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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 口

2020-04-07女真

百花园 2020年3期
关键词:护工姐妹哈尔滨

女真

冬天里,如果醒得早,她们就在床上再躺一会儿,说说话,说说梦,刚刚做的梦,或者以前的梦。从梦开始,有时候讲一讲就扯远了,一辈子总有很多事情,小时候、爸爸妈妈、老家、工作、男人、孩子们、孙男孙女、天气、温度……讲也讲不完。讲着讲着,就该起床吃早饭了。说话让时间过得飞快。

总归有的说。上年纪了,夜里的睡眠经常是一截一截的,睡了醒,醒了再睡,梦想联翩,不像小时候一觉到天亮。小时候,她俩也睡一个房间,也这样住相对的两张单人床。两个人发过誓,要一辈子在一起。后来,她们遇到各自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各过各的日子。老了,男人走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她們又住到一起。提前预订的养老院,朝南的房间阳光灿烂,相对的两张床,一日三餐有人管,该吃药时护工过来提醒、倒水。她们练写字、画水墨画,还参加了合唱团,比在儿女家里的日子丰富,比让儿女侍候方便,姐妹又可以做伴了。儿女支持她们的决定——白天上班工作,不用担心家里老太太没人照管了。

她醒了,透过留了缝的窗帘,知道天还没亮。橘黄色的地灯散发着微光,她去厕所时可以看清楚路。对面没有动静,她尽量高抬腿,让脚步无声。回到床上,铁床吱扭一声,她心里哆嗦一下,听到对面妹妹翻身。妹妹也醒了。

“我吵醒你了?”

“尿憋醒的。又找不到厕所。”妹妹6岁时还尿床,妈妈把她从床铺上拎起来,责问她为什么不起夜,她说在梦里找不到厕所。老了以后又做这样的梦,但不会再尿床了吧?

从厕所回来,妹妹重新躺下,脸朝向她:“梦见咱俩坐在雪地里喝扎啤,一人一大杯,也不嫌冷。”

她们出生在哈尔滨,8岁时离开,却经常在梦里回去。冬天哈尔滨才有的那种没膝大雪,后来基本上是在梦里见了。索菲亚教堂的钟声也在梦里响起过。哈尔滨不少女人能喝啤酒,但她俩一起喝过扎啤吗?她不记得。也许妹妹见过别人家姐妹一起喝,或者希望自家姐妹对饮。爸爸爱喝酒,喝多了打老婆。喝多了酒的男人带着一股从胃里反上来的酒味回家,她和妹妹用棉被蒙住头,但仍旧有打骂声从隔壁钻进她们的被窝。妈妈的哭泣伴随她们入梦。早晨起来,家里波澜不惊,昨夜哭声如梦。爸爸拎着饭盒去上班,里面装着妈妈做好的饭菜。妈妈的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日子像松花江水,哗哗流淌,过得太快。爸爸妈妈竟然把婚姻过到了头,白头偕老,脚前脚后间隔不到半年离世。

因为爸爸,她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共同的想法是,绝对不找喝酒的。她们做到了。但男人的缺点可不止酒后打老婆。年轻时,她们哪知道那么多?

她把胳膊伸到被窝外面,说:“爬一座山,山顶太高,总也爬不到最上面。”这个确实是昨晚上的梦。关于爬山,她们继续讲。她们一起爬过几座名山。

她盼着天气快点儿转暖。春天来了,如果醒得早,她们可以到院子里去走走,看看花,看看草,不必没完没了说梦度时光。

有两个梦,她怕自己忍不住讲出来。不止一次,她梦见自己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有无数人在暗处偷窥,她看不见偷窥的眼睛在哪里。每次从梦中醒来,她都难过。这个梦,她没结婚时就做过,有了男人,生过女儿以后都还做。她感到羞耻。一个羞耻的梦怎么能够跟人讲呢,哪怕是妹妹!另外一个梦则太过于凶险。她在街上行走时,一辆卡车从对面开过来,迎头把她撞飞。她在空中翻腾,没完没了,落不下地。她每次在翻腾中醒来,身上总有冷汗。她希望梦是反的,这样她就不会遭遇车祸。不想说出这个梦,也是担心伤害妹妹。妹妹小儿麻痹留下了后遗症。同一个卵子分裂出来的双胞胎,从此长得不一样了。她是个健全人,而妹妹走路踮脚。她的脸上常有微笑,妹妹脸上好像总带忧愁。

有一件事情,她永远不能跟妹妹讲。那个男人,本来是先看上妹妹的。妹妹性格比她柔。她和他后来在一起,妹妹不知道。但他没娶她,也没娶妹妹。她后来嫁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的女儿长到10岁时,妹妹才嫁了一个二婚男人,一辈子没生育,有个继子。

如果那只是个梦,多好。真是对不起妹妹。她不知道怎么补偿妹妹才能让自己心安。如果妹妹知道了真相,还会跟她一起住在这里吗?

她们一起去过长白山、泰山、千山,有很多趣事难忘。

走廊里传来走路和车轮声,护工开始送早餐了。

她松了一口气,喊妹妹起床,像小时候。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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