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2020-04-07刘萌萌
刘萌萌
有的瓦红有的青灰,有六角有四角更多的还是高些或矮些的圆筒,胡乱戳在远近高低的屋顶上。一天中固定的时辰,比如那些隐隐传来咳嗽,披衣坐起发出窸窣碎响的、在越来越清晰的鞋底擦踏声中醒来的早晨,屋顶上接续起松松垮垮的炊烟,人们懒散地从屋子走出来,洗漱,说话,呵欠……上些年纪的人忽而踉跄的脚步残留着夜间睡梦的恍惚。阳光越发亮了,有若泉水的新鲜和清冽,明晃晃的,在最高的树枝上明快地弹跳。炊烟在空气中薄雾般飘荡,青灰,浊黄,灰黑、辛辣、恬淡……仅靠眼睛和嗅觉的分辨,远未走入驳杂漫漶的深处。蜂窝煤、煤坯、煤球、面煤、块煤、烟煤、无烟煤,口碑极好的大同煤……不一样的质地,不一样的形态,煤的质地决定烟的气味和颜色。屋顶飘出什么味道的炊烟,颜色深浅和气味浓淡,全由屋子里的人说了算。然而,人一点都不得意,做主的事情有限,做主的程度也有限。往往,人尚且做不了自己的主。
青灰的瓦筒是她熟悉的。日复一日的炙烤,瓦筒内壁附着岁月的痕迹。漫长的厮守中,油和烟互为表里,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屋檐苍黑,透着残旧,狗尾巴草在瓦檐上的晚风中招摇。胖麻雀自从抖落下几粒草籽,再没有回来过。从前那些住在院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最后一次出去,也再沒有回来过。这里生活最久的人说,这些老房子,少说也有八九十年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奇怪的是,这话一直没有被风吹走,也像一粒种子,在心头扎下根来,长成一棵树的形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树似乎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粗壮。有时候,茂盛的枝叶哗啦一下碰到心壁,整个人忽然一凛,肌肉也收紧了——八九十年的时间建构起的空间,比任何材料都够坚实够持久,轻松安放下一个人从幼儿直至老去的一生。说话的人,是一个轻声慢语的老太太,她皱缩的皮肤和拢在脑后的短发是同一种灰白,那双包裹得粽子似的小脚,颤颤巍巍,走出人世也有十多年了。
柴米油盐的厨房是一个家庭的心脏,母亲则赋予其灵魂,让一间空洞的房子醒转,有了称其为家的体贴和温暖。我对于煤或多或少的认知,来自童年时期对于母亲日常劳作的体察。她的手中握着铁质火钳,有些忧虑地端详着不够红火的炉膛,若有所思地呢喃,像是跟另一个自己说话:“这煤差劲,不经烧。”或者,“黄土掺多了。”……母亲得花一番力气才能把煤点燃。炊烟是柔和的,挣脱了地球的引力,在屋顶演绎出形而上的优美舞姿。只有厨房(灶间)才是生活的现场,炉膛、炉盖的缝隙源源挤出的煤烟有着现实主义的力道——它不为飞升和舞蹈,它有体积有重量,甚至具备与人较量的谋略。母亲的准备工作不能说不细致,湿毛巾、口罩、甚至眼药水都齐全,我此后没见过比这更有来头的阵仗——然而,煤烟无形可拘,流散得实在太快,如潮如涌,势单力薄的母亲哪里是对手,我目睹她像残喘的鱼将头部探出门去,抚着胸口大口呼吸——厨房的门大开着,更多的浓烟从炉灶里窜出来,我领略到所谓“前赴后继”究竟是怎么一个继往开来的无敌阵势。风烟滚滚的蜂窝煤究竟在哪一天退出了狼藉的生活现场,印象中一片模糊。只记得母亲那时淌着眼泪掩住口鼻在炉灶前大战三百回合——面对洋葱般催泪的生活,她几乎没得选择。蜂窝煤灼人眼目蚀人肺腑的浓烈味道,在多年后的梦境中弥散不去。很久以后我才无意得知,蜂窝煤筛子般的孔眼是多变的,八孔,十孔,或者像我家炉灶里那种十二孔。孔的多少取决于模子的表情——这是走出童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事情。十二孔的顽固印象缘于一年四季烧不完的蜂窝煤,只有十二孔,永远十二孔,一如单调而乏味的、孜孜不倦的生活。
黑的羊,白的羊,灰不溜丢的羊拥挤着国忠爹,敏捷的羊蹄上,流动着一个亲睦的家族。放眼我有限的见识,国忠爹带领的,无疑是显赫而有声势的一支羊队。国忠爹披着黑棉袄,骨节凸显的大手上,烟袋锅的红火忽明忽灭,仿佛寒弱的小星瑟瑟抖颤。厚重的木门扇老而不朽。黑木门吱呀呀敞开,像一个被迫早起的人,总有几分不情愿。一只两只,五只六只,一片一片,像游荡的积雨云,自木门槛上纷纷涌出,向着东方渐亮的鱼肚白,张开声势却又声息不闻地淌远,所过之处,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即使厚重的羊毛也掩盖不住的腥膻味道。我提着书包,一手掩住鼻孔,在无法挥散的气味中穿街而过,根本没顾得上思考一只羊的命运,一群羊的命运,更不能发现大多数人类的身上,秘密流淌的羊的血统。山羊角尖削而挺拔,天生是打架的利器;绵羊犄角朝内盘曲,像顶着两个好看的花卷儿。绵羊瞅上去性子绵柔许多,乖顺的眼仁里泊着一汪映得见天空的蓝水湖。
我从此刻的笔头向下望,“国忠爹”像一汪幽寂混沌的水潭,映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个晃来晃去的、看不大真切的人的轮廓,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在旧甸街,有儿女的人,都是谁谁爹、谁谁妈这么叫。可“国忠爹”不一样,烫手,煎熬。接受这个称呼,就是把一生的命运架在火上烤。国忠在旧甸街比他爹有名气,大小孩子猴子似的尾随着长长的一串。刚学会捏泥巴的小手也敢卷成喇叭筒:“傻子”、“傻子”……一递一声地叫,活蹦乱跳地叫,抑扬顿挫地叫。被叫的人两手拢在袖头,笑嘻嘻瞧着见怪不怪的热闹,无动于衷的笑看得人心底生寒。
国忠生下来就是跑龙套的。他的人生缺失了很多戏码。有一年,国忠当着一个小女孩的面,慢慢褪下裤子,流着涎水在原地痴笑。小女孩的母亲找上门来,好一顿吓唬。国忠缩在墙角,垂着头,无处安放的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多年街坊知晓底里,人家也没有故意刁难。只是叮嘱国忠娘,孩子大了,该找个媳妇。国忠娘讪讪点头。莫说旧甸街,就算把县城翻个底朝天,谁肯嫁与傻子呢?有人说找个智力缺陷的女子嘛。可到哪去找智力缺陷的女人,谁又保证,她没有被别人抢先一步?渺茫的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春风吹高吹茂了坡上的青草,国忠爹的羊群“忽隆忽隆”地出发了。国忠趿拉着绿胶鞋,在门口漫无目的地瞎转悠。
如火如荼的年代,春风刮得正猛——《甜蜜的事业》在影院里火热上映。热火朝天的劳动因为蕴藏信心百倍的憧憬,成为八零年代的青年们最为甜蜜而又激动人心的事业。事业的核心目标,就是实现“四个现代化”,不仅是各行业的事情,不仅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工人的事情,就连小学生的课本也在鼓励小朋友们为了实现“四化”而努力奋斗。被精心描绘的“四化”是一种美好生活的代名词,意味着生产力的先进、社会生活的现代与便捷。在一个小学生天真而务实的脑壳里,实现了“四化”,至少菜盘里的猪肉片随便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母亲也不必在猪肉案前再三掂量口袋里的钞票。
“四化”更多代表一种奋斗的动力,一种美好而模糊的前景。至于抵达,恐怕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不过,目标越是志存高远,越有旗帜般激荡人心的效果。看着吧,“四化”总会实现,伴着雄壮的乐曲、恢宏的气势,来到我们朴素而火热的生活里。小城人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四化”的春雨,也是无声无息,瞬息间随风潜入夜的。一觉醒来,“四化”的痕迹渗入到脚下的泥土——无论县城的柏油路还是郊区的土埂,都不难发现洒落的机油,亮汪汪、油浸浸,很快,飞扬的尘土将之埋没成醒目的黑斑,像襟袖上揩抹不净的油渍。是的,——拖拉机昂扬地奔驶在春风盎然的田野里,街道上。
红脸膛的吕八和白脸膛的狗三摇身成为一台拖拉机的主人。自打有了拖拉机,他俩取代了国忠爹,成为旧甸街上最先睁开眼睛的人。国忠爹的羊群在拖拉机喷吐的黑烟中,头也不回地撒开四蹄熙熙而去,转眼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记忆中的红色手扶拖拉机陈旧而黯淡。至少,在我看来,新拖拉机怎会那么不堪用呢?从买来的那一天起,它就没好过,像严重的哮喘病人,喉咙糊着一口咳不出的浓痰。吕八心急火燎,围着拖拉机团团转。白脸狗三一声不吭,抡圆了粗壮的臂膊,转动拖拉机的摇把,试图唤醒这个铁了心的家伙。谁知道这玩意儿竟是个慢性子,好半天,狗三吐出一口长气,拖拉机随后也慢吞吞吐出几声“突突突”“突突突”的叹息,又绝望地跌回沉寂的井底。狗三的眼睛渐渐洇出血丝,拖拉机兀自岿然不动。冬天的清早,两个人天不亮就鼓捣存心作对的拖拉机。曙光乍现,大地现出龟甲似的裂纹。铁石心肠的拖拉机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闷气,马达发动,在“哒哒哒”“突突突”的尖锐噪声中点燃雄心,朝着东方的霞光一路狂奔。吕八和狗三吹着口哨,头发一簇一簇抖擞在风中,意气风发地上路了。
大院是吕八地主爷爷的财产。好些年的时间,厢房作为私人财产被充公,尽管房子还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却从吕八爷爷的财产中脱离出来,归公家支配。直到地主去世,政策落实,东西厢房迟迟未能归还,原因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吕八先时还常去有关部门追问,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吕八终于失去了耐心,每天过来过去却对厢房视若无睹,也不再找房产部门询问消息。我家能在大院安顿下来,和吕八结为芳邻,即因厢房的这重公家身份,让我们结束了颠沛流离的“典房”生涯。
吕八有一个地主爷爷的事实,一度给他的生活蒙上阴翳。比如拣选媳妇这件事,青春大好的吕八毫无发挥的余地。老天怜恤,派人来家中介绍姑娘给他。对于困厄的吕八,凭空飞来的艳福是天大的美事。奈何美中犹有不足——姑娘脸上有一块娘胎里带来的胎记。鸡蛋大小的胎记在人生里算个多大的事儿呢,可偏偏生在一个姑娘的脸上,一个浑身喜气的未来新嫁娘的脸上,这便成为一件事,一件有点忧心有点恼火的麻烦事。
媳妇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提一桶热哄哄的猪食,慢悠悠打开栅门——两头悠然踱步的猪急躁起来,拼命把长嘴挣到前面,“噶儿噶儿”哼叫的当儿,拱着喜唰唰的长嘴巴拼命取食。吕八媳妇微笑着,脸上那块胎记完好地保留下来,多年来,她和它各不相扰,彼此无事。随着年纪的增长,曾经的沟坎不再是沟坎,大事早已化小,总有一天,小到消失不见。
吕八的手抄在身后,缩着头,在房间来回踱步,他觉得自己就是戏词里那运筹帐中的将军。媳妇是十多年的老媳妇,小儿子也上三年级了。田地承包到户,吕八转手交给媳妇,自己开着手扶拖拉机一路欢快奔小康。吕八自恃云开雾霁,福光普照,言谈之间越发轻慢。媳妇虚虚地觑他一眼,门帘一晃,出去了。
吕八有两个儿子,哥哥头顶削尖,脑瓜上多出一个旋儿。大人说,尖脑袋的孩子长高个儿,多出的旋儿是凤凰顶,将来做大官。又指划一旁的弟弟说,这个平脑瓜,个子高不了。这是什么道理?我很纳闷也不服气,我也是平脑瓜。
院子是沙土地,多沙尘多矿物质,富含微量元素,不消说废铜烂铁。我在猪圈墙下的黑土里挖过痴肥白虫,呆头呆脑,乍见光明,不明所以。雨后的傍晚,捡半个环形玉件似的玩意儿,洒着斑斑驳驳的红点子,透着几分古老的神秘。猛然想起捡回的石像半夜吃小孩的故事,慌忙又扔回原处。大院后的胡同少有人走,一到夏天,墙上爬满铜钱厚的青苔,好像石头不耐寂寞闷出的绿锈。实在没事儿干,我抓一把铁铲卖力挖洞,相信总有一天,把自己挖到巴黎去,只要不是怪兽出没的原始森林。
吕家哥俩有一袋子玻璃球,白的白,绿的绿,偶尔夹杂罕见的花球。两人轮流撅起屁股,上半身伏在土里,气咻咻的,瞄准好久,食指猛然发力,弹出至关重要的一颗。击中对方的球为胜。胜利方不含糊,战利品麻利地收入囊中。有时候,玻璃球不知哪去了,哥俩比赛似的,悄悄寻摸挺括的硬纸,叠得厚实而方正。怎么玩?扇哪!对方纸片摆放得沉稳,猛力甩掷过去,将对方的撂翻为胜。规矩同玻璃球的玩法,代价是摘心肝似的厚纸片,俗称pia 几。
也有的游戏,或囿于场地或受限于人数,须得混迹众多男生之中才得玩:
滚铁环。铁环大大小小、叮叮当当,在操场上此起彼伏。男孩子身手敏捷,风一般骨碌碌滚动。那时候的孩子太野了,天生一副好筋骨,家家豢养着一头小兽,无论多么粗砺的生活,消化得虎虎生风。
冬天无甚游戏,天寒出不得手。男孩子们挤在温暖的墙根下,互相“挤兑”,挤来挤去,一头汗,一身汗。敢情他们把自己当作花生芝麻,挤得一身臭汗,美其名曰“挤香油”。
顶讨厌他们架起一条腿,撞来撞去。也算游戏?不雅观不文明,关键是,一不小心,伤了自己,碰疼别人。不雅之戏。
常有半大小子随哥俩进院,都是班上的同学。有一个叫杨云生的,干净秀气,褪色的绿书包里装一摞小人书。我在一边看他们弹玻璃球。他们抬起头,看到我,笑一下。我讪讪走远些,终究不好意思借书来读。
隔年春天,吕八停在大院门外的拖拉机不见了。过了一阵儿,一辆绿色的大货车停在拖拉机消失的地方。吕八和狗三笑呵呵地看着货车,摸摸车门,踢两脚轮胎,眼睛亮亮的,眉梢抖抖的,仿佛那里停着一只喜鹊。
货车体积庞大,绝非怡情的手扶拖拉机可比。货车轮子快比我高,庞大的橡胶轮胎在公路上呼呼地跑起来,一跑就跑到北京、广州、新疆……神州大地无远弗届。路程远了,时间也起伏跌宕。长途颠簸,司机开着开着竟盹着。荒诞的一幕不敢想象:缴械于睡眠的司机,方向盘从手掌中解脱(解放)出来。摆脱了人类控制的钢铁机器,威猛如坦克,凭借惯性,当呼啸往来的公路是沙场,横冲直撞任意发挥……一个睡意朦胧的早晨,隐约听到窗外传来吕八的声音:“……要真撞上人,就往死里撞。供养个残废,还不如一次(赔偿)干净。”我的童年在这句话里受到惊吓。人性的凶残,有史前深渊的黑暗。因为钱,因为经济的核算,和担心被缠上的麻烦,一个有着心跳和呼吸、抚育两个儿子的农民竟掏出这般残忍的肺腑。母亲手上织着毛衣,淡淡说:“等着吧,迟早遭报应。”
运输货物的长途车多起来。钞票河水一样迅速涨满了腰包。一个叫小崽的男生坐在一年级教室的破木凳上,稚气的嗓音振聋发聩:“谁家没有一万块钱呐?”这并非询问,是质疑,是对假设存在的一万元的肯定。很多农业户都买了卡车跑运输,他们叫“养大车”。大车是用来养的,养孩子一样养起来,可见其珍贵和珍视。如小崽所说,很多人家都有了一万块,甚至,比一万多得多的钱。我在父母的闲聊中听明白很多事情。这对青年职工,掐头去尾,把他们最具活力、春天般新鲜丰美的八小时奉献给了工厂,没有时间更没能力去养一辆赚钱如流水的大车。俩人的工资加在一起,还不够买一只轮胎。那几乎穿透整个八零年代的稚嫩童声没有说谎。万元户,这一新生事物连同刮刮响的钱币,如同货真价实的砖头,话音落地之际,朝着晕头转向的人群猛砸过来。这拨抢先富裕起来的人,属于怀揣红色户口簿的农业人口。
家里省下菜金,给我订了《小学生作文》,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学生写得最多的一句是:“十一届三中全會的春风吹进千家万户……”我也这样写,时髦而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