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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香泉

2020-04-08张宜春

延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香菱太子

张宜春

三年前,我的左腿弯处冒出红疹,奇痒钻心,尤其是夜半时分,被窩里的温暖鼓励着痒神肆无忌惮地上蹿下跳,将我折磨得根本无法入睡。我跑了很多医院求诊,药吃了不少,也涂抹了很多所谓的神奇偏方开出的五颜六色的药粉药膏,但疗效全无,本来还算光洁的皮肤,有一大片被抓挠得血淋淋,惨不忍睹,时间一长便流水溃烂。中医说我这病是六淫(风、寒、暑、湿、燥、火)、七情(怒、忧、思、悲、恐、惊、喜)、饮食及劳逸不当所致,听得我一头雾水,我的心情只有六情,何喜之有?

我的生活变得灰暗无色,春夏秋冬里都有一个魔鬼与我如影随形,那就是痒。

今年春暖花开,正当我痒不欲生的时候,萧遥急电我去北京,说有要事相商,口气不容置疑。

萧遥是我的大学同学,还做过我的领导。他从文化局局长的位上辞职下海,在北京漂了几年,从发行报刊到为人搞专题,明的暗的赚了不少钱,后来又搞了房地产,在北京也是一官场、商场、文化圈都吃得开的人。后海旁那座专供与人喝茶扯淡的四合院,据说现在值七八千万。他常劝我别留恋体制内那点死工资,剧目创作室主任算个茄子,如今搞个文化传媒公司也不用什么大投资,稍微赚点也足够后半辈子用的。我一向追求散淡安逸,怕经不起一波三折的人生过山车,对他的建议一直怀有疑虑。这不刚落座,他就叫一美女给我端来一杯咖啡似的但却透明的饮料,“你先喝喝看,待会多带点,能调节人的生理机能,有助于你的皮肤康复。”我将信将疑喝下这杯酸溜溜甜滋滋的东西,问这是啥玩意,不会是大烟膏之类麻痹神经的吧?

“滚蛋吧你,你就没想过我的好。”萧遥也喝了一杯,“小分子肽蛋白,北京很多人都在用,没有任何药物成分,纯大豆提取,食疗,很贵的。”

萧遥要我写一个关于昭明太子萧统的本子,他已经和几个萧氏企业家商量好,准备拿出千把万搞部电影,争取上院线,最次也要上央视六套。他说最近很多人有钱后就琢磨着折腾一下老祖宗,咱老萧家除了在月下追韩信的萧何,也有做过皇帝的萧衍和载誉文坛的昭明太子萧统,如今英雄也要问出处,寻根问祖咱也能算个官n代。

“你拉倒吧。”我赶紧泼冷水,“你是叫《琅琊榜》给忽悠邪了吧?太子嫔妃热靠的是小鲜肉和美女演员给哄抬起来的,吸的是无聊眼球,赚的是狂热粉丝的收视和点击率,跟历史无关,更不能给祖先贴金。再说南朝那点破事都被这幕剧给折腾得稀汤寡水的,你再烫那剩饭还有味吗?”

“嘿,你这痴迷于正统文史的狗屁作家居然也看《琅琊榜》了?”萧遥喜出望外,“那就更好了,你可扬长避短免得撞车。”他打开电脑指着“互动百科”中的“萧统”一栏说:“其实萧统与《琅琊榜》中的太子形象迥然不同,我们萧家这位梁国太子在历史上可以说是一个接近于完美的人,他好学上进,手不释卷,取得了当时南梁最高的文学成就,就算是他随手编的一本历代作文选,也流传后世,成了畅销书《昭明文选》,对爸比妈咪的爱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丝毫无愧于当时的孝道主旋律。他仁慈宽厚,对罪犯都宽大处理,他扶贫爱民,常常亲自动手救济穷人,待人彬彬有礼,做事一丝不苟,一举一动无不严格儒家要义。从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角度看,要评选史上最佳太子,没有之一,萧统是唯一。”

看来萧遥对他的这位太子先人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但我还是不以为然,写帝王将相的戏太多了,况且还是歌功颂德的,没人愿意看,也不会有好票房。花上千万拍个片子放到自家宗姓祠堂里,给本姓子孙搞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一套,不值。

“啥值不值的,先把本子赶出来,兴许你因此成名,从此脱单,让那说我‘贼的人不再给我贴上不仁不义的标签。”

我赶紧岔开话题。说他是贼的人叫卫虹,也是我俩的大学同学。在大学里我都处处谦让他,分到同一座城市同一个系统我也常给他做陪衬的绿叶,我俩共同喜欢的女同学卫虹后来成了他的老婆,进京后就离婚了,但跟我也喜欢她是两码事。

我说电影需要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复杂尖锐的矛盾冲突和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而史书记载的那点事撑不开这大场面,我尊重历史的治学态度你最清楚,生编硬造的事我做不来,你还是找于不正那样的文抄公吧,人家搞得肯定好看又叫座。

“快别提这些丫挺的。”他学着京骂,“丫的眼睛如今都长到天灵盖上了,要价忒高,再说他能按你的思路搞?我的祖先当然不能被他们糟践成游戏于嫔妃、宫女、青楼歌妓之间的浪荡公子,他必须形象俊逸、才华横溢、品行高洁、崇高完美,堪称后世楷模。”他让我别再推三阻四的,否则他就会认为我是欲擒故纵准备对他漫天要价。

“你爱怎么认为那是你的事。”我知道他这是激将法,我还是觉得昭明太子短短的三十来岁人生除编纂了一部《昭明文选》外,再写出什么吸引眼球的事确实很难。

“这就看你的功夫了。”萧遥站起身手插着腰,仿佛多年前做我领导时的姿势,“你知道这几年一直流行仍未退烧的网络热词是什么?佛系呀,什么佛系青年,佛系爱情,只要和佛系挂上钩,就有人看,就有人热捧,你可以把它作为剧本的创作基调。”

我一听急了,“你这不是光宗耀祖,你这是要让你祖宗在九泉之下骂娘啊。亏你想得出,佛系一词最早才见于2014年日本的一本杂志,要硬安到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梁,恐怕就连你骂的那几个丫挺也未必敢想。”

萧遥居然笑得很开心,“这我就放心了,原来你对佛系并不陌生。你要知道,小日本最善于从我们中国文化中汲取营养加以翻新改造据为己有,我们传统文化中一些未被发掘的东西反而叫他们捷足先登。我要郑重提醒你,你作为南北朝文学研究专家,怎么就没有发现,佛系这些事,在萧氏王朝比比皆是,你居然也人云亦云说是日本人发明的?”

我不得不佩服萧遥眼光独到的过人之处,他善于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大学毕业论文他选的竟然是鲁迅研究,大家都觉得这个选题很难有突破,不外乎摘摘抄抄烫烫剩饭,相当一段时间,大先生养活了多少大陆的研究者,连王胡的“胡”和小D的“D”有何寓意都有不同的争鸣。等到萧遥洋洋上万字的《从<过客>看鲁迅创作的荒诞意识》一提交,就引起中文系的轰动,文中还把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拎出与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过客》篇做比较,证明鲁迅才是荒诞派文学的鼻祖。该论文被评为学院年度好论文。如今他把佛系之说和南梁联系到一起,连我都觉得真有些靠谱。

萧遥见我不再反驳,就笑道:“南梁是一个全民向佛的时期,佛系和佛教如今看来没有任何关系,它强调的是什么都无所谓,行也行,不行也行。但你别忘了,我们的梁武帝萧衍才是佛系的真正鼻祖,人家当皇帝行,不当皇帝也行,四次出家当和尚,大臣们痛哭流涕去请他回朝,他就让大家给庙里交了些赎金把他赎出,再回去当皇帝。这气度,哪个佛系青年能做得到?当然了,电影的主角是萧统,人家也佛系十足啊,立他为太子,他也没觉得与其他皇弟有何不同,无所谓。被宦官连累差点丢了皇储的位子,也无所谓,乖乖跑到城外修身养病。皇上皇后给他选了个蔡氏女子做太子妃,他不问长相才华就答应了,内心其实很挣扎,表面也就算了。”

我说佛系讲的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争不抢不努力,用这个表现昭明太子很难出戏出彩。

萧遥暧昧一笑,“你呀,才是一正宗佛系之人。”随后便点拨道:“你可加戏呀,这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太子怎么可以没有爱情呢?相爱过程可以死去活来,到最后可以用佛系结局,当然可以把责任推到封建专制上。”他见我不以为然,就挑明了说:“你去安徽昭和县香泉镇,那里有很多昭明太子的传说,尤其是那里有处天然温泉,据说昭明太子曾和你一样患过疥癣,是在那里泡好的,你可以写有个香泉女与太子产生缠绵爱情,最后因等级悬殊未成正果,酿成爱情悲剧,其实还是佛系爱情使然。”他的奇思妙想不知是临时火花还是酝酿已久,总之对我启发不小。见我不再极力排斥,他就满脸堆笑,“兄弟,香泉是个好地方,去了你会着迷的。”我讪笑道:“你祖宗看好的地方,怎么会错?况且你这嗜血的牛虻,肯定能在那里叮上两口,可以捞点吧?”萧遥假装生气,“你这家伙就是无趣,咱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直白?我是给他们提供文化自信和智力支持好不好?如今各地都在大搞文化创意,巴不得有人来宣传炒作编故事。这部电影一旦拍成上映,我们可以为他们提高旅游景点和历史文化知名度,打响文化招商牌。各地省市都有专项扶持资金,争取个几百万不成问题。再说了,你去那里边创作边泡温泉,说不准还真的能消去你的三年之痒。到时我再从当地给你找个助手,开车、打字、导游、采访,全方位提供协助。”

如方山的天气阴晴不定,太阳在这里仿佛一个受气的宫女,很少有过明媚灿烂的笑脸。树草葱绿、云雾缭绕本是昭明太子萧统在建康城里期盼的恬淡仙境,但一同方山联系在一起,就令他心生烦闷。这座山绵延十余里,山势耸峙,百草葳蕤,苍松滴翠,杂花生树,还有游历天竺、大夏诸国的东晋高僧宝云大师的幽居遗址,不起眼的山便有了灵气和诱惑。他生气是因为这座山居然是前朝昏君刘骏命名的,他想象得出,那昏君登临山巅,远眺长江蜿蜒如练,此山颇像那建康皇都的方山,在那里,刘骏和丰腴妖艳的生母苟且欢娱,遂命史官将此山改名如方山。

他用力撕扯着萦绕不去的晨雾,那雾霭如同蛛丝缠头,怎么也挥之不去。这时,一首诗怦然跃入他的脑际: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粼粼逆去水,弥弥急还舟。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

又是方山,真的令人懊恼。这首诗是太子奉为诗师的何逊所作的《下方山诗》,初读此诗时他尚不以为然,待经历了丧母之殇和失势之颓后,他才深悟何逊探景幽微,语气优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尤其是用作悲伤忧郁象征的苦雾,令他爱恨难舍。几月前,他在《锦带书十二月启》一诗中也有“严风极冷,苦雾添寒”的诗句。

太子到这里已有些时日。记得第一次来时他刚满十五岁,转眼也都十余年了。那次他随父皇春游,出建康,经慈姥矶渡江,过惠济寺一路打马踏青,不到两百里的桃红柳绿通幽蹊径当天即达。父皇攀至山顶,只那么环视了一下便慨叹前朝刘骏那昏君还是有眼力的,他对太监俞三副说:“就在这,建个萧氏藏经阁,以后太子皇孙们可到这读书研经,雾霭缥缈,风淡云清,比起建康皇都更适合修身养性得道成佛。”那时父皇刚痴迷佛经佛学,似乎四大皆空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普度众生,不是比当初篡权夺位治国理政更有意义么?

太子素信三宝,亦曾遍览众经,佶屈聱牙的佛经很多人咏诵,相信都是不知所云的跟风装样,而他却能把佛教大乘经典《金刚经》整理成容易传颂理解的三十二分成。他以为,笃信佛教,可以使人天性仁恕,持戒精严。对父皇以佛治国摩顶崇拜。于是,佛教大行于世,南朝四百八十寺可能要被后世诟病,以教代法也成了一些奸佞犯人逃避惩罚的庇护所在。

他能怎么办?他那六皇弟刘纶看见别人送葬有趣,就把朝中一个老臣装进棺材里,雇了一帮乞讨老翁老妪跟在后面哭哭啼啼扮演着送葬闹剧。老臣告发到父王那里,父王气急,派人鞭笞了六皇弟一顿。刘纶不仅没有悔过,居然找了一个貌似父王的老头,把他打扮成父王,先是对假父王哭泣诉苦,接着扒下那人的衣服,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嘴里还念念有词骂着老昏君。那人实在无处申冤,也告到父皇那里,父皇先是发狠要严惩,后来又以慈悲为怀给赦免了。如今朝野上下,无人言法,动辄佛曰,唉,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讨厌的痒痒钻心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太子看了看窗外,夏初的熹微刚刚露出点亮光。几乎成了报晓的鸡鸣,每天此时,这奇痒就像佛教中那个食人肉的恶魔罗刹一样,让他欲死不能欲生难忍,御医站在他的床前无计可施,君子如他者,都想罵人。

天开始麻麻亮了,他索性爬起,用纤细苍白的手赌气似地对着瘙痒处“哗哗”擓挠起来。御医赶紧跪倒床前,不顾肮脏地抱住他有些肿破的左脚踝,轻轻地抚摸着,口中哄孩子一样地呢喃着:“不能擓,不能擓,越擓越痒痒。”御医比父皇年龄都大,他的眼眶开始潮热,叹一口气又躺到卧榻上,任凭御医用长者的疼爱来抚慰他,御医竭尽所能,用撮圆的嘴对着痒处吹着凉风,他相信,只要能解除他的痛苦,老御医从身上割肉喂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太子,您要不要试一试新找的偏方?”御医轻声问他,“是从北徐州那里讨来的,这东西是去年端阳节午时窖入地下的豆汁,发酵一年前天才刚刚起出,据说很有疗效,只是味道不大好闻。”

“也难为你了。”他皱了皱眉苦笑道,“前些日子你把宫中药房里的珍稀香宝龙涎香都拿来配药给我服用,还说它可以活血、益精髓、助阳道、通利血脉。唉,除了香气馥郁,那痒似乎是恋香君子,折磨我也变本加厉,如今又用污秽之物驱赶,若那痒魔是逐臭之妖,又该如何是好?”

御医尴尬无奈,搓着手在床前转着圈。他不想为难御医。这痒虫开始钻其心扉,抓挠都止不住,有病乱求医,姑且试试吧。

痒虫的寄生处最初在他的左脚里侧的踝骨处,如今已蔓延到小腿的大部分。御医叫医童抱来一个密封的坛子,开始窸窸窣窣地忙活着,随后就有一股恶臭之气扑鼻而来。他咳嗽一声赶紧用锦织丝巾捂住口鼻。医童端着盛满臭液的药缽将脸扭到一边,御医拿着用羊胎毛做成的涂药笔,蘸着液体在红肿溃烂的皮肤上轻柔地涂抹着,一丝凉意闪电似的直逼心口,那液体像在病肤上吱吱叫着追杀着可恶的痒虫,刚才还燥热奇痒的痛苦顿时消减了许多。

满屋的恶臭逼飞了尚未振翅的蚊蝇,这时外面的第一缕阳光适时照入室内,一扫多日弥漫的晨霭雾霾,令这初夏的早晨有了活脱脱跳跃的微尘。

太子迎着旭日走出藏经寺。这方圆几十里的如方山如今都是他们萧家独产,原本有几户守林看山的农户早就搬走了,几个可以上山的隘口都有兵丁常年把守,外人是无法进来的。山上飞禽不少,珍珠鸡、鹧鸪鸟、野雉、雕鹰、乌鸦、燕雀多得叫不出名,除了野兔、松鼠、刺猬和獾子,能伤人的野兽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么多年,父皇和后宫没少到这里避暑消闲,兴之所至,还会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寻幽探险,有时居然采到稀世的巨型何首乌,从未担心有歹人和野兽、毒蛇的侵袭。他一向循规蹈矩,很少到常人不去的地方,御医和侍卫对他也没有什么担心,他们知道他好清静,惧烦扰,他到哪里他们从不过问。

走到林子深处,薄雾还是淡淡地飘漾着,陈年的蛛网已被旧日的风尘撕破,晶莹的雾珠就懒懒地挂在上面,没有大树的空地上,杂草茂密葱绿,野花摇曳多姿,百灵鸟引吭着林间的合唱,把喧嚣的山野映衬得宁静而安闲。

很久没有今天的好天气和好心情,他沿着幽深的林间小道拾级而行。突然,在他的正前方“扑棱棱”飞起一群雀鸟,树林顿时有了纷乱后短暂的静谧,他的头皮一麻,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到这样一处幽僻之地,他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或怎么应对未知的一切,就这样呆呆地伫立在一片远离参天大树的空地上,任何的袭扰于他都是轻而易举。

惶恐无助时,他看到一个耷拉着脑袋的村姑怯生生地朝他走来,她穿着一件青花蜡染粗布衫,裤子嫌小了,脚脖和脚踝都裸露出来,她的脚踝很像从前他的那样,光洁细腻,只是没有他的白皙,她的鞋子被露水打湿了,鞋面还沾了一些青绿的草叶和潮湿的泥土,右臂弯中挎着一个柳筐,里面放着一些叫不出名的植物和根茎,左手拿着的那把鹰嘴锄,暗光时显,看起来非常锋利。不知为什么,她的腮挂着泪珠,像是刚刚哭过。

“我,我只是到山上采药,别的地方都被人采光了,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她颤颤巍巍地低头求饶。

他知道,这里是皇家御地,私自进入是有罪的,如果落入守山的兵丁或藏经阁的仆人手中,真难想象会怎么处置她。他突然有一种想和人交谈的欲望,心里更涌出一阵莫名的温暖,这温暖,不知是别人温暖了他,还是他温暖了别人。他说不会治你的罪,但你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采的这些是什么,能干什么用。

她低着头,怵怵轻语,说她家是山下十里外香泉的,今年十六岁,父母不在了,跟着爷爷采药为生,爷爷是个郎中,如今老了,不能爬山采药了。今早她趁着晨雾弥漫,从一处崖壁扯着葛藤攀缘而上,采挖的这些都是别处见不到的名贵草药,有党参、沙参、桔梗、红根、百合和木灵芝,能比在外面辛劳半个月卖的钱都多。她“扑通”跪倒,“我知道这跟偷没什么两样,只要不治我的罪,让我干什么都行。”

这是在江南不多见的高挑女子,她跪地低头,那在阳光下显露出晶莹绒毛的脖颈越发颀长,盘在头上的乌发也散乱垂地,令人心中隐隐生怜。他屈身向前想让她起来,谁知她竟猛然起身跳离,还用手捂着鼻子斜视着他,楚楚可怜的村姑瞬间变成一个桀骜不驯的野丫头。

“看你穿衣打扮像个公子一样,怎么恶臭龌齪比要饭的还脏?”她鄙夷地看着他。

他顿时面红耳赤,他忘了刚才涂抹的隔年发酵臭豆汁并未清洗,又不便解释说明,只好苦笑着立在那里,任林间的蜂蝇在他的身边“嗡嗡”绕飞。

她好像走出了理亏的窘境,大大咧咧地把慌乱时倒出筐外的草药捡拾到筐里。

这种毫无矫饰的淳朴他是第一次见到,他隐隐约约感到他们还会见面。他说:“你可以走了,没人会治你的罪。”

“真的?”她有些不信,“你不会是憋着什么坏心眼吧?”

他笑了,“下次再来要是被人看见,你就说我让你来的。”她将信将疑,“你的话管用?谁知道你是谁。”他摘下佩带的香囊说:“这里的人都认得它,它能告诉人我是谁。”她接过后,开始似乎还担心上面也有恶臭的气味,但瞬间就眉开眼笑,“你这公子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脚下臭得比狗屎都难闻,这香囊又奇香无比。看你斯斯文文知书达理的,肯定是个好人。”说完她把香囊扔给他,“这个东西我不能要,香囊多为寄思传情之物,郑旦曾有诗云:欲织双鸳鸯,终日才成匹。寄君作香囊,长得系肘腋。你可别辜负了佳人牵挂。”然后她古灵精怪地乜了他的下身一眼,“身上是不是有狐臊?说不定我找草药还能帮你治好。”

这倒令他喜出望外,这是一个让人感觉舒服却琢磨不透的姑娘,有行走山林的粗野,还兼通晓诗书的秀雅。御医说他的病现于体,发于心。而开心之药又到哪里寻找呢?莫非她就是上天派来给他治病的开心神医?他索性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脱下鞋袜,露出还有豆汁残留的脚踝溃面,即使她不能医治,但却能让他放下太子的矜持让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知道为什么臭了吧?”他从没像今天这样亲手做这些恶俗之事,他还把裹伤口的布条夸张地舞动着道:“我的脚上涂抹了陈年发酵的臭豆汁,据说能治愈我这瘙痒病。”

“哦哟!”她用手扇着飘过去臭味,囊着鼻子看了看患处说:“真是瞎折腾,用脏东西赶走脏东西,不是越赶脏东西越多么?这种病就是脏东西所致,要里里外外洗干净。”

他笑了,这外面洗干净容易,里面怎么洗干净?她叉着腰说:“怎么不能,要用药洗,用心洗。”她说,她家附近的野地里,有许多眼整天“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汤泉,里面肯定有药,很多人身上的病都在那洗好,你要是想去,明天我在山下的路口等你,说老实话,明天你想不想去?

他打趣般地应承道:“想去,但找不到,你得来带路。”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言而有信乃君子,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说完背着药筐走了,一会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丛林中。

他嗅着她留下的淡淡的香气,心情像越升越高的太阳一般明媚。

萧遥为我订的高铁票终点站叫全椒,他说那里靠近香泉,沿途还有不少历史古迹,就不必再到南京转车,看样他对那里挺熟。

我一到出站口,就看见有个女孩举着“欢迎虞莼老师”的牌子,见我疑惑张望,她就热情地过来帮我拉行李箱,是“萧总让我来接您的,我叫江晓白,叫我小江或晓白都行。”她嫣然一笑,露出满口好看的白牙,隐隐约约的馨香若有若无。看来萧遥已经把我的行程和来意都交代好了,我也没有客套,跟着她上了车。

走的好像是连省道都算不上的县道,路不宽却也平坦,两旁的白杨树高耸稠密,树叶还是嫩紫色的,没有变硬变绿,烦人的绒絮还没生成,躲进毛毛虫一样的花穗里。路两旁都是麦田和绿化苗圃,与一路走来的北方田畴无异。我就问,萧遥说沿途有些古迹遗址,能看到吧?江晓白一刹车,有些歉意地对我说:“我忘了介绍,全椒是清代小说家吴敬梓的故乡,那里是有些遗迹。还有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写着‘官渡牌子的地方,可能也算吧。”我问:“那里有什么呢?”她脫口而出:“可能就是三国时官渡之战的遗址吧。”我诧异道:“这是萧总说的?官渡之战的发生地是在今天的河南中牟,跟这没有关系,叫官渡的地方多了,云南的官渡古镇名气还大,他可真能扯。”江晓白脸一红,忙吐了吐舌头。我也顿觉浅薄,自忖嘲弄萧遥的同时也有些卖弄的成分。

气氛有些尴尬凝重,江晓白就开启了车内音响,居然是崔子格演唱的《琅琊榜》主题曲《红颜旧》。现如今,穿越、张冠李戴、关公战秦琼的历史闹剧很受热捧,可我哪会这些把戏,就对此行的结果产生疑虑。

江晓白征求我意见,要不要通知地方领导,特别是宣传部门的领导,萧总和他们都很熟,不管是萧总来,还是他们去北京,接待的规格都挺高。我是代表萧总来的,他们知道了肯定要尽下地主之谊。我笑道:“千万不能惊动他们。”我不是名家大腕,也不是大款投资人,写出来的究竟是成葫芦还是瘪瓢尚且说不准,低调做事吧。

我入住的地方叫香泉旅游度假村,名字很大众。老板很热情,是萧遥的朋友,也姓萧,自称是昭明太子第六十五代孙。我思忖着这是萧家要搞寻根问祖的宣传片啊。行囊刚放下,他就把我和江晓白直接拉进包间,说天不早了,肯定饿了,先喝酒吃饭。

晚宴标准不低,有“长江三鲜”中的鲥鱼和刀鱼,还有本地的山珍菌菇及徽菜中的熏肉腊肠,一位对当地历史掌故颇有研究的乡贤陪同,酒喝的是印着老板姓名的私人定制锡壶“古井贡”原浆琼液,这才知道老板叫一个很牛逼的名字——萧珲(hun)。这酒也够销魂的,入口绵软,喝着很爽口入心。我也没有陌生感,相谈甚欢,四人喝了一壶(江晓白没喝),每人平均一斤酒,都有些醉,萧珲僵硬着舌头表扬我是性中情人,乡贤说错了,是性情中人。萧珲骂他是孔老二的蛋皮子——纹(文)绉绉的,乡贤反驳他是贾岛的兄弟——贾(假)蛋。我跟着大笑,这酒喝得到位,好酒好菜又有好心情。江晓白看来和他们喝酒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一直压着不让多喝。老板萧珲就批评她不要跟着捣蛋坏了大家的兴致。她就直接警告我:“虞老师,你的老同学让你来,除了写本子,还有个目的,那就是像萧统太子来这里治病一样,治好你的皮肤病。这样喝下去,八辈子也别想治好。”

萧珲笑着说:“晓白呀,虞老师的好心情源于你,你可不能马上入戏进入角色管起他呀,连皮肤病都知道,哪个部位呀?”江晓白的脸有些发红,她恼怒道:“你要是胡说,我保证他不会把这里写进去。“萧珲说那得看萧总怎么规划了,你也得听他的。我迷迷糊糊感觉这萧遥在下着一盘棋,怎么布局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七点了,我刚碰到床头的开关,就听“哗哗”一阵窗帘轨道滚动声,顷刻间,东、南两面墙上的窗帘全部褪去,映入眼帘的是外面的人工湖及亭台楼阁和远山近树,太阳早就高高升起,窗边枇杷树和羽毛枫枝头上的小鸟唧啾乱鸣。这真是一个神仙福地,昨晚喝多,怎么进来都断片了,更别说欣赏美景了。

我拍了拍还有些眩晕的头,看了看这陌生的环境,特意进卫生间看有无呕吐物,发现很正常,口杯、牙刷牙膏也用过了,好像也冲了澡,浴巾还散乱地丢在床前,行李箱也打开过,换了干净内衣,换过的衣物随便扔到沙发上,一大瓶“依云”牌矿泉水也喝了很多。

这时,江晓白打来内线电话,问我是到温泉游泳池去游泳,还是洗漱完就去吃早餐。她说知道我有晨练的习惯,建议我先去游一会,反正早餐要到九点才结束。

一会就有服务生过来引导我去游泳区。江晓白已经换了泳装在那等我,我有些惊艳,她的身材真的无可挑剔,高挑匀称又玲珑有致,暴露出来的肌肤晶莹紧致,在玻璃房里闪烁着圣洁温润的光泽。我有些心虚忧虑,怕皮肤丑陋丢了颜面,也怕细菌传染伤害姑娘身体。她善解人意地催促我去更衣室,“没事,到这里的客人,有很多都是来疗养治病的。这里的水含硫量高,消毒杀菌,况且还不断有新水涌出排去陈水,放心好了。”

这个泳池确实漂亮卫生,三个用黄铜铸成的龙头,嘴里不断喷涌着热乎乎的地下温泉,水清见底,哪怕有一丝的泥垢都难以隐蔽,水温调得贴体舒适,下去后真有龙入深潭的惬意。

我游泳的经验来自于儿时的乡野戏水,和泳池教练的规范标准大相径庭。我对江晓白说,我游泳只为出力流汗锻炼身体,泳姿不好看,速度不及人,但我可以不停歇持续游下去,可以比赛时间啊。江晓白说行啊,咱就比试谁游得时间久。

江晓白游泳水平近乎专业,蝶泳、蛙泳、自由泳都令在场的人喝彩叫好。我笑着践行着乌龟战术,狗刨刨,侧身泳(踩水)和仰泳(躺绵羊)三个姿势交换使用,不慌不忙,悠哉悠哉地游着,八点的钟声敲响了,江晓白吐着水花问我还行吗,我说再来半个小时吧。她气急,“你这算什么,我都游了两千米了,想累死我?”

我说知道,这泳道只有二十五米,我一个姿势做一个来回,三个姿势是一套动作,每套也就一百五十米,我才做了七套动作,再来三套,今天首次游泳,就一千五百米吧。

“行啊,你。”江晓白有些惊诧,“还没见过你这么有韧性的,客人们在这里大多是做做样子比画一下就算了,你行。”

萧珲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虞老师行的地方多了,就看有没有人去发现。”我听出这里面有点骚味,就打着哈哈说:“你别再揭我的短,能喝酒也是被你们的气氛带的,昨晚醉了。”

早饭时我问江晓白的日程安排。萧珲说上次和萧遥谈过了,这里就是萧统那老祖宗洗浴治病的正宗源泉地,让我就在这泡泡温泉,查查资料,寻找灵感,写好就在这拍,吃住也方便。

江晓白说:“也不能把虞老师关在这里闭门造車啊。我先带着虞老师沿着萧统走过的昭明小道走一遍,对昭明太子的行踪先有一个感性的认识,这样写起来也能言之有物,胸有成竹啊。”我就猜想,这江晓白不会仅仅是当地的导游或度假村里的花瓶高管,文化底蕴还是有的,至于官渡之战古战场的错讹,估计是为了不驳萧遥的面子而已。

出了镇区,沿着香泉湖西行,一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尤其是随处可见的山坡庙宇,让人想起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慨叹在这得到了印证。从湖西转北,过了观音寺,就到了标有“昭明小道”的乡间土路,车子走了不到十分钟,过了一个叫高关的集镇,来到一片错落有致、沿山而建的高档别墅区。江晓白说:“这是碧桂园开发的,占地三四万亩,仅园内水面就有两千多亩,是国内少见的生态化、规模化高档别墅社区,他们也打的是昭明太子的历史文化牌和温泉度假牌。”车子穿过园区,到了西北方向如方山的山脚下,江晓白停车,指着一条蛇形小道对我说:“那里就是当年萧统太子从‘萧家藏经寺出山到香泉洗浴的出发地。”

我坚持登山参观萧统旧居遗址。江晓白迟疑道:“时隔久远,加上抗战期间日军蹂躏,如今只剩下断垣残壁,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我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春游踏青好了。”

这里现在是一处国营林场,东南坡叫凤凰垄,上面栽有大片的油桐树,桐花开始怒放,像凤凰展翅,主峰下面有处杏子洼,毛竹苍翠挺拔,沙沙声似藏千军万马。只是这被称作“萧家藏经寺”的古遗址,仅有一些破瓦烂砖杂陈其间,和经书垒摞、满屋书香很难联系到一起。江晓白见我面带失望,就介绍说:“《昭和县志》载,这萧家藏经寺又叫昭明院,邑人戴重在《昭明院》一诗中写道:萧家藏经寺,亦有读书台。竹柘滴空清,白云招手来。昭明太子在此游历读书可不是萧总忽悠的。”

“那温泉沐浴清心平痾也是忽悠的喽?”我假装质疑逗她。江晓白有些上当:“唉,你是带着疑惑来的,看来你对你的老同学成见很深啊。”

晚上,御医又让太子涂抹那臭不可闻的陈年豆汁,他不想让老人为难。但在半夜时分,臭气引领着瘙痒提前而至,痒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赌气般无视御医的忠告,把瘙痒处擓挠得鲜血淋漓,但越挠越痒,似有万虫钻心,他起身坐在床上,不顾紫黑的血污溢流,用力地拍打着病灶,声音响亮,惊醒了御医。御医看着他手脚都是血痛苦不堪的样子,一边为他热敷冷浸,一边愧疚地地流下失职的泪。

他盼着天亮,他要赶紧下山,随着那采药的姑娘去汤泉泡洗平痾。御医跪着婉止:“殿下,您贵为太子,怎么能听信乡野村姑信口诳言?况且路途遥远,未知凶险,若浩荡出行,皇上知道了,微臣担当不起呀。”

“我就一个求医问药的病人,有何未知凶险?难道你们就忍心这样看我生不如死饱受折磨?”他也苦苦地哀求,痛痒和心酸让他泪流满面。

御医也老泪纵横,见劝他不成,就让人去备鞍马。

他哭笑不得,区区十几里路,那姑娘日行往返多次,何必兴师动众招人惹眼。

御医以为然,他找来心腹侍卫,让其扮成陪读书僮,叮嘱道:“你可要寸步不离太子,处处多加小心啊。”

太子和侍卫来到山下时,太阳才刚刚升起。

那姑娘像随着阳光飘然而至,她的脸红扑扑的潮润,她望着他一身的白衣素服,笑着说:“我还担心富家公子说话不算数打诳语呢。”

他让侍卫拿些银两给她,“她要陪我去香泉,采药肯定要耽误了。”她急着朝后躲,“不用不用,昨天我偷采的药又多又贵,赶上我好多天的收成。我带你去,治好病,你只要说话算数,让他们准许我过一段时间能进去采一次,别治我的罪就行。”

侍卫一直警惕地冷眼观察,此时也感受到她的淳朴无邪,就催她引领上路。

一路都是浓荫覆盖绵延不高的山岭,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季节,刺槐花、野杜鹃、野蔷薇、三角梅、连翘等显白晃红、现紫摇黄随处可见,有野蜂在花丛中嗡嗡盘旋,倏忽即逝的松鼠和蹦蹦跳跳的雀鸟不时在他们的面前跑过。她领他俩走的都是近道,虽然崎岖蜿蜒,但并不陡峭,身上的微汗刚刚浸出,就被一阵抚草吹叶的清风轻轻掠走。他和她边走边聊,知道她叫香菱,家就住在离香泉不远的山下。

太子问她:“你整日上山采药,谁教你识字读诗呢?”

她顿时两颊羞红道:“爷爷虽是乡野郎中,却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读书人,跟他学的。”

他们在日照东南的时候,就来到雾气氤氲的香泉。

这是一处布满石头的不毛之地,方圆好几里都不长庄稼和树木,雾蒙蒙潮漉漉的像一个天外仙境,此时不见人的踪影,也没有虫鸣鸟啼,若有若无的流水声衬托得这里更加静谧。

香菱告诉他俩:“别看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农人们都下地劳作去了,等到日落收工,成群结队的男女都会来这里泡澡洗尘,疲乏一天的身子别提多轻松了。”

太子和侍卫都很惊奇,这里有五六个泉眼都在“咕嘟、咕嘟”向外冒着热水,一股刺鼻的硫黄味道弥漫在原野中,有三个泉眼靠得最近,彼此相隔也就两三丈远,水流向着中间一个低洼的地方流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大池塘,塘边的一块块大石头被人坐得光滑可鉴,石头与石头之间有一道道窄宽不等的沟壑,喷涌的泉水就沿着它们漫无目标地流向别的低洼之处。

侍卫嘟囔说:“这里连个遮羞的东西都没有,光天化日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成何体统。”

香菱把嘴一撇:“就你能,谁说男女挤在一起?这里是你们男的来的地方,远处那些是我们的,云山雾罩的,什么也别想看清楚。”

太子笑了,“这个时节还行,等到了秋风吹起,寒冬来临时,那还能来吗?”

香菱说:“没事,下着大雪来泡澡的都多了,一泡一身汗,没事的。你赶紧下去试试吧。”

见他们面带羞意,香菱脸一红就到远处为他们望风。太子犹犹豫豫地宽带解衣,侍卫警惕地沿着池塘的四周划圈逡巡着。

等到双脚放进塘内,温热的泉水像电流一样冲向他的全身,瘙痒处先是一阵轻微的刺痛,接着开始发痒,是一种之前没有体验过的奇痒。他不顾一切地擓挠着,闭着眼全身战栗地重复着痒、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想挠的恶性循环,他恼怒地睁开眼,发现清澈见底的泉水放大着瘙痒溃面的触目惊心,一丝丝血迹在抓破的地方慢慢溢出,被不断涌出的泉水冲荡到旁边,不一会,钻心的奇痒渐渐释缓,血污也像被凝固止住,全身浸泡在这稍微热烫的泉水中,他體味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安逸。他想象着痒虫此时在病灶区挣扎着,逃窜着,泉水中的神奇追兵在追杀着,而他开始第一次超然物外看着它们此消彼长,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开始不断地修复愈合变得色泽红润而光洁。

他头枕着塘边带凹沟的温润的石头,第一次在户外香甜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侍卫的问话惊醒。

“你是干什么的?”

“问我?干什么的?我还问你哪来的呢?”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他赶紧坐起来,就见一个面色黝黑个头粗壮的汉子,三下五去二地扒掉身上的衣服,忽隆隆地跳到热水塘内。溅起的水花洒了他一脸。

“嘿,这里还有一细皮嫩肉的。”那汉子见他站起就笑了,“怪不得有人盘问我,是家丁护卫着主子呢,好啊,常来啊,不洗这水也都白白糟蹋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侍卫的多心,笑了笑就净身穿衣。那人在水里披里噗噜地一阵搓洗,上来用衣服简单擦了擦身,穿上一件大裤衩,赤裸着上身,扛着锄头哼着小调走向远处。

等了半天的香菱见他们过来就解释说:“农人干活出汗太多,中午偶尔也有人来洗一把,没事的,这里的人看到有陌生人来洗澡都很开心,成年累月就那几张熟面孔,他们巴不得能见到有身份的人。”

天过午时,侍卫问香菱近处有无酒肆饭馆。香菱又撇嘴:“到哪都放不下公子的派头,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你说的地方,就是有,卖给谁吃呀?”见他俩露出愁容,她笑了,“我爷爷在家给你们准备了新鲜的好东西,就怕你们不来。他说公子说话是逗我玩的,我要是真的能把公子请进家,他让我玩两天不采药。”

香菱的家是一处躲在竹林山坡下的三间茅草房,柴门土灶,但收拾得很整洁,一条黄狗摇着尾巴把他们引进院子里。香菱的爷爷也就六十来岁,腿脚不大利落,见他们到来,憨厚一笑中带着喜悦和热情。他说香菱从小跟着他上山采药,在山野里野惯了,不像富家小姐那么懂规矩,但心眼直诚,答应谁的事就一定会帮到底。“她说公子的皮肤有恙,让我一定帮助治好,我采药一辈子,仅懂得一点医术,不知能不能帮到公子。”

侍卫说:“免了吧,我们也就是来将就顿午餐,公子有御医伺候。”

“什么医?”老人惊问道。

“愚医,老是治不好,不是愚医就是庸医,还能是什么?”他瞪了侍卫一眼,引开话题。

老人看了看他挠破的创面说:“也不能那么说郎中,这做弓愿弓弯,做箭盼箭直,谁不想把事情做好?医者除了识病治病,还得教会病人自己去防病治病,就像这瘙痒,你不能只说再痒也不能挠,不挠能痒死人,谁会等死?还说病由心生,要保持快乐,这虽是实情,也是废话,哪个不想快乐?可遇见烦心事能快乐起来吗?要教会病人怎么止痒,要让病者去想方设法寻找快乐。”老人一边说,一边用些他叫不上名的草药兑着香泉洌水调和着药膏,涂抹到溃面时,一阵清凉直通他的心间。

香菱在灶房里“乒乒乓乓”地忙碌着,不时探下头看看太子是否满意她爷爷的言行。

香菱做的饭菜清爽可口,一盘盐水煮笋,一碟清炒百合,还有一盘炒山茼蒿和榆钱合子,一盆煮芋头粘润可口。香菱爷爷说山珍海味不可多食,清除燥热是治疗瘙痒的根本,这些东西虽不值钱,可对身体有益。饭后,他让香菱去香泉给他们带点泉水回去冲洗创面,他笑着说:“要想皮肤早点好,每天香泉一把澡。但不能图省事让人来运水回家洗,没用的,再好的汤泉,离开本来的环境,那疗效就差远了。”他建议太子每天都来泡个把时辰。

“嘟”的一声微信提示,一个小魔女的头像在我的微信中亮出红点,昵称叫“勒逍遥”,那是卫虹的,是从最初的“乐逍遥”演变过来的,由此可以看出,她对萧遥的感情是由以之为乐的珍爱转向勒索和要勒死他的愤怒和仇恨。

她和我有半年多没再信息互动了,她一直觉得我不够男人,从九十年代初进入大学,她对我和萧遥,基本是等距离,她中意我的身材长相和性格沉稳,又欣赏萧遥的幽默机灵和对命运的掌控,她讨厌我的温吞迂讷和不知争取,也不满萧遥的狡黠多计和投机钻营,我们仨分配到同一个城市的文化系统后的第三年,她好像要下决心在我和萧遥之间做选择,她说你俩要是结合成一个人该多好啊。萧遥马上奉承道,那就是极品男人了。我说,也可能是极品人渣了。卫虹就开始疏远有人渣倾向的那一个了。

“在?忙啥?”卫虹和我的通话永远简洁并不带感情色彩。

我回道:“在,没忙啥。”

停了一会没动静,我就继续我的与昭明太子相关文字的查阅和摘录。江晓白还把一摞昭和县政协编的文史资料和《昭和县县志》搬来,上面除了三言两语的大事记略,还有一些民间传说。

“见到贼吗?”她又发来一句。

“不怕偷,就怕惦记。”我多说了几个字。

“誰他妈惦记?贼?我?”

“不怕贼偷,就怕你惦记。”我回道。

“我?笑话!不过你也开始贼了,跟贼学的?早干嘛了?”卫虹开始出现情绪化。

“有事说事,都这把年纪了,别闲磕牙,我不是瓜子。”我不想当着江晓白的面跟她扯淡。

她给我发了一个羞红的笑脸,说“人家想你了”。

我多少还是有些心中一颤的,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盼着这句话,可他妈的她在梦里都没对我说上一句。如今听来就像喝了隔宿泡过的茗茶,凉哇哇苦涩涩的。她和萧遥离婚后我不是没有过找她的想法,但她却跟着一个自称好莱坞导演的华人老头去了美国半年,回来对我说是去学习的,跟那人没有一点关系。萧遥说谁他妈信哪?反正他不信。后来我也不信了。

她曾找我哭诉过,说萧遥的花心花肺花肠子,后悔当初没有选择我,还说我为了她守身如玉浪费年华,都四十多了还痴心不改,就是当代的情圣金岳霖啊。她希望我和她能再续前缘,用离婚所得的大笔金钱在北京重筑爱巢,气死萧遥那个王八蛋。我当时一点也不感动,就说:“金岳霖守的是一份终生的真情,钟爱的人在与不在都无所谓,再说你也不是林徽因啊。”她怔怔地看了看我,“你难道真的不行了?人生一世,你就这么清汤寡水和尚一般地过着?我,和二十年前比,流失的是青涩干瘪,增加的并不是皱纹和老态,而是饱满和风韵,这些,你都能视而不见么?”

那天我哭了,为我们曾经的纯洁和友谊死去而哭,也为自己真的开始不行而哭,从此我拒绝所有异性的关心和青睐,尤其是拒绝一切好心的相亲介绍。

没多久,我的腿弯开始出现丘疹,奇痒难受,我就擓挠,后来流血发炎,越治越厉害,夜深人静时实在难忍,我就跑到卫生间开起热水龙头对着瘙痒处猛泚狂喷,痒痛如同万千蚂蟥钻心绕身,不一会便被杀痒的快感代替,很有一种生理高潮到来的感觉。日复一日,就像饮鸩止渴,奇痒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什么心思也都没了。我也听信过医生忠告戒过酒,但无济于事,后来我索性开戒,借着酒意有时还能多睡一会。

我和卫虹以后也见了几次面,并加了微信,彼此可以通过朋友圈了解对方的近况。她喜欢晒自己的美图近照和国内外游历,但很少言及个人生活和异性互动,也不再问我有无和“贼”联系,到了去年年底,她称“贼”为“油腻男人”,我讪讪答道:“还真是,三天不洗澡就觉油腻。”她回道:“猪,不懂上网查查。”原来是形容中年男人的猥琐,不仅外观油腻,灵魂也他妈油腻。

我告诉她我这油腻男人在安徽,为萧遥搞一个用来报备的电影剧本。

她马上警觉,“昭和县?香泉?萧珲?”

我也惊奇,他俩离婚五六年了,仇人一样,这事她怎么知道的。我给她发了一个“?”。

她回道:“混蛋有时也可能做点人事,不过你别自虐,我从没认为你是油腻男人。”再问,也就没了下文。

江晓白一直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翻着材料,不时用眼角余光看我在手机上发着信息。见我有些怅然若失,就默默站起为我倒了一杯水,“跟朋友交流的?”

我迟疑了一下,“是,从前的一个大学同学。”

“萧总的前妻?”江晓白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蹊跷。

她看了看窗外斜阳下的余晖,转移话题道:“今晚我们到镇上吃点特色好吗?香泉镇不仅有温泉,美食小吃连南京上海的客人都慕名而来,淮南牛肉羹,香泉羊肉面,张公烩菜,萧氏灌汤包,家家有绝活,样样顶呱呱,《舌尖上的中国》在这拍了好几家呢。”

初夏的天黑得晚,开始我还担心和江晓白漫步在乡间小镇会招人瞩目,等进到镇区后才觉得想法多余。这是一座颇具特色的南北文化交融的古镇,既有徽派建筑的灰白古朴,也有江淮楼宇的玲珑别致,街道两旁,都是粗可搂抱的年长香樟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无风都有树叶响。几条窄仄拥挤的甬巷两边楼台林立,底层的店面都有随风飘动的幌子和大红灯笼,各色商品琳琅满目,美食集居区已经食客如云,满巷飘香,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屋里院外,京剧、淮剧、黄梅戏和流行歌曲竞相吟唱,其繁华程度不亚于一些地区的县级城市。

江晓白说香泉镇的形成得益于这些古老的温泉,除了昭明太子之外,很多有识之士都认识到温泉的有益之处,北宋元祐五年,主簿王大过发现温泉为“一方之利”,就开始修筑汤池,建设浴院和龙祠。一些商贾大户也以此为中心,来购地建屋,从此开始兴盛,王安石、贺铸、张孝祥、汤显祖等文人雅士都纷纷来此洗浴留诗。

走到市民文化广场附近,就闻到明显的硫黄味。江晓白说:“这个季节还不明显,到了霜降落雪的时候,到处热气腾腾,整个镇子都能嗅到这种味道,这里不仅有免费的大汤池,还有几个露天池子供群众涮菜洗衣。”

羊肉面馆的老板娘认识江晓白,她挤眉弄眼地问:“谁呀?不错啊,高高爽爽的,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江晓白拧了一下她的腮,“叫你胡扯。哎,多放点肉啊,别老是宰自己人。”说完进去自己动手,端了一碟香干,一碟羊杂,一碟茭白和一碟酸菜煮青豆。她说今晚是她请客,每人三十块钱足够了,花钱不多还送了个大人情。

老板娘坏笑着给我们送来一铝锅羊肉面,江晓白说:“这次够意思,谢了。”就给我捞面捡肉添汤。她说不仅不给我喝酒,香菜、香椿芽这些美味佐料都不能给我放,那些东西是发物,会刺激我的皮肤。我心中滚过一种久违了的被人关心的感动,这餐饭美味爽口,贴心开胃,满满的一锅,我连汤都没剩。我发现,江晓白的眼中,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母亲般的温暖。

送我回住处的路上,江晓白突然对我说:“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与你发信息的人是萧总的前妻吗?”

我愣了一下,就笑着说:“你刚才不想说,所以我也没再问。”她浅笑道:“这个我们倒蛮像的,不强人所难,对什么都不争不抢。”我想起萧遥所说的佛系青年,也跟着浅笑。

她说萧遥和卫虹以前来南京就会到这里,他们和萧珲除了生意上有交织,感情上也不错,萧珲和他们常有数百万乃至上千的资金短期拆借,很少见他们办过什么法律手续的。萧珲为挽救他们的婚姻没少跑北京,在这里和萧遥也吵了不少,卫虹似乎很信任萧珲,萧遥只要说在这里和萧珲在一起,她就放心。

去年春节前,卫虹来这里住了两个星期,萧珲让我陪她到褒禅山、鸡笼山、霸王祠和刘禹锡的《陋室铭》故址去看了看,她的心情似乎很抑郁,和萧珲吃饭时除了骂萧遥就是说对不起我。她说我对她也伤透了心,不会再回到从前了。但她很希望萧珲和萧遥为我寻找后半生的幸福。萧珲说我都油盐不进了,这个忙谁都幫不上。卫虹当时就火了,骂他们没上心,不动脑,“非要整个相亲见面这种老套的俗戏?想想办法水到渠成多好,像江小妹这样优秀的女孩他能不动心?”她说到这忙捂嘴闭声,像是说漏了嘴,路灯下我也没看清她的脸色。我懂的,卫虹想让他俩把江晓白介绍给我,这次活动安排,怕是他们也有此深意。

我虽然不想陷入这种并不高明的施舍般的安排,但并不影响我对人间真情的信服和敬畏。我更惊奇于自己为何有了想了解江晓白的愿望,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我们那里每年都有新来的女大学生、女研究生,人才长相很多都不差于江晓白,她们对我有好奇,有敬重,也有青睐的,但我对她们一律视而不见,时间长了,她们也开始以为我哪儿不行了。

太子和侍卫下山去香泉泡澡居然坚持下来,即使刮风下雨也没有中断。当地农人也都知道郎中先生收治了一个富家公子到这治疗皮肤病,因此他们去的时间农人们就很少来凑热闹。独享汤泉之乐,成了太子每天的期盼。那三个泉眼,虽然相距不远,但水温和硫黄的味道浓淡皆不同,入水时若溃面奇痒,他就直奔最烫的那一眼,将溃面对准“呜呜”外窜的出水口,让热汤灭杀那个可恶的痒魔。待瘙痒趋缓,他就移到另一泉眼处,那里有一块天然大石卧在水中,中间有一洼槽,被众多泡汤的人或坐或枕,磨得光滑柔润油光可鉴,他用手抄着水将石头上面的浮尘冲洗走,就眯缝着眼枕到石头上,看天上的日头或流动的云彩,间或也有一只或几只小鸟飞来,蹲在池边啜一口水,然后抖动着一身的羽毛,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倏忽飞走。这时,他的身心一片滋润沉静,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都游离出他的内心,溃面上新嫩的皮肉开始萌芽并向一起聚拢,离重生一身洁净康健皮肤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

御医也不再担心什么,他明显发现太子的脸色渐渐红润,饮食和睡眠开始正常,他说:“汤泉奇效固然重要,然日行数十里强身健体也是康复的原因之一。”太子心中窃笑,最重要的还有每天香菱为他用心做的午餐。

香菱变着法为他寻找她爷爷开出的清淡去火的菜蔬植物,蒲公英苗、车前子叶、柳树嫩芽、苦丁菜以及不知名的山野菜和木耳蘑菇,每次下锅之前,她都先用开水烫熟先吃,生怕有毒性伤害到他,曾经为太子提心吊胆的侍卫都被感动了,很多次都抢着试吃,他说香菱是真心为他们好。太子何尝不知她是真的为他好?

盛夏到了,每天太子去香泉的时间也提前到清晨凉爽的时候,往返时间也向后推迟。那日午饭后,香菱爷爷带着侍卫到后山竹林去采集竹腹中的水露,那是用来配制一味巩固除痒长效草药的引子,要砍很多竹子才能采集到。太子只好在此安歇等待,就无聊地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树上鸣叫的蝉儿。正午的天空瓦蓝幽远,几朵如絮的白云像被定在蓝天上,一丝风都没有,太子身上乳白色的府绸长衫渐渐被汗水浸淫,他正要起身去拿汗帕,就感觉身后有微凉的轻风吹来,回头看时,发现香菱正用一把竹篾扇子悄悄为他扇风去热。太子忙致谢,并要过扇子自己扇风。香菱犹豫了一下,就垂下眼帘把扇子递给他,默默到井边为他打来一盆凉水,把他的汗帕洗了洗给他擦汗。

他打趣道:“你怎么不开心哪?”她挤出笑容,“哪有不开心?只是有点担心。”他就问她担心什么,她嗫嚅道:“我盼着你早点治好病,少受罪,又怕你治好病就不来了。”

“是啊,治好病,我还来吗?”这些他之前还真没想过,他就逗她,“你要是怕我不来,不治好这病不就行了吗?”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那可不行,你得赶紧治好病,别的怎么都行。”

太子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治好的。”

她就怯怯地问他:“公子只要一闲下就好像心事重重,不知能否和我说说。我虽是乡野女子,也知道心里憋屈会闹病的。”

他苦笑了一下,他答应过御医和侍卫,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太子身份,那会招来很多麻烦和不测。见他有些犹豫,香菱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不该问,惹你不开心。”他说:“没有啊,你没看出我多想到这来吗?”她看了他一眼道:“我能看得出你有顾虑,唉,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难处。”她把头别向一边,眼角有滴泪珠滚出。

他不忍心伤了这个善良女子的恻隐之心,沉吟了一会,就按香菱的猜测,假托了一个富贵人家,把他埋在心底的苦痛告诉了她。

他的母亲丁令光,是父皇驻守襄阳时相中的富家女子,被封为丁贵嫔。她的到来,结束了萧家后继无人的历史,他也因此成了梁国的太子。

父皇深爱着母亲,但母亲却病倒了。他守在病榻前近一年,孝心终未能留住母亲升天的脚步,他痛不欲生不进米水,父皇敕令也未能把他从悲伤中带出。那日父皇泣道:“你只知孝敬汝母,咋就不懂孝敬尔父呢?让父皇担惊受怕实为不孝也。”为了分散他的悲伤,父皇命他为母亲选择墓穴。

他和内臣们在风水师的引领下,跑遍了建康城郊所有的丘陵山地,最后在紫金山南麓选定了一块前水后山左右拱卫的风水宝地。父皇漫不经心地听完他的禀报后,毫不犹豫地给否决了。他说他已经选定了一块绝佳好地。原来他的贴身太监俞三副收受了栖霞山附近一财主的贿赂,蛊惑父皇前去选择财主指定的墓地,父皇年迈居然应允了,拨出巨额银两给那财主。近臣和道士们都懵了,那地方地势平庸毫无帝王之气,后山难倚主太子不利。但皇(父)命难违,他又是以孝闻名,奈何?

他的近身宦官魏雅忠诚于他,魏雅背着他悄悄找到一茅山有名道士,垂询如何破解。道士和魏雅一起熬制了一个蜡质大鹅,埋到母亲墓侧的长子之位,谓之“厌伏”,据说这是巫术的一种,是用一物压一物调风水的方法来破解长子的不利颓势并延长长子的风水瑞气。

那日父皇怒气冲冲命他去母亲的墓寝。他蒙在鼓里不知何事,到了那里父皇就命人掘墓。他大吃一惊,自掘坟墓是他人的仇恨诅咒,挖掘家人坟墓那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啊。想到母亲生前的贤良慈祥,想到她福地难寝竟然还遭掘墓惊扰,他顿时悲从心起,就跪在地上恳求父皇万万不可。父皇冷笑道:“看来你全都知道啊,现在害怕了?挖!”镐头锨锹雨点一样挖向墓寝,他的心随着疼痛滴血。他昏死过去。等他被掐醒时,就看到从墓寝中挖出蜡鹅等物件。父皇的眼里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和杀气。他明白,利用巫术谋逆是宫廷中的第一大忌,所为者,重则诛灭九族,轻者也要废黜发配。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此时他没有一丝畏惧,他早就想追随母亲的脚步,到天堂那里去尽其孝道伺候她,皇位于他,没有拒绝,也从不追求。

他身边的另一个宦官鲍邈之匍匐在地哭诉道:“太子真的不知,都是魏雅那贱人和道士所为呀。”其他大臣也纷纷跪地为他求情。他这才明白,鲍邈之一直妒忌他对魏雅的宠幸,是这阉人告的密。但他一点也不怪罪鲍,只是想到魏雅从十二三岁便跟随他五六年,其命休矣。

那夜他高烧不退胡话不止,父皇似乎原谅了他,派太医为他悉心医治,五天后病情才开始好转,只是身上烧出的疱疹却怎么也消不下去,疼痛,瘙痒,溃烂,结痂,再痒,抓挠,再溃烂。父皇说,建康的天气不利于皮肤康复,到如方山萧家藏经寺去休养吧。

他谢过父皇的不杀之恩,也不再操心太子的职责,和父皇指派的御医、侍卫来到如方山,说是休养治病,也算作面壁思过吧。

香菱静静地听着他改名换姓的伤心述说,两行清泪不断地向下滑落。她见他缄默不语,才擦了擦眼睛说:“妈妈不在了,已够可怜的了,那家奴也太坏了,还跟着挑事让你父亲嫌弃你,看来你和我一样,也是苦命的人。”

他的酸楚从心底向眼窝冲涌,他真想把这个善良的女子搂到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御医曾劝他:“想哭你就哭吧,你内心有太多的郁结,大哭一场才能疏解呀。”可他哭不出来。

如今他想哭却不敢哭,他面对的是无邪的好姑娘,他不能把忧伤带给她。

气氛有些沉闷,树上的蝉儿叫得喑哑而单调,他望了望北山香菱爷爷和侍卫要归来的方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让香菱能走出他带给她的担心和牵挂。

“嗨,什么长子不长子的,不就是以后谁当家的事么?你们富贵人家的规矩俺不知道,可当家有当家的难处,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那个家,还少操那份心,别太在意那些。你这病的病根就是不开心,要想活得开心,你就找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像我,最开心的事就是能找到一块别人没去过的山地,挖到很多别处挖不到的好的药草,到药店卖个好价钱,给爷爷帮人治病添味好药。”香菱为了哄他开心,居然拿自己打比方来开导太子。

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他也开始平复自己的情绪,笑着问她:“你就这点喜欢干的事?就没有别的什么让你喜欢的?”

她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当然,还有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说完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两颊顿时绯红起来。他沉寂的心就像建康城郊开善寺打瞌睡的小僧被清晨第一声洪亮的钟声轰然撞醒,兴冲冲,晕乎乎。

想自己喜欢的人和事也能让自己忘掉不快和病痛。回到藏经寺,他吃过晚饭,听着山风掠过松梢的清凉呼啸,捧起多日未读的前贤典籍,心地清亮亮的豁达。是啊,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最开心的,一个乡野女子的朴实忠告令他醍醐灌顶,久存其心但无暇顾及的编纂一部诗文选集的文坛盛事为何不能就此开始呢?

他又想起了父皇,那其实也是一位才華横溢、爱子如命的慈父。他年幼时,父皇就敕王锡与秘书郎张缵使入宫,不限日数,与他游狎,情兼师友。又派陆倕、张率、谢举、王规、王筠、刘孝绰、到洽、张缅来东宫给他授课伴读,此十人尽一时之选,是名噪一时的“东宫十学士”。除此之外,尚有殷芸、明山宾、陆襄、刘勰、杜之伟、到沆、刘苞、庾仲容、何思澄、刘杳、顾协与钟屿等先后奉职东宫,这些可彪炳史册的精英人物被悉数请邀,父皇为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也算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

于国是不负皇恩,于家乃不忘父教,于师于友他也不该就此沉沦荒芜人生,梁国灿若星辰的文化天空,必须有一轮耀眼的巨制明月。

然而,从周代至今这七八百年间,经史诸子汗牛充栋,诗文歌赋佳作迭出,名家荟萃,浩若星空,若想选读精华,真的不知从何入手。归结起来,先贤们留存的文化瑰宝,存在着文史哲思不分的体裁芜杂,立意记事不属辞章之作,口舌激辩难归翰藻之义。要整合梳理编纂出一部“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纯文学选集,靠他的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是很难做到的。

当朝文人高士与其无不亦师亦友,然志同道合者并不多,那刘勰出身寒门却才高八斗,所著《文心雕龙》提出“文载道,诗言志”,解析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但与他的文学观却大相径庭。王、谢、陆、张等东晋望族后人虽才华横溢家世显赫,他们骨子里的门户优劣标准肯定会影响到选文的公正。

不二的助手人选,就是彭城刘氏刘孝绰了。其先祖可追溯到汉高祖刘邦,与太子先祖兰陵人萧何虽为君臣但情同手足,刘萧两家一直有着相同的价值观和亲近感。

一夜无眠,却无痒痛之感。他在晨曦中走出寝居,外面的天空竟是如此的美丽高远。

江晓白已经把公共大汤池中的种种拥挤肮脏混乱说了很多次,她说那个男性大汤池里也有大小三个泉眼,分大中小三个浴池,水温、出水量以及含硫量都各有不同,水温最热的池子挤满了七八十岁的老人,中间最大的池子则为中青年居多,那个稍冷一点的浴池是人们上来时净身用的,夏季用得比较多。她再三强调,那里的环境真的不敢苟同,地面上的烟头、纸屑、塑料袋、痰渍随处可见,甚至还有小孩在池子中间大小便,负责卫生的老头根本无能为力,抱怨之后也就随他们便了。因为历史悠久,掌故很多,泉水疗效奇特,又是免费的,附近方圆几十里地的各色人等都慕名前来,昼夜不分,络绎不绝,从没有过净场无人的时候。不容怀疑的是那三个泉眼,确实就是当年昭明太子洗浴的正宗之地,水流大,热度好,含硫量适合人体,比附近所有温泉的水质都好,不像萧珲的度假村,说的是温泉,其实是从外面用管子引到建筑物里,到了冬季最冷的时候,还要用锅炉加温。

这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吃过晚饭看天色尚早,就执意要到这免费汤池泡澡。江晓白说度假村的浴池干净卫生人又少,我去蹚那浑水干什么?我说在这泡了好几天了,这瘙痒顽疾没见收敛啊,想到萧太子的神泉那里试试。她说:“也是,你是该去当年太子泡澡平疴的环境体验一下。”

走过市民文化广场,就看到两个露天温泉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袅袅水汽,池子四周有很多妇女在那刷碗洗衣,一些赤脚的孩子在水中的台阶上蹦跳着,溅起的水花惹得妇女叫骂。江晓白说:“别看肥皂洗衣粉都倒进池子里,但洗菜刷碗一点也不脏,这水除了有杀菌消毒的功效外,漂浮在上面的东西瞬间就被新涌出来的泉水顶走。”她和妇女们打过招呼,就告诉我汤池的位置,前面挂门帘的是女池,向南再走十来米就是男池了。

我穿过一条不长的窄仄小巷,来到写有汤泉字样的一个照壁面前,从左侧进到一个约有三四十平方的小院里,墙根的地方摆满了一排黑色的塑料桶,尿液已经把桶沿浸渍得生垢发黄,从巷道吹来的晚风凉飕飕的散发着腥臊味。浴室分南大门和西小门,人们进进出出方便自由,根本不用花钱买票。虽是夏季,里面依然还有雾气,刺鼻的硫黄味提醒你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天然温泉,两盏昏黄的白炽灯把里面乱纷纷赤条条的身体映照得模糊不清。我没有急着脱衣下水,我拿下眼镜擦了擦,就开始观察这里的环境。据说这浴室是最近几年前镇政府重新翻建的,分男女两大间,各自面积约上百平方。我眼前看到男池,也就大小两个池子,用马赛克粘贴的浴池及四周池沿有不少都已脱落。沿墙用水泥预制板搭建的台子,上面也用瓷砖粘贴着,色彩芜杂斑斓,看不出上面的颜色,这是用来堆放洗浴者脱下来的衣物的。这时,浴室内人头攒动,方言浓郁的说话声在水汽和“哗啦啦”的泼水声中显得更加含混不清。我把目光放在擱衣台上,想寻找一处放衣服的地方,突然感觉脚下绊了什么,低头一看,一只健硕的牧羊犬正趴在那里滴拉着舌头,见怪不怪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脸继续看着池子里的肉林人体,我不知哪个是它的主人,想必它也不见得看得清。

“这些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江晓白说,“南京和马鞍山市的人一般都是在凌晨时分来洗泡,可以避开人高峰,主要还是为了水质干净卫生。”我慢慢向翻滚着水花的泉眼处挪动,这时,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从池子里用双手掬起一捧水喝到口中,我惊得头皮一麻,以为他要喝下去,就见他仰起头来,口中发出“咕噜噜”的漱口声,过了约半分钟,他才低下头,把嘴里的水“扑”地吐到池子里,水面上顿时漂浮着一丝丝泛着白沫痰渍的污秽物,我觉得恶心,赶紧逃离他远远的,再看其他洗浴者,个个气定神闲,有的还和他打着招呼聊着天,毫无嫌弃厌恶之感。我正为这里的卫生条件担忧时,再看水面,新翻涌出的水流早就把刚才看到的漂浮物冲得荡然无存。

这里的水温稍高于体温,舒适杀痒,使皮肤润滑清爽。我从腿脚满池的人群中挤到那个最大的泉眼跟前,一股湍急温热的地下水流顺着脚踝直向裆部冲来,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试图将脚朝泉眼深处放,但水流的迸发力量让我难以如愿,我只感觉到那涌动的水流涤荡着我的身心,这来自地壳深处的神奇之水,用某种神秘的力量来赐福给被五谷杂粮喂养着的那些带病的众生,我感觉我体内的病毒和负能量开始在温泉中被稀释,被消解,我的皮肤变得紧致柔软和健康,那个困扰我多年的痒魔开始萎靡、疲软、死亡,我内心深处沉睡的欲望也被水流的冲击得跃跃欲试,我突然想起江晓白,不知此时她是否在女池中,若在,她会像我一样突发这么多奇想么?

不断有人挤过来奔着新出的泉水,他们要么过来漱口洗牙,要么漂洗头上的泡沫,很少像我坐在池中静默浸泡,追想着当年萧统太子沐浴治病的所历所思。他们来的目的无非是洗去一天的汗尘和劳累,美美地享受干净清爽的夜晚生活。

出来时街灯已亮,市民广场上的音乐声正激发着舞者的脚步。江晓白正和三个女子站在那里聊得正欢,我一向不好这样的热闹,就对江晓白说:“我已经很熟悉这里的环境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江晓白把我介绍给大家,细看她们都是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个着装相对职业的姑娘说:“大作家不要太矜持,广场舞俗,我们就到‘沙龙咖啡坐坐吧。”我看了看江晓白,她的表情似乎很紧张,像是怕我拒绝。我微笑着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江晓白很开心地跳了起来,那一刻我心中一颤,我年轻时梦中出现的那个女孩高兴时就是这个样子。

邀请我的那位姑娘像是她们的核心人物,坐定后她就自我介绍,“我叫张燕,是镇政府的公务员。”江晓白笑道:“张燕是谦虚,人家是副镇长,马上还要高升。”张燕就笑着打了江晓白一下,接着介绍了另外两位,一位是文化站刘站长,一位是中学的李老师。她说:“我们和江晓白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香泉人,大学毕业在外闯了两年,都回到香泉了,感觉还是家乡好。”

我笑吟吟地看着江晓白,她的脸红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想说啥,你不是也没问吗?”张燕说:“你俩有戏呀,当着我们的面开始秀甜蜜?”江晓白忙辩解:“别瞎胡猜,虞老师是说我这么长时间也没介绍我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就请张镇长做个官方介绍吧。”

张燕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这样啊?那我就介绍详细一些,江晓白,女,80后,毕业于上海大学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硕士学位,现为香泉镇招商办主任,主抓文化旅游招商和创意产业,负责香泉温泉的包装推介,现主要任务是为著名作家虞莼老师的采风创作提供助理服务。目前单身尚无牵挂。不知虞老师婚配否?”

江晓白和大家笑着推搡张燕。我虽然感觉她的介绍和对我的追问带有戏谑的成分,但依然十分开心,尤其江晓白是单身,还无牵挂,证明连在谈的对象都没有。想到这,我的心跳有些加速,脸色也有些羞红,这在以往,那会被我认为是很可笑幼稚的年少不经事。

江晓白笑过之后正色道:“虞老师是正人君子,很少开玩笑的。让他感到尴尬影响了创作速度和激情,那可是你领导的责任啊。”我忙自我幽了一默:“别把我说得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我只是个讲究温度的写字人,脸老是板不下来,所以做不成老板,一直没成家,也就成不了大家,平素怕见官,因此做不了官。今天荣幸能跟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开心一笑,也可洗涤去我这中年男人身上的油腻。”

“哟,虞老师,你这话有深意呀,好像谁都喜欢大款大家大官一样,就不许有欣赏清风玉露高洁君子的纯情女子?你是想拉开年龄距离让我们称呼你为‘您吗?你比晓白才大几岁呀?真是猥琐的油腻男人,晓白才不会三天两头在我们面前情不自禁地说起你。实话告诉你吧,能挑动晓白眼皮的男人还真不多,有个死乞白赖从上海追到这里的博士,目前还在市里做处级领导,找了多少关系来做晓白的工作,可咱晓白就是不动心思。”张燕不顾江晓白的瞪眼捂嘴跺脚制止,连珠炮似的对我一番数落。

江晓白满脸绯红借故跑到外面,另外两个人也吃吃笑着。张燕指着她俩道:“你们还是晓白的闺蜜朋友吗?光顾着高兴不替她说话,把得罪人的事都叫我干。”她转过脸对我说:“虞老师,你还没来香泉之前晓白就曾跟我们说起你,你的几个和晓白有业务来往的朋友曾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起你,对你赞誉有加,想介绍你俩相识。我们觉得这事不靠谱,这个眼界高得超过琼楼玉宇的公主,他们那云山雾罩的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动心?谁知她居然很当回事,上网查找你的身份介绍和作品名录,还从不同侧面了解你的为人,连你患皮肤病的原因都略有知晓。我们都奇了怪了,这个冰清玉洁才华横溢的女孩,凭什么对一个陌不相识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痴迷起来?要知道,喜欢她的优秀男生多了去了,为何对你情有独钟,而且义无反顾地加入到那几个奇葩导演的这幕别开生面的相亲戏中。见到你以后,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一厢情愿地爱得不能自拔,总是寻找机会和我们说起你,说你磁性的声音和不凡的谈吐,说你知识的广博和作品的高雅,还说你口气的清馨和举止的优雅得体,天啊,我们都嫉妒的不行,这是只能在经典唯美的爱情剧里才能看到的桥段,这是陷入痴情恋爱状态女孩最常见的幸福病态,她是要人与她分享难以宣泄的喜悦和爱情的甜蜜啊。”

我听得瞠目结舌,这绝不是乱点鸳鸯谱的即兴恶作剧,而是蓄谋已久用心良苦的成人之美,参与者众,用情者真倒令我始料不及。我不喜欢拉郎配式的相亲,也不排斥亲情友情作用下的喜从天降,但见多了婚姻方面的爱恨离合,我一直以为我的爱情之火早就熄灭,复燃的可能几乎为零,因为不会再有哪位令我心仪的普罗米修斯会为我送来火种。不成想,这个貌美如花心高气傲的江晓白,居然把我看得如此高大神圣,我也有了久违的心鹿乱撞,这难道真是昭明太子在冥冥之中为我提供的爱情保佑?我求助似地看了看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正泪水涟涟地看着我,入戏一般向我频频点头。

“虞老师,好好珍惜在香泉的日子吧,用心抓住江晓白,祝你爱情创作双丰收。”张燕很官方地叮嘱我。

太子和侍卫回到藏经寺的时候太阳还高挂西天,御医禀报说刘孝绰中午就来了,酒喝得多了,还在西厢房睡觉。他不好抱怨御医,刘孝绰这个老先生可不好伺候,他年长太子二十岁,孤傲不羁,恃才傲物,盛气凌人,“东宫十学士”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被他放进眼里。他和到洽都是彭城同乡,学识资历也在伯仲间,但他从不给到洽好脸色,常挑到洽诗文中的败笔在宴会期间的大庭广众之下嗤笑之。到洽出身贫寒,曾经挑粪浇过菜园子。一次众学士宴饮,到洽说他看好一块好地,但主人不管出价贵贱就是不肯转让。刘孝绰就笑道:“你为何不挑些人粪尿放到他的窗户下,让其饱受奇臭之扰,你便可得手矣。”众皆大笑,到洽却恼记心怀。刘孝绰喜贪美色,省亲时带回一小妾,香喷美艳,常得意于同僚间。到洽就劾奏他“携少妹于华省,弃老母于下宅,大不孝也”,被免去廷尉卿。太子念其才高思捷于他亦师亦友,遂请父皇恩准留与东宫做太子仆。此次召其来如方山,不知能否琴瑟和鸣弹奏出知音心曲,助他完成文选的整理编纂。

晚饭时,刘孝绰酒意尚浓,又命随从再备酒菜,他端着酒樽对太子道:“一进如方山,颇似入仙境,群群白色的蝴蝶循着我的马蹄留香一路相随,午间酒酣,梦中偶得佳句《咏素蝶》,说来请太子殿下一哂。”他知其诗善于托物言志寓景抒情,此情此景,必有传世佳作爆出,遂催其吟诵。刘孝绰抿了一口酒,眯缝着蒙眬醉眼,用筷子击打着桌沿,摇晃着脑袋吟咏道:

随蜂绕绿蕙,避雀隐青薇。

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

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

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

太子的眼眶开始湿润,脑中顿时浮现了一幅蝶随蜂游图,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舞,遇到鸟雀赶紧躲藏,趁着日光竞相腾起,顺着风势悠然返回,在花丛中时出时没,于树叶间上下翻飞。他懂得,此诗借素蝶的顺境逆境,表现的是自己现实生活的悲欢浮沉,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最后两句直抒胸臆,抒发了他与太子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情怀。太子心中一阵舒畅,不顾御医的劝阻,执意要与刘孝绰痛饮一杯。侍卫适时提醒道:“香菱姑娘为了医好您的痒疾,援葛藤攀缘到悬崖顶峰采来草药,佐以香泉浸泡,才有今日痊愈的迹象,图一时欢愉而弃多日医治,窃以为不足取也。”

他悻悻放下酒樽,对刘孝绰尴尬道:“痒魔扰我经年,今遇贤人祖孙医治,又得香泉神水沐浴,顽疾已现痊愈端倪。且把今日之豪饮,留与愈后《文选》告成庆功再喝吧。”

刘孝绰借酒疯癫,笑道:“太子勿以臣之好而误其诊,贵体为要。然殿下患小病实得大福也,幸有三得,一得美姝润焦心,二得香泉浸病身,三得《文选》天下珍。明日起,我要观美姝,泡香泉,跟随太子纂《文选》。”说罢,举杯邀月,击节引吭,慨叹山间清风凉爽祛暑,明月皎洁醉人,比起那建康城的酷热混浊,真仙境也。

次日行程依旧。走十几里的山路他早就习以为常,而刘孝绰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来时他让其骑马随行,刘孝绰正色道:“君臣之道乱不得,焉有臣子骑马太子步行之说?”他们就走走停停,本来用时不多,今天却走了一个多时辰。

香菱焦急地等在拐向香泉的分岔路口,见到刘孝绰先是一愣,接着红脸低首问安道:“难怪迟了时辰,原来来了一位老财主,我回去需多准备些饭菜。”刘孝绰撸了撸汗津津的宽大水袖爽声笑道:“是老了,是老了,可姑娘別叫我老财主,我只是个陪伴公子读书的老书童。”香菱低头格格甜笑,“书童哪有这么老的?”就对太子赫然一笑,飘然回家备午餐去了,留下一路的馨香,让刘孝绰吮吸着鼻息望着他坏笑。

香泉神水和香菱的厨艺颠覆了刘孝绰昨晚对如方山的赞誉,他在返程的道上献言道:“君之疾见于表而藏于里,表里共治方为根治。前些日多为治表,治里之日乃臣辅佐您完成《文选》千载功业之时。然若编纂治里与浸泡香泉治表相向不悖,时间和路程乃大碍也。臣以为,速于香泉旁青山侧建文选楼,食宿于此,编纂治疗两不误也。”

次日午餐时,太子将刘孝绰的建议说与老人。香菱爷爷想了一下道:“秋日将至,天就变短变凉了,疲于奔波又有雨雪不测,确实不是长久之计。然寻地造屋需要时日,离此处不远有一张氏老宅,房阔院大,家人都去了建康,只有一老仆看门,可否临时租住些日子?”香菱拍手赞同,“这样我就可以做更多好吃的给你们了。”转眼她又有些忧虑,“你们不在如方山,那公子答应让我上山采药的话还算数么?”太子哭笑不得,“我们吃了你做的好饭这么久,还没给你报偿呢,那山上的药材都是你的。”香菱说:“俺没有那么贪心,不会天天去的。”刘孝绰看着香菱,又望了望太子,懒洋洋道:“我真的累了,不行今晚我们就先住在老先生家,明天我就去谈房屋租赁之事。”太子知道他的心思,沉下脸道:“没你想的那么急,回去再议不迟。”

第二天,刘孝绰就让侍卫把他的行囊打包放到马背上,侍卫战兢兢地看着他,他假装未见,一如往常步行前往香泉。刘孝绰饭后对老先生说:“我真的走不动了,公子今晚暂住你家一宿,我就骑马回去了,租房的事一定,我们就搬过去。”太子佯装不同意,刘孝绰却骑马走了,侍卫一脸懵懂愤怒,他以为这是犯上作乱。太子却对他心存感念,刘孝绰是最了解他的人。

香菱开心得难以言表,晚饭后她亲自给他收拾床铺,从宫中带来的蚕丝蚊帐她从没见过,他的枕头香芯她拿过来贴在脸上认真地嗅着,露出幸福陶醉的神情。她用香椿木桶给他打来洗脚水,执意要为他洗脚,他不忍心她这一整天为他不厌其烦地操劳,就婉拒她。她赌气似地说:“我就是喜欢帮你做这做那。”就把他的脚按到水里,一手抓着他的脚踝,一手轻轻为他搓洗着,她边洗边看着他脚踝的瘙痒区,眼神满是心疼和焦虑,“怎么还没好利索呢?你快点好吧,不行你换到我身上吧。”她自言自语地祷告,让他的心颤颤地酥麻感动,宫内佳丽如云,蔡氏也是千里挑一,但像香菱这样让他动情动心的却没有一个。父皇常说他文有余而武不足,王者必须凌然霸气所向披靡,包括男人的阳刚驭女。但他真的少存此念,整日目不斜视,与蔡氏也是相敬如宾寡淡例行。他离而立尚有几年,男人引以为傲的阳刚之具却是他不愿想起的地方,它沉默慵懒,连亢奋的热情都很少,除了充当排泄的通道,似乎有些与世无争。他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会在这种波澜不惊的君子性情中终老一生。他曾和御医探究过,太医说一切正常,关键是你的心静如死水,需有风雨才能掀起波澜。可他经历的风雨还少么?是什么样的风雨才会让他卷起惊涛骇浪?就像是现在,就是眼前的香菱么?要不然,为何一向萎靡不振的地方如今竟热烘烘地蠢蠢欲动?他低头看着专心为他洗脚的香菱,她的脖颈颀长若藕,绒毛闪着如金似银的柔光,胸脯挺拔颤微,阵阵的体香绕他鼻息,他情不自禁轻轻地抚摸了她乌发,她似乎心领神会地抬起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羞涩地妩媚莞尔。他怜爱地看着她,“香菱,难为你这么用心对我,我不知怎么报答你。”她的脸红润美艳,“我一个乡间女子,能遇到你这样和善的贵人,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图,只要心里喜欢。”

美丽善良兼知书达礼的女人,他觉得除了他的母亲不会再有了,父皇为他选定蔡氏的时候警告他,“别拿你母后做标杆,若此,你也要像父皇一样文韬武略文气霸气齐全。”香菱的骨子里,泛漾出的还真有母后身上特有的东西。他恍惚于她们二人的身份飘忽中,当香菱倒完洗脚水回来为他放下纱帐准备离开时,他好像怕要失去似的猛然拥抱着一脸惊诧的香菱,把头埋在她馨香温热的怀里,幸福而畅快地抽泣起来。

香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公子,你心里的苦要吐出来,没事的,能换回你开心幸福,香菱做什么都愿意。”

他开始情乱神迷,两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游移,香菱的身子一开始木木地僵硬,此时则柔软如水,她的口中呻吟着如兰的香气,目光无神而散乱。这时,隔壁传来香菱爷爷似不经意的咳嗽声,香菱忙把他从她的怀中推开,她整理了一下不整的衣衫,满脸羞红低头道:“公子早些安歇吧,我给你和爷爷倒杯蜂蜜水去。”

满屋都是香菱的味道,来此已三月有余,和她相识后每天的点点滴滴都涌入脑际,她的一颦一笑竟是如此清晰,他睡意全无,索性披衣起身来到院中。屋外月光如水,用竹枝扎立的篱笆院墙在月色中透出斑驳陆离的亮光,有一个蠕动的东西攀在篱笆上,他近前端详,原来是一只蝉在那里艰难地蜕皮,他悄然退回,唯恐惊动了这个生命短暂的生灵。或许明日阳光给你轻薄透明的羽翼,晨露让你饱饮午间高吭的能量,但秋风已至,此时你还破茧而出,能给你灿烂韶华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父皇评价他的诗有伤感萎靡之气,吟咏之物多寒蝉朝露夕阳冬蚁,让他学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沧海大度。他知其中肯,回屋后即研墨赋诗《蝉赞》:

兹虫清洁,惟露是餐。

寂寞秋序,咽哳夏阑。

定伊不美,曜彼华冠。

清晨起身,发现篱笆上仅剩下空荡荡的蝉蜕,他沿着蛇形小道步入屋后的竹林,竹叶飒飒,凉意习习,秋天的脚步愈发近了,那脱壳的幼蝉未来的命运不由得他不伤感。等到日上林梢,热气开始灼人时,他的心境就开始通透明亮起来。

回到屋內,他的床铺已收拾得清清爽爽,香菱的馨香弥漫了整个空间。昨夜没收拾的诗稿也归放到位,一只蝉蜕放在上面,旁边的一枚香笺上,四行娟秀小字赫然在目。

秋虫出夜间,生死意阑珊。

愿得一时鸣,不枉来人间。

这是香菱的附和之作,同样是咏蝉,但她的字里行间,流露的却是一种高昂无畏,一个小女子的胸怀,让他汗颜。

张燕把江晓白对我的一往情深说穿后,我既喜且忧。我没有她想得那么好,很怕她熟知后失落和失望。我还很小人地往坏处想她,她和萧遥、萧珲的关系真的那么纯洁纯粹么?那个追到这里来的博士和她曾经到了怎样的程度?那晚我从“沙龙咖啡”回来,满脑都是江晓白的影像在放映。我觉得这喜悦有些突如其来,我还没有获取的充足理由和承载条件,需假以时日给人给己以各自真实的面目。

我把情感的火苗压成拼命工作的浓烟,仍一如既往地和江晓白保持着工作关系。她有时会向我投来暗含幽怨的目光,说话办事不像之前那样的无所顾忌。我和她说话也开始斟词酌句,唯恐拨旺或者压熄我俩间那让人心动的火苗。

每天我都去浸泡温泉,我越来越爱上这个大众聚合的赤裸裸的场所。我已不再有固定的时间,几乎每个时间段我都体验过,凌晨是城里开车族追求干净人少的时候,清晨是镇区居民晨练后的清洗时分,上午则成了退休职工和农村老人的消遣时光,深夜却是在娱乐场、酒馆酣畅之后青年的好去处。在这里可以听到各种真实的声音,直面无遮掩的真相。一个多月来,我熟悉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听懂了这近似南京方言的爽直表达。我的过敏性皮肤开始变得光洁起来,瘙痒病灶日渐缩小,痛苦之痒也渐行渐远。创作进度则不断加快。

江晓白本职工作很少耽搁,她近期似乎在和一个北京的策划团队对接关于申报特色小镇的事情。我已走完了材料收集和场景体验的阶段,现在正全力以赴向完稿目标冲刺,就很少有事情麻烦她。而她似乎感觉到我离开这里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早晨我从温泉回到度假村的时候,萧珲说:“你去体验几次也就行了,放着这里的水清人稀干净卫生不用,跑到那里跟乡野村夫厮混,你是去看光屁股展览的吧?”我笑着说:“你这里不接地气,温泉要的就是从地下冒出的地气。”他说:“晓白来了,在自助餐厅等你。”

有一段时间江晓白没在这陪我吃早餐了,我去时她正动手为我煮面条,她知道我的口味。她说吃完饭想请我和她一起去见见北京的几个专家,看他们忽悠出的这个特色小镇方案是否靠谱。我说:“门外汉去看西洋景,看不出门道只能看熱闹,还是请你们书记镇长把关定夺吧。”她有些赌气似地说:“我这关不过,他们就别异想天开。”

专家们原来也住在这里。见面是在萧珲的小客厅里。市发改委的一个处长陪同,他再三向江晓白强调,郑主任十分关注这个项目,来的这几个专家也是他的朋友,他把全部的人脉和信息资源都倾注到这里,郑主任这两天回上海主持他带的研究生的论文答辩,要不然他会全程陪同的。来的几个也都赞叹郑主任为了香泉的发展真是竭尽全力,他们也是被朋友的执着感动,才放下珠三角地区一些地方催着要的项目优先策划香泉特色小镇的。

江晓白不是我想象中的招商办人员,她没有一丝的曲意逢迎,寒暄也优雅得体,尤其对那个没出面的郑主任连句感谢话都没有。北京的一位专家就打开PPT开始讲解。屏幕上顿时出现了“南朝烟雨小镇”的字样,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眼光。这出自杜牧诗《江南春》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比起之前广为宣传的浙江“梦想小镇”“文具小镇”等,有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又有诗意浓郁的旅游特色,香泉的精髓应该说被抓住了。

PPT做得很唯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国内外著名的特色小镇景观,瑞士的达沃斯小镇,法国的普罗旺斯薰衣草小镇,美国格林威治对冲基金小镇,杭州西湖云栖小镇等,个个美轮美奂,再看下面的内容,就知道是套用的固定模板,特色小镇相关概况、建设背景、建设内涵、建设原则、建设创新要素、建设瓶颈和障碍……用到哪都可以,到了建设定位这一栏才开始沾点边,是历史文化温泉旅游小镇,有点一篮子装的意思,建设参与主体说得也很高大上,用PPP运作模式,即政府支持,资本参与,平台支撑,企业主体。讲得头头是道没有一点错误,但如何操作却不得要领。

江晓白拿着铅笔认真地看着听着,完了后她看了看我,“虞老师,你对这个方案怎么看?”我没想到她会对我搞突然袭击,她的眼神却是满满的信任和期待。这些特色小镇很多我都去过,他们的建设也非一朝一夕,这种说瞎话编故事要政策骗资金的急功近利如今大行其道,特色小镇成了筐,什么东西都朝里装,忽悠改名叫策划,骗子摇身变大师,我听了不少也看了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归结起来还是要落实到他们这样做图的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个策划应该说无懈可击,我只有几点质疑,一是方案如何能够立项审批,二是建设实施的资金如何保证,三是地方政府要提供什么政策或财产担保?”江晓白望着我,长吁了一口气,我所质疑的,似乎也是她关心的。

一个很少说话的秃顶中年人清了清嗓子,他说:“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我们是专业的策划团队,你们可以到网上查一查我们成功的案例,为我们站台背书的单位和领导不便告诉大家,我的意思是请你们放心,我们还真的没有办不成的事。至于怎样使梦想变成现实,说白了,两个途径,一是我们只负责方案编织策划和项目审批,别的不做深度介入,我们仅收取工本费和公关费三百万元,合同签订后,除了支付前期的运作成本,剩余部分待批文下达后付清。另一个是全程介入模式,我们帮助运作建设资金和设施建设,但政府需提供一平方公里的建设规划区,核心区第一期不得少于一百亩。”说完,他点开电脑,香泉镇的镇区现状图跃然墙上,他拖动鼠标,在图上讲述着各个功能区的建设规划,第一步的开发和拆迁正好把大众温泉列入其中,一个温泉度假休闲综合体坐落其上,上面有“天下第一汤”五个大字,据说正是萧统当年手书,我找了很多地方没有找到,这个不知是真是假。

江晓白这次倒很直接,她对秃顶说:“香泉应该说早就是特色小镇,只是没能得到国家层面的政策扶持,我觉得第一个选择不错,若能得到审批,我们可以在完善设施、增强功能、拓展领域、提高档次和效益方面做锦上添花的工作,这既能体现原有的传统特色风貌,又能避免画蛇添足的重复建设,节省资源资金。具体实施,可以委托第三方与你们对接完成材料申报和费用支付,地方政府给你们提供全方位的支持。至于费用额度,这个好商量。第二个方案无法实施,建议搁置不议。”

秃顶讪笑道:“郑主任果然慧眼,小江主任虽不是香泉党政主要负责人,如此大的项目亦敢选项拍板,佩服!不过,我们最感兴趣的却是第二个方案。”秃顶的话里虽有讽刺意味,但却也道出我的担心。江晓白并没表现出什么难为情,“赋予我多大的权力,我就该有多大的担当,第二个方案真的不可行。”陪同的处长赶紧站起身笑道:“郑主任来时叮嘱我,他也倾向于第二个合作方案。”江晓白沉下脸,“你告诉你们的郑主任,我多次拒绝了他,劝他不要再抱任何希望。”秃顶嬉戏道:“哦,郑主任好可怜啊。”

江曉白说:“你想多了,我是说,第二个方案的吸金之处在于水源充沛、水质优良的大众温泉,那里地处全镇黄金商圈地段,不知有多少投资商希望进行高档次大规模开发,包括如今度假村的萧珲董事长,但历届党委政府的态度都十分明确,封建王朝都没有据为己有收取浴资,到了共产党领导的时候再交给开发商向老百姓收取洗澡费用,良心说不过去呀。若有开明开发商能把大众温泉那三四亩地剔除还汤于民,可以考虑开发。你们能找到这样的开发商吗?”说完她又莞尔一笑,“如果认为我人微言轻,你们可以跟领导直接洽谈,我这就为你们安排。”处长不时偷偷瞄我,这时笑着对江晓白说:“我一直认为这位同志是坐镇的领导,现在看又不像,不知怎么称呼。”江晓白未加思考道:“我男朋友,来看我的。”

我惊得脸红汗出,江晓白鼓励地看着我。处长和秃顶面面相觑,忙说开发的事回市里向郑主任汇报一下再说。

江晓白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度假村,她没有表现出我预想中的羞涩和对我的解释,也没有一丝的冲动和幸福感。我不知如何化解这份尴尬,只好面对电脑茫然不知所措,一个字都敲打不出来。

“虞莼,你真的是愚蠢么?”江晓白终于憋不住了,她眼中噙着泪水,“你是真的对我没有感觉,还是心中有梗吐不出内心的真情实感?我也是有尊严很骄傲的女孩,张燕的话已经表明我对你的爱,刚才的大胆表白是我亲口所说,而且面对的是那个郑主任派来的说客。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我从没经过如此真挚火辣的爱情表白,但我不知如何回应,我呆呆地站起来,头脑一片空白,我全身僵硬,嘴里涩涩发干,舌头也不听使唤。我的样子好像吓着晓白了,她怔怔地走近我,泪水串串滑落,她的嘴唇翕动着,呼吸急促,我想向后躲,但怎么也挪不动,江晓白如兰的呼吸气息在我的鼻息前越来越重,我冰封的躯体开始渐渐融化,我的皮肤也有了松弛的感觉,干涩的眼眶开始发潮,从心底涌出一股热流,泪腺开始润滑我的眼球,很少有过的泪水慢慢爬出我的眼眶,我内心的门轰然开启,我张开双臂,猛地把她搂进怀中,我用莽然的嘴在她的头上拱动着,她泪眼蒙眬地抬起头,把嘴凑向我的双唇,那股甜馨,就像毒品令我瞬间上瘾,我想,这辈子怕是戒不掉了。我真的想说,晓白,我的亲亲,我爱你!但就像有一只手在我的喉咙里猛拽我的舌头我怎么挣扎也喊不出那句心里话。她哭了:“虞莼,我爱你的愚蠢。你也爱我么?”我拼命地点着头。

我在送江晓白回去的路上,她告诉我,那个市里的郑主任其实是她的师兄,她读硕士时他读博士,他研究的方向是“竞争理论”,他和另一个爱着她的师兄竞争时得胜。她在享受着短暂幸福的时候,又有一位女同学爱上他,他鼓励江晓白与其竞争,她静观了一段时间,居然自动放弃,这令他很不满意。硕士毕业后,她不愿再读博士,他屡次争取重归于好,她理都不理。在上海工作两年毅然回到老家,为的就是避开他。他为了接近她,通过人才招聘渠道,应聘到本市发改委任副主任,从事宏观经济研究和大项目对接。这次来客已是他介绍的第三波,都点名要她接待洽谈,他说要给她创造政绩。

“我让你参加并当众宣布我们的关系,就是让他死心,我的真爱是你。”江晓白把头搭靠在我的肩上。

路灯明灭朦胧,蝉儿还在啼鸣,热烈的夏天到了。

他们搬至张宅那天,香菱有些依依不舍,她看到随来的御厨、杂役,苦笑着说:“这下好了,不用吃我做的粗茶淡饭了,我也该专心上山采药了。”太子的心也七上八下五味杂陈,和她离得近了,反而不能像从前那样堂皇接近,他又能有什么理由和她朝夕相处呢。

老人还不时前来给他配送一些外敷的草药,察看患处的康复状况。他似乎变得少语,来去匆匆,连询问香菱近况的时间都不留给太子。那天临走在门口太子听他对刘孝绰说:“公子的病情康复滞缓,要是反复就麻烦了。”刘孝绰就把老人请回太子的寝处,他当着太子的面对老人说:“公子这些日子神思恍惚夜不能寐,虽天天浸泡温泉,然康复滞缓,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说白了吧,公子是在惦念香菱姑娘。”

他没想到刘孝绰会直截了当地揭出自己的病因,他有些羞怒。老人叹了一口气,“我那孙女,这几天也茶饭不思瘦了很多。可,可,唉。”刘孝绰说:“老人家,你都看在眼里,公子和香菱姑娘确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造的一对璧人,我斗胆向你提议,不如让两人珠联璧合生活到一起。”

老人勃然,“我孙女虽出身乡野,却也是知书达礼的黄花闺女,真若有意,也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公子与香菱两情相悦,老夫也不在意为妻还是做妾,但明媒正娶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忽略的,不知公子能否做到?”

他张口结舌未敢承诺,如此大事必须经父皇首肯,至于蔡氏,她就是情有不甘,也不会公然反对的,想到父皇的威仪,他的心开始向下沉落。老人没有为难他,对他和刘孝绰说:“我也想让香菱来此照料公子,可名不正言不顺啊,洗衣做饭也用不着她呀。”刘孝绰遂喜笑颜开,“老先生不用担心,你说的这些事有下人去干就行了,我和公子整日编纂诗文,疲惫劳顿,很需要一个研墨誊写的帮手,我看香菱姑娘字迹娟秀心灵手巧,先来做个书童吧,至于长远美事,待公子禀报后再做决断。”

老人喜出望外,他哆嗦着嘴唇拱手答谢,“仰仗祖上积德,能让孙女得到公子青睐。”

这一夜,是他移居此处睡得最踏实最香甜的一夜。

香菱来到他面前时他的心颤颤地疼痛,几天不见,她明显消瘦了很多,眼眶黑青,明亮的眸子有些暗淡。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开始涌出,“公子,我还担心你要忘了我呢。”他把她拥到怀里,“我怎么会呢,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逃不掉的。”

刘孝绰是个情色之人,他对香菱说:“我像公子这般青春年少之时,早就左拥右抱妻妾满堂了,如今公子孑身一人远离家室,姑娘该抓住公子的心,切莫辜负了这青春大好年华。”香菱臊得满脸通红,“先生这是要逼我离开这里吗?”

他和刘孝绰遨游在上万册的诗文海洋中,分门别类甄别选辑,香菱整日脸色红扑扑地饱览这些她未曾见过的瑰宝,有时都忘记研墨了。她的气息弥漫在他的身边钻进他的五脏六腑,身心协调气韵通畅,每天去香泉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的瘙痒之痛已真真地根除了。

秋去冬来,北雁南飞。杨柳枯黄,芦花飘荡。太子把身子浸泡在温热的露天汤池中,看着溢出的水流流淌到不远处的池塘里,那里也在冒着热气,耷拉着脑袋的蒲苇支棱着一根根褐黄色的绒棒子,有只小鸟振翅在棒子上面,脚丫划开了棒子身上的棉绒,寒风一吹,绒絮满天飞舞,吓得鸟儿“啾”地远遁。平静的水面上,成群的凫在一潜一冒地嬉戏着,间或扇动着张开的翅膀,把粘在羽毛上的水珠抖落成如雾的小水滴,细看,有几只鸳鸯混迹其中,它们洁身自好专注于自己的伴侣,或四目对视,或结伴漫游,全然不理会凫们的轻浮散淡。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愿望,要是能和香菱在这里泡温泉,该是人生中多大的开心事啊。温泉冲击的环流绕着他的下身,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撩拨着他的性点,少年时梦中才有的懵懂亢奋高潮渐渐袭来,他很紧张,双手捂住羞处避开环流的抚摸,他的脑海中香菱的形象怎么也驱赶不走,她的体香随着氤氲之气在他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的皮肤发紧,全身僵硬,一股憋在体内的浑天真气在积聚膨胀,在寻找爆发出口。

回建康过春节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香菱也紧张起来,那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怯怯地问:“你的顽疾都治愈了,回去后还会回来吗?”他信誓旦旦,她依然喟叹,“再回来不知是不是现在的你。”他也不敢给她任何承诺,她的担心令他忧心忡忡。

父皇对他的选辑标准和部分遴选篇目大加赞赏。似乎前嫌冰释,看他的眼神都是慈祥和怜爱,“统儿胖了,更健硕了,更具大丈夫风采了。看来如方山的萧氏荫福滋润了你不少。”他趁机禀报了香泉汤池的独特妙处,并隐隐约约地说起冰雪聪明貌美如花的香菱。

“哦?有这么神奇的汤泉和温婉的佳丽?”父皇兴致很高,漫不经心地翻着他的编纂提纲,“你是到了该振奋男性雄风的时候了。但父皇提醒你,山上的野雉色彩斑斓漂亮可人,下的野鸡蛋也美味异常,但你千万别想把野雉带回宫里,因为这里只能养血统高贵的凤凰。”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跟他专心致志地谈起《文选》的编纂事宜。

作为太子妃的蔡氏,对他的例行宠幸仅是不温不火地享受,他的脑中浮现的都是香菱,在他错位高潮到来的时候,蔡氏竟然喊道:“我是香菱。”他颓然停止,蔡氏嘤嘤道,“你在梦中老是喊着香菱香菱的。”

秦淮河的元宵花灯勾起他更多的思念,他想尽快启程去昭和香泉,但又怕看到香菱那羊羔一样无辜的眼神,也无法回复香菱爷爷探究的询问。他也尝试着要对父皇坦承他对香菱的挚爱和难舍难弃,求得父皇的恩准能把香菱带回宫里,但一想到父皇那一言九鼎的说一不二,顺从惯了的他纵是万般的理由也无胆力争啊。

刘孝绰无视到洽的再次劾奏,把可人的小妾带着随行。她和香菱厮混得火热,也淡弱了香菱追根究底的寻究。

香菱和他说话少了,她刻意避开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那天他质问她为何躲着他,她低头苦涩一笑,随口吟诵了《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心中痛愧,这不仅是香菱的品行自律,也是对他的鄙视和谴责。

又到了春末夏初的季节。香菱对他和刘孝绰说:“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给自己开的药方都无药可抓。我得回去采药了,我的未来在山上。”当天她就回去了。他呆呆地枯坐在书房里,头脑木木地混沌不开,刘孝绰也坐立不安,不停地唉声叹气,他的小妾躲得远远地不敢言语,偌大的宅院都沉浸在战战兢兢的死寂之中。

十一

我和江晓白的爱情不像想象中那样干柴烈火,这关键在于我的迂讷温吞。晓白也不想一蹴而就,我们的大多话题都是围绕剧本创作。太子和香菱的结局我一直不敢确定,我不想写成封建礼教和等级观念害人的爱情悲剧,这种从古至今沿袭的故事臭满了不知几道街。但史实如此,你又能杜撰出什么新鲜玩意?

我对江晓白说:“我救不了香菱,她是那么至真至情,和心上人诀别她能苟活于世?萧太子落落寡欢失水于玄武湖受伤殒命,估计也不会与思念香菱无关。我要去趟南京,泛舟玄武湖,和昭明太子进行一次穿越时空的灵魂对话。”

晓白要开车送我,我说:“不用了,我从全椒上车,南京火车站下面就是玄武湖。确定好思路后我就直接从那坐火车去北京,和萧遥确定一下本子到主管部门报备的事。”

“你不再回来了?”晓白有些惊讶和不舍,她的眼神中有了一层抱怨,我心里涌出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晓白把我送到全椒,进站时我想拥抱她,但又怕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笑话,她似乎懂得我的心思,递行李箱时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眼里雾蒙蒙地说:“你欠我的。”

到玄武湖时约中午十点,太阳还是热辣辣地灼人。我在古南都酒店定下房间后就从玄武门进去,租了一只小船,直奔湖中的梁洲小岛。那里是昭明太子的游玩读书处,据此命名。我问摇船的大嫂:“昭明太子萧统采莲落水的地方大概在什么地方。”那女人说:“谁知那瞎编的鬼话是真是假,等会到梁洲买本旅游册,那上面有介绍。”

湖上的风没有一丝凉意,散落湖中的小岛上柳丝低垂,蝉声喑哑。小船经过一片荷花区,有蜻蜓在荷叶上飞舞,荷花有的謝落,露出多孔的莲蓬。荷花旁边,又有一片泛着紫红色的菱角,那元宝形的菱角用手剥开,露出流着乳白色汁液的嫩肉。我想象着当年昭明太子和宫姬们泛舟湖上,吟唱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见到这菱角,他肯定会触景生情,思念起百里之外的香菱。那是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和失魂落魄,不掉进水中那才怪呢。

我顺着梁洲的银杏大道走走看看,想得到有关萧统太子意外惊喜的愿望看来是很难实现了。我回到宾馆简餐后洗漱一下,怡人的空调温度让我昏昏欲睡。我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百度百科上的“萧统之死”。

这时,似乎有人敲门,我惺忪着睡眼起身开门。来人是位演员,有些眼熟,好像刚刚从外景地回来,一身古装还没卸。我一下想起来了,是高鑫,最初在电视剧《情深深雨蒙蒙》见到的尔豪就是他,在热播剧《琅琊榜》中饰演太子。我突然幽默起来,忙拱手弯腰致意,“原来是太子殿下驾到,微臣有礼了。”他苦笑一下说:“别再糟蹋我了,《琅琊榜》中的太子说是以我为原型,真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啊。我萧统情何以堪啊。”我暗暗笑道,这哥们还挺入戏的,离场后还不卸妆讲戏腔,要是在我们创作的电影中饰演萧统,倒不失为一个上乘的选择。

落座后我仔细察看他的化妆造型,他身穿绛红色的官袍,头戴一顶藤蔑编制的九旒冠冕,冠冕表面浮罗绢黑漆,镶以金圈金边,冠冕的两侧有梅花金穿贯以金簪,一副标准的太子妆扮。再细看,又觉得高鑫年龄偏大兼刚毅果敢,缺少我心中界定的青春而抑郁、高挑但文弱、多情却怯懦的特质。我问他是随哪个剧组在此拍戏,跟昭明太子有关吗?他似乎有些不屑,“别再胡乱编排糟践我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关于我的死因无一正确,尤其是说父皇反对我迎娶民女入宫的强硬更与事实不符,历史的真相,你想知道么?”

我窃笑,但我从不怀疑优秀演员对饰演角色的钻研探究有时会达到痴迷的程度。高鑫想必就是这类戏骨级的优秀演员。我不能破坏他已经营造出的古代氛围,我要顺着他的思路和叙述方式,和他一起拨开我不知晓的历史谜团。

他说:“父皇始终惦记的是我编纂《文选》的事,至于我在香泉和香菱的苦苦相爱他根本就没上心,他笑拒香菱入宫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但我却牢记于心,对香菱再也不敢心生娶意,香菱也看不到爱的尽头。我第三次返回香泉才得知,香菱在埋葬了爷爷之后,就在汤池不远的一棵松树上用红绫蒙头上吊了,张宅管家唏嘘道,姑娘性善,死得安祥不吓人。回到建康我又重新陷入灰暗孤寂的幽暗之中,我的瘙痒顽疾又卷土重来。《文选》编纂大功告成之日,我一头趴倒在书案上,喉头一阵发咸,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父皇一脸的怜爱和忧伤,他认为我是积劳成疾,让御医和我再回香泉洗浴治疗,特别告诉我,那个叫香菱的姑娘可以迎娶入宫。是我害了自己,害了香菱。而致我于此的是那不争不抢的佛系处事观。”高鑫扮演的萧统猛地拿起我的手机对着地板摔去,“我要告诉世人,爱就大声喊出来。”

手机落地的声音一下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迷瞪着眼在有些昏暗的房间内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泪水情不自禁地滚落到床单上。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太阳已开始西斜,一团乌云镶着金边开始包围着它。我再也压抑不住对江晓白的热切渴望,把摔到地板上的手机捡起,毫不犹豫地拨打了她的电话。手机只响了一声,晓白就颤抖着声音迫不及待地说:“是虞莼吗?”我赶紧说:“晓白,你先让我说,快来接我回香泉,我要娶你,我要用一生一世爱你。我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你了,我要大声告诉世界,我爱江晓白!”

江晓白在手機的那边哭泣着“嗯嗯”地答应着,我在这边决堤一般的咆哮宣泄。她不停地说虞莼,我爱你。最后她说:“请你开开门好吗?”我茫然打开房门,就见她哭成泪人一样地站在门口,她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不想离开你,我怕你不高兴就和你坐了同一列火车到南京,我尾随着你住到这里,我怕你会变成当代的昭明太子,我要抓住你,不能失去你。

这时,窗外炸响了一声惊雷,不一会就传来了风声雨声。

天地间迅速弥合成一体。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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