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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繁花

2020-04-07杨帆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纸钱爷爷

杨帆

天光昏暗,层层被撕下的春联只残留着零星的笔画。

我踏进木门,看到清白日光中飘浮旋转着缓缓升起的大片纸灰。火盆里腾起大朵火焰,黄纸被火舌吞噬,化为焦黑的花朵。

香。奠烛。遗像。

屋内的陈设发生了变化,一具水晶棺在正对着门的地方靠墙摆放着。爷爷紧绷着嘴角,扬着眉毛,透过相框的玻璃看着我。

是他吗?这张照片看起来干净、端庄,这不像他。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总之当时他的头发非常长了,稀疏,白。

跪地,俯首,猛然想起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回家后要拿纸给爷爷烧。旁边坐在矮凳上剪纸的乡亲中,有一个人我大概认识的,好像是邻居,对门的,还是前后院?很眼熟,想不起来是谁了。她低头垂眼,看起来坐在这里很久了。她和爷爷是命运偶然安排相遇的邻居,我有概率四分之一的基因来自爷爷,她坐在这里剪了很久的纸,而我刚刚回来。

我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起几张纸,丢进火盆,周围的哭声骤然增大。不同音色的嚎啕声叠加在一起,忽大忽小,起起伏伏。我和爷爷上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呢?自从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后,我都像和小孩子说话一样和他说话,那仿佛不是我的爷爷,他似乎早已经不在那具衰老的身体里了。上一次像大人一样说话是什么时候呢?——我已经是大人了吗,“像大人一样说话”?——我们有“像大人一样”说过话吗?他没怎么和我说过话的,好像也不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嘘寒问暖的从来都是奶奶。爷爷不怎么说话,他甚至没怎么听过我说话,只是没事了就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念叨:“做善事啊”“好好读书,跟你爸爸一样”……

老姑的声音显现出来了,她哭:“哥哥,哥哥呀,为什么孩子没有见你最后一面?她忙着上学,她现在回来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剩我自己了!”

火盆里的火熄了。

我哭了出来。

棺材入土后,在坟前烧了“回头纸”,便扣转遗像,再也不能回头。我游学在外,立志未来功成名就,冠翎归故里,用我日益坚硬的翅膀,托起这个被阿尔茨默海症夺取记忆的老人。可这美好的愿望竟成了一个少年对理想世界童话式的冥想、自我心理的餍足。2019年,我十九岁。我十九岁这年深秋,爷爷永远地停留在了七十四岁。他没有告别,去了一个我们永远猜不到在什么地方的地方。我跋涉三千里,凌乱的脚步隔着五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一步步向他靠拢。

故乡的石头房坐落在连绵不绝的太行山区。得益于党和国家打造青山绿水、建设新农村的号召,回家的路成了花园,路两旁亭阁楼台,莺歌燕舞,曲水流英,日日走过的路口新竖起了大幅旅游区的牌匾,门前原本货车呼啸的交通要道成为了僻静的乡间小路。载着满满一车故事和心愿的公交车,或红,或绿,或黄,像是一朵朵会奔跑的花,在连接山村和市区的公路上,次第开放。从路边的山坡向上二百米就是家中小院。院边有棵核桃树,院子高,核桃树低,绿意浓郁的枝条伸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也伸向石头房那米纸糊的窗户边。树荫朦胧,午后日光西斜,闲卧望远,青山一痕,溶溶漾漾,风鼓树叶,哗啦作响,阳光筛洒而下,碎金铺地,清清凉凉,笼罩着我泛着青色的童年时光。

夏天时,我繁忙地挖土,在院子里造小河,搬来外面的石子铺路,或者把爷爷留给我的苹果埋在土里祭拜“七仙女”,或者给家里的猫频繁改名并强迫它躺在我的怀里睡觉。爷爷不说话,吃饭时蹲在院子里的大块石板上,看着青山下饭。宁静的午后,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有时玩着玩着,就想起了爷爷。“七仙女”淡出我的视线,爷爷又变成了我的全世界。我撒着欢跑过去,坐在爷爷怀里,或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询问他儿时的趣事。爷爷总是不回答,深邃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青山,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像。爷爷有历史吗,历史里的爷爷是怎样的,如我这般年纪时爷爷是一个怎样的小孩,我不得而知。如果我比当时的年纪再大一些,会成为爷爷的知己,倾听到他的内心吗?

“人哎,得做善事!”爷爷憨憨地念叨。我严肃乖巧地点头答应,却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的世界,接着忙于移山造河。

呜呼哀哉!如今,那個老人捉迷藏般躲了起来,并且做好了永远不再出来的打算。如今长大的我,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也再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了。当我举起新买的相机时,镜头里再也寻不到他。按照当地的风俗,作为长孙女,我的孝帽上被缝了鲜艳的红布。送殡时,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孝帽上带着红布的人。怀里抱着爷爷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条路是他曾经走过的路,就这样,极为庄重地,在他走过的路上走一走吧,一寸一寸地走,叫时光慢下来,再慢下来。脚下飞舞的纸钱,空中高低起伏的唢呐声,孝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十月的太行山脉,多了些许的薄凉。山坡上“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公路边的臭金莲、格桑花、步步高、鸡冠花、打碗花,在一阵萧瑟的秋风中谢了;高瘦的、裹在深色衬衫里的爷爷,在一次庄重的告别仪式之后,安静地躺在了村子南边的小山坡上。屋顶的炊烟又升起来了,灰色的野鸽子在屋顶的红石板上跳来跳去,小院的黄昏里,没有他。

爷爷非常高,我也非常高。上小学后,我和爸爸妈妈每次回家,爷爷都会远远地站在路口的核桃树下等候。怕爷爷被山风吹着,后来再回家,爸爸就不再提前往家打电话了。夏有蝉鸣,冬有白雪;远去有梦,归来有他。到家后,我例行被他牵到柜子前、桌子前和它们比个儿。慢慢地,我长过了柜子,长过了桌子,长过了奶奶,长过了妈妈。每次亲友见到,都要感叹:“这小妮儿个儿真行。”爸爸妈妈都惯例地回答:“随她爷爷!”爷爷喜欢我个儿高,有精神,我虽私心怕和爷爷一样高,以免到了一米八穿不得高跟鞋,可最喜欢听他们这么说。

有时候乱跑到爷爷打铁的石头小屋,里面溢出震耳欲聋的铁锤声和红彤彤的火光。爷爷收藏的铁器是我儿时的宝藏,形状各异、泛着金属光泽的铁器,是开掘我想象力的绝佳钥匙。用瘦小的手臂挥舞起打铁用的铁钳时,我就是历史小书里的骑士。我想成为一名守护者,可本该由我守护的人,如今去了哪里?

刚入学那年的某一天下午,我穿着粉红色的外套,背着一只深蓝色带着一只大花猫图案的书包,和爷爷一起走在狭窄而又曲折的巷子里。爷爷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小手。爷爷送我去上学。我对班里一个叫牛倪的女孩讲述这件事时,眼睛里放着光。我说:“牛倪,我比你幸福!”牛倪止住脚步,抬起头,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

“为什么?”

“我有爷爷,你没有爷爷——你爷爷在地底下。”

若干年过去了,我再没有见到过当年那个整天脸上脏兮兮的、总爱跟我腻在一起的牛倪,而我当年讲给牛倪的那句关于幸福的论断,也如一枚飘零在时光深处的花朵,褪尽了颜色,也失却了能唤醒记忆的馨香。

后来读初中,小时候忙于祭拜“七仙女”的我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爷爷无法理解的烦恼。儿时的乐园不再能安放我疯长的好奇心和自我意识,回老家变成了每年春节例行的任务。只是大年三十晚上,小院依旧给予我持久的向往和安宁。太上老君和灶王爷牌位前卷曲的纸灰、木门上的福字、被星星挤满的夜空、冷冽的山风、连缀山脉的通明的万家灯火,还有零点钟声响起时的烟花,以及守在火炉旁的爷爷,让长于奔跑的身心安静下来,在岁月的缝隙里得以小憩。爷爷走了,爸爸没有了归途,我也一夜间被彻彻底底推进了成人的世界。爷爷入棺时,我扶着彩幡,看着灵棚下乡亲们捶打着钉子用木条把棺材封死,砰砰啪啪,我猛地一惊,忽然被巨大的绝望窒息——爷爷被困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容许,我放声大哭。

爷爷当过小学代课老师,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我为此感到自豪。有时候春节和他走街串巷到乡亲家帮忙写春联,不相识的老人都能赞叹着对我儿时的趣事历历数来,在爷爷的葬礼上也是这样。

爱串门的习惯保留到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后,老年痴呆的他非常乐呵,见人就笑。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健步到乡亲家,也不进去聊天,在院子里站站就回。他糊涂后,不容许别人动他的头发,因而给他理发变为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有一次,他去了一趟他妹妹家。回来后,家人见他的头发短了,也很干净。问他谁给他理的,他呵呵笑着说,一个人给理的,不知道是谁。他记得回家的路,也从不走远,听话地喝水吃饭。像丢了玉的贾宝玉,却从不给自己的儿女“添麻烦”。后来,他越来越瘦,咽喉咽不下水,胃消化不了食物,脑萎缩让他的身体日渐衰竭。

小广场上搭了戏台,唱戏的人在唱戏。这是给爷爷唱的戏,观众里没有爷爷。爷爷在花圈簇拥的灵棚里。守灵时,奶奶的哥哥、我的老舅抹着泪走进灵棚,用手一遍遍摸着棺材,摸了一会儿,老舅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喊:“打开!打开!能打开一下吗?”我爷爷的妹妹应道:“能,能打开,那里有一个小木条,能拧开。”这一问一答,既温馨,又惨烈,纸钱燃起来,火光飞舞,哭声四起。老舅被两三个穿着孝衣的亲戚簇拥着推了出去。

爷爷处事谨慎,简朴自律,懂得感恩。爸爸上高中时,校长给免了学费,爷爷走了几十里山路要把学费还回去。老了后,他作为代課教师,领取国家补助,不停地感谢党和国家。七十多岁的他,从老一代农民,成长为新一代农民,他感受到了时代变迁中党和国家给予的巨大力量,就把党和国家当成了他的坚强后盾。他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新闻,新闻里的习主席,是他的偶像。对回家探望他的子女,他谈论最多的就是他的偶像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能干。

亲戚们拿着花圈、纸钱、馒头和新做的小褥子来了。乡亲们拿着纸钱来了,放下纸钱去干活。爸爸的老师、同学、同事和朋友也都来了,鞠过躬,跟爸爸寒暄几句,他们便去了公路边,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陪伴着这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人,是他们给他最大的安慰。牙牙学语、要吃要睡的小孩子不甘示弱地冲着门外的青山放声大哭,哭累了,就被守灵的大人们安置在水晶棺旁边的小床上暂且睡去。时响时歇的悲鸣夹杂着火舌起而复灭的比毕剥,血脉相通的生命线缠绕着此消彼长。跪在枯败的玉米秸上的孝子看到蹒跚扑来的子辈,也总要笑着哄逗。大人的呜咽引起娃娃不安的嚎啕,娃娃不安的嚎啕止息了大人的呜咽。换掉燃尽的香烛,点亮一盆纸钱。

喂奶。换尿布。磕头。烧纸。蹒跚学步。步履蹒跚。一个生命自老至少的责任周而复始,不止不休。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逆旅人生,我亦是繁花。

(作者单位:四川省成都市四川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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