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故事
2020-04-07冯耀民
冯耀民
1
窗外雪花漫天飞,我总是想起老屋屋檐下的蔬菜。
从清秋开始,母亲就一点一点丰盈屋檐。辣椒红了,朝天椒很辣,吃不了,母亲就用麻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青豆、扁豆、萝卜菜、黄花菜……母亲用麻绳绑好,萝卜切成片,用针和麻线穿好,都挂在屋檐下,慢慢晾干。秋天,老屋的屋檐,清朗,明丽,就是下点儿雨,也是斯斯文文,不惊动屋檐,仿佛懂得屋檐呵护蔬菜的心思似的。
白露后,山里被赤橙黄绿青蓝紫尽染,七彩构成的韵致,在洒,在溢,在泻,在淌——从缀着的石榴、柿子、核桃的枝头上滴下来,从玉米、高粱、大豆的籽粒核上滴下来。这是秋的全盛时期,母亲除了储藏蔬菜外,还要储藏各种果实。大山里,柿子特别丰盛,山坡、田埂、房前屋后都有柿子树。柿子金黄了,母亲从山上砍回柞树枝条,用刀片把柿子旋去皮,插在柞树枝条长长的尖刺上,再挂到屋檐下的横杆上。霜降后,黄柿子变软,取下,双手轻轻一捏,就是一个甜甜蜜蜜的柿饼,立即吃,好吃;把它放在竹筛里,多晾一段时间,更好吃。母亲还把黄柿子切成片,用针和麻线穿成串儿,挂在屋檐下,挂在窗户的木格上,只要能挂的地方,都挂得一串一串的。这样晾干的柿子片,我们叫做“柿皮”。“柿皮”经霜后,很甜。我们放学后,母亲还在出工,没回家,饿了,就用“柿皮”充饥。母亲的屋檐,没有什么不能吃的。有母亲的屋檐,我们就饿不着。
大雪纷飞了,封山堵路,田里也没什么菜可吃了。滴水成冰,窖在田里的萝卜结冻了,挖不出来。母亲总是先吃家里储藏的菜,不是万不得已不轻易吃挂在屋檐下的菜。因为大雪下在冬天,也下在春天呀。春天的饥荒比冬天更胜。有屋檐下挂着的蔬菜,我们简单的希望就有了着落,日子就不会慌张。
2
“檐以低常暖,裘因敝转轻。”放眼,城市高大的居民楼似一个个巨大的蜂箱,人们像蜜蜂一样在属于自己的小方格里钻进钻出。我住在城里半空的房子里,眼前总是闪現大雪中家乡那些屋檐低矮的房屋。东坡西岭,山腰山脚,散落的房屋,青瓦上铺满了厚厚的雪,周围的树木、竹林也顶着厚厚的雪,房屋不高,远远望去,屋檐上的雪似乎连着地上的雪。天与云、山、树木、房屋,上下一色的雪白,房屋偎依着大地,显得尤其温馨。这些青瓦一年四季裸露着,唯有大雪了,才盖上厚厚的雪绒花被子,显得很富贵。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人,看到披着雪花的房屋,心一下子暖和起来。那些夜间晚归的行人,看见漫天银白的世界里,有一盏火一样的灯在闪,知道那雪地里一定藏着一栋房屋,屋里也定然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当他站在人家屋檐下,会感到这是世间最温暖的地方。
道场的雪越来越厚,来了很多小鸟,弟弟站在屋檐下拉着竹筛子的绳子,罩着了一只鸟儿。在屋檐下用葫芦瓢把雪装进瓦缸里的母亲说,玩一会儿,要把它放了。弟弟说,麻雀呢?母亲说,麻雀也要放了,冬天又没庄稼吃。
天放晴了,屋檐下,雪水滴滴答答,母亲让我们找来能接水的木桶、脸盆、小瓦缸,甚至陶罐,然后把这些积攒的天然水装进大瓦缸里,给牛吃,给羊吃,给猪吃。正屋上的雪水,还要单独装着,给人吃。大雪了,吃水反而轻松了。雪,就是水呀。大山人家下雪了,吃水,就是化雪水吃呀。最美的,是屋檐下那一根根冰凌,阳光下,晶莹剔透,闪着七彩亮光。
屋檐上的雪很快化完了,有太阳了。村子里的女人们,会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纳鞋垫,补衣服,有时也会几个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做,说说话。男人们坐在屋檐下,打纸牌,下象棋,输赢就是数数苞谷粒或者黄豆粒。上了年纪的老爷爷们,靠着屋檐下那面冬阳晒得热乎乎的土墙,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吸着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古典子。旱烟袋有黄铜的水烟袋,有带烟嘴的长杆烟袋。我爷爷吸的是黄铜水烟袋,专门有个装水的烟缸,不会吸的会把这“缸”里的烟水吸到嘴里,很苦的。我就好奇地尝试过。几个老爷爷一起吸旱烟袋的情景,就像一幅很清雅的冬闲老人图。老婆婆们多是带着需要照顾的孙子,在屋檐下拉家常,笑语声声。四季里,这时候是屋檐下人最多的时候。怎么不是呢?其它季节里,哪有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悠哉悠哉的光阴呢?即便站在屋檐下,也是靠着土墙稍作歇息。春天,父亲犁田回来,会靠着老屋转角的那面土墙,把鞋子脱下来,磕掉里外的土。夏天,在屋檐的道场上打麦子、晒麦子,那面土墙是母亲累得直不起腰来时最好的靠椅。秋天,屋檐下更忙碌,苞谷、大豆、黄豆、高粱等一一收回,放在道场上整理,晒干,装进粮仓。苞谷要拧成坨,一坨一坨架在屋檐下的横梁上。屋檐下这一主角,把屋脊上麻雀的眼睛也擦亮。在故乡,日子就在屋檐下。屋檐把农人的辛劳默默地记在心里,像日历一样,一天一天地记,也总是默默地为农人遮风又挡雨。在这样的屋檐下无需低头,那面土墙是农人最坚实最无私的偎依。
3
童年的屋檐,小时候的记忆。
犹记冬季里,下课了,站在学校的屋檐下“挤暖”。那时学校的教室后面有火塘,柴火是学生从自家带的,有统一的数量。教室里的火塘,在有太阳的天气里是不生火的,我们穿得少,很多同学只穿一条单裤,山风大,下课了,到场地玩,很冷。我们站在屋檐下,一个挨一个,一起往中间挤,谁挤出队列了,就重新站到两端。冬季,“挤暖”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取暖游戏,那热量能管一节课呢。老师有时也会加入我们的队列。最有趣的是体育老师,体育老师个儿高,力气大,他往我们中间一站,两边的人怎么也不能把他挤出队列。有时他趁我们专心用力,出其不意地两臂一撑,两边的“人墙”轰然倒地,他“哈哈”大笑,我们也笑着爬起来说:“再来,再来。”
经常靠着墙壁摩擦,弄脏衣服不说,也会弄破衣服。母亲看到弟弟背后的衣服有些毛糙,要破损,就说,这是“挤暖”干的,是不是?“挤暖”,那时家长也知道哦。这个词现在村庄的学校是没有的,学校是红砖楼房,学生穿的是羽绒服,不需要“挤暖”。
4
窗户上的雪花,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却没有歇息的意思。
冬季是我给父亲打电话最多的时候,父亲今年八十二岁了,天冷,怕他摔倒。父亲像懂我的心思,每次我打电话才喊一声“爹”,父亲第一句话,要么说“今天天气冷,在屋里烤火,要么说“今天太阳好,在屋檐下晒太阳”。老屋房子多,“明三暗五”外加三间侧屋,正屋右边还有一排三间二层的阁楼,用于遮挡山风。太阳一出来,就直照射这阁楼。父亲最喜欢在阁楼的廊檐下晒太阳,从上午到下午太阳都是满满的。父亲是农民,也是教师,我能想象父亲一杯清茶一本古书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情景。父亲今年八十二岁了,身体依然很健朗,是我的一种甜蜜、一种骄傲、一种恬远的自足。有父亲守在老屋,我就有故乡故土和家的感觉,就有身在一棵大树下的感觉,就有幼小到如孩童一样的感觉。哥哥早在城里买了房,父亲不想离开老屋。老屋被哥哥修缮一新,青瓦也换成琉璃瓦。屋檐下没有悬挂蔬菜,也没有悬挂黄杮子,就是雪白的墙壁,碧绿的墙裙。老屋光艳艳的,没有沧桑的印迹。
每次我到老屋左边的山坡看望母亲,看到琉璃瓦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就想,母亲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啊!“但愿母亲长命百岁。”我相信世间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这句话。母亲去世时四十八岁,她是怎么都想不到老屋也会大放异彩的,也想不到屋檐下的道场是水泥的、通向老屋的路也是水泥的,更想不到屋檐下原来用于蓄水的瓦缸变成了水泥蓄水池,并安装了自来水。母亲的房屋是一方黄土,母亲的屋檐是石碑上的碑盖。我每次跪在母亲的“屋檐下”给她烧纸钱,当说道“妈,我給你送钱来了”,就哽咽了,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走下山坡,那“屋檐”,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泪水又涌了上来。
土层之下的人,借助青草把呼吸递上来。我的母亲也这样。母亲的生命一直在我的生命里,一直分担着我的痛苦。我的单薄、脆弱、无助,只有她看得见,却不能伸出一双手来,也发不出声音。小城下大雪了,我知道母亲在那边给我做好了棉鞋,她晓得我冬季最好冻脚,尤其是十个脚趾尽是紫疙瘩。她一定是焦急的,想尽办法怎么也送不过来。在另一个世界,母亲也一定晒好了各种蔬菜,她不晓得现在条件好了,四季都有新鲜蔬菜,也不晓得吃新鲜蔬菜养生好,不然,她不会从屋檐下取下一串干萝卜片,准备寄给我,她怕小城下大雪我没菜吃。
南宋叶梦得写道:“新月挂林梢,暗水鸣枯沼。时见疏星落画檐,几点流萤小。”落在城市高楼上的“疏星”是看不到的。居住城市多年,我的灵魂总是在某一个静谧的时刻,悄悄地变成玉米或辣椒,悬挂在屋檐下,聆听熟悉的声音,也数数落在“画檐”上的星子,馨享屋檐下温和的时光。这时,我的灵魂,回归了简单,回归了安宁。
窗外的雪花又密密地飞起来。雪花过后,家乡的梨花就开了。我看到自己回到了家乡,静坐在老屋的屋檐下,天空是一湾泉水,有鸟儿的清啭,在清澈中游泳,在湛蓝中飞翔。心,变得没有倾诉的欲望,静静的。看见父亲,躬身在一小片阳光里,侍弄花草。
(作者单位:湖北省襄阳市
南漳县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