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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麻哈鱼

2020-04-07李青松

广西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村主任

等待,等待,等待,还是等待。

嘭嘭嘭!啪啪啪!终于,无数生猛的影子搅乱了乌苏里江上游江汊子里的宁静,那喧嚣的场面出现了——“达乌依麻哈!达乌依麻哈!”黑嘎爹兴奋不已,左手摁住自己的胸口,念叨着,生怕喊出声来。

“达乌依麻哈”,是赫哲语,就是大麻哈鱼的意思,也是谐音呢。早年,赫哲人没有纪年的概念,而是根据大麻哈鱼到来的时令,便知又是一年了。秋风起,白露到,乌苏里江江汊子里就聚满了大麻哈鱼。——“驱之不去,充积甚厚,土人竟有履鱼背渡江者。”瞧瞧,鱼多得当地赫哲人可以踩着鱼背过江。

江岸上,景象更是壮观。晒干的鱼坯子摞起来,一垛连着一垛,就像劈柴垛一样蜿蜒数里。赫哲人把大麻哈鱼当马料,马要补膘的时候,就把大麻哈鱼的鱼坯子捣碎,掺在草料里喂马。那马就雄赳赳、气昂昂,撒欢儿尥蹶子,有使不完的劲儿,毛色也亮闪闪的。嗯,“达乌依麻哈”——准时回来的鱼回来了。

黑嘎爹是赫哲族渔民,肿眼泡,高颧骨,额头沟壑纵横,手掌满是老茧。一看就是个勤于劳作的人。他用木桨划着一条“威乎”,常年在这条江上打鱼。也撒网,也下缆钩,也下倒须笼。当然,他还是叉鱼的高手——十几米远的距离,把鱼叉抛出去,嗖!能准确命中鱼背。

“威乎”是赫哲语,独木舟的意思。一根粗壮的黑桦木,截取最好的那段,沉水下沤七七四十九天,捞出来,用凿子凿出一个凹槽。为了防止木头腐烂变形虫蛀,再涂上一层熬制好的大麻哈鱼油,一条威乎就算做妥了。再配一支白桦木的木桨,就可划着它,下江捕鱼了。

然而,作为独木舟,威乎毕竟太原始了。村主任建议他换一条柴油机动船,一给油门突突突满江跑,又体面又省力气,作业效率也高,可黑嘎爹就是不换。他说,还是威乎好!

黑嘎爹住在江汊子边上一处“撮罗子”里,孤零零的,显得有点另类。撮罗子是赫哲族具有原始气息的原生态建筑物。用若干根粗壮的桦木杆斜立撮在地上,顶端咬合在一起,作为骨架起支撑固定作用。然后再把细一些的桦木杆斜搭铺排在骨架上,外侧覆盖一层桦树皮,相当于挂了一层“瓦片”。里侧呢,用大麻哈鱼皮作内壁,保暖防寒。

高盈丈余,内阔八尺。

远观,形如未完全撑开的巨伞。近看,状如征战归来刚卸下的铠甲。

撮罗子的门不大,需猫着腰才能进去。只见,里面正中间是个火塘,火塘上方,整日烟熏火燎地烤着鱼坯子,还有一捆一捆的旱烟叶。角落有木板搭的地铺,上面铺着大麻哈鱼皮。旁边摆放的是工具箱、煮奶锅、渔叉和网具等,除了这些东西,似乎也没什么了。哎呀,不对,漏了一件现代化的东西——地铺旁边的小木柜上摆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哑嗓子的单田芳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岳飞传呢。撮罗子虽然有些简陋,但黑嘎爹却住着踏实、安稳,睡觉香。

前几年,政府搞新农村建设,给赫哲族渔民盖了崭新的海青房(东北民居,全部用青砖青瓦构筑)。每户院内迎门处立一照壁,照壁正面写一大字——“福”。还给每家配备了彩电冰箱。不掏一分钱,白住。多温暖的政策啊!政府动员移民搬迁,大多数渔民都喜洋洋地搬进了新居,可黑嘎爹不搬。村主任磨破了嘴皮子,黑嘎爹就是不搬。

考虑到赫哲人的传统习惯,政府主要还是采取尊重赫哲人意愿的原则,不搞强迫,不搞“一刀切”,不搞硬性搬迁。搬有搬的道理,不搬也有不搬的原因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村主任却觉得黑嘎爹不听“招呼”想干啥呀?拿村主任不当干部吗?还是脑子进水犯傻呀?村主任就使出狠招儿——强行把黑嘎爹的威乎没收,让人扛走了。咔嚓一声响,一把大锁把威乎锁进了村委会的仓库里。一下子,断了黑嘎爹下江打鱼的念头。无奈,黑嘎爹只好也搬进了窗明几净、有彩电有冰箱的海青房。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情愿呢。黑嘎爹两眼发直。人,蔫蔫的,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下没了精神。住进去不到三天就病倒了——浑身奇痒,不思茶饭,胡言乱语。这是什么病呢?

村主任赶紧跑来一看,情形有点不妙。黑嘎爹口里吐着白沫沫就叨叨两个字:“威乎!”请来郎中号脉问诊,也没弄清楚到底得的啥病。有人说,可能是中邪了。请萨满教跳大神的给驱驱邪吧。村主任说,都啥时代了还搞这一套?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出人命啊!就摆摆手说,不妨试试吧。

跳大神的来了,满脸油彩,穿得花里胡哨,坠着响铃的布条条嘀里当啷,手里敲着鱼皮鼓,又唱又跳,装神弄鬼整了半天也没管用。临了,还拎走两条鱼坯子,算是出场的酬资吧。

忽然,村主任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儿,啊呀,差点忘了!

村主任赶紧派人把威乎扛来,戳到屋中央,指给黑嘎爹看。黑嘎爹的头动了动,睨了一下,立时,眼睛亮了。

村主任骂了一句:“狗日的!一辈子就是个打鱼的命!贱!”

村主任喊人用门板把黑嘎爹又抬回了撮罗子。没出几日,没吃药没打针,病就神奇地好了。那个划着威乎的身影又出现在江面上。

江边,那个撮罗子的烟囱里,又飘出淡淡的炊烟。

万万没想到的是,后来,村里搞全域乡村旅游,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游客,最感兴趣的竟是江边黑嘎爹的撮羅子。大呼小叫,赞叹不已。

这个一度差点被时代抛弃的撮罗子,竟成了赫哲族传统渔猎文化的符号——噌地一下,变成了稀罕之物,变得那么有价值了。

那些年,江边的那些散落的撮罗子全部被拆除了。仅存此处,仅有这一个了。村主任后悔不迭,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天,黑嘎爹坐在撮罗子门口的一个木墩上,掏出枣木杆的烟袋,点燃,吧唧吧唧,使劲吸了两口。一缕青烟,升腾起来,扩散开去,一点一点被江面上吹来的甜丝丝的风吃掉了。撮罗子旁边的架杆上,挂满了大麻哈鱼的鱼坯子。风一吹,悠悠晃晃,晃晃悠悠。

黑嘎爹用左手大拇指摁了摁铜烟袋锅子里的烟丝,吧唧吧唧,又吸了两口。看看远处渐渐起雾的江面,看看近处满架婆娑摇曳的鱼坯子,心满意足。

可是,一个阴影又罩在他的心口。有那么几年,大麻哈鱼竟谜一般没有来。这是出人意料的。怎么会呢?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人蹂躏了海,还是人糟蹋了江?

“一网泥两网草,三网四网没鱼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赫哲人靠江,吃的就是江,吃的就是江里的鱼。江靠不住了,有人丢下船,上岸去城里打工了;有人卷起网,胡乱抛到木障子边上,抄起镐头开荒种土豆去了。屯子里脑子灵光的人走个精光。没走的,整天蹲在墙根儿晒太阳。

然而,黑嘎爹始终相信,大麻哈鱼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大麻哈鱼是乌苏里江的魂儿啊!

江在,水在流,魂儿就不会丢。

黑嘎爹一直在岸上撮罗子里等待。虽说手里结着网,忙着活计,但他的心思全在江里。时不时,觑一眼。时不时,觑一眼。凭江面上飞蛾聚群的反常现象,他判断,洄游的大麻哈鱼就要到了。这不,说到就到了。

大麻哈鱼,略似纺锤形,鱼身上有淡青色和粉紫色条纹,腹部有一明显红印。别名:大马哈鱼、达发哈鱼、麻特哈鱼、果多鱼、罗锅鱼。还有……不说了吧,一大串呢。

回到原点。从哪里开始,到哪里辉煌,在哪里终结。这就是大麻哈鱼。任凭什么东西也拦不住它,这东西真是个犟种。

海外鱼来亿万浮,逆流方口是头,

至今腹上留红印,曾说孤东入御舟。

这是清人描述大麻哈鱼的诗。大麻哈鱼主要分布在太平洋,所以也称太平洋鲑鱼。亦海亦江,只要时令一到,中国的黑龙江、乌苏里江就会有大麻哈鱼逆流而上,寻找它们的故乡。有道是:奔死奔活乌苏里,死去活来黑龙江。

大麻哈鱼听到了什么?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召唤吗?

穿越浩瀚的海洋,能准确找到自己的出生地,至今科学仍然无法解释清楚。有研究说,大麻哈鱼大脑里可能有一种铁质微粒,像指南针一样,能够使它们准确找到前进的方向和出生地点。然而,这毕竟是一种“可能”,那个铁质微粒是否真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这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生态循环运动。大麻哈鱼把在海洋中吸收的大量营养物质带到了内陆,哺育了兽类,哺育了鸟类,哺育了森林,哺育了灌木,哺育了菌类,哺育了苔藓,哺育了地衣。大麻哈鱼本身就是一个生态系统呀!

通常,它们在大海里生活四到五年后,进入性成熟期。于是,一个声音便召唤着它们——回家。这似乎不是作为个体鱼的事情,而是一个物种的事情。它们在某个早晨聚集起来,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一个方向出发了。

它们日夜兼程,不辞劳苦,拼死前行,由日本海、鄂霍次克海溯水而上,进入黑龙江或乌苏里江,每昼夜可行四十公里(加上水流速度六十公里,实际上每昼夜要逆水而行一百公里),劈波斩浪,势甚汹涌,訇然有声,数里可闻。不管是遇到险滩飞瀑峡谷,还是激流旋涡断崖,从不退却,一往无前。为了越过一道一道的障碍,它们不断跳跃,一次、两次、三次……跳跃高度可达两三米,甚至四五米。

途中危險重重,它们全然不顾。在海中,海豚、虎鲸的围剿杀戮不断。在河中,棕熊、狐狸和狼的盛宴更是在劫难逃。一个洄游季,一头棕熊就能吃掉两吨多大麻哈鱼。还有白尾海雕、北极鸥也是虎视眈眈。无数食肉动物等着它们呢。它们是美味,也是脂肪。这些家伙,吃得滚圆肥硕,才能得以顺利度过寒冷的冬天。有多少条大麻哈鱼,命丧这些家伙的口中?数也数不清。

有无数的大麻哈鱼死了,也有无数的大麻哈鱼活着,继续、继续、继续前行。它们要去完成那件伟大的事情——繁衍后代,然后死亡。

这一行为,即便生物学,目前也无法给出合理的答案。为什么会这样?许多鱼类有洄游现象,而以死作为代价的洄游,除了大麻哈鱼,还很难说出第二个。

大麻哈鱼洄游最远的里程可达三千五百公里,持续洄游六十余天。整个洄游旅程中,它们居然不摄入食物——这种极端的行为,令人不可思议。也许,摄取食物会玷污了至高的目标?也许,摄入食物会扰乱了圣洁的信念?

它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为回到原点做准备了——充分索食,养精蓄锐;积蓄脂肪,锻炼肌肉;强健体魄,锻炼耐力。然而,一旦洄游进入内陆河流,就再也不吃不喝了。我始终弄不明白——它们的能量仅仅是来自体内积蓄的脂肪吗?还是它本来就存在着一种我们无法看见无法感知的神力?

洄游时,大麻哈鱼的体色由银白色变成了红色或紫色。逆流而行的大麻哈鱼,至霜降时游至黑龙江的支流呼玛尔河、汤旺河、木兰达河。它们产下的子,就在它们死去的地方孵化、生长。

生于江河,长于海洋。

往来生死,周而复始,一代一代。

大麻哈鱼的繁殖,是它生命临到尽头最辉煌的时刻。一次生产,就可产下四千粒鱼子。其子,如同黄豆粒那么大,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像玛瑙一样鲜红。

黑嘎爹说,大麻哈鱼的繁殖地一般都是比较僻静的河段,河底为沙砾地,水质澄清,水流舒缓。水温在五度至七度之间。雌鱼追啮雄鱼之尾不放,到达出生地时,全身已经鲜红,这是产子前体征信号。在布满乱石的河道中用鱼鳍和鱼尾啪啪挖出一个沟槽,便产下鱼子,雄鱼及时释放出精子,受精的鱼子在河水里慢慢孵化。小鱼仔长到足够大,就会离开它们的出生地。每当暮春时节,江河解冻,大麻哈鱼幼仔,即乘流冰入海,最远可以到达白令海峡和北冰洋。

大麻哈鱼一生只繁殖一次,一次仅此一回。产子后,雌雄大麻哈鱼就在旁边巡护,狠命撕咬敢于来犯者。七八天后,筋疲力尽,遍体鳞伤的大麻哈鱼便会双双悲壮地死去。河里布满了成千上万的大麻哈鱼的尸体,有些河段江段,堆积的鱼尸长达数里,高达数尺。当鱼仔孵化出生后,父母的尸肉,就是它们最早摄入的食物,就是它们开始生命之旅时,最初的能量来源。怎么会是这样?我的心一阵战栗。

不能看着鱼仔出生,也没有积蓄留给它们,那就用双双的死,为它们备下食物吧,免得它们一出生就饥肠辘辘。

也许,悲壮的结局能使新的开始更有力量。

大麻哈鱼子,营养成分甚是丰富。俄罗斯远东地区和中国东北很多西餐厅里都有这东西。

哈尔滨中央大街上,马迭尔旅馆对面,有一家始建于1925年的老号西餐厅——华梅西餐厅,里面的西餐是俄罗斯式西餐。据说,那里的大麻哈鱼子非常地道。吃俄式大列巴时,要先用刀切下两片,然后把大麻哈鱼子夹在中间,吃起来才有嚼头,够劲儿。手拿列巴片要用力捏住了,不然鱼子掉下来,噼里啪啦,满地滚。上世纪80年代,我在哈尔滨的一个基层法院实习时,曾在拿到一笔稿费后邀几位同学去吃过一次,不是太合口味。吃到嘴里,感觉鱼腥味太重,有点受不了。

但是,俄罗斯人似乎喜欢这东西。我们旁边就餐的俄罗斯人,手拿刀叉,咯嘣咯嘣,嘴里嚼着一粒一粒的大麻哈鱼子,表情绝对舒坦。大麻哈鱼子酱也是美味,用它拌米饭吃想不承认奢侈都不行。

大麻哈鱼皮淡黄色,可制成衣服。赫哲人称其为“鱼皮鞑子”。此鱼皮柔软、保暖、轻便、耐磨、防水,可染成各种颜色。阳光一照,色彩斑斓。

黑嘎爹会缝制鱼皮衣,是黑嘎爹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先将大麻哈鱼的鱼皮剥下来,在背阴里晾干,或者在撮罗子里的火塘上烘干,然后去掉鱼鳞,刮掉赘肉,再用木榔头砸,嘭嘭嘭!使其柔韧,此为“熟皮”,就可做衣服、做套裤、做披肩、做褡裢、做帽子和鞋子了。

这是一门手艺活儿,既费功夫,又费时间。一般做一件大麻哈鱼的鱼皮制品,前前后后,需要二十多天才能完成。如今,赫哲人很少穿这种衣服了,只是一些来旅游的游客,觉得好奇,作为工艺品,买走收藏了。据说,北京的国家博物馆专门派人找到黑嘎爹,定制了一件大麻哈鱼皮衣。那是黑嘎爹的荣耀呢。

某日,在俄罗斯远东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打工的儿子黑嘎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克罗地亚姑娘,名叫冬妮娅。那姑娘水灵灵的,散发着一股紫罗兰香气。蓝眼睛,黄头发,皮肤那个白呀,跟葱白似的!黑嘎爹慌了,悄悄跟黑嘎说,这怎么行呢?人家洋姑娘怎么住得惯撮罗子呢?你们还是去城里吧。黑嘎爹就赶黑嘎带着冬妮娅走。可是,冬妮娅说,她就喜欢撮罗子,哈拉哨!(俄语:好的意思)哈拉哨!赶也不走。还一声爹爹、一声爹爹地叫着。唉,面对这么嘴甜的克罗地亚姑娘,也真是没办法。

黑嘎和冬妮娅在撮罗子里说说笑笑,时而,也发出一些尽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累了,双双就倒在地铺上睡着了。

当晚,黑嘎爹坐在撮罗子门口的木墩上,吸了半宿旱烟,枣木杆的烟袋握在手里,铜烟袋锅子都烧热了。吸了一袋又一袋。吧唧吧唧,吧唧。撮罗子门口,那团火星,时明时暗。天上的星星倒是清清楚楚,看着黑嘎爹想心事。

吧唧吧唧。吧唧。眼看着头顶上的北斗七星的“饭勺子把儿”都歪了,横竖也想不出个眉目——到底想啥呢?是想起了黑嘎娘?还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黑嘎就出生在这个撮罗子里,黑嘎娘生他时难产,导致大出血,血喷四溅。当黑嘎呱呱坠地,睁开眼睛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黑嘎娘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天晌午,江上的空气很闷。黑嘎爹正劃着威乎起缆钩,一连起了五个钩了,钩上却是空空如也。怪了,怎么没有一条鱼上钩呢?突然,江对岸的白桦树森林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救——救命啊——救命!是个女人的声音。黑嘎爹丢下缆钩,掉转威乎赶紧往对岸划,用力,用力,再用力,最后使劲一划,威乎靠了岸。黑嘎爹抄起木桨,疾风般向森林里冲去。

救——救——救命啊!接着,是呜呜呜的呻吟声。怎么只闻声音未见人呀?黑嘎爹腾地收住脚步,立时瞪大了眼睛。只听嗷的一声吼,一头黑熊呼地立在他的面前,脖子上的那撮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呼救的女人被“黑瞎子”(在东北,黑熊俗称黑瞎子)坐在屁股底下,正痛苦地呻吟着呢。说时迟那时快,黑嘎爹抡起木桨,照着“黑瞎子”的嘴巴狠狠打去,啪!木桨顿时炸成数段,飞入灌丛。而“黑瞎子”嗷地大叫一声,疼痛难忍,逃之夭夭。

黑嘎爹一看,那女人的鼻子被黑熊的屁股坐塌了,成了“朝天鼻”。脸上一片血糊糊,已经奄奄一息,快不行了。黑嘎爹来不及多想,弓腰把女人背到背上,一路小跑着,就把女人背回撮罗子。早年间,黑嘎爹在完达山深山老林里采的“还魂草”,这回派上了用场。三天后,那女人醒了。怎么会在这里?大哥是你救的我吗?一照镜子,发现自己成了塌鼻子的女人。呜呜呜!她大哭起来。

女人老家在四川洪雅,是被人贩子拐卖到乌苏里江边一个屯子里,给一个哑巴当媳妇。女人性子烈,当知晓真相后,就趁进林子里采蘑菇之机,逃了。哪知在森林里迷了路,却偏偏遇上了“黑瞎子”。呜呜呜!呜呜呜!眼泪哭干了,女人就不再哭了。剩下的问题是去哪里?怎么活下去?

你有女人吗?

黑嘎爹摇摇头。

碰过女人吗?

黑嘎爹摇摇头。

你嫌弃塌鼻子的女人吗?

黑嘎爹摇摇头。

想要我吗?

黑嘎爹点点头。呼吸急促。

我要你要我——要吗?

黑嘎爹点点头。呼吸急促,腿有些抖。

别碰鼻子,别的地方都给你。

黑嘎爹点点头。呼吸急促,腿有些抖,体内有一股莫名的东西迅速往上蹿。

要留个种吗?要是带把儿的就叫黑嘎吧。四川洪雅老家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叫黑嘎。

黑嘎爹呼哧呼哧喘着,点点头。嗯,黑嘎。

后来,那女人就成了黑嘎娘。

日子,总得一天一天地过,好是过,孬是过,不好不孬也是过。然而,撮罗子里有了女人,那过的日子才是日子呢。

唉,不想不想,怎么又想起这些?黑嘎爹的眼睛有点潮。

黑嘎爹收起枣木杆的旱烟袋,把铜烟袋嘴儿一端往后衣领子里一插,鱼皮烟口袋坠在胸前,当啷着,悠荡悠荡。他干脆把威乎的缆绳解开,哗哗哗!下江捕鱼了。

黑嘎和冬妮娅在黑嘎爹的撮罗子旁边,又搭建一个更大的撮罗子,开了一家江鱼馆,取名“撮罗子江鱼馆”。江水炖哲罗鱼、红烧江白鱼、咸鱼贴饼子、酱烧大麻哈鱼——这四道菜,很快闻名遐迩了。

冬妮娅有一双巧手,从江边采来许多野生蓝莓果,找来坛坛罐罐,自己酿制出了蓝莓酒,芳香扑鼻。还弄来四箱土蜂,养土蜂割蜜。蜂蜜是椴树蜜,白蜡一样的白,又稠又黏又甜。某晚,竟引来两只“黑瞎子”光顾,围着撮罗子转圈圈,企图偷吃蜂蜜。幸亏黑嘎爹早有防备,一则蜂箱外加装了铁栅栏装置,“黑瞎子”嘴巴根本伸不进去,二则在铁栅栏外面放了几个玉米棒子,故意让“黑瞎子”偷走。“黑瞎子”得手后,就不再纠缠了。

黑嘎和冬妮娅还抡着镐头,在江边开辟出一小块菜田,种了豆角、黄瓜、小葱、芹菜、莴苣、大头菜和西红柿等,应有尽有,自产自用,其乐陶陶。

“撮罗子江鱼馆”,人气巨旺,生意巨好。

距离不是问题,只要有美味。佳木斯、绥芬河、同江、抚远、饶河、虎林等城市里的许多人特意开车来吃鱼。当然啦,也顺便瞄一眼,那个克罗地亚姑娘——冬妮娅,到底有多漂亮呀!

不久,江边戳起了一座移动发射塔,在撮罗子里也能上网,手机也有信号了。于是,黑嘎和冬妮娅不但经营着鱼馆生意,也做起了互联网生意。网店名曰:“撮罗子网店”。网店里卖得最火的东西,就是大麻哈鱼子酱和冬妮娅酿的野生蓝莓酒及椴树蜜,还有就是黑嘎爹缝制的鱼皮制品。订单一个接着一个。黑嘎爹感叹,世道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

一条江汊子的浅滩上,水流湍急。

一对大麻哈鱼在急流中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脊背,双双的嘴儿均钩钩着,全身暗红。一条鱼的嘴巴咬着前面那条鱼的尾巴,皮开肉绽的身体扭动着,击打着水流,嘭嘭嘭!啪啪啪!冲过了那道浅滩。

突然,一个黑影在岸边的灌木丛中晃了一下,就隐了。接着,灌木丛一阵乱抖,惊起了两只花尾榛鸡(飞龙),咕咕咕!咕咕咕!双双飞往森林的深处。原来,那个贪吃的家伙早嗅到了大麻哈鱼的气味,在此已经等候多时。此刻,它出场了。是“黑瞎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树后嚯地跳出两个人来,锋利的鱼叉拦住了它的去路。“黑瞎子”嘴里呜噜呜噜地叫着,收住了脚步。那鱼叉并没有伤害它,叉尖上反倒是甩出一个青玉米棒子,丢在它的面前。“黑瞎子”也出奇地乖顺,叼起那个青玉米棒子,转头看了看江汊子里的大麻哈鱼,悻悻然离去。

终于,那对大麻哈鱼在一处乱石横生的水域双双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告诉它们,此处就是它们出生的地方,此处就是它们的家园。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它们千里万里逆水而行,历经重重艰难险阻,无数同类为此丧命,难道要回的家,就是这一堆乱石?就是这几根横七竖八的水草?

啪啪啪!嘭嘭嘭!鱼鳍用力挖着沟槽。——是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趕紧叉吧!黑嘎心急地说。

黑嘎爹,嘘!不急。再等等。

他蹲在水边,掏出枣木杆的烟袋,往铜烟袋锅子里装了一锅子旱烟丝,点燃,吸了一口,吧唧,再吸,吧唧吧唧!噗!一口烟雾吐出去,立时,有只蚊子蹬蹬腿,一命呜呼了。

嘭嘭嘭!啪啪啪!沟槽开好了!两条鱼的身体挨着身体,互相依偎着,眼神温暖,充满爱意。我们无法知晓,大麻哈鱼之间,肢体动作传递的是什么信号,但可以肯定,那最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临。

只见,雌鱼身体颤抖一下,一股黏液包裹着的鱼子喷射出来,喷射到石砾上、水草上、枯木上。雄鱼立即上前,快速把精液喷到鱼子上去。成功了!它们欢呼跃动,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至此,那创造生命的伟大壮举就算完成了。仅仅几秒钟呀!

黑嘎爹把铜烟袋锅子在一块石头上磕了磕,噗!噗!又用嘴吹了吹余灰,干净了。烟袋插进鱼皮烟口袋里,大半截枣木杆及铜烟袋嘴儿露在外面。鱼皮烟口袋扎紧,收起来了。

黑嘎爹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抄起鱼叉,往水里猛地戳了一下,嗖!一条大麻哈鱼甩到了岸上,又猛地戳了一下,嗖!另一条大麻哈鱼也甩到了岸上。两条鱼并不挣扎,只是嘴巴咔吧咔吧的,一张一合,一张一合。黑嘎上前,把两条鱼装进鱼篓。鱼篓里啪啦啪啦响了两声,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唉,你媳妇冬妮娅刚生孩子,需要吃这东西补补!

嗯!

收拾家什。

嗯!

走,回家。

嗯!

一个扛着鱼叉,一个提着鱼篓。江边小路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晃一晃。远处,雾霭中的撮罗子,隐隐约约。

蒿草上的露水,忽地就湿透了脚面。接着,愈加嚣张的大雾弥漫开来——罩住了江面,罩住了江汊子,罩住了草甸子,罩住了江边上的撮罗子。

一切寂静无声。只是偶尔,大雾深处挤出几声嘶嘶的虫鸣。

责任编辑   韦 露

→ 李青松 生态文学作家,现任职于国家林草局。1987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至今已发表生态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专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有《智慧之翼》 《粒粒饱满》 《遥远的虎啸》 《一种精神》 《茶油时代》 《大兴安岭时间》 《开国林垦部长》 《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理事。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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