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兴与尽兴
2020-04-07张佳玮
张佳玮
“乘兴而来”的故事,中国人都知道。王徽之在山阴,冬夜见大雪,酌酒,看四处皎然,彷徨,咏左思《招隐》;想起戴逵在剡,连夜坐小船去见;天亮到门前了,转身回家。王徽之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事听上去像苏轼夜游承天寺……如果苏轼来个“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造门不前而返,曰: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张”……嗯,感觉这也不像苏轼做的事。当然,也可能张怀民睡着了,苏轼怕落得敲门都不应,便倚杖听江声。
王徽之这么做,被《世说新语》列入“任诞”。他的心情不难理解。人做事,三分钟热度,也许天寒下雪,一路赶去时已经不爽,到门前,耐心用完了。但大多数人哪怕耐心用完了,总会寻思“来都来了”,于是顺便见见戴逵吧。而王徽之就是不在意这“来都来了”,这一夜的沉没成本不要了,走。
大多数人为什么舍不下呢?1927年,布鲁玛·蔡格尼克发现,相对于已完成的工作,人比较容易在意未完成的、被打断的工作。这就是蔡格尼克效应。
比如蘇轼去访张怀民、看月亮,这事完成了,大家觉得理所当然。王徽之雪夜访戴逵,没完成就回去了,大家就觉得有些怪。
这种心态也可以用到其他地方。比如,人老了,相比自己所做的,往往会后悔自己没做的。“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相比上面这段痛彻心扉的独白,“真后悔我当初跟她表白了呀”就少得多了。
未尽、未完之事总能惹人牵挂,算是人的普遍心理,故此才显得王徽之真是舍得。
舍不得的心理自然也有积极的作用。
威廉·福克纳和雷蒙德·钱德勒都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们会先构思好一个小说的结尾,然后编织情节,看故事如何到达这个结尾。这样写起来很有动力。尼尔·盖曼说他写小说的诀窍就是:“写,写完一个,持续写。”吉恩·沃尔夫更干脆:“开始写下一个!”
先别前思后想,先开始了再说。除非你恰好是王徽之那样的性情,否则,未尽、未完之事会一直啮咬你,让你自己继续下去。(摘自《看天下》2019年第28期 图/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