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2020-04-07韦雨涓
文|韦雨涓
谭庆禄 著青岛出版社出版:2019年3月定价:58.00元
我们对周遭的大自然做了许多研究,迅速地变得更富庶,却也因此丧失了一项顶重要的东西:素朴。
—— [德]赫尔曼·黑塞
2012年秋,谭庆禄先生的《东乡草木记》在青岛社出版,职责所在,笔者原本只须抽审一万字即可,一读之下,竟至爱不释手。
本人素来喜爱花草,于草木类散文每多关注,市面上能见到的草木类著作,不敢说悉入囊中,先后入了也有百余本,但还从没有哪一部能够像《东乡草木记》这样吸引人——读时迫不及待,读后又如鲠在喉,直到撰文记之,莫名的情愫才得以缓解。
此《东昌草木记》乃《东乡草木记》的姊妹篇,也是作者投入心力更多、更为期许的一本书。体例大体如《东乡草木记》,由78篇草木散文组成。不同之处在于:《东昌草木记》每篇篇头增加了一首与所写草木相关的旧体诗,或自作或引用前人作品;全书仍分五辑,除野草、野蔬、树木、作物之什外,则以“花卉”换下“果蔬”。另外,不同于《东乡草木记》的大部分篇章直接以草木名题,《东昌草木记》的多数篇名略有修饰:有的形容其性质,如“落落芙蓉葵”“梦幻鸢尾花”;有的点明其坐标,如“闸北古槐”“运河垂柳”;有的径采前人诗句,如“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三春柳色繁”;有的总摄全篇,颇具故事性,如“榆树桩的哗变”“诡异惊悚菟丝子”。
此书文字自然流畅,很好读,但若就此认为其清浅通俗,一眼可望到头,可就“上当”了。细细品来,遣词造句其实很讲究,只不过以自然之笔出之,几无炼字痕迹而已。
书中每篇文章都经得起推敲:结构谨严有序,句式散中寓整,起承转合很有章法。文中很多词语是从古文诗词中化用来的,初读只觉爽利雅洁,却不明就里,读多了,才渐渐体会出作者的笔致。作者出入经史、徜徉诗词的同时,亦不避方言俗语,描写乡间物事时脱口而出的俚语农谚,通俗易懂又恳切质朴;听着有些俗气,细思却生动准确的草木别名,无不浸染着泥土的气息;前尘旧事、故人家常也时不时流淌出来,亲切接地气,无形中拆掉了作品与读者间的藩篱。
于重点介绍的植物,作者善于工笔细描,用字准确简练,植物的形态被描摹得栩栩如生,不识者亦可想见其容。泛写草木时,则喜用写意手法,灵动而富有诗意。
书中生活经验的描述,尤为细致动人。《贻我来牟》中通过写顽童掐青麦穗的趣事,将小麦、大麦利用穗芒上的“倒刺”各自“跑路”的情状,写得活灵活现,让人大开眼界的同时,不禁惊叹于植物世界的奥妙无穷。
作者自言,于现代文学大家中,最喜知堂散文。此前十数年,亦曾嗜读唐以后之笔记。长期浸淫于名家散文的经历,加上笔耕不辍的勤奋,使得作者深谙文心,于为文之道形成自己独特的看法:
敝以为,文字者不外三端,曰史,曰诗,曰识。三者不可偏废,唯后二者不可泛滥,以隐于前者(史者,事实、材料之谓)之中为佳。特别诗(即感性、情感)的部分,不可不加控制。
《东昌草木记》大体符合这一特点:为乡邦草木立传,是为史;文美情真,予人风雅之美,是为诗;勤于实践,观察细致入微,不盲从古人,不迷信专家,常有补苴罅漏之举,此之谓识。三者有机结合,使得文章厚重蕴藉,浑然天成。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此书知识性与文学性结合得很好,既文采斐然,又言之有物。浓郁的文学性,赋予其独特的气质:既不是循规蹈矩的专业植物志,也非泛泛而谈的业余博物介绍。持论精当公允,比之志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无其呆板之弊;论趣味性,亦毫不逊于同类植物散文。
此书与一般博物著作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写了大量的“作物”。城市绿化植物常见,野花野草也并不难寻,作物长在农田里,就不是谁都能接触到的了——劳者不善属文,不劳者五谷不分。作者恰兼具二者的长处,将作物的特性、耕种收获的过程写得详尽又生动。
脑里有一幅图,心里有一杆秤。作者所写草木特性,莫不是躬身田垄之间,徘徊林带草棵之中,亲历目接得来的。作者的记忆力之好,让人佩服又惊奇——即便对于仅幼年时于乡村见过,现在已经消失的脆瓜和甏瓜,也一样能描述得眉清目楚,如在目前。出于对草木的敏感,作者不只关注眼前看到的鲜活植株,邻人送来的干草茶、药店陈列的药材、饭桌上的菜蔬、书上读到的草木名字、电视节目中播出的植物故事……无不引起他的注意。作者对认识植物的热衷、观察时的自得其乐,透过文字,扑面而来,极具感染力。
观察草木,作者既有锲而不舍的求实精神,也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勇气。书籍、网络,绿化工人、邻家妇女、同好网友、博物专家、中医……都是求教对象。为了分辨绞股蓝与乌蔹莓,他数次奔波诊所辨识;为了弄清一种水草的名字,甚至不惜替人干打捞的活。
长期手触目验、鼻舌并用的亲身实践,使作者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草木认知法,逐渐练就了透过事物现象认识本质的慧眼。比如,通过比较草木的学名、别名、地方土名,作者获得启发——这些形形色色的名字,一方面代表着植物不同的特征,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人们审美趣味的差异;城市绿地里忽然冒出的本属于乡村的野草,让他警觉“野草,在乡村日子不好过”,进而揭示出农村丁壮外出务工、老人儿童留守,致使土地控制松弛的社会现状;区域内植物种类、数量的增与减,则与社会生活的贫富息息相关。
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很多乡村物事已经不为人知,这些曾经融入国人骨血的东西,如果不及时记录,随着老一辈人的离去,势必被湮没。鉴于此,作者在记述作物习性的同时,也穿插了当时的风土人情、劳动场景,间接书写了乡村文明史——《东昌草木记》具有地方史料的价值。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作者喜好草木成痴,亦癖也。此书耐读,除了文字省净,还与情感真挚有关。
作者自言,写完《东乡草木记》之后本不欲再继续此类文章,“然而草木之爱,难以自已” ——发现新的植物,常常“惊喜”得“舍不得”离开;一旦获知新草木的名字,就被“强烈的幸福感所笼罩”;于不知名的草木,则念念不忘,千方百计地求教。遂为自己安排功课,于“春夏之间,寻找陌生的植物,然后设法知道它们的名字”。
作者是草木的知己,总能看到被别人忽略的平凡的美。野地里偶遇的一丛续断菊,让作者久久为之心动,甚至引为“人生际遇最难得者”之四——其三各为:异乡晤对知己、月下畅饮美酒、雪夜品读好书。“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酸模,奇异艳丽的多裂翅果菊,数量不多、不舍得吃掉的地稍瓜、二月蓝,都是他长在田野的友人,它们的际遇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
在作者的笔下,自生自灭的草木是智慧的化身:杂草王不留行“看准”了小麦的生长特性,将生长期与之同频,藏身麦田之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屡试不爽的生存机缘”,即使要忍受“茎压叶掩”之苦,也在所不惜;栖身于草坪中的米布袋和糙叶黄耆,则梗短株矮,铺地而生,荚果藏于叶下,“毫不招摇”地躲过园林工人的割草机;阳春三月,柳絮乘风而飞,遇雨落地,只待水、土具备,便可繁衍后代……
作者自认是悲观主义者,对草木的命运极为关注,简直操碎了心:看见孱弱单薄的植株“平淡知分地生长着”,会心生怜悯;遇到身架儿大的,又担心它们暴露目标,惨遭厄运……
除了草木,书中也写了世俗生活的人情和趣味,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与草木密切相关的蔬食。忆及终日操劳、为衣食忧的祖母、母亲,深深的怀念、怜惜之情灌注于日常饮食的描写中。苦难早已被岁月消解,只留醇厚的味道埋藏在记忆里,有芥菜疙瘩的辛辣,也有清蒸鸡腿菇的鲜美。平民百姓日常的知足安分、纯朴与平凡,被不经意间记录下来。这些文字里透着沧桑,既有孺慕之情,又有少年之忆。已过花甲之年的作者,回望那个乡村割草少年有些孤独落寞的身影,一句“那少年如今已然老去”,令人泪目。
作者用自己的眼、心去体认草木,透过草木得到启示,进而反思,将时代变迁、人情冷暖、家国情怀、历史兴衰融为一炉。在他看来,草木,是连接城乡的纽带,人生际遇的参照物,人与自然的交集,同时,也是一面镜子,照出人性的美丑,贪婪与知足。
英国十八世纪的书信体博物记《塞尔彭自然史》,被誉为“改变世界的十本书”之一,编者艾伦这样评价博物学家怀特:“不管你是否推进了科学,你至少会使得人类中多了一个真心爱美,爱真理的老实人,从而推进我们普遍的人性。”
本书作者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草木之美,为他开启了一扇窥见自然奥秘的窗,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注定了他的关注点不会仅仅局限于草木——听闻作者在写“东乡风物记”,甚是期待。谭先生哲思缜密又勤勉好学,更有乡土文化“托命之人”的自觉和担当,由故乡的草木转而风物,定然本色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