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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酸酸杨梅甜

2020-04-07周吉敏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罗山梅树杨梅

周吉敏

雨从大罗山的山顶下来,踩在满山的叶子上,踩在家家户户的屋瓦上,远近都是它密集的脚步声。山上起雾了。那雾气不是平日里的白,有隐约的红,漫山遍野地飘。这是红岚。杨梅熟了才起红岚。

茶山镇上的榕树下,板桥头,路边,都被一篓篓杨梅占据了。有梅即成市,评头论足,人声鼎沸。人像觅食的鸟雀,花花绿绿地落满山野。杨梅季也是梅雨季,雨天赶着晴天,晴天催着雨天,后脚赶着前脚,就一个月的时间,杨梅就下了市。谁会错过这一场等在季节里的盛宴呢?

我到茶山已是六月末,这场盛宴已接近尾声了。乡人说,杨梅是从山脚开始红,沿山势而上,最后退到大罗山的洪岩。这像潮水。

雨后的阳光特别清亮,高高的洪岩尖像沉浸在一泓潭水里。光绪《永嘉县志》载:大罗山其上曰霹雳尖,秀削千寻,气雄负厚,俯视众山,上睨霄汉。所指即洪岩尖,村民还叫它寨城尖。传说唐末李王在山顶设寨。山上常有石头滚落,村民就说是李王的胭脂马跑过。李王是指唐宗室李集,曾隐居于茶山。村子里二百多户人家就散居在洪岩尖的根部,与山树、岩石共生着。村子的东面有一条山岭通往龙湾瑶溪,西面的一条山岭到茶山镇上。这两条山岭是村民出山的通道,现在有了公路。

梅林中的石板路,像一匹刚出水的印花土布,湿漉漉地铺展开来。良妹挑着杨梅篓在前边走,我跟在她后面。一路上,落果簌簌。空气中浓郁的果酒气味,要把人熏醉了。

“前两天下雨,今天太阳高温一蒸,留在树上的杨梅会发霉。”良妹的话音还没落,人一猫腰就钻进了左边的杨梅树丛里去了,我也赶紧跟着钻进去。

良妹家的杨梅种在“蛙蟆垟”和“大猫头”。这些山名,她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大罗山大大小小的山头都有自己的象形名字,也不知最初出自哪个山民的口,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良妹家有一百多棵杨梅树,今年种了四十棵,其余都给村人李钟其了,收成也归他。“杨梅十二个月里都在生长,现在已有花芽。”良妹说着就摘了一簇枝叶指给我看,果真已有米粒大的花芽从叶腋下分娩出来了。

良妹挽了一只杨梅篓,扯了一把草叶放在竹篓的底部,然后抓住身边杨梅树的枝桠,一只脚踩上一个树杈,另一只脚也跟着,敏捷地上了树。这棵杨梅树约有十五米高,浓密的枝叶间隐约看见一簇簇的果实。树上的良妹双脚顺着枝桠走向打开,也成了树的样子。说良妹的手长了眼睛,不如说她的心长了眼睛,果实在哪儿她心里一清二楚,手伸过去就可以找到。

我本想着要上树摘杨梅的,到了树下,怯场了。这些覆生着青苔、虬枝凌空错生开去的杨梅树,我已感觉到它们对我排斥。这些树认生的,它们只认护理自己的主人。想起杨梅季时有人摔伤的消息,心不由缩紧了,对树上的良妹喊:“别爬那么高。”她回:“自己家的心里有数,不用担心。”说着一个扭身,手穿过重重的枝叶,递下几个杨梅给我。“你吃吃看,这几个‘风头上的杨梅‘体份好。”就在这一瞬间,我举起了镜头,良妹害羞了。良妹这一扭有着女人的妩媚,也是藏在岁月静深处的青春。良妹是瓜子脸,五官长得秀气,个子小小的,穿一件黑色的紧身上衣,一条发白的牛仔裤,戴着一顶粉色的太阳帽,行动利索有活力。我能想象出她年轻时的俊俏模样。

这几个“风头”上的杨梅,水润饱满,红里透紫,晶莹而多芒。果蒂处有一粒粉绿的肉珠,上面还长着一根细长窈窕的果柄。一果三色,乡人昵称它为“红盘绿蒂”,这四个字就堪入画。美果小巧,柔软多汁,奇处是微酸,似掘开了一口泉眼,吊足了人的胃口。这初恋的滋味,良妹也有的吧。

良妹一脚一脚地往下挪。她的脚踩在树杈处,或是离树杈不远处。身体随着不断调整,侧身,反身,正面。杨梅篓也随着她身体的变化从这个树杈挂到那个树杈。此时,我确信在良妹心里有张地图。近了看,我才发现良妹的鞋子有水溢出。她说,鞋子是昨天摘杨梅时被雨淋湿的。我的心不禁抖了一下。

良妹提着满满一篓的杨梅站在地上,我的心也落了地。我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难看死。”“真好看。”我们都笑了。良妹额头和眼角的皱纹瞬间成为水渠,汗水从她耳后的发间流下来。“你拿去吃。”我不敢伸手。这些红紫欲滴的杨梅是我看着良妹爬到高高的树上一个个摘下来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落在竹篓上,一个个杨梅清亮亮地紅着,像一个个好日子。

从杨梅树的缝隙间望去,洪岩尖往上收拢,形成一个尖剁。峰顶烟云滚滚,仿佛是龙行雨之所。良妹说,明天还会下雨。

“哎哟!”良妹滑了一脚,差点滑到下面的灌木丛里去,幸好她反应快抓住了身边的树枝。站稳后的良妹爬上另一棵杨梅树。一只鸟儿箭一样地从树梢飞过,它看到良妹了吧。良妹稳稳地站在树上,脚底像生了吸盘。我从内心佩服良妹。她一边摘杨梅,一边跟我聊起家常。我知道了良妹的一些事。

良妹的娘家在岭下村,有两个哥哥、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她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她只知道不上学就不认识秤花、布票、粮票,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上学。二十三岁时嫁给洪岩村的陈日光。生大儿子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刚建到一层,下雨天,陪嫁过来的二十几个“圆木家生”(生活器具)都搬出来接雨水。那滴答滴答的雨声仿佛也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见过良妹家的房子,一座五间二层楼,石墙石梁,覆盖青瓦。岁月已经给这座石头房子蒙上了包浆。洪岩村都是这样的石头屋。大罗山的岩石属花岗岩,村人就地取材,凿石筑屋。旧日的村人也以开采岩石打制石材增加收入,村中也多石匠。高山上种不了水稻,只能种点番薯,石头和杨梅一样都是大罗山的土产,可以换得口粮。

良妹的丈夫陈日光早年就在外跑石材生意。良妹曾带着五岁的儿子随丈夫去过上海,那是她去得最远的地方。她记得住在上海“万吨码头”边的一个旅馆里。娘俩无事就沿着马路一直走,最后到了一个百货商场。良妹看花了眼,儿子走开了也没注意到,后来在商场顶楼找到了儿子。回去时又迷了路,良妹用手指代替嘴巴,好不容易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后来,夫妻俩又到龙湾瑶溪承包工厂的食堂,周末回家种杨梅。良妹在龙湾打工八年,先后被汽车撞了两次。2001年,肋骨被撞断了两根,去医院做了治疗后,回来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炒菜,除了医药费、自行车修理费,也没多要肇事对方一分钱。2002年,良妹半个脑袋被撞肿,也只赔回了损坏的手表、自行车和医药费。丈夫阿光说,身体没什么事了就别多拿人家的钱。那时,夫妻俩赚的钱只够培养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高中毕业后,对良妹说,妈妈我去当兵吧。五年前,两个儿子都在山下镇上买了房子,夫妻俩拿出全部积蓄支持他们成家。

良妹的声音从枝叶间传下来,明亮而轻松,还带着三十多年前见过大世面的兴奋余絮。这个在高高的杨梅树上摘杨梅的女人,仿佛不知命运给予她的苦辛,传递给我的是勤劳、善良、乐观、坚韧。

树上的杨梅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树下已积了一层厚厚的落果。良妹说,这棵树起码已摘了一百多斤杨梅,要不是五月一场冰雹,今年杨梅收成还要好,都是靠天吃饭。我不由羡慕起在树上吃杨梅的良妹来。良妹吃杨梅不吐杨梅核,这是梅乡人的一绝。她说,你也摘去吃,以前好的杨梅自己都舍不得吃,这么辛苦,现在总要吃几个好的。良妹终于说出“苦”这个字。

良妹的苦,是种杨梅的苦。第一是种植苦,杨梅树嫁接时,愁风愁太阳,愁被牛羊擦伤折断,让人牵肠挂肚。第二是采摘苦,杨梅成熟,愁风愁太阳,愁晴又愁雨,晴四五天想下雨,下雨一两天又想天晴。俗话说:夏至毒烂,楊梅当饭。这雨下长了,杨梅腐烂快,又卖不出去,只能自家当饭吃了。下雨也要上山摘杨梅,不摘就会掉下来。下雨摘杨梅最苦,戴斗笠穿蓑衣不方便,现在的雨衣也没用,树滑不说,手一伸,雨水流到袖子里,滴到眼睛里来,全身湿透,整天泡在雨水里。第三是卖杨梅苦,山高路远,卖不完就要倒掉。

良妹的话,像一个个落果从枝叶间掉下来,落在我的心上。听了这些“又愁又苦”的事,含在嘴里的杨梅核,也生出苦味来。

“良妹,今天你独自一个人,阿光呢?”“昨日冷雨淋了,气困住了,在家里睡。阿寿,你今天摘了几篓呀?”已是一个模糊的回答,大概人已转过一个山头去了。这是良妹的一个堂兄,在下面的那座山摘杨梅,我看不见,树上的良妹看得见。

良妹在树上闲闲地说着,我在树下静静地听着,偶尔听几声鸟鸣,也看蚂蚁搬家,时间不觉已近中午。一个声音隔空传来——“良妹,吃饭了。”循声望去,对岸村庄旁的一块大岩石上一个人朝这边喊,那是良妹的丈夫。山里的空气薄如蝉翼,声音无阻无碍传得更远。

良妹说,你到我家吃饭,以前是“杨梅白,请人客;杨梅红,耳朵聋;杨梅乌紫,人吓半死”。其实,不是茶山人不好客,而是实在太穷,如果请客人吃掉,这一家人的口粮就无处着落了。再说杨梅熟是青黄不接时节,实在没有别的食物拿出来招待客人了,所以只好装聋作哑。也是芒种时节,也没有工夫招待客人,实在为难。现在不一样,今年杨梅只卖了一万多元,大部分是送亲戚朋友了。一句俗语就是一幅生活图景,人们的表情、面庞都清晰可睹。

良妹挑着四篓杨梅在前边走,我还是跟在她的身后。良妹兴冲冲的身影,有种庄稼从地里长出来的劲儿。下半年她的小儿子的媳妇要生第二个娃了,到时估计她忙得杨梅也顾不上了。良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也是兴冲冲的,像枝头的杨梅被阳光打亮。

60岁的良妹,我应该叫她姐的。下山时,良妹姐邀请我明年再来她家吃杨梅。我拿起一个杨梅,放进嘴里,酸酸的,甜甜的,那隽永的味道,是一座山的丰饶。也是一枚古老的果实,藏起了酸和甜,没有被时间抹去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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