃不止

山川幻化为蔷薇,郊野变身寒寺

溪水日夜潺潺,经过佛身时

稍微顿了一顿,然后

向大海的开阔处,应声而去

九 年

我爱尽了天下锦绣

针的暴力,线的棉柔

这进进出出的重叠多么和谐

如果丝绸说不出口

那刺下去的疼,一定是女人的

多少浓云翻卷都放下了,而我

胸有化不开的墨团,只能

描摹山水,不会小娇娘

绣箍上尘土太深,九年前

绣上的一朵海棠,还张着小嘴

有着河北口音和体香

我被卡在其中,断成两截

爱过的身体何其辽阔

里面的部分,九年,

外面的部分,九年

又九年

华盛顿湖之夜

时间,“再次挨紧吸引我的年代”

四个男孩儿和我,在西雅图的夜雨里

喝掉两瓶龙舌兰后,年轻的嘴巴

讲述镶黄旗、太姥爷、八大胡同的旧事

美国的小庭院里响起京剧与Rap 的混搭

浣熊和麋鹿在车灯下呆立

我们,在一盘毛豆花生的底部,呆立

这是2018 年的最后一口酒

这是我在岁尾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我们节节败退的抵抗

是这个时代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出戏”

鲍尔斯附耳上来

我忧心非洲瘟猪、贸易战和大师纷纷逝去

男孩儿说乱世正好可酿新酒

我拿起一本《瓦尔登湖》,我看到

梭罗的木桨在上帝的酒杯里划着对勾

不用抬头,落叶正经历下降之苦

苔藓里的精灵身披青铜铠甲

真好啊,甜菜根、牛油果、鹰嘴豆

真快啊,新年让男孩儿们的翅膀

生出雪亮的绒毛

你是我的芳邻

探出你云朵的脸庞,推开木窗

接引我的闪电和光荣的注目礼

所有的毛孔都竖起朝向你的小彩旗——

我爱你的羌笛,游走在诵唱里

爱你身体里的瀑布、天池和邓邓桥

爱你拨动一湖水,那涟漪全部涌向你

你是我的芳邻,是仙境,也是教堂

被唤醒,被学习,并接收反复的褪去

在我怀疑爱情时,你给了我答案

仿佛漫不经心,月亮挨着星星—— 我爱你

听着你的呼吸,蚂蚁爬在心里—— 我爱你

忘记欲望和指尖下的悲伤—— 我爱你

不依附,不恐惧,不大不小,不意外

—— 不死

你可以把它当做聘礼,也可以

把它撕碎丢进风里。爱情

给了我最好的回报,你看

这万物此消彼长,我也是

它的伏笔和余音

那 句 话

那句话,已经从心底堵到嗓子眼儿啦

那句话,已经让泪水滴到手背上啦

那句话是旋风,刮得我站不住脚跟

那句话是魔豆,我说:长啊长啊

它们就生根、膨胀

快要把我撑裂啦

我的眼睛坏掉啦

走到哪里都只看到你

我的耳朵关掉啦

蝴蝶一样凉凉落在皮肤上

那句话,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那句话,压着一堆话

我支离破碎又空前完整

那句话,把我变成了那句话

爱意深沉

和我一起,亲爱的,慢慢醒来

慢慢梳理羽毛,慢慢挪,慢慢哭

然后将米喂与对方,慢慢发光

一粒米泡在水里会是青禾

泡在酒里便是酒酿

泡在爱情里会长成参天大树

一颗心会装不下

它会从眼睛里嘴巴里长出来

一不小心, 突然开花

这铺天盖地的繁花啊……

原 谅 我

原谅我,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以燃烧的方式消散着

这种消散像漫天大雪温柔落下

我的爱将整个世界映白了

是的,世界因你而纯净

我因你而微笑而噤若寒蝉

好孩子,你是我身体的延伸

好男人,你是我灵魂的背面

原谅我这些年来从未响亮的高低音

弯曲的豆芽,摇摆地长啊, 不安地长

石头也会碎裂

太阳底下—— “咔嚓”一声

为什么每个夜晚握着你的小手方能入睡

为什么皓月之下捂着嘴巴说出一个名字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依旧

会爱你的衰老、形而上的丑

可我,不敢拿出我的

多少人怀揣锦绣,行行走走

只有你能与我十指相扣

这一扣,多少年少轻狂、快意恩仇

在这个多变的年代

有些事,就是无法改变了

空瘪的外壳被大风扬走

靠着沉甸甸的麦秸垛,爱情

终究是一场反省和低头

在你之后,我形同走肉

或者,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有毒、有瘾、有小邪恶与大伤心

我们的女儿,嚼着我们熬出的麦芽糖

旁观我们走在各自救赎的路上

长大的她,还会相信爱情吗

多年以后

让我的墓碑挨着你的

或者,来世

把我想你的日子

一天一天还给你

在大海的桌面上

在大海的桌面上我想写诗,必须写

可为何而写?十万鸥鸟的翅膀

掀動成铜墙铁壁,向东飞,使劲飞

即使睡去,也是幻化的黑马群

集合的力量是惊人的

大海在上,月光皎洁,

红酒杯里的我们,能否配得上这些?

在壮美面前,我亮不出歌喉,

在恶行堆里,我只能沉默。

我提枪上马,我四顾茫茫,

我低头走路,满地都是死去的好人。

满地都是,满屏都是,包括海面,

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冷却成岛屿,

在大海的桌面上,一支书写判决书的笔

正落下墨滴。

羊 皮 鼓

“我的头颅被割下来献上祭坛时

我所爱的独木舟 驼马 能斩断鲸鱼骨的刀子

女人的首饰以及摇摆的腰肢 甚至许多孩子

都不能搭救我。”①

我死死盯住天空的一角,经幡飘落

那时候你还是只坛子

—— 不会说话的坛子

我懂得你的悲哀像懂得鼓声

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的沉默

你被牦牛托起被湖水托起被我的

祖先们托起,仿佛神灵

不着一辞,又在言说无限可能

—— 把你的皮给我把你的皮给我

是谁使花的眼帘张开,使草的根须暴露于外

是谁用浓烈的腥膻味

向我暗叫道:来,你快来

我四蹄腾空,小秘密在我的血管里奔跑

肤色多么鲜艳

—— 把你的皮给我把你的皮给我

雨从天上来,从黄铜的山顶上来

从大地黝黑的眼眶里来

身体已是管道,我旁观呼吸和心跳

咀嚼青草的汁液正温润散开

而我只会蹦只会咬只会跳

那么多的爱,我无法抽丝

无法表达和攀登

低低的,低低的

苍鹰的翅膀低过疯长的燕麦芒

我的耳朵低过泥土—— 听

大气层的嘴唇正因为绝望和愤怒而颤抖

钢铁的鼓点隆隆传过

那么把我拿去吧

你终将通过我的皮和血肉说话

那倾泻的巨大瀑布

四散的光明、肯定、力量与死亡

—— 在美妙的声波里,永生

说,痛快地说吧,抱着我的洁白

你这个神秘的亲爱的语出惊人的破坛子

你这个笨拙的执拗的行将淹死的诗人

透过时间这架卡住的旧机器

说出压在舌间下的痛苦它有多么美

说出以分秒挥霍的夕阳它有多么美

注: ①选自日本岩田宏的《礁湖》。

鳄鱼钥匙扣

一枚来自泰国的鳄鱼小爪子

伴着我的钥匙,皮已油亮

有弹性指甲,它柔软的

辨识度,高过钥匙的冰冷

今天,在菜市场

我一度以为钥匙丢了

包很大,风很急

我摸黑翻找的指尖

碰到一只小手

它暖暖地,握了我一下

是的,隔着一个国家

一个死去三年的小鳄鱼

它要带我回家

对 不 起

因为埋头走路,惊扰了一群

正在吃草籽的麻雀

红绿灯处,无法下车

帮助一条试图过路的野狗

从南方贩来的花,滞销冰雪处

我不能全部买下

置新灯一盏,散漫窗前

不会有人举头眺望它

每時每刻,都想变成拇指姑娘

装进你的兜里,习惯黑暗

邻居家在杀鸡,传来阵阵惨叫

可我救不了它

要过年了,每时每刻都在杀戮

每一步踩下,非生即死

我要的太多,制造的垃圾太多

需要的太少,还可以更少

我没有分泌悲哀的对抗体

对不起,我把我活成了这三个字

火车,火车

火车是什么?狂雪认出了

山洞,铁轨认出了骨头

麦子认出了白手套

海子认出了安娜卡列尼娜

火车是什么?虚无隐身迷路

单数隐身双数,黑隐身于白

大孤独隐身小时代

神隐身于史书的急刹车

火车到底是什么?从孟买

到圣地亚哥到塞巴斯蒂安

到虚谷镇到山海关,从出发地

到复活岛,始终跑着一列自由号

在不自由的轨道上,喘息,吼叫

我住在这个流动的寓所里,看它

它始终快乐地超载着

祭 日

今天是七月半,一个人的祭日

却也晴天,也变数,也重生

孩子们在广场笨拙地追逐胖鸽子

和肥皂泡,他们拿着玉米和鸽粮

也拿黑洞洞的刀枪

他们跑过的风里尚有奶香

博物馆门口有等待参观的人群

我的童年和父辈也曾在其中隐身

历史在博物馆沉睡

未来在广场上奔跑

多少人群在蓝天下匆匆消散,重复不已

一个抑郁症患者眼眶酸涩

坐在光明的角落,做什么都是混

写什么都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