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一种秘密的自我治疗
2020-04-05赵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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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前,我立志“成为作家”。到目前为止,我出版了十多本书,还在继续写作,在社交场合被介绍时,也被称为“作家”。但我知道,“称为作家”和“成为作家”之间不一定能够画上等号。
好在,很多名称可以有限定语。“作家”这个称谓,可以和不同的限定语组成特定内涵的称谓,比如:“伟大的作家”“真正的作家”“老作家”“小作家”“正在努力的作家”等。我,大概就是排在“小作家”后面的“正在努力的作家”吧。
尽管,“正在努力的作家”排在“小作家”后面,但在小作家面前,还是有“小作家”暂时没有的竞争力,那就是年长给人的阅历。这包括在人生里吃的苦头、犯的错误和出的洋相,以及一些幸福和幸运。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写几句比较“装样子”的真话。
比如,在我某书的后记里,我曾说过:“写作,是没有清泉时泪水泡的茶,是没有知己时独饮的酒,是没有爱人时爱情显的灵。这是一种秘密的自我治疗,是亏欠的偿还,多得的转馈,褫夺的回归,暗伤的慰籍,极乐的私享,恨晚的时光倒流,追悔的未曾发生。”
这段话,的确暴露了我对写作的偏爱,以及对它不得已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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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从少年时代至今,我的生命乐趣和生存本领,我的幸运和幸福,都与读写有关。而这一切的起点,是我10岁前,父亲送我的一本小书。
记得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刚开始学写作文。夏天的深夜,父亲从县城开会回来,我已经睡着。第二天一早醒来,父亲见到我,就拿给我一本软皮小书。小书的名字我忘了,大概是一本优秀作文选。软皮封面一半是浅蓝色,一半是灰色的方格子,和作文本的方格子一模一样。
我是那样惊喜,向母亲提出申请,请她允许我那天早上不干家务,因为我想把那本书一口气读完。
得到恩准,我飞也似的跑到雪坡山林里,跑到听不见母亲呼唤的地方,面对山脚下那座蓄满水的水库,在徐徐晨风中读完了那本书。
读完那本书,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内心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既简单又明了,仿佛把满地散乱的稻草扎成了高高的草垛,田野的模样发生了变化。
我猜测,在那本我已经记不得具体内容的小书里,一定有人写到过“一生的理想”这样的话题。我就是在那天早上,读完那本书之后,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望着那些碧绿的稻田和连绵青山之外看不见的世界,自言自语地说:“长大了,我要成为作家。”
从此,那个小小的理想,就像一枚含在我嘴里的糖,在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甜蜜里,默默陪伴着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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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成为作家”,当然要“读书破万卷”,才会“下笔如有神”。读写之间的联系有些神奇。站在岸上学不会游泳,但是,多读对于提高写作水平的作用和多写几乎同等重要。这是我在温儒敏教授谈语文学习的著作中看到的一个研究结论。好像周围不少人和我自己,也可以自动为这个结论增加证据。
对于我来说,所谓成为作家,并不是以写作为职业或志业,而是要过一种“读写生活”,让读写成为终身乐趣,让读写有益于人生,有助于成长和幸福。也许,正是父母从小让我养成的阅读习惯,成了我受用不尽的恩惠。
朋友说,看见我,似乎就能看见我背后的书架,我并不是嗜书如命的人,比我厉害的书迷多的是。但我的确发现,我比身边很多人更离不开书。我的生活方式,我的工作,都和读书有关。喜欢读书的人都知道,把人生建立在和书的亲密关系上,甚至依赖阅读的实用价值来谋生,这是最朴素也最不觉匮乏的生活,这里面充满自由和秘密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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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青少年时期的阅读,发现从父亲送我的那本蓝皮小书开始,我的人生,是脚踏两本书不断前行的。作为“人”的左脚,我是站在歌德的《浮士德》这本书上,作为“女人”的右脚,我是站在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这本书上。这两本书,都是我在高一高二时阅读的。它们从彼时进入我血液,和我的生命一同生长。前者让我知道,作为人,人生是一条向上的路,对知识、爱情、功勋与美的追求,带来人生的豪情,这豪情能让生命之树长青;后者让我知道,女性的人生需要何等的勇气与智慧去选择独立,女性要超越女性的负面,懂得用力量去爱自己、爱他人、爱世界。
我之所以能够遇到这两本书,是因为清贫的父母,给了我足够用的零花钱,让我去买书。在买的很多书中,我才遇到了这两部重要的著作。我之所以能把父母给的零花钱用来买书,是因为,在我更小的时候,父母就给我的人生播下了阅读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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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只读过两年私塾,因他父亲去世就辍学了。我的母亲,要带陆续出生的三个弟弟,小学四年级就彻底辍学了。亲人的“死”影响了父亲的命运;亲人的“生”,则影响了母亲的命运。我父母一直坚持自学,都喜欢看书。他们常常在一天劳作之后,深夜点着油灯自己学习。
小时候,雪坡的家里有《红旗》杂志、《好逑传》等通俗读物,有歌本。
父亲看书的样子我十分喜欢,他总是舒服地坐在那里,左手握卷,表情祥和,昂首看书。他翻书的时候,偶尔舔一下右手食指。我猜测与他曾在银行工作过有关。
母亲有点洁癖,总是深深地低着头看书,不会像父亲那样舔一下手指翻书。后来,我还注意到,母亲吃饭时,闲坐时,和看书时一样,也是低着头,双肩像弯曲的门扣,头像一把沉重的铁锁。我猜,母亲的姿势里藏着她最深的人生创伤。吃饭、休息、读书,都是母亲需要和喜欢的,但这几样都曾被粗暴地剥夺。被辍学、食物匮乏时,她喂养一家人饿坏了自己;食物丰富时,患了胃病的母亲,很多东西又吃不下。母亲大半生超负荷的劳作、忧心,仿佛通过一个“垂头丧气”的姿势,在无言哀诉。
可惜的是,母亲一生从未获得过丰盛的文化筵席。她要劳作,家中订阅的杂志、父亲买来的书,也只是相当于她劳累间隙口渴喝的粗茶。但她,却把一种无条件充分满足的渴求,变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让阅读的形象,在粗糙低劣的生活质地上,闪现其光晕,照亮我的眼睛。父亲对我最慈爱的赞美之一是说我是一个“书虫儿”。
回顾我的童年、青少年时代,母亲的打骂令我惊恐。但阅读,成为我那个年代华贵温柔的天鹅绒,成为我灵魂中自爱自尊复苏的力量。后来的人生,一直是学习不辍,成长不停,所有的借助都是书的牵引。我所结交的师友,遇见的贵人,都与读写有关。社会是土壤,父母给的是种子。父母,尽早让我养成的阅读习惯,成了我的人生种子。
不得不提一句的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后,才决定考研,后来有幸成为温儒敏先生的弟子。而我最初认识温儒敏先生,正是因为我多年一直阅读《名作欣赏》。在1993年第二期《名作欣赏》上又读到温儒敏先生的文章,内容与我考试的方向有关。我便以文末的通讯地址给温教授寄去一封投石问路的信。他百忙中回复了我,对我说“北大没有门户之见”,鼓励我打起自信投考北大。因此,我们才开始了一段师生缘分。我的人生也因此發生了更大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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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赵婕:本名赵文菊,著有《爱因斯坦传》《民国教育家小传》等人物传记,《纯棉婚姻》《纯棉母亲》《四周的亲爱》等“纯棉时代”系列情感散文,《女人的女朋友》《母亲的愿力》《女儿与父亲》等“玫瑰岁月”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