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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视野下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

2020-04-06洪汛

红广角 2020年6期
关键词:强权现代性毛泽东

【摘 要】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是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开启的宏观历史背景下进行的,这是以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基本事实。19世纪中叶中国被纳入到现代化的世界进程中,这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近代先进知识分子改造中国社会提供了一系列条件,包括思想前提、实践舞台、技术手段以及组织基础等,同时对他们探索改造中国社会的实践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涉及到了“经济权利”“现代政治”“文化主权”等诸多现代性议题,并且提出了一些颇具现代性色彩的改造主张。将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置于现代化的世界进程视域下并重温其发展历史,不仅有利于以全新视角来重新审视青年毛泽东的思想世界,同时也是将个人思想发展的微观历程同宏大历史背景相结合的一种努力尝试,力求从中探寻新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化;毛泽东;社会改造;现代性方案

倘若将毛泽东的理论和思想的发展作一个整体性的历史考察,那么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定然需要被单独列举出来加以探讨,这源于青年时代毛泽东复杂思想世界的特殊性。在已有关于青年时代毛泽东思想的研究成果中,两个明显倾向值得我们注意①,一是过多地将早年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的思考聚焦在其政治思想发展及其转变的叙述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将政治思想视为其青年时代的全部思想;二是缺乏对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宏大背景的关切,未能充分地将近代以来宏大的国家背景与青年时代毛泽东斗争实践的微观历史进程有效结合。这两种倾向既不利于我们全面地、准确地把握青年时代毛泽东的思想世界,也不利于彰显社会发展环境作为影响人物思想发展重要因素时,其背后的深层价值所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比较明确地探讨中国现代化道路问题,通常被认为是现代化冲动出现新势头的时期。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毛泽东表现出了对中国社会的全方位关切。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前,毛泽东曾就改造中国社会,促成其向现代社会转型进行了积极的思考与探索,尽管曾一度带有浓重的近代维新改良主义的影子,却反映了青年时代毛泽东探寻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型的真实状况。本文拟将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置于近代中国融入现代化世界进程的宏大历史背景之下,以新的观察角度来剖析毛泽东早年探索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及其实践。其中主要回答三个问题:一是现代化的开启为毛泽东早年思考与探索改造中国社会提供了什么?二是毛泽东早年就改造中国社会提出了哪些现代性思考?三是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留下了怎样的历史回响?

一、毛泽东早年思考与探索中国社会改造的现代化要素

关于“现代化”①,长期以来被认为是近代中国社会发展与历史演进的主题之一。在中国现代化的起点时间上,尽管存在争论,②但可以肯定的是,青年毛泽东所处的时代,中国已经融入到了现代化的世界性进程中,并开启了自身的现代化过程。19世纪中叶的洋务、自强、变法、维新、立宪、革命等,虽然没有提到“现代化”,但这些都是中国现代化的具体内容,对处于这个时代的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施加重要影响。因此,在考察毛泽东早年就改造中国社会所提出一系列的主张时,不能忽视“现代化”这样一个宏大历史背景所赋予它的重要意义。本文从国际交往、政治现实、现代教育以及社会整合四个方面来分析现代化世界进程的开启对毛泽东乃至整个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群体探索改造中国社会的影响。

(一)国际交往

一般来讲,后进国家现代化的启动来自外部的挑战,“大工业发达的国家也影响着或多或少非工业的国家,因为非工业国家由于世界贸易而被卷入普遍竞争的斗争中”。③19世纪末20世纪初,传统国际秩序因为西方世界率先进入资本主义现代化轨道而发生变革,作为现代化世界进程发展的历史产物,中国与西方世界的正面接触得以实现,带给中国社会的深远影响,不仅仅只是商品、资本大量涌入所造成的经济冲击,还包括一些关于国际交往认识上的变革。

一方面,传统世界观的改变。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打破了传统社会民族中心主义和民族闭塞状态,开放和对比使一个民族形成新的发展的世界观”。④如果说19世纪中叶在亲眼目睹了西方的船坚炮利之后,除了少数人以外,大部分中国人还宁愿相信西方世界只是在器物上领先。那么到了20世纪初,已经能够通过大量现代书报接触到西方文明的中国社会在寻求变革时,尤其是与日俱增的留洋群体在亲眼目睹了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成就之后,传统的“中华中心论”便开始从真正意义上失去了市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对中国社会的认知,已经和鸦片战争之后初代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大为不同,后者坚信中国处于世界的中心,享有文明上的优越,并基于此自觉排斥和蔑视外界观念,甚至认为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入侵,与中国历史上满蒙等“蛮夷”入主中原并无二致。相反,毛泽东等人一开始就从积贫积弱的国家现实中深深認识到中国与现代西方国家的全面差距,并从中产生出强烈的将中国社会“变为全体人民自由发展的光明社会”①的意向。面对西方现代化的挑战,基于“挨打”基础上形成的自卑与基于民族历史的优厚“资历”而产生的自傲“共同构成了中国近代现代性的基本心理样态”。②

另一方面,普遍敌意的生成。中国社会几乎是在现代化意识萌芽的同时,生成了对国际环境的普遍敌意。近代中国的现代化是以不平等条约的方式被迫推进,不平等条约体系取代了国际法,成为中国在现代世界体系中与西方国家打交道的唯一准则,这也意味着近代中国社会所萌生的现代意识与意愿没有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当近代中国要求按照现代化国家间的游戏规则(国际法)来平等对待时遭到了无情拒绝。之后的“金融帝国主义”及其带来的无穷无尽的腐败,更是使20世纪的中国人对“贪婪和掠夺成性的帝国主义怀有强烈的反

感”,③并使其中一部分人坚信现代西方国家就是中国向现代化国家转型的最大障碍,是自己国家陷入多灾多难境地的根源,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和国家统一的问题因此再次得到强调。毛泽东早年发出“国际的强权,迫上了我们的眉睫”④的呼喊,反映出了当时中国人普遍的忧虑心态,其后在给蔡和森的长信中更是断言西方帝国主义“非等到人家来推倒,决没有自己肯收场的”。⑤毫无疑问,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化世界进程的冲击尽管给中国带来了社会震荡和政治分裂,但却在民族目标方面达成了明确共识。

中国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艰难的现代化过程中,通过与西方世界的接触比较,得出了与传统世界观对立的结论,成为这个时期知识分子群体立志改造中国社会的内生动力,这种动力在西方列强加深了对中国的侵夺之后变得更为强劲。

(二)政治现实

近代中国是现代化进程中的“落伍者”,但这并不影响20世纪初中国政治秩序在现代化浪潮冲击下出现形式上的迅速变更。尤其在1912年之后,政治权力急剧分散,政治行为,特别是关于地方治理的政治行为,大体摆脱了旧的规范力量的影响。这期间,值得重点关注的是在现代化冲击下,中国传统的稳定政治结构瓦解,导致国家处于实质上的分裂状态,以及地方组织的强势介入与军人主政的兴起,为之后政治分裂的产物——“军阀”奠定了基础。

在传统社会状态下,中国保持了较为稳定的政治结构,这得益于高度中央集权化的政治制度,其权威性来自“坚不可摧的意识形态基础和长期积累起来的历史先例”,并伴随“精密的专门化和职能区分”,由“职业官僚遵照高度理性化闭关有案可稽的城轨及先烈进行管理”,⑥

让近代中国在很多方面具备向现代化国家转变的条件。但另外一方面,这种稳定政治结构内部的脆弱性也异常明显,即离不开家庭和宗族稳定的特殊形式,这种古老的政治形式无法应对现代化冲击所带来的外部政治强权的挑战威胁。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加剧了其传统政体的瓦解以及行政体制的退化。地方社会在自主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改革浪潮中逐渐摆脱了中央政府的指导,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中央政府遗留下来的权力真空,使自己能够在应对某些重大事件时作出更为灵活且实用的反应(如地方武装对太平天国运动以及义和团运动的镇压),中央政府的作用被进一步削弱。与现代化先发的西方国家不同,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中国社会中,带有鲜明现代标志的生产革新几乎全部源自地方,完全依赖地方自发的现代性力量推动中央政府改变现状。但是,这种“地方逆推中央”的模式并没有形成自上而下足以改变国家全局面貌的现代化力量,最终反倒成了“分裂的因素”。②手中掌控大量地方武装的“绅人阶级”完成了向“地方军阀”的转变,并最终发展成为一种地方强权,尾大不掉,成为“地方主义以及后来的军阀主义最丑恶的特征”。③毛泽东曾称“如果有一天军阀被绅人阶级推翻了,那么绅人阶级会立刻转变成从前的军阀”,并且会“以同样的方式做着同样的恶事,并对平民进行掠夺。”④这一论断得到了印证,中国长达近20年的地方军阀统治几乎没有给人民带来任何福祉,反而是残酷的剥削让人们起了反抗。与此同时,军阀主义把国家拖入同室操戈的内战的深渊,西方列强出于攫取更多经济特权以及向中国出售军火的利益驱动,对中国的军阀战争推波助澜。对此,毛泽东等先进知识分子“有足够的理由对祖国的命运感到担忧”。⑤

(三)现代教育

20世纪初的现代化改革浪潮加快了中国现代教育的建立,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传统教育虽然与家庭分割,但却无法以制度的形式固定在学校系统当中,私塾仍是接受教育的重要场所。因此,尽管中国在一些教育的基本成果上几乎与同时期同样处于现代化过程中的日本一致,但在实际的应用中,却显得落后了,如毛泽东就曾回忆其父亲之所以让其去私塾读四书五经,仅仅是希望他能够在法庭上巧妙地引经据典战胜对方。⑥

从1902年开始,现代教育体制迅速在中国得以推广,新式学堂数量直线上升,从4222所(1904年)增至52348所(1909年)。⑦中国效仿的是在现代西方国家发展起来而后又传到日本的体制。其后几十年中,中国新的教育体制一直在趋向现代化的结构改革,如男女合校等,更多现代的新式学校涌现出来。毛泽东早年就读的东山高等小学堂、湘乡驻省中学以及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便属此类。新式学校不仅提供传统的儒学教育,而且还将地理、水利、天文、数学等自然科学以及美术、音乐等艺术学科纳入到了日常的教育规划,这些通常被视为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重要技术要素。大量由官府或民间参与的译著通过现代教育方式尤其是新式学校的推广得以广泛传播包括政治经济学的文字变通本,甚至欧洲小说的中译本。毛泽东早年能够接触到亚当·斯密、达尔文、孟德斯鸠、卢梭等人在内的西方思想家,以及俄国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和对他革命观转变产生重要影响的《共产党宣言》⑧(陈望道译)、《阶级斗争》(考茨基著)、《社会主义史》(柯卡普著)等,皆得益于此。除此之外,条约口岸的“边际人”,即来往中西两个世界之间的那些中国人,是最早接触、接受并融入现代化的人。他们比单纯的翻译工作者更具影响力,因为他们所处地位更有利于清楚观察到中国的羸弱与西方的强大,从而忧心忡忡,如郑观应所作《盛世危言》,直言不讳中国较之西方的落后之处。其读者包括孙中山和毛泽东。之后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把作者的主张付诸实践。

除此之外,这些随着现代教育兴起而普遍传播的思想作品,承担了现代思想启蒙的重任,并促使人们相信通过新式的文化教育可以实现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目标,即迅速过渡到现代化民族国家,以兑现新式文化教育内涵的深层价值。毛泽东早年坚信“国民之愚”是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重大阻碍,“千年来民智黑暗国几蹈于沦亡之惨境有由来也”,①所以他将社会改造的重任寄希望于现代式的教育革命、文化革命(创办夜校、发起文化书社)。尽管之后毛泽东批评了新式学校的组织结构和教学方法上存在某些错误,指出它们共同的“非平民主义”特征:入学要受到考试和高昂费用的限制,从而形成了书院的知识分子阶级,他们将自己与大众隔离开来,②并从人的发展角度出发,批评其“在师生之间没有亲密关系,只有统一的和机械的管理”;而且,这种教育体系“要求学生被动服从,因此,抑制了个性的发展”。③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代化浪潮中现代教育的迅猛发展不仅率先为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提供了改造社会的基本知识,同时还提供了以供他们选择的社会改造技术手段。

(四)社会整合

现代化推进对近代中国社会的整合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已經超过了中国曾引以为自豪的稳定社会形式所带来的发展连续性。尤其是现代意识的萌起使个人逐渐摆脱传统的家族、乡里等束缚和身份等级制的限制。过去僵化的选拔机制(科举制)所造成的社会单一流动,在现代教育与文化体制的改革下走向瓦解,精英生成不再局限于唯一途径。社会分层变得多样且普遍,中间组织扩张让不同行业各自间的联合成为可能,寻求向现代社会变革的呼声难以停止。

从1840年开始以后的半个世纪,由于条约口岸、对外贸易和军事惨败的冲击,中国现代化的起步极为缓慢,在一些衡量早期现代化的实质性指标上,如集市的衰败、阶层固化的消解、家族观念的消退以及向现代化官僚体制的转型等等,进展缓慢。传统社会遗留下来的中央集权帝国官僚体制,虽然还具备维持秩序和稳定经济之功,却无聚合中国社会之力,现代化浪潮所需要的不再是那种耗时漫长才能实现社会资源整合的协力,而是更加高效的社会运作机制。因此,对社会秩序进行大规模的改组和调整成为了必需。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社会分层是相当稳固的,直到20世纪初,在经历了颇为迅猛的现代化浪潮冲击之后,城市社会中才形成了具有改革精神的集团组织,它们赞成实施社会变革,成为“肩负起寻求整合社会新基础的根本大业,摸索有助于实现其变革目标的新式组织形式”。④城市中较为永久性的社团以及各主要行业自行建立的行会组织——这些几乎永久性的中间组织,提供了动员群体联合起来改造社会的可能。毛泽东早年主张的“民众的大联合”,便是建立在各类行业的“小联合”基础之上,“由许多小的联合,进为一个大的联合”。⑤而在二十世纪之初,农村地区由于长期缺少超出宗族血亲关系之上的组织,致使临时凑起来的联合会或协会没有成长为维系农村固有秩序的基础,现代化冲击的到来让其变得极为不稳固,农村的社会流动在开放条件下大幅提升,乡村成员或从军、或外出求学、或外出谋生,其中一部分最终转化成为城市产业工人——这一被马克思称之为“现代工人阶级”的群体之后成为以激进方式改造中国的重要力量。中央政府参与全国大事能力下降,地方主义势力乘机加强各自的团结,进而导致中国社会在家族和血亲关系的层面上逐步变成一盘散沙,孙中山就曾批评中国社会在个人自由主义以及地方军阀主义的影响下,“执事者无专责,势如一盘散沙”;①而毛泽东则试图以唤起民族国家的忧患意识来消解这种分裂倾向,主张“中华民众的大联合”。②

综上所述,近代中国缓慢融入到现代化世界进程,给诸如毛泽东这样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寻求改造中国社会提供了至少以下一系列要素:第一,思想动力,与传统世界观尖锐对立的现代世界观,以及伴随西学东进而来的现代思想启蒙;第二,实践平台,西方列强侵夺的外部压力及其与地方军阀主义综合作用所致的政治分裂现实;第三,技术手段,现代教育体制改革及其带来新式文化机构(学校、图书馆、出版社)的普遍建立;第四,组织基础,行业联合的兴起与产业工人的出现与壮大。

二、毛泽东早年思考与探索中国社会改造的现代性表现

“现代”(modern)一词作为时间尺度,它泛指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长时程”,而作为价值尺度,则指区别于前现代社会的新时代精神与特征,“现代性”(modernity)即渊源于此。③这也意味着,“现代化”不仅是依靠科技发展而产生社会变动的过程,同时还是“现代性”的生成过程,正如著名学者金观涛曾经所言“中国现代化是一个有方向性的历史过程,即从一个前现代性(传统性)社会向现代性社会的转变,亦是中国现代性的建构过程”。④因此,将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置于现代化进程的宏观背景下进行考察,则无法绕过这样一个事实:其在早年探索改造中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的主张与实践上具备了某些现代性要素。我们将在接下来的探讨中阐明它们与近代中国现代化进程发展的内在联系。

(一)对经济自由的关切:“不许实业专制”与个人经济权利的伸张

后进国家在现代化进程开启后所普遍面临的经济境遇,是已完成初步现代化的先进国家将会依据自身在技术上、资本上以及军事上的优势,将还未进入到现代化轨道或准备进入到现代化进程的后进国家強行纳入到现代世界体系当中。由于现代生产力要素以及工业化投资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外国资本,甚至受外国支配,所以后进国家不可避免地遭受了被经济侵夺的命运,进而造成国家内部的政治分裂,地方强权横生。劳动者在这样一种不稳定的国家和社会状况中,也逐渐丧失了个人的经济自由。毛泽东在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探索中,试图以唤起经济自由来获得消解这些经济威胁的可能,从这一微观层面的实践主张中,我们看到了作为社会自由基本前提的经济自由所具备的现代性意义。

正如前文所述,被迫开启现代化催生了近代中国社会对国际环境的普遍敌意。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新发展——垄断托拉斯让这种敌意加深了。垄断托拉斯为错过了以军事手段从中国获得势力范围的美国提供了新的方式,并产生了极坏的连锁示范效应,通过经济上的垄断来实现利益扩张之后成为西方列强侵夺中国的主要方式,毛泽东曾直言“一千九百一十九以后法国英国美国的强权,为社会的强权,经济的强权”。①垄断托拉斯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现代化进入到新阶段的标志。尽管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并不能够从理论深处准确地探寻垄断的本质,却能够在西方垄断帝国主义对中国所造成的严重危害上达成一致。毛泽东将这种垄断称之为“实业专制”,直斥“美国为地球上第一实业专制国”。在他看来,“实业专制”不仅成为无情剥削他国的工具,而且剥夺了现代生产中劳动者个人的经济自由与权利,是建立在劳动群体痛苦之上的“恶制”,“几个人享福,千万人要哭。实业愈发达,要哭的人愈多”,所以,需要“千万人都说‘不许”,才能实现“人类真得解放的一日”。②垄断资本与技术结合最终导致垄断的阶级统治。西方资产阶级能够较为顺利地结束贵族封建制度并成为新的统治阶级,并不是他们所宣称的“民主”与“自由”口号带来了多么伟大的力量,其真正根源在于资产阶级能够借助雄厚财力与先进技术结合产生出适应社会化生产的生产方式,从而占据经济领域的优势地位,这种经济优势远远超过神学伦理,让他们在现实中获得政治上的地位。但对于被迫开启现代化并承受经济剥削的落后国家来说,它们并不能很好地从中体验到现代生产方式对人类历史进程产生的重要影响,相反,他们可能更多感受到的是被剥削所带来的糟糕国家状况,因而不得不做出回应。毛泽东在1919年号召民众联合“起改革”“起反抗”,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资本家的联合”是“国家也坏到了极点,人类也苦到了极点,会社(社会)也黑暗到了极点”③的根源之一,因此,他才会表明立场,极力主张“不许实业专制”。④可以说,毛泽东早年主张改造中国经济的现代性方案是以反对现代化世界进程一般产物为起点的,希望重构中国的现代性。这是后进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呈现的一种特殊表现。

如果说“不许实业专制”,反对“资本家的联合”是毛泽东基于近代中国经济现状于国家层面提出的谋求经济自由的现代性方案;那么,保护劳动者的经济权益,便是他从劳动者个人角度出发,寻求破除经济强权,实现经济自由的努力尝试。现代生产方式的引入促成了中国产业工人队伍规模不断壮大,伴之而来的是保障以劳动者个体为基础的经济权利能够得以实现的现实诉求——中国最初的无产阶级革命尝试,便是在经济权利无法满足之后由罢工而逐渐激进化所致。毛泽东在很早就意识到了个人经济权利的存在。1912年秋至1913年春,他在长沙省立图书馆阅读了亚当·斯密的《原富》,“接受了亚当·斯密的经济自由主义以及要给人民以经济发展权利的思想”,⑤并在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之后将个人的经济权利阐释为生存权、劳动权和劳动全收权。虽然毛泽东坦承“劳动的全收权自然是共产主义实行以后的事”,但生存权和劳动权“并不违背资本家的利益,实在值得大家注意”。⑥在提升劳动者素质以便其能够有效争取经济权利的问题上,毛泽东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产物——现代教育的某些方法融入其中。其在1917年创办工人夜学,依据学历分班,分配“国文、算术、常识三科”,以求工友能够“写得几个字,认得几个字,算得几笔数”。⑦这种将包括数学、地理等在内的现代自然科学作为“常识”来进行授课并以制度的形式固定在学校系统当中,乃现代教育的基本特征。换而言之,毛泽东借助了现代化特征明显的技术手段来支撑、充实其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方案。与此同时,除去在技术手段上的现代化趋向,在早年主张个人的经济权利自由与平等过程中,毛泽东还表现出了超越传统社会的理论认知,意识到了经济(权利)不平等、不自由是社会不平等的根源,①这是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理论议题,同时也是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现实问题。与毛泽东持有相近看法的还包括最早一批接触马克思主义的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如最早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到中国的朱执信,在1906年6月《民报》第五号发表了一篇题为《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的文章,其中所谓的“社会革命”便是要废除或改革生产经济性不平等的制度(尤其是对自由放任与个人所有权的绝对性),以求社会平等。②经济自由与平等构成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一批先进知识分子在探索改造中国社会时所持的核心主张。甚至可以看到,毛泽东在之后所领导的中国革命,包括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其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社会不平等赖以存在的经济根源。毛泽东设计、追求和维护社会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追求经济为重点的公平社会”。③

(二)对政治发展的设想:国家间的政治平等与“现代政治”的构建

从中国19世纪中叶融入现代化世界进程开始,始终处于一种现实的政治悲境,一是国际政治强权的侵扰,让处于后进国家行列的中国丧失了主权独立国家的身份,进而失去了与西方诸国言及平等的政治基础;二是地方性政治强权的统制,传统政治秩序由于无法承受现代化冲击而加速瓦解,政治权力的分散让国家政治分裂成为现实,地方性的强权组织——军阀得以纷纷建立,形成新的专制统治。这一时期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坚信是国内外的政治强权导致了国家经济贫困以及社会腐败,即便像毛泽东这样比较早地认识到经济不平等是一切不平等根源的人,也不得不从国家的政治现实出发,提倡经济斗争、政治斗争、思想斗争于一体的社会改造。

国际性的政治强权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到新阶段的历史产物。先进的西方现代国家将后进国家纳入到现代经济生产体系当中,但在政治上,融入现代化轨道并未能给予后进国家以平等待遇,反而使之遭受到了诸多不公的政治强权压榨。毛泽东对这种政治强权的压榨怀有强烈不满。一方面,毛泽东对国际间“弱肉强食”式的政治强权压榨本身就极为反感。康有为曾在其《大同书》中主张让强国、大国吞并小国、弱国,称之为“大同之先驱”。④作为康有为曾经忠实的追随者,毛泽东却表示强烈反对,甚至在后来将康氏强权论唤作谬论和流毒,是要“扩充帝国主义,压抑自国的小弱民

族”。⑤另一方面,毛泽东对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到新的阶段——帝国主义有着极为准确地预判,很早便得以洞察西方政治强权背后的侵略本质。在1916年日俄订立瓜分满蒙协约之后,毛泽东在给萧子升的信中就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称“二十年内,非一战不足以图存……欲完自身以保子孙,止有磨励以待日本”。⑥一战的结束,更是加深了毛泽东的这种认识,其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果是英美法日等帝国主义“国际强权”打倒了德奥帝国主义的“国际强权”,不是什么“人道”“公理”的胜利,①撕下了长期以来西方列强美化其侵掠行径的伪装面具。对此,毛泽东主张首先需以现代的国际交往准则即平等的政治待遇来协调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希望中国政府在国际上能够更加“强硬”,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并希望西方国家不要拿“生活痛苦,国民真意,种种无聊问题,和我们政府为难”。②但这样一些要求在当时无法得到任何回应,因为正如前文所述,国际社会并没有给予中国社会这些已萌起的现代意识以足够尊重,而是长期把中国排斥在现代国际政治体系的普遍准则适用范围之外。

毛泽东早年对改造国内政治现实的关切与主张,在本质上未能摆脱近代中国初代知识分子改造中国社会所遵循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路,并很快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倡导现代化改革的新派知识分子相衔接。1912年秋至1913年春在长沙省立图书馆,毛泽东不仅接触到了亚当·斯密的《原富》,接受了经济自由主义,同时还学习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以及赫胥黎的《天演论》等,并开始认同孟德斯鸠、卢梭关于尊重人民意志自由,反对封建专制,实行资产階级法治的主张,这对他之后阐释“现代政治”产生了重要影响——“现代政治,为代议政治,而代议政治之基础筑于选举之上”。③与台湾学者张灏所认为的中国知识分子“强调实现民主主要依靠人民的意志和精神”④不同,毛泽东所看重的是民主方式(如民主制度与政府体制)的作用,其早年提出改造中国政治现实的根本之法,是“由独裁政治变为代议政治。由有限制的选举,变为没限制的选举”。⑤即便到了十多年后,他依然坚信如此。⑥事实上,“专制”与“共和”的体制之争是近代中国社会关于政治现代化道路选择所绕不开的问题,其中最能引发国人好感的是“很有国民一体之感”的“君民共主之国”。⑦毛泽东最初也没有摆脱这种思潮的影响。他对梁启超的《新民说》中“论国家思想”一节曾批语道:一为“立宪之国家,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推戴”;一为“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现今之英、日诸国,后者如中国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⑧表现出了政治改造问题上“温和”的一面,即不反对君主制度,只是反对君主专制。他甚至曾一度热衷于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改革,认为“皇帝以及大多数官吏都是诚实、良好和聪明的人。他们只需要康有为的变法就行了”。⑨1919年之后毛泽东开始大力呼吁实施“呼声革命”——“面包的呼声、自由的呼声、平等的呼声”,极力反对“炸弹革命”“有血革命”,⑩是其“温和”作风的延续。毛泽东这种做法的产生是多种因素的合力作用,包括从“五四”运动的成功中受到启发,①同时也借鉴了已经步入现代化正常轨道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民众运动的经验,设想通过不流血革命打倒中国所有强权。除此之外,还带有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化最激进方式——“革命”那样的担心与警惕。②“现代政治”被毛泽东视为湖南自治的重要基础而一再强调:实行直接的平等的普通的选举,选举人民宪法会议代表,召开人民宪法会议,由人民宪法会议制定宪法,直至“新的湖南乃告建成”。③并“认为如果和北京摆脱关系,可以更加迅速地现代化”。④

在这里,“现代化”被凝炼为一个现代性的政治方案,即建立现代政府,施行议会制的民主选举。⑤有人将毛泽东的这些带有现代性色彩的政治主张归因于其接受了卢梭人民主权思想的结果。但问题在于,毛泽东对卢梭等人思想的粗浅了解是否足以支撑起建立现代化政治宏观愿景的提出?我们更愿意相信毛泽东是在意识到中国艰难的政治现实之后所作出的“无奈选择”,“中国民治的总建设,二十年完全无望”,所以,“只在一省一省的人民各自先去整理解决(废督裁兵、教育实业)……十几年二十年后,便可以合起来得到全国的总解决了”。⑥像这样由于现实条件的缘故所作出的“无奈选择”,在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政治实践中至少还有一次,那便是毛泽东赴京请愿“驱张”被敷衍后,对“民众的大联合”彻底失望,从而转向俄式的阶级革命。⑦

总而言之,在早年毛泽东的政治改造主张中,既包含对帝国主义凭借政治强权侵夺中国的强烈敌意,同时又有借助西方现代政治经验来消解地方分裂主义与专制主义,以求得国家政治统一发展的强烈渴望。这种复杂的情绪正是后进国家在融入现代化世界进程后,国民尤其是知识分子群体一种普遍的政治心态。

(三)对文化改造的主张:平等的文化竞争与个人意志的解放

东亚国家现代化的启动包含了外来异质文化(现代西方文化)对本土传统文化的挑战,这让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的文化境遇呈现出内外两个特征,一是西方文化的强势渗透,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将其价值观念作为生产方式(经济现代化)的附加品输入中国,赢得了一部分市场;二是本土文化的顽强延续,虽然几千年的中国本土文化伴随现代生产方式的涌入而开始走向瓦解,但凭借其深厚的历史沉淀与正统标签展现出了最后的惊人统治力。

在外部,现代西方文明“总是企图将他们自己的地方性行为,或把他们自己的社会化习惯与人类本性证为同一”,①而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迫使一切民族“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制度”②。值得注意的是,近代中国本土知识分子在助推与反抗西方文化强权的过程中皆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们自发地“发起一些集体化的行动和运动,传播新的思潮,像理性主义、民主政治、民族主义等等,这些具有‘现代性的东西”,③但又明显地无法彻底摆脱传统文化遗留下来的基因色彩。于是,不同文化碰撞激起的忧患意识,“他者”与自身之间的身份矛盾,以及对于自我民族身份的认同与建构等等。这些交织的矛盾“使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扮演了冲突的角色”,④构成了后进国家文化现代化的一个典型特征。一方面,西方現代国家的价值观念被视为能够改变国家政治分裂、经济落后面貌的一剂良方而被加以推崇。20世纪初形成了全面向西方学习的社会思潮。一部分中国人展开了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有力追逐。另一方面,伴随国家危机的加深,近代先进知识分子又表现出了对过度追逐西方文化可能导致民族精神丧失的担忧,纷纷回归到实施文化自救的抗争中,掀起了诸如“孔教运动”等保守的民族主义文化运动。孙中山也一度觉得“要恢复民族的地位,就要把固有的道德恢复起来”。⑤关于这个问题,在1915年新文化运动前后开展的中西文化大争论中,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文化派主张“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⑥遭到了坚信“吾国固有之文明,正是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济西洋文明之穷者”⑦的新东方派的猛烈抨击。章士钊的“新旧调和论”⑧遭受到了来自两方的夹击,但李大钊、蔡元培等人对西方文化的辩证态度却得到了广泛关注。⑨青年毛泽东受这些思潮的影响,开始关注教育改造和文化改造。在对待西方文化的问题上,他并没有盲目追随年轻时的“偶像”陈独秀,而是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后者的对立面,反对偏激的西化论和文化一元论,力主东西方平等相处:“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半壁的地位。”⑩因此,可以认为,在毛泽东反抗西方文化强权的主张深处,并不是固守“文化主义”k传统进而试图以中国文化来取代西方文化,而是提倡以平等竞争的现代方式来巩固“文化主权”。这种在承认与他国文化差距基础上保持对本国文化能够有一战之力的坚定信念,是一种现代理性的凝炼。

在内部,中国封建统治者的强势使其花费数千年所构建的文化观念体系难以被现代化浪潮所轻易击碎。对于抗击本土文化中的封建要素,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表现出了高度的自觉性,甚至将改造中国的“大本大源”问题归于对旧思想、旧文化的改造,毛泽东在1917年致信黎锦熙时便称道“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如此大纛一张,万夫走集;雷电一震,音曀皆开,则沛乎不可御矣!”①而在近代以来反抗封建文化强权的斗争中,经受过现代思想洗礼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比较注意将文化本身固有的价值与社会价值相融合,以思想自由与人身自由为目标来寻求破解传统文化观念对个人的束缚。如新文化运动中,“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文化理念不仅鼓励学术自由,开化民智,还鼓励抵抗不正当的权力或权威的压制,追求自主或自由的实现或行动。早年的毛泽东将以儒学为代表的封建文化作为禁锢中国人思想的“罪魁祸首”加以批判,批评孔子“统治中国思想界不能自由、使人们做了两千年偶像的奴隶”,提倡用“研究”“批评”的精神和学术的自由讨论,脱离高谈阔论而“引入实际去研究实事和真理”。②与此同时,现实中对封建伦理与封建礼教的抗争被视为反抗封建文化强权的最直接表现,致力于思想改造的毛泽东把“高鬃长裙”“脂粉”“穿耳包脚”等封建礼教,看作是男子加于妇女的“刑具”“黔文”。在“赵五贞事件”③发生之后,更是直斥导致悲剧发生的根源是“三面铁网(社会、母家、夫家)坚重围着,求生不能”,④赵五贞是封建文化强权下的牺牲品。1919年11月18日至28日,毛泽东在长沙《大公报》和《女界钟》发表《赵女士的人格问题》《婚姻问题敬告男女青年》《改革婚制问题》等九篇论文和杂感,集中抨击了封建伦理与封建礼教给个人自由与平等所带来的残害,提出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等主张。对个人自由和平等的关怀,以及对个人意志解放的关注共同构成了毛泽东早年就改造文化所持现代性主张的核心要义。这其中除去现代公共舆论机制在近代中国社会改革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之外,更多是饱含现代人文关怀的价值观念在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群体中进一步深入传播,围绕族权、神权以及夫权所建立起来的封建宗法制度加速走向彻底瓦解,思想被禁锢了几千年的中国人不仅通过缓慢且艰难的现代化进程接触到现代文明,在日常生活中学会了“自由”“平等”等概念,并且开始逐步懂得如何用它们来对抗传统的封建等级制度,这便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思想文化斗争的最大成果,同时也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实施文化改造创造了条件。

总而言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为探索变革中国社会的落后面貌,付出了艰辛努力。在这个过程中,尽管他们还可能暂时无法从更深层次的理论范畴认识到现代化的世界进程对于近代中国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但作为历史发展的必然阶段,现代化所造设的宏大背景,却从思想观念上以及实践行动上向他们施加了足够的影响。从某种意义来说,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展是其探求自身现代性方案的艰辛历程,而以毛泽东为代表的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探索改造中国社会时所提出来的一系列现代性主张,是这一艰辛历程的主要内容。

三、毛泽东早年思考与探索中国社会改造的理论意义与现实价值

将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置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宏大历史背景下进行探讨,旨在尝试用新的视角来观察青年毛泽东的思想世界与实践主张,这其中甚至还抱有窥探近代以来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群体思想特征的愿望。毋庸置疑,现代化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背景因素被置于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之中,展现出了其应有的历史功能;与此同时,从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中,也看到了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推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所做的努力,对于当下来说,这是一笔珍贵的历史财富,需要认真总结。

首先,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提炼并明确了中国现代化百年道路的中心议题。长期以来,中国现代化研究是在“侵略——反侵略”的反帝反封建革命斗争史框架下进行的,这是因为近代以来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根本社会性质,使其在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升级的过程中,遭受到了来自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制约。其中,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交织缠绕是造成这种社会状况的最大现实根源,它们不仅造成了国家的政治分裂、社会经济的衰退,一度让中国出现“逆现代化危机”;同时还引发了包括毛泽东在内的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产生了对如何改造中国社会以追赶西方国家,避免亡国亡种的“现代性焦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构成了近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发展的最大障碍,扫清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障碍则成为了近代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中心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看到了在反帝反封建这个问题上毛泽东始终如一的坚定表现,不止是体现在其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使“中国成功摆脱了束缚在现代性建构问题上的两个重负——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①还寓于在其早年探索改造中国社会时所提出的带有现代性色彩的思考与主张中,如毛泽东基于对近代中国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總体状况的认识所作出“强权社会”的概括,其依据就是西方帝国主义与地方军阀主义糅合的国家状态,这是诸多后进国家在融入现代化世界进程后难以避免的境遇,也使得脱胎于“更纯然为对付国内外强权者”②的反帝反封建斗争成为毛泽东早年践行其社会改造思想的基本线索。反帝反封建不仅是毛泽东重构中国现代性的理论前提,更是实践主题,之后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走向,也给予了足够的证明——20世纪50年代完成了反封建任务之后,在毛泽东为新中国描画的现代化建设宏伟蓝图中,反对帝国主义霸权尤其是经济霸权与政治霸权依然占据了重要地位。美国学者C.E.布莱克曾在其1966年出版的《现代化的动力:一个比较史的研究》一书中提出,现代化是在可能对自然和社会现象寻求合理解释的创新意识中显示出来的,这似乎也足以激起我们的深刻发问,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何尝不是在寻求对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种历史现象所作出合理的解释与回应?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探索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了区别于西方现代性方案的“异域性”色彩,而其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则更多地是体现了类似于西方现代性方案的“同域性”色彩,如提倡“代议政治”,鼓励个人主义式的思想自由与行动自由,崇尚个人平等,等等。这无疑是受到19世纪中期以来西学思潮重要影响的缘故。不过,用毛泽东自己的话说,尽管在青年时代其思想世界是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的一个奇特的“大杂烩”,并且对“十九世纪的民主”、乌托邦和旧式的自由主义,抱有一些模糊的热情,但他反对军阀和反对帝国主义却是肯定的。①再观当今世界,虽然领土争夺意义上的“传统帝国主义已经基本终结”,但以“殖民地侵占让位于隐蔽的经济剥削”为标志的帝国主义经济压迫却得以“历史性深化”,②这依然是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所研判的垄断资本主义时代或金融帝国主义时代。国与国之间的依附关系,尤其是先进国家与后进国家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并未彻底改善,其仍是后进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最直接障碍。③

其次,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勾勒描绘了其关于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完整思想谱系。在毛泽东思想体系中,对国家现代化建设的思考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其成为社会主义中国力图在经济发展上赶超西方先进国家所进行实践探索的重要理论指导。但熟悉毛泽东思想研究的人也许能清楚地感觉到,在大部分对毛泽东现代化建设理论的探讨中,“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似乎不约而同地被设置成为了必要的时间条件。现在看来,个人对国家的现代化思考不应该是被“割裂”的,这里所涉及到的深层次问题是政治发展历程能否作为思想发展历程的划分标准?不可否认,以新民主主义理论的创立为标志,比较全面地回答了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经济、文化落后的国家如何进行现代化建设的一系列根本问题,确定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道路与方向。但这并不意味着毛泽东对于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思考,只停留在其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开始以后。恩格斯曾在谈到逻辑方法与历史方法的一致性时指出:“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④因此,思想发展历程一是不能被人为的割裂,即思想没有断代史;二是其划定更不应该被政治发展历程所左右,而应该是以自然历史的发展为基准,用以避免在理解与阐释它时有可能出现的狭隘思维。这不仅是本文所要提醒注意规避的问题,而且是我们在长期使用革命斗争史框架从事人物思想史研究时亦要警惕的“陷阱”。事实上,通过上文所述可以看到,毛泽东关于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思考,在其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探索时便开始了,如对“现代政治”“现代的文学”等概念的理解与使用。因此,我们应该给予它在探讨研究的时间线上更加宽松的考量。本文将毛泽东早年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置于现代化宏大背景之下来进行考察,也包含两个目的:一方面是要阐明现代化的开启对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近代先进知识分子探索改造中国社会的重要影响,另一方面则是要发掘他们在这种影响之下提出的改造主张与方案带有何种现代性,尽管这些方案和主张有可能受制于历史条件而显得不够成熟,但却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删除的历史记忆,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对推动中国社会向现代转型发挥了重要作用。

最后,毛泽东早年对改造社会的思考与探索给予了新的历史條件下推动国家现代化建设以宝贵的历史经验与借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所处的激荡环境一样,当下中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社会转型关键时期,同样面临着涉及到经济、政治、文化的全面深化改革。如果将其置于现代化国家进程的宏大历史背景下来探讨,那么可以发现,它所遭遇到的一些问题能够从一百多年前毛泽东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思考与探索中寻求答案。一是如何来对待一般性现代化方案?长期以来,西方世界所提出的现代化方案,通常被其视为具有普遍规定性的一般方案。近代中国是以被动姿态卷入世界现代化体系中,其现代化意识的生成深陷于社会经济发展落后的历史语境之中。这一历史状况让近代以来中国在寻求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以全盘西化的姿态来拥抱所谓的“一般性现代化方案”,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部分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探讨改造中国社会时普遍表现出了这样的倾向。毛泽东虽然在早年曾一度也持有这种姿态,但其内心深藏的“中西平等”观念,使之在对改造中国社会的探索中,能够保持适度的平衡,既不拒绝西方现代化方案的可取之处,同时又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思考。这也为其在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之后能够迅速地做好思想衔接,将现代化与社会主义挂钩来进行探索奠定了良好基础。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40多年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积累,让我们看到了西方提供的所谓的一般性现代化方案,并不是后进国家走向强盛的唯一途径,它只是提供了生动的可供选择的现代化素材,而不是刻板的现代化模板,更不是“亘古不变”的现代化“一般性规律”。如在政治现代化的问题上,就连西方学者也不得不承认“西方民主制只是在特定的文化传统与历史环境中结出的果实”。①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在重塑社会主义现代化探索的自信中,保持对西方现代化应有的学习态度,同时在规避保守主义的过程中,构建扎根于中国实际的本土性探索。二是如何来迎合复杂的现实环境?按照西方结构功能学派所言“割裂”是现代化基本特征,而作为后进国家的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不仅仅需要与本土传统势力割裂,还需要与西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切割”。这也就意味着,作为一个后进国家,近代以来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始终充满了复杂的内外部斗争。“宗教的强权,文学的强权,政治的强权,社会的强权,教育的强权,经济的强权,思想的强权,国际的强权”,②毛泽东直呼要将其统统打倒,牢牢地抓住了改造中国社会使之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基本任务。当下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何尝不是面临复杂的内外部斗争环境?一方面要思考如何同传统的落后生产方式、发展理念、文化习惯斗争、割裂,另一方面还需要应对来自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中国发展的刻意刁难,以及为中国现代化进程所设置的各种障碍。中国百年现代化道路的发展,是从被动适应世界现代化挑战到逐步主动迎接挑战的过程,如今中国需要以更加积极的姿态主动投身到现代化进程的内外部斗争当中,从总体上认识和把握现代化建设的多重挑战与风险,不可偏废。三是如何来保持本源的理想初心?近代中国本土先进知识分子对改造中国社会,促使其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思考是建立在救亡图存的应激反应基础之上,这种应激反应本能地包含了对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渴望,成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开启艰辛探索的源初动力。将“人类应该如何生活”的率先发问最终内化成为“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具体行动,毛泽东在早年探索改造中国社会的道路上始终坚守了为人民谋解放、谋发展、谋福利的本源理想初心,并穷尽一生为此不懈奋斗。尽管已过去一个世纪,这种理想初心依然不能变,势必成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推进国家现代化建设的最强动力与最终落脚点,最终完成实现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百年梦想。

(洪汛,法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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