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凉州
2020-04-07吴卫华
吴卫华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粉墙青柳,阿柔在高墙内呆看着一角蓝天,往往从早上看到傍晚。阿柔的丈夫孟达子,已经跟随王将军镇守凉州两年了。作为一个中级校尉的妻子,阿柔竟然在这两年里一点儿也得不到孟达子的消息,只听说凉州羌人作乱,王将军为了平息战乱,损失了好多部属。
阿柔占卜问卦,孟达子生死不明。阿柔决定去凉州寻找丈夫。阿柔的父母听了女儿的这个决定,大为吃惊:“凉州是蛮荒之地,因为连年战乱,尸骨遍地十室九空,强壮男子尚且有去无回,你一个弱女子,岂不是自投虎狼口?”
阿柔说:“女儿心意已决。”
阿柔的父母叹口气,只得说出实情:“孟达子已在去年兵部下发的殉难将士名录里了。”
阿柔摇摇头:“我打听过了,那只是同名,籍贯不同。我要活见人死见骨,否则我死不瞑目。”
阿柔带上盘缠,头也不回地上路了,跋山涉水直奔凉州。
凉州地处汉羌边界,民风剽悍,勇不畏死,凉州铁骑横行天下。北凉参差百万户,多少铁衣裹枯骨。男儿到死心如铁,犹是春闺梦中人。
那次在戈壁深处的追击战,孟达子被乱箭射落馬下,两方人马厮杀着呼啸而去。孟达子因为铁甲扣襻儿断开,少了保护才身中七支利箭。孟达子仰躺在沙砾地上,四十多斤重的铁甲压在身上,他感到自己一点儿也动弹不了。七处箭伤还有身下的尖锐砾石,让孟达子感到疼痛散布全身。孟达子知道自己的军队会一去不返,自己必将暴尸戈壁深处,就算自己人回来救援,他也等不到了。这儿豺狼出没风沙肆虐,别说一个受重伤的人,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也会被盛夏恶劣的自然环境困死在这儿。
孟达子不想苟延残喘,想死得干净利索些,他把胸前的一支利箭费劲地拔出来,血立时泉涌而出,顺着铁甲流到沙砾上,很快就渗进沙砾里去了。孟达子花了一个时辰,才把七支利箭全部拔了出来,又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自己从死重血腥的铁甲里挣脱出来。孟达子感到了全身放血的轻松,他轻飘飘的,如睡在白云上,痛苦全无,竟感到一丝愉悦。孟达子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干净的黄沙在微风的吹拂下,如一缕缕细细的轻烟,从他身体的四周飘过。孟达子像个倒地的巨人,阻碍了那些细沙的去向。
孟达子想闭上眼睛,可突然看到阿柔向他走来。阿柔满面春风,笑起来真好看。孟达子越看越痴迷,眼睛越睁越大,他决定回家。孟达子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子,光一个站起来的动作,仿佛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机械地跨出一步,这一步仿佛又用了一天时间。戈壁沙漠真大啊,又极其难走,孟达子十分怀念骑在马背上的便捷。孟达子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成了一具白骨,但那面刻有姓名籍贯所属军队的铜牌,牢牢地挂在颈骨上。
阿柔走了两个月,终于走到荒芜苦寒的凉州,费尽周折找到了孟达子所属军队的驻扎地。军中书记员搬出厚厚的档案:孟达子去年夏天已经阵亡在戈壁中了。
阿柔问:“尸骨呢?”
书记员:“没有找到人,只找到了孟达子的血铁甲,也有人说把孟达子埋在了离这儿五里的乱葬岗。”
阿柔问了当时打仗的地方,一个人前往戈壁。离驻军营地五里,有一大片乱葬岗,荒草之下坟包叠叠累累。走到这儿,阿柔坐在一个低矮的坟包前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继续向戈壁深处走。
孟达子走着走着,看见一个憔悴的女人迎面过来,那女人摇摇晃晃如行尸走肉般。孟达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阿柔!可悲的是孟达子发现自己的眼睛成了两个大大的窟窿。孟达子再看看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四肢皆白骨;再惊看自己的胸腹,皮肉荡然无存,唯余瘦骨。
孟达子大惊:这样子肯定会把阿柔吓坏的。孟达子慢慢地躺到地上,尽量把骨架摆成一个熟睡的安详姿态。
阿柔一路上见的白骨太多了,当她审视眼前的白骨时,惊讶地看到了那面证明死者身份的铜牌:孟达子。阿柔在白骨前痴坐了半天,然后打起精神,收拾起孟达子的尸骨,背负回家。
没人知道阿柔一路上吃了多少苦,总之阿柔把孟达子的尸骨背回了家。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阿柔厚葬了孟达子,在墓碑上只刻了一首《诗经·唐风·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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