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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西瓜的起源问题

2020-04-07赵健

寻根 2020年1期
关键词:甜瓜西瓜种子

赵健

西瓜虽然是夏季常见的时令水果,但是关于它的历史,至今仍是一笔糊涂账。比如第一个问题,西瓜是从哪里来的?顾名思义,西边来的。明代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就说:“种出西域,故名。”

目前最被普遍接受的观点是,西瓜的原产地在非洲,埃及早在四千多年前就有栽培西瓜的历史,埃及墓葬出土过西瓜籽和残叶,壁画上描绘有人们食用西瓜的情景。

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凿通了陆上丝绸之路,西瓜可能在这时,或者是更晚的唐代,传入了现属新疆的广大地区。

契丹于924年攻打西域时获得了西瓜种子。西瓜原产热带,本不耐寒,契丹人民发明了“牛粪覆棚”法,即种植时用牛粪覆盖,利用发酵热量促进秧苗生长,获得成功。

契丹引进并成功种植西瓜,是五代晚期一个叫胡峤的人说的。据欧阳修《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二》记载:

初,萧翰闻德光死,北归,有同州郃阳县令胡峤为翰掌书记,随入契丹。而翰妻争妒,告翰谋反,翰见杀,峤无所依,居虏中七年。当周广顺三年,亡归中国,略能道其所见。云:“……自上京东去四十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东行,地势渐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数十里。遂入平州,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这是现存最早明确记载中原人见识西瓜的史料。这一文字记载也得到了考古材料的证实。1995年夏,考古人员在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羊山一号辽墓壁画中,发现了西瓜的形象。

胡峤虽然在五代时就在契丹的土地上见到了西瓜,但却并没有把种子带回中原。此后直到北宋灭亡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虽然北宋与辽的民间交流频仍,但西瓜仍未实现向南传播。

有人指出,旧题北宋苏轼所撰的《物类相感志》一书中,不但记录了吃西瓜时连同西瓜子一起吃可以治疗打嗝,还记载了保存西瓜的方法。假如这本书真的是苏轼所撰的话,岂不是证明北宋中晚期西瓜已经在中原或者更南的地区流行起来了?可惜,据四库馆臣考证,这本书根本就是坊间没文化的书商杜撰出来的。

旧本题东坡先生撰,然苏轼不闻有此书。又题僧赞宁编次。按晁公武《读书志》及郑樵《通志·艺文略》皆载《物类相感志》十卷,僧赞宁撰。是书分十八卷,既不相符,又赞宁为宋初人,轼为熙宁、元祐间人,岂有轼著此书而赞宁编次之理?其为不通坊贾伪撰售欺审矣。且书以物类相感为名,自应载琥珀拾芥磁石引针之属,而分天、地、人、鬼、鸟、兽、草、木、竹、虫、鱼、宝器十二门隶事,全似类书,名实乖舛,尤征其妄也。

近来,还流传有所谓的苏东坡“西瓜联”:“坐北朝南吃西瓜,皮向东甩;思前想后观《左传》,书往右翻。”“坐北朝南”“思前想后”这样的用词,一看可知出自今人的杜撰。

1125年,女真民族建立的金消灭了契丹民族建立的辽,金接管了辽的广大统治区。1127年靖康之变,金又侵占了宋的大片疆土,以猛安谋克形式组织起来的女真族垦屯民众也随之南下。在这个过程中,西瓜的种植随之南移。

建炎三年(1129年),南宋派洪皓使金,被金扣押十余年,至绍兴和议达成之后,方得南归。晚年在《松漠纪闻》中,他详细记载了在金国的经历见闻,言之凿凿地指出,是其将西瓜从金国引进南宋。

西瓜形如匾蒲而圆,色极青翠,经岁则变黄。其瓞(读如碟,瓜之小者)类甜瓜,味甘脆,中有汁,尤冷。《五代史·四夷附录》云以牛粪覆棚种之。予携以归,今禁圃、乡囿皆有。亦可留数月,但不能经岁仍不变黄色。鄱阳有久苦目疾者,曝干服之而愈,盖其性冷故也。

其子在为洪皓所撰行状中,也说起这事:

《四夷附录》所载西瓜,先君持以献,故禁囿及乡圃种之,皆硕大。西瓜始入中国。

洪皓归来差不多三十年之后,范成大于乾道六年(1170年)出使金国,他撰有《西瓜园》一诗,描绘这次出使所见:“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吃西瓜。形模活落淡如水,未可葡萄苜蓿夸。”诗前注曰:“味淡而多液,本燕北种,今河南皆种之。”可见,彼时在金国的黄河以南地区,西瓜的种植已经非常普遍了。这也说明了西瓜传播的路径与时间。

湖北恩施有一块南宋咸淳庚午(1270年)的摩崖石刻,提到了本地西瓜的引进与种植,俗称“西瓜碑”。据刘清华先生释读,碑文如下:

郡守秦将军到此栽养万桑、诸果园,开修莲花池,创立接客亭及种西瓜。西瓜有四种:内一种云头蝉儿瓜,一种团西瓜,一种细子儿,名曰“御西瓜”,此三种在淮南种食八十余年矣;又一种回回瓜,其身长大,自庚子嘉熙(1240年)北游带过种来。外甜瓜、梢瓜有数种,咸淳五年在此试种,种出多产,满郡皆与支送,其味甚加,种亦遍及乡村。无刻石于此,不可不知也。其瓜于二月尽,则埯种,须是三五次埯种,恐雨不调。咸淳庚午孟春朐山秦□伯玉谨记。

据碑文“此三种在淮南种食八十余年矣”,可上溯此地始种西瓜的时间,应在南宋中叶1190年左右。上距洪皓从金国引进西瓜种,差不多半个世纪。

宋末元初,西瓜变得司空见惯,多位诗人留下了吟咏西瓜的作品。

宋末文天祥写有《西瓜吟》,形象地描绘了彼时吃西瓜的情景:“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长安清富說邵平,争如汉朝作公卿。”

诗中所说的邵平,又作召平,曾被秦朝封为东陵侯,负责看管始皇帝生母赵姬之陵寝。秦为汉灭,沦为布衣,于长安城东南霸城门外种瓜。其瓜味鲜美,皮有五色,脍炙人口,风靡一时,世人称之“东陵瓜”。

诗人吕浦撰有《西瓜》诗:“剖雪分开碧玉团,绛珠数点水晶寒。文园病客当青眼,莫作东陵一样看。”诗人特别强调说,不要把西瓜误作邵平种的东陵瓜了,两者并非一物。

方夔有《食西瓜》:“恨无纤手削驼峰,碎嚼寒瓜一百筒。半领花衫沾唾碧,一痕丹血掐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从此安心师老圃,青门何处问穷通。”这显然是方氏隐居富山时的作品,诗中已经把邵平作为自己的楷模了。

嗣后,文献特别是农书、方志中,关于西瓜的记载就屡见不鲜了。显然,这与上述西瓜引进种植历史的叙述是相符的。

然而,尚有一些学者不认同上面的叙述,遂有几个著名的公案。

其一,我国考古发现的“西瓜”种子,到底是不是西瓜的种子?

1959年,考古工作者在杭州水田畈村新石器时代遗址下层的发掘中,发现了“西瓜”种子。相继南京博物馆又在高邮县邵家沟东汉遗址发掘出“西瓜”种子。1976年,在广西贵县罗泊湾西汉初期古墓发掘中,发现了“西瓜”种子。以山东省农业科学院研究员赵传集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出土的种子经有关植物学家鉴定,并通过照片认定是西瓜种子无疑。

杨鼎新曾亲自赴杭州考察,认为“所谓史前西瓜种子,原来并非西瓜种子,而是葫芦或瓠瓜(夜开花)种子”。“扬州博物馆曾在扬州西郊邗江发掘胡场5号西汉纪年墓时,在墓中随葬漆笥中,发现大量西瓜和甜瓜种子……但遗憾的是,前往考察时,种子已成粉末,无从辨认,种子亦未经专家鉴定,也未留下清晰的照片,由于未见实物,西瓜自西汉时就引入我国的说法,就不敢臆断。”

叶静渊等在《汉墓出土“西瓜子”再研究》一文中指出,经其前往南京博物院和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考察,高邮邵家沟东汉遗址与贵县罗泊湾出土的,“不是西瓜籽,而是粉皮冬瓜籽”。该文还指出:“到目前为止,我国南北各地的汉代墓葬和遗址中出土的所谓‘西瓜籽都是不可靠的。既然迄今为止,我国不仅新石器时代遗址中没有发现西瓜籽,就是五代以前的遗址和墓葬中也未发现有关西瓜的确凿遗存,那么,我国西瓜的栽培历史仍以维持原来的从国外引种的结论为宜。”

此文发表之后,关于我国考古发现“西瓜”种子的争论偃旗息鼓。这一公案似乎可以定谳。

第二桩公案:能不能根据古人对瓜外貌的描述,确定西瓜在中国早已有之?

我国古代关于瓜果的记述颇为丰富,其中一些描述颇类西瓜。

最早的要数曹魏的刘桢在《瓜赋》中“蓝皮密理,素肌丹瓤”的描述。西晋时,此类描述更多。傅玄《瓜赋》曰:“细肌密理,多瓤少瓣。”陆机《瓜赋》云:“或摅文而抱绿,或披素而怀丹。”张载《瓜赋》曰:“玄表丹里,呈素含红。”东晋葛洪《神仙传》曰:“有青灯瓜,大如三斗魁,玄表丹里,呈素含红,揽之者寿,食之者仙。”

早在明代中期,陆深就在《俨山外集》中提出魏晋时期诗人描述的就是西瓜的论断:

按神仙传记,“青登瓜大如三斗魁,玄表丹里,呈素含红”。似今之西瓜矣。岂可谓古所无耶?彼交梨火枣之难以尽信可也。若魏刘祯《瓜赋》所云“蓝皮密理,素肌丹瓤”者,此何物也?岂本一物而西种特嘉,故得名尔?

晚明的王肯堂在《郁岡斋笔尘》中也表达了类似观点:

刘桢《赋》曰“蓝皮密理,素肌丹瓤”;陆机《赋》曰“摅文抱绿,披素怀丹”;张载《赋》曰“玄表丹里,呈素含红”。斯皆非西瓜无以当之,而三子皆晋人也,则谓五代始有者亦谬耳。《史记》:“邵平故秦东陵侯,秦灭后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瓜美,故世谓之东陵瓜。”阮籍《诗》:“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使非西瓜,安有所谓五色者哉?

陆深与王肯堂根据前人的描述,断言西瓜在中国早已有之,这种观点至今仍不乏赞同者。但其实只要我们认真读一读《瓜赋》的全文,就不难知道,魏晋时期这些屡屡被诗人吟咏的瓜,其实是甜瓜。

刘桢的《瓜赋》中还有这样两句“厥初作苦,终然允甜”,没成熟的瓜发苦,这显然是甜瓜而不是西瓜的特征。傅玄、陆机、张载等人所作《瓜赋》中说到瓜的品种时,不约而同地提到“蜜筒”。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和乐仪同苦热》诗中有两句云:“美酒含兰气,甘瓜开蜜筒。”甜瓜又名甘瓜,“蜜筒”是古往今来有名的甜瓜品种。

《齐民要术》转引《庐江广志》曰:“瓜之所出,以辽东、卢江、敦煌之种为美。有乌瓜、鱼瓜、狸头瓜、蜜筒瓜、女臂瓜、龙蹄瓜、羊髓瓜、缣瓜。瓜州大瓜如斛,御瓜也。有青登瓜,大如三升魁。有桂枝瓜,长二尺余。蜀地温良,瓜冬熟。有春日瓜,细小、小瓣、宜藏,正月种,三月熟。有秋泉瓜,秋种,十月熟,形如羊角,色苍黑。”《农政全书》中云:“品甚多,不可枚举。以状得名则有龙肝、虎掌、兔头、狸首、羊髓、蜜筒之称,以色得名则有乌瓜、白团、黄、白、小青、大斑之别,然其味不出乎甘香而已。”甜瓜之品种既繁,外形特征、收种季节,各个不同,其中或有貌似西瓜的绿皮红瓤,本不足为奇。

第三桩公案:唐以前的文献中,屡屡出现的寒瓜,到底是不是西瓜?

寒瓜是西瓜的论断,最早是李时珍提出来的,他在《本草纲目》“西瓜”条中说:“陶弘景注瓜蒂言‘永嘉有寒瓜甚大,可藏至春者即此也。盖五代之先瓜种已入浙东,但无西瓜之名,未遍中国尔。”

古籍中对寒瓜是如何记载的呢?从这些记载中,我们能不能还原寒瓜的模样,进而确定寒瓜就是西瓜呢?

除了南朝梁人陶弘景,《梁书·滕昙恭传》也提到“寒瓜”:

滕昙恭,豫章南昌人也。年五岁,母杨氏患热,思食寒瓜,土俗所不产,昙恭历访不能得,衔悲哀切。俄值一桑门问其故,昙恭具以告。桑门曰:“我有两瓜,分一相遗。”昙恭拜谢,因捧瓜还,以荐其母。举室惊异。寻访桑门,莫知所在。

这个寒瓜对于滕昙恭来说,如若珍宝,是捧在手里拿回家的。显然一个五岁幼童能用双手托着拿的,体积显然不大。成书于宋代的《全芳备祖》,被誉为“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其中记载椰子时,曾将椰果与寒瓜作比较,“其实大如寒瓜”。综上,可知寒瓜和椰子体积相仿佛。

南朝沈约《行园》诗中有:“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之句,这又点出了寒瓜成熟的季节,是在秋季。同样说明寒瓜成熟季节的还有南宋蒲寿的《田园秋兴》:“草屋柴门风露凉,寒瓜收蔓力锄荒。”

“寒瓜”还出现在诗人们的笔下。李白《寻鲁城北范居士》诗云:“酸枣垂北郭,寒瓜蔓东篱。”柳宗元《同刘十二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诗:“风枝散陈叶,霜蔓缒寒瓜。”张耒《海州道中二首》:“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诗人们的描绘使我们知道,寒瓜不仅可以“卧垄”,还可以爬上篱笆,果实悬在空中。

从果实大小、成熟季节、生长方式看,如果在洪皓引进西瓜之前,中原文献中的寒瓜是某种特定的瓜,那么它肯定不是西瓜。

那么,寒瓜是不是像一些人说的那样,特指冬瓜呢?恐怕也不是。

北宋陈师道曾作《龙潭》诗,苏轼还曾与之唱和,陈诗中有:“何以报嘉惠,寒瓜荐金盘。万口待一饱,归卧神其安。”黄庭坚《食瓜有感》:“暑轩无物洗烦蒸,百果凡材得我憎。藓井筠笼浸苍玉,金盘碧箸荐寒冰。”南宋范成大有《赵山台甘瓜》诗,描写吃甜瓜的情景:“冰泉浸绿玉,霜刀破黄金。凉冷消晚暑,清甘洗渴心。”原来两宋的寒瓜,是要用井水冰镇一下再盛盘食用的,那么这时所谓的寒瓜,应该是甜瓜。古人很早就发现,甜瓜用凉水冰镇之后,味道更好。曹魏刘桢在《瓜赋》中描述吃瓜情景时就说,要先“投诸清流”,吃的时候才“甘逾蜜房,冷亚冰圭”。西晋的傅玄更是直接指出,甜瓜“愈得冷而益甘兮”。陆机也盛赞冰镇的好处:“若夫濯以寒水,淬以夏凌,越气外敛,温液密凝,体犹握虚,离若剖冰。”杜甫在《园人送瓜》诗中也说“沉浮乱水玉”,“落刃嚼冰霜”。陈师道、黄庭坚笔下的“寒瓜”,其实是“冰镇甜瓜”。

综上,南宋从金引进西瓜之前,中原文献中提到的寒瓜,所指颇为复杂,有时指甜瓜,有时指冰镇甜瓜,有时可能又是秋瓜的泛称,但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南宋以前文献中提到的寒瓜就是西瓜。李时珍的话,恐怕不足凭信,但随着《本草纲目》影响日益扩大,明代以后,寒瓜遂逐渐发展成西瓜的别称。

最后的问题,陕西出土的三彩西瓜是怎么回事?

1991年,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到一件三彩瓜,根据形制特征,被认为是“盛唐遗物”。

但是,这个事情还不能成为唐代有西瓜的铁证。

第一,这个三彩瓜并不是考古发掘出来的,而是公安干警在案犯倒賣文物时收缴来的。据案犯交代,是在西安东郊田家湾砖厂基建工地推出的一个墓内挖到的,博物馆派人实地考察时,墓已经被推倒,虽然土坑半壁墓土赫然,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发掘整理。也就是说,这个三彩瓜,并不能完全确定是唐代墓葬出土的。

第二,就算这个三彩瓜是唐代文物,也不能就此确定其为西瓜,理由已经在上面第二个公案中论及,在此不赘。

总之,现在还没有确凿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在五代以前,中国就有西瓜的栽培。不少学者罗列出来的所谓证据,并非无可置疑,只能聊备一说。《新五代史》与《松漠纪闻》中关于我国西瓜起源的说法,尚不能推翻。

作者单位:九三学社深圳市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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