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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之市(上)

2020-04-02理查德·摩根翻译仇俊雄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布莱恩特迈克克里斯

【英】理查德·摩根 翻译 仇俊雄

我知道,食人魔们西装革履,

我还知道,他们在神坛上角力,

我要说,别把柔软的心搁在冷酷坚硬的地方

——午夜石油乐队,《有时》

如果那些投行、官方债权人、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贸易谈判委员会、资金经理还有国际精英都觉得挺好,我们又怎敢有怨言呢?

——苏珊·乔治,《卢加诺报告》

序 章

他们准备结账。

光滑的黑色塑料卡片划过机器。

毫无反应。

机器不再像平常那样发出昆虫般“啪嗒啪嗒”的声响。屏幕闪烁着,似乎对输入的东西恼怒不已。收银的姑娘抬头看着卡的主人,脸上的微笑很灿烂,但未免过分刻意,当中的真情实感大概就和一盒“五果美味”果汁中真正的果汁含量一样少。

“您确定要用这张卡?”她问。

胳膊上挂着购物袋的女人把两岁大的儿子从收银柜台凸起的边沿抱起来,回头望向丈夫,他正在从购物车里拿出最后几个颜色鲜艳的罐头和包装袋。

“马丁?”

“干什么?”刚刚操持完这些家务事,男人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这张卡不能……”

“不能什么?”他们目光交汇,男人读到了女人眼中的忧虑,目光投向收银的姑娘。他说话的声音很冲:“你再试一次,肯定是机器出故障了。”

姑娘耸耸肩,又刷了一次卡。屏幕上闪烁的还是那句话,还是相同的蔑视。

交易受拒

她从机器里拿出卡,把它还给女人。随着她的这一举动,最初的沉默开始蔓延,越过传送带,影响了隔壁收银台前的小伙子,又波及马丁身后的三名顾客。再过几秒,这份沉默就会化作众人的低语。

“您是否想试试别的卡?”

“真是可笑,”马丁厉声说道,“工资是刚发的,我还没动过这个月的钱。”

“我能帮您刷第三次,”那个姑娘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建议道。

“不用了。”女人攥着这张小小的黑色塑料卡片,手指的关节已经泛白,“马丁,试试那张英泰克斯的卡吧。”

“海伦,这个账户里有……”

“碰到麻烦了?”身后的男人问,他手上拿着自己的塑料卡,故意轻敲着一堆打包好的商品,它们离“下一位顾客”的格档很近,随时都可能落到马丁要买的那堆东西里。

马丁一下子抿起了嘴,就像捕兽卡子猛然合上。

“没有。”

他递过印着蓝色斑点的英泰克斯银行卡。收银台的姑娘刷卡的时候,他努力不让自己像身后的顾客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

机器翻来覆去地读了好一会儿。

卡还是被吐了出来。

姑娘把卡递回去,摇了摇头。她那圆滑、虚假的礼貌开始渐渐瓦解。

“卡被拒了,”她轻蔑地说,“这是终端审核给出的结论。”

“什么?”

“终端审核说你的卡被拒了。我得请你把这些商品放到远处的柜台,然后离开本店。”

“再刷一次。”

那姑娘叹了口气。“先生,我没必要再刷一次,该了解的我都了解了。你的信用评级失效了。”

“马丁,”海伦向前挤去,来到他身边,“先别管了,我们把事情弄明白后再回——”

“不,操他妈的。”马丁用肩膀把海伦顶开,压在柜台上,脸凑到收银台的姑娘面前。“这个账户里是有钱的。再给我刷一次。”

“你还是照她说的吧。”身后那位咄咄逼人的顾客说。

马丁转身与他对峙,全身紧绷。

“关你屁事?”

“我在等着呢。”

“那你他妈就给我等着。”他在那人面前打了個响指,不再理会他,那位咄咄逼人的顾客也向后退了几步。马丁又转身对着收银台的姑娘。“现在,你——”

有根东西猛地戳向他的侧腹,就像给了他一记凶狠的肘击。片刻后,那玩意儿传来了猛烈的电流,让他离开了柜台,他的意识也同时堕入一片巨大的虚空。他重重地倒在地上,闻到了织物烧焦的煳味。

海伦的尖叫犹在耳畔。倒在地面的视角让他困惑。一双靴子出现在眼前,他听见高处传来撕开硬纸板的声音,原来是靴子的主人在说话。

“先生,我想你最好还是离开这家店。”

保安拖他起身,再次把他按在柜台上。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虽然大腹便便,但眼里透着警惕和强硬。他干这行的时间肯定很久了,来这之前,他的第一份工作或许是在警戒区的俱乐部当保安。他之前肯定也电过不少人,而且现在是周三下午四点半,马丁没穿工服,而是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身上的水手领套头衫也磨了边,看不出这身衣服曾经也很值几个钱,所以那个保安觉得自己有把握对付他。只是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马丁从柜台上直起身。

他用掌根打碎了保安的鼻子,膝盖则狠狠地撞向他的腹股沟。保安吃痛弯下腰来,马丁用拳头猛击他脑后。

保安轰然倒地。

“站住别动!”

马丁缓慢地转过身,与保安那身形较小的女搭档正面对峙,她刚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之前那根赶牛棒一样的东西造成的电击让马丁的脚步踉踉跄跄,他选择了错误的方向——径直冲向她。她对着马丁的脑袋开了枪,轰出的脑浆飞溅到马丁的妻子、儿子、收银台和结账的姑娘身上,也落在传送带的那些商品上。它们包装闪亮,而他们却买不起了。

档案#1:

初始投资

第一章

他醒了。

蜷缩的身躯被汗水浸透。

残留的梦境让他喘不过气。他把脸埋进枕头,思绪在黑暗的房间飞旋……

现实像干净的被单一样包裹着他。他在家里。

他颤抖着吁出一口气,伸手探向床边的水杯。他在梦中倒向超市的地面,然后穿过铺着的瓷砖,继续坠落。

卡拉在床的另一侧翻了个身,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

“克里斯,你没事吧?”

“没事,做了个梦。”他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噩梦而已。”

“又梦到默切森了?”

他顿了顿,不愿纠正她的猜测。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梦见默切森尖叫着死去了。他微微哆嗦了一下。卡拉叹了口气,身子朝他贴近了些,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

“我的父亲会喜欢你这样:深受良知的折磨。他总是说你没有良心。”

“是啊。”克里斯拿起闹钟,凝神看了一眼。三点二十。真是好极了。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睡不回去。真他妈的好极了。他倒回床上,一动不动。“每次结算租金的时候你的父亲都会忘记这点,这样的健忘症还挺方便的。”

“都是钱的功劳,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

他转过头,轻柔地顶着她的鼻尖。“你是不是又想惹我生气?”

她伸手探向他的裆部作为回答,手指裹住他的阴茎上下搓动。

“不,只是想让你兴奋起来。”她低语道。

他们相拥之时,克里斯能感觉到自己对她炽热的情欲吹散了梦境,可他的那话儿在她手中硬得很慢。直到强烈的高潮最后袭来,他才终于放下了梦中的一切。

梦中的坠落无穷无尽。

闹钟响起时窗外正在下雨。雨声从敞开的窗外传来,就像没有调好台的电视发出轻轻的白噪音。他按掉闹铃,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悄悄滑下了床,没有弄醒卡拉。

他在厨房里调好咖啡机,然后钻进浴室里,出来时正好可以为卡拉的卡布奇诺蒸奶泡。他把咖啡端到床边,用吻将她唤醒,指了指这杯咖啡。或许她会倒头继续睡,醒来以后喝凉了的咖啡。他从衣橱里拿出要穿的衣服:一件雪白的衬衫,一套深色的意大利西装,还有阿根廷产的皮鞋,然后拿着这些东西到楼下去。

他穿好衣服,还没系领带,先带着自己的双份意式浓缩咖啡和一片烤吐司来到客厅,赶着看七点整播出的新闻快报。节目内容和往常差不多,满是详尽的外事评论。马上就是“晋升与任命”节目的播出时间了,得赶在那之前离开。他耸了耸肩,关掉电视,在过道的镜子前看到自己的样子,这才想起打领带。他溜出前门时听见了卡拉起床时发出的动静,然后关掉了萨博①的防盗警报。

他在细雨中矗立良久,看着那辆车。温柔的雨滴落在冷灰色的金属上,闪闪发光。终于,他咧嘴一笑。

“冲突投资部门,我来了。”他轻声说道,然后上了车。

他用车里的电台继续听着新闻快报,车开到埃尔斯海姆路口的匝道时,“晋升与任命”栏目正好开始。丽兹·琳肖低沉迷人的嗓音里捎带着警戒区的风情,让她那受过良好教育的口音更加迷人。她在电视上的着装既像政府的仲裁员,又像派对上的脱衣舞娘。最近两年里,她临幸了书架上每本男士风尚杂志的内页。她是有品位的男性高管春梦中的主角,广受欢迎,顺理成章地荣获了全国电台的收听冠军。

“——本周路上进行的挑战不算多,”她用低沉悦耳的嗓音对他说,“我们一直期待的刚果竞标总决赛推迟到了下周。你可以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天气预报,但从我这里的窗口望去,这些家伙似乎又夸大了坏天气的严重性,今天的降雨远比桑德斯集团和中村挑战那天碰到的要少。有位匿名挑战者此前声称将要挑战肖恩联合公司的迈克·布莱恩特,但环城高速上依然没有动静。迈克,不知道你现在开到哪里了,不过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请记住,我们全都迫切地想从你这里得到些消息。接下来是本周新的任命情况,杰瑞米·蒂尔拜成了克里斯塔·迈克莱恩公司的合伙人——我想我们早就能料到这一天了。还有卡罗尔·德克斯特,因为上周对抗罗杰·英格利斯时的出色表现而晋升为海员掠影的高级市场总监。现在我们再回到肖恩公司的新闻上,谈谈冲突投资部门一位实力强劲的新人——”

克里斯的目光从前方的道路移向收音机,他把音量调高了一格。

“——克里斯托弗·福克纳,他刚被肖恩从投资界的巨头哈米特·麦考尔公司挖过来,此前已在新兴市场部门崭露头角。经常关注‘晋升与任命栏目的人们可能会想起他在哈米特·麦考尔任职时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首先就是他迅速消灭了竞争对手爱德华·奎因,那名高管那时比克里斯托弗·福克纳整整年长二十岁,这个行为的无罪辩护很快就出来了——”她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噢,我们的直升机小队刚刚传来消息,针对布莱恩特的匿名挑战已经失效了——两位挑战者在二十二号路口被击败,第三位挑战者发出了终止信号。布莱恩特的座驾显然只遭受了轻微损伤,他现在正在上班的路上。我们会在午间时分的‘晋升与任命节目中深入报道并进行独家采访。看起来肖恩联合公司这周有个好开始。今早的新闻播报就到这里,让我们回到时事新闻上。保罗,该你了。”

“谢谢你,丽兹。首先是制造业的产量下降。根据总部坐落在格拉斯哥①的独立新闻组织预计,这会影响到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区(NAFTA)里的一万多个工作岗位。交易与金融委员会的发言人称这份报道拥有‘极具破坏性的负面影响。更多关于——”

克里斯关掉了收音机,布莱恩特那场没名气的争斗把他的名字从丽兹·琳肖的朱唇中挤走了,这让他有些恼怒。雨停了,刮擦着玻璃的汽车雨刷开始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把它们关掉,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他还是早了些。

接近警报响了起来。

他在另一侧不怎么用的后视镜里看见了那个快速接近的物体,条件反射地把方向盘打向右侧。车驶入另一条干道后,他猛踩刹车,和那辆车并驾齐驱。这时他不由得放松了下来,因为那辆车破旧不堪,底漆是斑驳的深褐色。虽然这辆车和自己的一样,都是定制的,但肯定不是出自通晓赛道竞技的人之手。沉重的钢制倒钩焊在前挡泥板上,笨重的外部装甲包裹着前轮,一直向后延伸到车前门。后轮的轮胎刻意加宽,让车身在运动中保持稳定。不过从车辆行驶的状态来看,它显然还是太重了。

一个匿名挑战者。

他们就像警戒区里那些十五岁的暴徒那样,往往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需要证明的最多,可以失去的最少。那辆车的司机躲在被条板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侧窗后面,不過克里斯仍然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他觉得自己从缝隙中瞥见了那人一闪而过的苍白面容。车身侧部用荧光黄漆着车牌号,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对讲机。

“车手管控中心,”一位声音毫无特征的男性说道。

“这是肖恩联合公司的克里斯·福克纳,驾驶许可编号为260B354R,目前刚驶过10号路口,正在进入M11号区。我可能遇上了一位匿名挑战者,编号X23657。”

“收到,请稍等。”

克里斯开始慢慢提速,这样那位匿名挑战者也只能跟着不断加速而不能切入战斗模式。等控制台重新联系他的时候,他们正以差不多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你追我赶。

“福克纳,那人的身份已经确定了。你的挑战者是西蒙·弗莱切,一位提供法律分析服务的自由职业者。”

克里斯嘟哝了一声。没人要的律师。

“该挑战存档于8.04。有辆自动驾驶的巨型运输车刚经过八号路口,行驶在慢车道上。除了这辆满载的车外,路上没有别的车辆。你可以自由行驶。”

克里斯把油门踩到底。

他和那车拉开了一个车身的距离,然后猛地调转车头,向对方冲去,强迫弗莱切在瞬间做出选择:相撞还是刹车。那辆褐色的车最终还是减了速,克里斯微微一笑。碰到这种情况,选择刹车是人的本能。你需要经过许多训练才能让身体抑制住这种冲动。弗莱切本来是想把他撞烂的。这不过是一个基本的对决技巧罢了。但弗莱切的本能占了上风。

这场对决不会持续太久。

律师再次加速,向他逼近。克里斯等他的车头离自己的后挡泥板只有三英尺之遥,立刻变道,然后刹住。弗莱切的车猛地向前冲去,扑了个空,克里斯见机立刻截住了他的退路。

八号路口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现在进入了伦敦的环城高速,差不多要进入警戒区了。克里斯计算着驶向下穿隧道的距离,然后加速顶向弗莱切的车尾。律师摆脱了克里斯。克里斯看了下他的车速表,又提了点速。他又顶到了弗莱切的车,对方只得再次向前躲避。一辆自动驾驶的运输车出现在他们眼前,鼓胀的车身在慢车道上移动,活像一条巨大的金属毛虫,它瞬间就被他们甩在身后。下穿隧道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入口的混凝土老旧泛黄,墙上褪了色的涂鸦看起来比那面五米高的防护带的年头更久远。防护带立于一排矮墙上,顶端缠着有弹性的铁蒺藜。克里斯曾经听说它们带着致命的高压电。

他又撞了一次弗莱切的车尾,随后放慢车速,任由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钻入隧道。他稍稍减速数秒,再次提速追赶他。

演出该落幕了。

隧道顶部重量带来的压迫感让一切都截然不同。上方两排黄色的灯首尾相连,仿佛沿着天花板燃出一条火径,点缀在隧道两侧的白色“紧急出口”标志宛若鬼魅。这里没有紧急停车带,只有一条磨损不堪、断断续续的示意线,告诉别人这条碎石路的边缘在何处。此外还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这是用来给维修人员走的。一切突然都变成了第一人称的街机游戏,既强化了车速带来的感官刺激,也强化了对黑暗和撞上墙壁的恐惧。

克里斯找到了弗莱切,从后方向他逼近。他从弗莱切慌乱的行驶轨迹中可以看出来,这名律师显然慌了阵脚。克里斯猛打方向盘,转入另一条车道,躲开弗莱切的后视镜,然后把油门狠踩到底。他的车速重新回到了一百四。两辆车疯狂飞驰,他们离隧道出口只有五英里了。速战速决。克里斯缩短车间距,保持一码的距离,然后打开车厢的顶灯,把身子探向副驾驶的窗户,举起一只手,用生硬的动作与弗莱切道别。车里的灯开着,他肯定能看清,但克里斯还是多举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握拳,拇指向下,同时用另一只手狠打方向盘,把车甩过路的中线。

结果令人很满意。

弗莱切肯定在看这个道别的手势而忘了留心前面的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把自己的车拉向一边,但是过了头,车身刮过隧道的墙壁,沐浴在成片火星中。那辆涂了漆的车就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开了一段,然后撞上了克里斯后方的混凝土墙,接着弹了出去,轮胎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克里斯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个律师死死地踩着刹车,笨拙地把车停下来,横跨在两条车道中间。克里斯露齿一笑,将车速减到五十左右,等着看弗莱切是否会继续这场挑战。但直到他驶上隧道出口处向上的坡道,那辆车也没有任何重新发动的迹象。他一直看着那辆车,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之外。

“聪明的家伙。”克里斯对自己嘟哝着。

他从隧道里出来,天气出乎意料地阳光明媚。这条路如向上攀升的虹练,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广袤的警戒区在他眼前骤然展开。蜿蜒的公路直通向城市中心聚集的高楼处。一束束阳光透过云层,遍洒大地,远方的楼宇闪着星星点点的反光。

克里斯加速驶入弯道。

第二章

盥洗室倾斜的屋顶上装着玻璃,让照进来的阳光变得很昏暗。克里斯在黑玛瑙做的盥洗台中洗了手,盯着巨大圆镜中的自己。那对萨博灰的眸子在镜中回视着他,神情既清澈又坚定。他颧骨上的条形码文身也用了这种颜色,间杂以浅蓝色的线条。这种浅蓝色既是他西装的颜色,也是那条苏珊娜·英格拉姆①领带中条纹的颜色。衬衫在他浅褐色皮肤的映衬下简直白得发光,他露齿而笑时,银白色的牙齿反射着房间的光,简直如同闪烁的挂铃。

看起来还不错。

他关上水龙头,可水流声还在响。他向边上瞥了眼,另一个男人正在离他两个盥洗池的地方洗手。新来的家伙身材高大壮硕,四肢修长,像个西装模特。一头长长的金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活像穿着一身阿玛尼西装的维京人。克里斯几乎打算在盥洗台一侧寻找他的双刃战斧了。

但他没有找到战斧,而是突然看见了他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克里斯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起抬头,遇上了克里斯的目光。

“我能帮你什么吗?”

克里斯摇了摇头,转向墙上的干手机。他听到身后的水流声停了,那人也向干手机走来。克里斯察觉到他靠近后就向一侧挪了挪,腾出点位置來,同时不断用手擦去皮肤上最后一丝水汽。干手机还在运行着。那人凑近看着他。

“嘿,你肯定是那个新来的家伙。”

他用湿漉漉的手打了个响指。克里斯看到他的手上还有些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些残留在掌纹内。

“你是不是叫克里斯什么的?”

“克里斯·福克纳。”

“啊,对,福克纳。”他把手伸入干手机的热风中。“刚从哈米特·麦考尔过来?”

“对。”

“我是迈克·布莱恩特。”那人伸出手来,克里斯看着他手上的血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去。“噢,这个,抱歉,我刚和一位匿名挑战者交手。肖恩的规定是,你需要从他身上拿出他的塑料卡来才能证明你杀了对方。所以场面有时会搞得很难看。”

“我今早也碰上了一个匿名挑战者。”克里斯条件反射地接下话茬。

“噢?在哪?”

“M11号区,八号路口附近。”

“下穿隧道那里啊,你在那把他做掉了?”

克里斯点了点头。那场决斗其实没有结果,但他转瞬就决定不告诉对方这点。

“很不错。我的意思是,那些匿名向我们发起挑战的家伙其实根本拿我们没办法,我猜这背后都是名誉在作祟。”

“我猜也是。”

“你是不是要去楼上的冲突投资部门?加入露易丝·休伊特。我是她手下的第五十三个成员。她几周前还在反复斟酌你的简历。你之前在哈米特·麦考尔做的事真他妈有两下子。欢迎入伙。”

“谢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正好顺路。”

“那太好了。”

他们走出盥洗室,步入宽阔的弧形走廊。透过一面玻璃幕墙,他可以从二十层楼高的地方俯瞰整个经济区。布莱恩特在转身步入走廊前,似乎细细品味了一番眼前的景色,不过双手仍在不停地搓着手上顽固的血渍。

“他们给你车了吗?”

“我自己有辆,定制的。我的妻子是个机械师。”

布莱恩特停下脚步看着他。“你在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克里斯抬起左手,他的无名指上有一枚素面金属戒指。布莱恩特饶有兴致地研究了一番。

“这是什么材质,钢?”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咧嘴一笑,“是从引擎上取下来的吧?我读到过相关的东西。”

“钛。从一台旧萨博发动机的通风腔里拆下来的。虽然要重新改一下大小,不过除此之外——”

“那就对了。”那家伙就像孩子一样充满激情,“你们的婚礼是不是在发动机上进行的?就像去年米兰的那个人一样。”他又打了个响指,“他叫什么?波诺切罗还是……?”

“波尼切利。是和他那場婚礼差不多。”克里斯努力不想在声音中透露出恼火的情绪。他那场把发动机当作宣誓台的婚礼要比那个意大利车手早五年左右,但在车手的媒体圈里基本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波尼切利的婚礼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兴师动众,花样百出。或许这和西尔维奥·波尼切利其实是佛罗伦萨某个车手家族放荡不羁的小儿子有关,还可能因为他的老婆不是机械师,而是什么隐退了的色情明星,经过包装后成了处在事业上升期的流行歌手。也可能只是因为克里斯和卡拉仅仅在梅尔车修厂的后院举办了一场小打小闹的婚礼,而西尔维奥·波尼切利则邀请了欧洲各国的冠军车手,包下了一层米兰新建成的兰希亚工厂,在清理干净的生产车间举办的婚礼。这就是二十一世纪那些企业权贵之间的处世伎俩,时刻保持家族间的紧密联系。

“你娶了自己的机械师。”布莱恩特又露齿一笑,“哥们,我知道这么做会有哪些好处,不过我得说,我佩服你的勇气。”

“这不全是勇气的事,”克里斯用温和的语气说,“我爱她。你结婚了吗?”

“结了。”他看见克里斯正看着他的戒指。“噢,这是铂金的。我妻子苏琦是柯斯特曼公司的债券交易员。她的大部分工作都能在家做。如果我们再多要个孩子的话,她可能就会辞职了。”

“你有孩子了?”

“是啊,只有一个,叫爱莉安娜。”他们来到了走廊尽头,那里有排电梯。布莱恩特在等电梯的时候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钱包。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用卡,还有张照片,上面是个赭色头发的女人。她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的脸蛋就像小仙子一样。“看,这是我们在她过生日的时候拍的照,她那时才一岁,这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孩子们长得真快啊。你有孩子吗?”

“还没有。”

“好吧,我只能建议你:不要等太久。”电梯到了,布莱恩特合上钱包,他们沉默地走入电梯,但气氛还算友善。电梯用聒噪的声音播报着楼层,并为他们简略介绍肖恩目前正在开展的项目。过了一会儿克里斯开口发问,只是为了用声音盖过那个合成出来的真诚嗓音。

“这里有自己的战斗课程吗?”

“你指什么?徒手格斗吗?”布莱恩特咧嘴一笑,“克里斯,看那个数字,四十一。再往上,你就不用依靠徒手格斗来获得晋升机会了。露易丝·休伊特把那个楼层视作品味好坏的分水岭。”

克里斯耸了耸肩。“这话是没错,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呢。这个救过我一命。”

“嘿,我只是开个玩笑。”布莱恩特拍了拍克里斯的胳膊,“当然,公司的健身房里有一两个教练,我想应该是教松涛馆流空手道①和跆拳道吧。我有时也会去练练松涛馆流,只是为了保持体型。另外,你永远想不到自己哪天会需要在警戒区里大展拳脚。”他挤挤眼,“懂我在说什么吧?但不管怎么样,正如我的一位教练所言,学习武术并不会教会你如何打架。如果想学,那就上街头打两次,这样才能真正学会。”他又笑了起来,“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电梯停了下来。“五十三楼,”电子合成声轻快地说道,“冲突投资部门。请到达本层的乘客确保自己有七级许可。祝您愉快。”

他们走出电梯,身处稍显逼仄的接待室里。有位身穿华丽制服的保安向布莱恩特点头示意,然后询问克里斯的身份信息。克里斯找到他们在一楼接待处给他的条形码,等着对方扫描。

“嘿,克里斯,我得先走一步。”布莱恩特向右侧走廊抬了抬下巴,“有个圆滑卑劣的独裁者连线进来,要在十点进行一场预算评估,而我还在努力回忆该怎么称呼他的国防部长,你知道这有多尴尬吧。那我们在周五的季度评估会议上见,会议结束后我们一般都会出去晃一圈。”

“好,回头见。”

克里斯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自己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却时刻保持着今早面对那位匿名挑战者时的警惕。布莱恩特看起来很友善,但只要在特定的环境下,几乎每个人都能装出这副样子,就连卡拉的父亲也能在特定的谈话情形中表现得通情达理。对于像迈克·布莱恩特那样将血渍从手上洗去的人,克里斯是绝不愿意与之推心置腹的。

保安把通行证递还给克里斯,指向正前方的双开门。

“那是会议室,”她说,“他们在里面等你。”

克里斯上次与一名资深合伙人面对面交谈还是他在哈米特·麦考尔公司递交辞呈的时候。文森特·麦考尔的房间里有面高大的落地窗,墙上嵌着黑色的木头,有面墙整齐地摆着书,那些书看起来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另一面墙上挂着的肖像全是公司成立八十年来所有杰出的合伙人,桌上的相框里摆着他父亲和玛格丽特·撒切尔握手的照片。木地板打了蜡,上面铺着块两百年前的土耳其地毯。麦考尔满头银发,细瘦的身上穿着一套过时的衣服,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拒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安装视频电话。整个地方就像是一座神殿,供奉着空洞的传统。他那样的人却负责一个名叫新兴市场的部门,这本身就是件怪事。

杰克·诺特利身为肖恩集团冲突投资部门里排得上号的高层,和麦考尔毫无相似之处,像是来自一个迥然不同的宇宙。他身形矮壮,看起来充满力量,一头没有经过仔细修剪的黑色短发稍稍显露出变灰的迹象。他粗短的手指红红的,身上穿的衣服是苏珊娜·英格拉姆设计的,价格或许与和整套萨博原厂的底盘相当,而他衣服下的身子看起来倒很适合去拳击台上打一架。相比之下,他的相貌有点粗粝:右眼下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但是眼神明亮,目光敏锐,只有眼睛周围的细纹透露出诺特利的真实年龄——他已经47岁了。接待室里的灯光营造出柔和的阴影,诺特利走过房间的时候,克里斯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像在“魔法精灵的快乐假日”里登场的巨魔。

和他猜想的一样,诺特利握手的力道像一台碎骨机那样可怕。

“克里斯,很高兴你最终选择加入我们。来吧,我想带你认识几个人。”

克里斯松开手,跟在那个巨魔宽阔的肩膀背后穿过房间,来到中间下沉的那块地方。那里摆着一张很大的咖啡桌,两张直角的沙发,以及一把会议领导人专用的扶手椅,独一无二,引人注目。有张沙发的两头各坐着一男一女,都比诺特利年轻。克里斯还未等诺特利开口介绍,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这位是露易丝·休伊特,部门经理和高级合伙人。她才是这里真正出谋划策的人。”

休伊特舒展身子,从沙发上探起身,和克里斯握手。她很漂亮,年近四十仍显得妩媚撩人,工作勤奋却行事低调。一身朴素的黑色衣服看上去像是出自轰木大介①之手。她穿着一条齐膝的开衩驾驶裙和一件剪裁利落的上衣,鞋跟很低,略施粉黛的脸面色苍白,一头黑色的长发扎在脑后,和克里斯握手时也没有试图传达其他意味。

“这位是菲利普·汉密尔顿,冲突投资部门的初级合伙人。”

克里斯转身面对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男人,他那温和的外表有种欺骗性。汉密尔顿的颏部线条松弛,身形肥胖,就算他身穿一套炭黑色的英格拉姆西服,看起来还是有些邋遢,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绝不会遗漏任何东西。他没有起身,而是向克里斯伸出一只潮乎乎的手来,嘟哝了几声,算是打了个招呼。克里斯觉得他的声音里暗藏着对自己的厌恶。

“好了,”诺特利快活地说,“我在这儿就像个船头的雕像,形式大于意义,所以现在我要把这里交给露易丝。大家都找个地方坐下吧,你想喝点什么?”

“如果有绿茶的话,请给我来一杯。”

“当然,我想这时候准备一壶可能更合适。江氏茶园的茶叶可以吗? ”

克里斯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诺特利走向窗边的大桌子那儿打了个电话。露易丝·休伊特让自己以一个完美的姿势端坐好,望向克里斯。

“福克纳,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她不动声色地说。

“那很好。”

她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但碰巧,我了解的并不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几件事想弄清楚。”

克里斯摊开双手。“问吧。我都在这儿工作了。”

“那好,”她脸上勉强露出的微笑告诉他,她没有忘记要对克里斯进行反击,“那么,我们或许可以从你的车子开始说起。我了解到你拒绝了公司提供的车辆。你难道有什么足以和宝马的车系相抗衡的东西吗?”

“這个嘛,我觉得他们有过度安装护甲的趋势,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别的理由。公司非常慷慨,不过我有辆自己的车,如果用谁的车对你们来说没有区别,那我更愿意守着自己熟悉的那辆,这会让我舒服些。”

“你那辆车是定制的。”汉密尔顿说,似乎是在鉴定某种心理失调的症状。

“你们在说什么?”诺特利回来了,不出意料地坐在了那张扶手椅上。“哈,克里斯,你那辆车。没错,我听说你把组装那辆车的女人娶回家了,对吧?”

“没错。”克里斯从周围的人身上读到了不同的表情。诺特利似乎带着慈爱的宽容,汉密尔顿则流露出厌恶,而露易丝·休伊特无动于衷。

“这肯定让你们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诺特利沉思着说,几近在对自己低语。

“呃,对,没错。”

“我还想和你谈谈班内特的事件。”露易丝·休伊特大声说。

克里斯的视线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细节部分基本就是在归档时我提到的那些,你们肯定都读过。班内特和我竞争一个晋升分析员的机会。我们之间的战斗一直持续到进入M40区的上升路段。我在弯道把她甩出了路面,然后她卡在了边缘。车的重量早晚都会把她拖下去;她开的是一辆翻新过的贾格·曼托尔①。”

诺特利嘟哝了一声,像是在说这车我以前也开过。

“总之,我停下车,想办法把她从车里拖了出来。几分钟后那辆车就翻了下去。我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还处在半昏迷状态,我觉得应该是因为她的头撞到了方向盘。”

“医院?”汉密尔顿质问道,同时努力地保持着礼貌,“不好意思,你说你送她去医院了?”

克里斯盯着他。

“没错,我是带她去医院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汉密尔顿笑了起来。“不如这么说,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么做有问题。”

“如果班内特那时决定再向你发起挑战呢?”休伊特严肃地问,但她的初级投资人同伴则一脸欢快,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克里斯觉得他们好像事先演练过这些话一样。他耸了耸肩。

“她的肋骨断了,右手骨折了,头部也受了重伤,你觉得这种情况下还可能吗?我记得她那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喘粗气。”

“不过她后来的确痊愈了,对吧?”汉密尔顿狡猾地问,“她又回去工作了,而且还在伦敦。”

“她痊愈之后又回到哈米特·麦考尔,”休伊特肯定了他的说法,依然很冷静。克里斯明白,接下来的诘难该是从汉密尔顿那儿来了。

“这就是你离开那儿的原因吗,克里斯?”那位初级合伙人果然接下了话茬,声音里带着些许嘲弄,“没胆量完结这事?”

“我觉得露易丝和菲利普想说的意思是,”诺特利就像生日聚会里和蔼的舅舅那样打断了对话,“你没有断绝后患。露易丝,我这个总结还不错吧?”

休伊特微微点了点头。“差不多。”

“我在班尼特那事之后还在哈米特·麦考尔待了两年,”克里斯强忍怒火。他没想到这样的讯问那么快就发生了。“她将自己的失败视作预料之中的事,并不以此为耻。这事最后就这么解决了,我很满意,公司也是。”

诺特利做了个抚慰情绪的手势。“没错,或许我们更多是在质疑企业文化,而不是责备你的所作所为。肖恩联合公司所重视的,我该怎么说呢?哈,没错,我想应该是永绝后患。我们不喜欢草草收尾。它们会在日后给你,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们现在坐在这儿讨论班内特的事,在场的你应该也多少感到尴尬。或许我们应该说,它会让我们陷入模棱两可的境地。如果你以一种极端的方法解决这件事,那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我们在肖恩联合公司希望避免的就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形象,在冲突投资这样竞争激烈的领域中更是如此。我相信你能明白这点。”

克里斯环顾着周围的三张面孔,心中数着自己已经交到的朋友和埋下的矛盾,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当然,”他说,“没人喜欢这种状态。”

第三章

那把枪静靜地躺在桌子中央,尤为显眼,像是在求人把它握在手中。克里斯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它,小心谨慎地控制着反感的情绪。

“这是我的?”

“黑克勒&科赫①的涅墨西斯②十号。”休伊特大步走过他身边,手里拿着黑色的橡胶枪托,“半自动,双动延迟闭锁,因此不必考虑保险栓,掏出来就能开火。这把枪是肖恩公司的标配,我们同时还配备腋下枪套,这样你就能把它穿在西装里,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给出致命一击。”

他努力抑住讥讽的笑容,但她或许已经看到了。

“福克纳,我们这里自有一套行事的方法。如果你把某人约出来决斗,那就不必事后带他去医院。你要做的是绝对投入,完成工作,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带着它。”她单手握枪,指了指嵌在桌上的数据下载器,“办得到的话,把他们的塑料卡拿过来。说到这个。”她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灰色小玩意儿。上面是缠绕着的S和A,代表肖恩联合公司的大写首字母。这两个字母闪着红光,呈现出一种立体感。她把这张卡丢在桌上,再把枪放在它旁边。“这些都是你的,不要搞丢任何东西。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枪的帮助。”

克里斯拿起卡,若有所思地在桌上磕着,没有动桌上的枪。

“弹夹在你桌子最上方的抽屉里,特种外壳的子弹能打穿巨型运输车的发动机缸体。你之前开过那类车,对吧?移动套汇或者别的什么公司。”

“没错,”克里斯掏出钱包,把那张卡塞进去,然后满怀期待地望向休伊特,“又如何?”

“没什么。”休伊特经过他身边,来到窗户前,俯瞰着下面的世界,“以拖运车为基地,在里面销售大宗商品,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不过这和为一家投资银行开车相比,两者不太一样,对吧。”

克里斯微微一笑,坐在桌子一角,背对窗户和他的新上司。

“休伊特,你应该不太喜欢我吧?”

“这和我的个人喜好没关系,福克纳,我只是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不过有些人显然很合适。”

他听见她朝这张桌子走来,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把头转过去看着她。他突然意识到休伊特身后这个简朴的办公室有多寒酸。

“看啊,”她轻声说,“你又把话题引回来了,嗯?这就是你擅长玩弄的权术游戏吗?这套把戏在这里玩不转的,福克纳。我看过你的简历,八年前和奎因有过一场惊人的对决,之后战绩平平。我只能说是你运气好,仅此而已。”

克里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哈米特·麦考尔运气也不错。奎因死后,他们省了大约一千五百万的额外支出。之后我就不需要再出手杀人了。有些时候做事点到即可,不必一直证明自己。”

“你会发现在这里可不尽然。”

“没错。”克里斯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看着里面的东西,似乎它们比面前的这位女人让他更感兴趣。“你是不是派了群跟班在门外排着队,随时准备把我赶出去?”

在那短短的一刻,他占据了上风。克里斯通过视线上方的余光看到休伊特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她长吸了一口气,似乎克里斯是朵刚绽放的花,带着她所钟爱的香气。他抬头望向她时,休伊特露出了微笑。

“真是可爱,”她说,“噢,你真是可爱。你知道吗,诺特利有点像你。这就是为什么你能来这里。你让他想到了他自己,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和你一样籍籍无名,一场轰动世人的击杀让他得以声名显赫。他和你一样也有文身,那串长长的货币符号如同眼里淌下的泪水,非常漂亮。”然后她撇了撇嘴,“他甚至还和他的机械师约会了五年,一个不起眼的贫民区姑娘,鼻子上总有道油污。他们说她甚至在出席季度晚宴时都那样。没错,诺特利是像你,不过你见着他的文身了吗?那个文身消失了,那个贫民区的姑娘也一样。你看,感性有时会在诺特利心中占据上风,不过他很专业,不会让感情挡住他前进的路。你最好记住这点,福克纳,因为你马上就要让他失望了,而你没胆量承担后果。”

“欢迎加入。”

休伊特茫然地看着他,克里斯用一只空着的手比了个手势。

“我以为我们两人中总得有一个说出这话。”

“嘿,”她耸了耸肩,转身离开,“有本事就证明我错了。”

克里斯看着她离开房间,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等门关上之后,他的目光又落回桌上,看着黑色的涅墨西斯的哑光表面。他的双唇一撇,满是嘲讽之色。

“这群人真他妈的瞎胡闹。”

他动作审慎地用弹匣把枪扫到抽屉里,然后猛地把它关上。

在数据下载器上出现了一张入职行事建议表,上面写着这些信息:

他需要联络的人,何时联络,又能在何处找到他们。

他的工作流程,以及每进行一步接入肖恩数据库的最佳时机。

系统还从他后两个月需要处理的事件中挑了几件列出概览,在那些应该首先注意的事项前标亮。

个人助理软件把一切安排好,保证他能以最高效率完成工作,還告诉他今晚八点半回家最合适。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给涅墨西斯装上弹匣,在数据下载器中重复休伊特的瞄准练习,他细细玩味了一番这个念头。

但他最后只是打了个电话。

“卡拉,我是克里斯。今晚我要晚些回来,不要熬夜等我。冰箱里还有些辣椒,不过别全部都吃了,不然你会难受得要命,而且我回家时也想吃点。噢,另外,我爱你。”

他放下听筒,看着数据下载器的屏幕。过了好一阵,他才戳了戳那个发着光、代表冲突投资部门的橙色三角形,看着它慢慢展开,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幽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克里斯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在拐入家中第一个弯时就关了车灯,不过他清楚,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就和在房子前开远光灯一样,都会吵醒卡拉。有时候她似乎全靠直觉而不是线索来判断他是否到家了。他停在卡拉那辆破旧不堪、几经修补的路虎边上,熄灭了引擎,打了个哈欠。他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滴答声。

回家后只能睡六个小时。操,我们当初为什么要搬那么远?

但他知道答案。

新公司和HM①没什么区别。上班是生活的全部,回家只能睡觉,最好把人际关系都忘到脑后。不过是换了个公司的标志罢了,本质都他妈一样。

可钱就是这样来的。

他尽力放低声音,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发现卡拉还在躺椅上看电视。电视调到了一个空频道,屏幕亮着柔和的蓝光。她举杯啜饮时,杯中的冰块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醒着啊,”他说,随后才发现她的酒瓶快见底了,“你醉了。”

“这不就是我的风格吗?”

“今晚可不是。我今天和那个该死的数据下载器较劲,一直和它耗到了九点四十五。”他弯下腰吻了吻她,“今天过得很糟吗?”

“说不上很糟。还是那堆破事。”

“我今天也差不多。”克里斯陷进她身边的沙发里,还没等他伸手,卡拉就递来一杯威士忌,“你在看什么?”

“《德克斯和塞斯》,直到它的频段被干扰了。”

他笑了起来,“你这样会让我们进局子的。”

“在这里又不会。”

“啊,也是。”他瞥了一眼放着电话的桌子,“今天早上有没有收到什么东西?”

“收到什么?”

“邮件之类的?”

“只有账单。支付我们按揭的贷款通过了。”

“那么快?他们不是刚收到吗?”

“不,那是上个月的。另外我们有好几张信用卡都超额了。”

克里斯喝了些泥煤味的艾雷岛威士忌①,颇为讲究地啧啧几声,对这杯被冰块亵渎了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表示不满②。卡拉看了他一眼,眼神凶得都可以杀死人了。他把酒杯还给她,向电视屏幕皱起了眉。“那我们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花钱啊,克里斯。”

“好吧。”他向前伸了伸穿着西裤的腿,又打了个哈欠,“我猜我们挣钱就是为了这个。好了,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和平时差不多的破事?”

“抢救财物。有家刚刚搬去北岸的武器供应公司遭人蓄意破坏,整整十二台崭新的梅赛德斯冲压式发动机惨遭毒手。彻底报废了。”

克里斯坐直了身子。“十二台?他们干吗了?难道把这些发动机放在户外了?”

“不是。有人从通风孔里往他们的高级车库里丢了几枚自制的榴霰弹。‘嘭地一下!到处都是腐蚀物和飞溅的金属。梅尔和他们签了份合同,负责评估损失,同时还能把所有报废的发动机免费拖走。别人付钱请他清理,他还能留下这些废品,从残骸上搜刮些还能用的东西下来。好处就是,有几台梅赛德斯的发动机几乎没有什么刮擦的痕迹。梅尔现在还在外面庆祝。他还说,如果所有的公司都坚持这种城市再生③的狗屁想法,我们就能得到更多像这样的活。今晚他的鼻子上肯定会沾上很多NAME④来的白粉。”

“是榴霰弹炸的?”

“对啊,现在就连孩子都能用破烂攒出这样精巧的玩意儿。至于是不是梅尔让人去做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在抢劫、毒品这些方面有点人脉,都是黑道上的东西。”

“这个混蛋。”克里斯含糊地嘟囔了一声。

“是啊,不过嘛。”卡拉的声音里平添了一份凌厉,“一无所有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是不是觉得这个很奇怪?想想看,你只能站在铁丝网的另一侧,看着财富滚滚而来,自己却拿不到。”

克里斯叹了口气。“卡拉,我们另外找个时间争论这件事行吗?我有段时间没练嘴皮子了。”

“你还有别的事可做吗?”

“我们可以借着电视的亮光做一次。”

“是可以,”她一脸严肃地同意了,“但我最后要用女上位。为了上次你想出的那个‘聪明点子,我的膝盖到现在还有压在地毯上留下的印子。你想要做,就带我去床上。”

“没问题。”

事后,他们像叠在一起的勺子一样躺在乱糟糟的床上。卡拉贴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低语。

“另外,我爱你。”

“我也是。”他的身子向后靠去,用后脑勺蹭着她的乳房,克里斯刚刚剪完的发茬有些扎人,她颤抖了一下,本能地把手伸向他软下来的阴茎。他笑了起来,把她的手拿开。

“嘿,我可弹尽粮绝了。你这个色情狂,快睡吧。”

“哈!这么说你想操完我之后就离开我,哼?”

“我不会离开你的。”克里斯说,已经差不多一头栽进了梦乡。

“你就是想找我发泄性欲,完事之后就去睡觉。你这个混蛋,和我说会儿话啊。”

克里斯嘟哝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甚至都没和我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卡拉用一只手臂撑起上身,戳了戳克里斯腹部有弹性的肌肉。“我是认真的,冲突投资部门是什么样的?”

克里斯抓着她的胳膊,缠住她那根讨厌的手指,把卡拉拽回原来弓身贴在一起的姿势。

“冲突投资就是全球发展的方向所在。”他说。

“真的?”

“肖恩的数据下载器是这么告诉我的。”

“喔,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嘲弄的意味,克里斯条件反射地一笑,精神又开始飘忽了。卡拉以为自己又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抬起头来。

“什么?”

克里斯没有回答,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说梦话。

卡拉俯身看着他,试图从他的呢喃中捕捉只言片语,不过几分钟后她就放弃了。在那段含糊不清的呓语中,她只成功地辨认出了一个不断重复的词。

结账

睡眠许久之后才降临到她身上。

第四章

“冲突投资就是发展的方向所在。”

玻璃穹顶下响起掌声,宛如鸽群扑棱着翅膀飞向空中。演讲厅里,男女全都起身鼓掌。隶属肖恩联合公司冲突投资部门的所有员工都聚集在这个房间里。克里斯注意到,最年轻的人表现得最狂热。斜阳透过房顶和彩绘玻璃洒向众人,他们的脸上热情洋溢,牙齿和眼睛熠熠发光,好像准备就这样一直不停地鼓掌,直到双手流血为止。在这些狂热青年当中,间杂着年长些的员工。他们鼓掌的速度稍微慢些,但更有节奏,不时点头表示赞同,互相之间交头接耳,在嘈杂的掌声中发表自己的观点。路易斯·休伊特停了下来,倚在讲台上,等着这片响声慢慢淡去。

克里斯躲在自己的手掌后,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没错,没错。”休伊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房间慢慢静了下来。“人们说它是危险的,是不切实际的,是不道德的。简而言之,我們听见了对自由市场经济种种吹毛求疵的批评。这些声音从自由市场经济诞生起就束缚着它,但我们早已学会忽略它们。我们在过去学到了不少,在未来也必须继续学习。不断学习新的教训,不断产生新的构想,不断获得新的成功。已有和将来的成功都在告诉我们一个非常简单的真理。谁掌握了经济,”休伊特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她举起裹着黑衣的细胳膊,手在空中攥成拳,“谁就掌握了力量。”

克里斯努力忍住另一个哈欠。

“自史书记载以来,人类一直在发动战争。这是我们的本性,是我们基因的一部分。上个世纪后半叶,和平的维护者——也就是各国政府——其实并没有终结战争。他们只是简单地控制住了它,但收效甚微。他们不计回报,把钱全都花在各国冲突和境外的游击队伍上,然后又投入曲折的和平进程,这往往把情况弄得更加糟糕。政府成员拉帮结派,僵守教条,效率低下。得不偿失的战争耗费了数十亿资金,任何心智正常的投资者都不会对此多看一眼。大而无当的国家军队和行事笨拙的国际联盟干的就是这种事。简而言之,这些公共部门拖垮了我们的经济。成百上千的年轻人横死在那些他们连名字都拼不对的地方。而所有这些决策仅仅只依靠政治教条和学说来颁布实施。不过,这样的模式不会再持续下去了。”

休伊特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安静的气氛中带着紧张的情绪,预示着即将响起的掌声,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燠热的天气。演讲快到末尾时,休伊特的声音开始慢慢变回平时说话的语调。她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若有所思。

“全世界的男女依然在寻找值得为之杀戮和牺牲的理由。我们凭什么反对他们?我们是否有过相同的经历?我们又能否感同身受?不,我们无权判断他们是对是错,也无权指责他们的所作所为,更无权擅加干涉。在肖恩的冲突投资部门,我们只关心两件事,第一,他们能否获胜?第二,我们能否获益?肖恩只会将资本投入那些我们确信能够带来足够收益的领域。我们不评判,不训诫,不挥霍。相反,我们评估,投资,然后获利。这就是我们身为肖恩冲突投资部门成员的意义所在。”

演讲大厅里再次掌声雷动。

“讲得不错。”诺特利说,胳膊敏捷地一抬,把香槟倒进一圈玻璃杯里,“多亏了菲利普,媒体也作了报道。这样应该能为我们在18号进行的许可证审核带来不少好处。”

“很高兴你能喜欢。”休伊特从那圈杯子里举起一只斟满香槟的玻璃杯,环顾聚集在她身边的合伙人。除了她身边的菲利普·汉密尔顿,剩下的五位男人和三位女人也都看向了她。这八人拥有肖恩联合公司百分之五十七的资产,每个人都买得起私人飞机,下手比休伊特买双鞋更爽快。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人造的东西是这八个人不能拥有的。她虽然无法拥有这样的财富,但能品尝到它味道,就像别人家厨房中飘来的煎培根香气那样近在咫尺。财富于她如同性爱一般,是种能让牙龈和小腹隐隐作痛的欲望。

诺特利倒完酒,自己也举起一杯。“这杯酒敬给四处发生的小规模战争。愿硝烟永远飘荡。另外,路易斯,我也要对这季度取得的惊人业绩表示祝贺。为小规模战争干杯。”

“为小规模战争干杯!”

“为小规模战争干杯。”休伊特应和道,啜了一口杯里的酒。她礼貌而又敷衍地聊了几句自动飞行方面的事,接着那些合伙人慢慢开始向酒店的酒吧走去,寻找着他们自己的助手。汉密尔顿遇上了她的视线,她用几乎察觉不出的动作点了点头。他随便嘟哝着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下她和诺特利。

“你也清楚,”她轻声说,“我没有福克纳也能做成事,他在前排差点都睡着了。杰克,他太自以为是了。”

“当然,你在他那个年纪可一点也不像他。”

“他不过比我年轻五岁。另外,谁叫我生来就带着这对东西。”休伊特把自己的玻璃杯放到一边的壁炉台上,双手捧着乳房,似乎要献出它们。“没什么东西能像乳沟那样降低职场上的尊重了。”

诺特利看起来很尴尬,把视线转向了别处。

“露易丝,拜托,别再和我叨念那老套的女权主义说辞了——”

“杰克,作为一个女人,我在这里不得不强硬起来。”休伊特把手放下,“你明白,事实就是如此。在通向合伙人的路上,我向上的每一厘米都要拼尽全力。而福克纳呢?和我比起来,这一切就像准备好了端到他面前。他赢了一场引人瞩目的对决,然后就引起了‘晋升与任命栏目的注意。可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他今早连胡子都没刮。”

她向吧台的另一侧指去,克里斯似乎正在和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女密切地交谈着。就算隔了这些距离,他脸上的层层胡茬依然可见。就在他们看着他的时候,他还用杯子遮住了另一个哈欠。

“给他一点时间吧,露易丝。”诺特利抓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视线移开,“如果他替哈米特·麦考尔做的事能在我们这里重演,我就能原谅他没有经常刮胡子。”

“如果他不能呢?”

诺特利耸耸肩,手上的香槟杯向后斜了斜。“那他在这位置上也待不久,對吧?”

他放下玻璃杯,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入了那群西装革履的人中。休伊特站在原地,直到汉密尔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还好吗?”他问道。

“别多问。”

在房间的另一侧,克里斯其实深陷于典型的派对噩梦中。他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那些人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克里斯只能礼貌地听着他们谈论那些他不知道的人和地点,他对这些东西都毫无兴趣。为了不让自己打哈欠,他的下巴早已憋得生疼,现在只想告辞回家去。

五天时间就能融入新的工作?哥们,我可不觉得。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走到吧台那儿,又续了一杯并不想喝的酒。等待的时候有人用手肘推了推他。他环顾一圈,发现是迈克·布莱恩特,他咧嘴笑着,满脸喜色,手里拿着满满的一杯酒,陪在他身边的人长得和丽兹·琳肖一模一样。

“嘿,克里斯。”布莱恩特在嘈杂的人群中提高了些声音,“你觉得休伊特怎么样?她的发言掀起了一阵风暴啊。”

克里斯态度含糊地点了点头,“是啊,真是鼓舞人心。”

“你说的没错,她的话总是能直击你的内心深处。我第一次听她发言的时候,都他妈觉得自己被选中率领一支负责全球投资的十字军,就像经济领域的西缅·沙兹①那样。”迈克模仿起这个联合企业的煽动家来还不错。“哈利路亚,我相信!我拥有信仰!但说真的,你看看她每次季度演讲后的生产率图表,哥们,那数值真是突破天际了。”

“这倒没错。”

“嘿,一起吗?喏,我们就坐在飘窗那儿。围在桌边的人里有几个是负责新创产品的分析师,他们可是那群人当中最刻薄的几个。没错吧,丽兹?”

布莱恩特身边的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克里斯向她瞥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她就是丽兹·琳肖。

“噢,抱歉。这位是丽兹·琳肖,这位是克里斯·福克纳。克里斯,除非你家连电视都没有,不然我猜你肯定认识她。”

“琳肖女士。”克里斯伸出手。

丽兹·琳肖笑了起来,身子前倾,亲了亲他左右两侧面颊。“叫我丽兹就好了。”她说,“我现在认出你了,这周‘晋升与任命节目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就是你在M41区干掉了爱德华·奎因吧。”

“呃,是我。”

“我当主播之前只是一个非法卫星广播的特约记者。你那次击杀真是出色,我觉得过去八年中都难有匹敌的事例。”

“别说了,你这话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互相调情了,快去给大家拿点喝的。”布莱恩特说,“我身后还有一群渴得要命的在等着你们拿的饮料救命呢。克里斯,你想喝点什么?”

“呃,拉弗格②吧。不要冰。”

他们三人合力端着酒杯走回桌前,再把杯子一个个放下来。布莱恩特对众人或推或搡,玩笑、哄骗和威胁轮番上阵,终于为克里斯和丽兹争取出了空位。然后他举起酒杯。

“为小规模战争干杯。”他说,“愿硝烟永远飘荡。”

众人一齐高声表示赞同。

克里斯发现自己被挤到了一名瘦高的高管身边,他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脸上的神情活像是科学家在透过显微镜观察一切。克里斯感觉心头无名火起。这种做作的眼镜始终是卡拉最讨厌的东西之一。贫穷时尚?去他妈的!她每次看到广告时总会怒吼起来,还说什么人类的不完美?操!下次他们就该说,坐在轮椅上四处兜风也挺酷的。这也太他妈过分了。克里斯同意她的看法。没错,它能运行数据下载程序,并把资料投在内侧的镜片上,但这并不是问题所在。卡拉说得对,这就是从警戒区流传过来的时尚。既然他身上穿戴的一切都表明自己负担得起眼部矫正的费用,那他妈还戴着这玩意儿做什么,装作自己付不起钱?

“尼克·马钦,”镜片后那个脸型瘦长的男人说道,他从身侧向克里斯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握手时的劲道让人不敢相信他如此瘦削。“你叫福克纳,对吧?”

“没错。”

迈克·布莱恩特向前探过桌子。“尼克是我们去年收入最高的分析员。他准确预测了危地马拉在夏天出现的经济复苏。我们当时针对游击队冲突频发的地区建立了模型,可他的预测与模型给出的结论完全不同。这对肖恩来说也是漂亮的一仗。”

“恭喜你。”克里斯说。

“哈,”马钦摆摆手,“那是上一季度的事了。人不能总是夸耀过去的成绩。既然这是新季度,就要有新收获,新手段。说到这个,克里斯,前年有人让哈米特·麦考尔的一位晋升挑战者成功脱身了,那人是你吗?”

也许是错觉吧,整张桌子周围的人突然都开始装作患了语言障碍症一样。克里斯朝布莱恩特瞟了一眼,这个满头金发的大个子也在一边看戏。

“你听说这事了?”

“没错,”马钦微笑起来,“这看起来有点,怎么说,有点奇怪?”

“这个嘛,”克里斯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当时不在场。”

“是不在,不过我得说,对艾丽西亚·班内特而言,我不在场实属她走运。”

“我也这么觉得。尼克,你知道吗,我通常不怎么关注过去的事。正如你说的,这是新的季度,而班内特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但是,”马钦看了一圈桌边的人,显然想寻求些支持,“像这样的态度肯定会招来更多挑战。操,如果你事后如此心慈手软,我自己都想和你较量看看。就算我输了,也没什么。”

克里斯很快意识到马钦喝醉了,酒精让他变得好斗,他在等着克里斯表态。克里斯看着桌上的玻璃杯。

“你会输的。”他轻声说。

谈话的嗡嗡声明显轻了下来。他肯定这不再是自己的错觉了。那些高管对刚才的讨论失去了兴趣,纷纷作壁上观。

“对一个差不多四年都没杀过人的家伙来说,”马钦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这话未免太自大了。”

克里斯耸了耸肩,看着马钦放在桌面上的左手,稍加斟酌,伸手钳住他的胳膊,撅断了他左手的小指,然后扔开他的手。

“事实上,”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这话从一个能够干掉爱德华·奎因的人口中说出来,已经算是谦辞了。”

丽兹·琳肖坐着,用修长的手指将蓬乱的金发从椅背后掀起来,另一只夹着香烟的手做了个手势。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了桌子的那边。

“那场击杀,”她继续说道,“简直是经典中的经典。不过,谁都不会认为爱德华·奎因能重新回到工作中来,除非充当人际关系的润滑剂。”

有人紧张地笑了两声。随后更多的人笑了起来,笑声也变得更加自然。桌边的人纷纷发出笑声,布莱恩特也加入了行列。紧张的局面有所缓解。克里斯又给了马钦一个更加严厉的眼神,然后自己也笑了。

黑夜展开双翼,笼罩了他们。

第五章

不知多久之后,克里斯站在伤痕累累的陶瓷小便池前释放自己。便池臭气熏天,像一周都没有清理过。他周围是逼仄的黄墙,颜色灰暗的墙上到处刻着涂鸦,有些直截了当,有些则难以理解,还有些前后颠倒。

普莱斯托的黑帮深陷困境

你这身破布挺适合他们

玛姬这个贱货给我滚

金钱让世界纳粹化

艾玛在这里吸我的屌

自己吸自己的屌吧

这些狗官都是狗屎

把监察员带来

操死联合国

你也去死吧

吃了富人

他有时分不太清这些涂鸦字句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结束。可能这些句子的首尾本来就难以分辨,又或者只是因为自己醉得太厉害了。

他的确喝多了。

这是布莱恩特的主意。酒店的吧台慢慢冷清以后,他提议把派对移到警戒区继续进行。

“那里的人或许穷得要死,”他倚在桌上,扯着沙哑的嗓子说,“不过他们知道怎么纵情享乐。我知道有那么几个地方,你能在那里的吧台买到各种有意思的东西,夜总会的节目更是让人难以置信。”

丽兹·琳肖精致的五官拧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只适合男生。”她说,“如果你们几位绅士不介意的话,我先坐出租回去了。”

她和布莱恩特接了个吻,引起周围人疯狂的欢呼和喊声,离开时对边上的克里斯粲然一笑。其他几个女人也找借口和她一起离开,迈克的计划看来就要落空了。

“拜托,你们这群怂逼,”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怕什么?我们有枪啊。”他拽出自己的涅墨西斯炫耀了一番,“我们还有钱,整座城市都是我们的。如果我们掌管着他们走过的每条街和生活的每幢楼,结果还他妈要对他们畏首畏尾,这又算是什么傻逼世道?我们应该掌管这个社会,而不是刻意回避。”

迈克的演讲虽说够不上露易丝·休伊特的水准,不过也吸引了六个桌边的年轻男人上钩,几个喝高了的女人也加入进来。十分钟后,克里斯坐在布莱恩特那辆宝马的副驾驶座上,看着经济区空荡荡的街道从车窗外飞快掠过。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克里斯不知道那个年轻的男高管叫什么。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士名叫朱莉·品嫣。他俩不断地交谈着,大有销售唇枪舌剑的雄风。克里斯在后视镜里能看到其他两辆车的车灯。肖恩公司的成员大举入侵警戒区。

“好了,你们两个接下来低调点。”迈克转弯时回头对后座上的两个人说。前方警戒区检查站的灯光洒向夜空,如同凝结的白霜。“如果他们觉得我们会惹麻烦,就不会放我们过去了。”

迈克平稳地将宝马刹在路障杆前,在守卫走过来时探出身子。克里斯注意到他嘴里嚼着口香糖,以此掩盖呼吸中的酒味。

“我们就是去福克兰转一圈,”布莱恩特兴致高昂地说,挥舞着他那张肖恩联合公司的塑料卡,“看看夜场表演。”

守卫五十来岁,在灰色的制服下挺着个日渐肥大的肚子,鼻子和脸颊上隐隐透出血管。他叹气时,克里斯能见到他呼出的一阵白雾。

“先生,我需要扫描一下。”

“没问題,”布莱恩特把卡递过去,等着他用挂在屁股上的远程扫描设备扫一下,然后还给他。那个小设备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守卫点了点头。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您带武器了吗?”

布莱恩特转身对车里的人说:“大伙儿把各自手里维护和平的东西给他看看。”

克里斯把涅墨西斯从腋下枪套中抽出来给守卫看了看,他听见身后两个一路都在争辩的家伙也把枪拿了出来。守卫用手电筒透过车窗照了照,慢慢点了点头。

“先生,我希望您小心点。”他告诉布莱恩特,“巴顿斯和格林盖治公司这周都裁员了,今晚有许多怒火中烧的家伙都喝得烂醉。”

“我们会和他们保持距离的。”布莱恩特轻松地说,“我们不想惹上任何麻烦,就想去看个演出而已。”

“那就好。”守卫转身走向检查站的岗亭,对里面的人做了个手势,路障杆缓缓升起,“我也得检查下你的朋友。在检查完毕前,您能在大门不远处稍作停留吗?”

“乐意之至。”迈克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开车穿过检查站。

第二辆车也通过了检查,但第三辆车出了点问题。他们向后瞧去,看见守卫摇了摇头,另一名身穿制服的身影从岗亭的窗户里探出脑袋,前后张望,不停地打着手势。

“妈的,后面那家伙在搞什么?”朱莉·品嫣嘟哝着,“他们就不能在这几分钟里装得清醒点吗?”

“你们待在这儿。”布莱恩特说,然后下车走进黑夜中。他们看着他走到后面的第三辆车那儿,俯身对探出车窗的家伙说了些什么。接着那个人把身子缩了回去,好像很兴奋。布莱恩特一只手搭在看守的肩上,另一只手探进口袋,两人传递了什么。然后守卫对第三辆车的驾驶员说了几句,车窗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布莱恩特回来时面带微笑。

“应该强制规定给那些家伙好处费。”他再次坐进车里时说。

“你给了他多少?”品嫣问。

“一百。”

“一百!天啊。”

“啊,朱莉,得了吧,我之前給服务员的小费比这还多。要是今晚在这里的派对出了岔子,那他可比服务员惨多了。”

这支小车队终于驶入了警戒区。

周围的环境立刻发生了变化。经济区的街道就是卤素灯的海洋,将每个角落的黑暗都驱散得无影无踪。这里的街灯却像孤独的哨兵,在漆黑的街道上,每隔二十米才在脚底洒下一圈微弱的光晕。有些地方的灯灭了,要么是烧坏了,要么就是被砸得稀烂。还有些地方的灯显然是被蓄意破坏的,在坑坑洼洼的混凝土桩和灯柱之间,只有一团乱糟糟的电线和金属带子连接着。

“看啊,”品嫣厌恶地说,“这里的人真他妈是群野兽。难怪没人愿意花钱修整这个地方,因为修完就被拆了。”

就连车轮下的马路也变了个样。他们驶出检查站还不足百米,路面就变得颠簸起来。布莱恩特不得不放慢车速驶过路上一个个积雨的大坑,它们的尺寸都赶得上小型花园池塘了。道路另一侧是密集拥挤的房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里到处都是被拆掉的房子,它们原来的地方满是碎砖块和屋子的内饰。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也没有车停在路边。有几个身影在人行道上走动,不过当带着肖恩公司浅蓝色标志的装甲轿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时,那些人全都站着不动。大多数人选择立起他们的衣领,或者仅仅是退回阴影里。

“操,真他妈吓人,”坐在克里斯身后的那名年轻的高管说,“我的意思是,我之前知道这里挺糟的,但——”

“挺糟的,”朱莉·品嫣听到这话笑得咳嗽起来,“你觉得这仅仅是挺糟的?迈克,你还记得我们去年圣诞节被临时派去那个粪坑一样的郊区吗?”

“当然记得,勐孔①。”布莱恩特望向后视镜,“哥们,这会让你对真正的贫穷有全新的认识。克里斯,你有没有碰上过暂调的活儿?我是说你在新兴市场部门的时候。”

“嗯,碰到过几次。”

“很糟吧?”

克里斯还记得温暖的夜空中传来宣礼员的喊声,某处飘来烹饪食物的香气,还有一名小孩把三只山羊往家里赶。不久之后,他走过一间石头和茅草搭成的寓所,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年轻姑娘会走出那椽破屋,为他带来家中晚餐桌上的水果,只因他是村里的宾客。这种不期而至的善良和其中蕴含的古朴的异域文化让他眼中噙满泪水。

他从来都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

“反正那儿不是我想住的地方。”他说。

品嫣得意地笑着,应和着他的话:“我就说嘛。”

福克兰是一座由砖砌成的低矮建筑,位于两条街道的交汇处。在那儿仍然能看到零星散落的汽车残骸。那些车看起来真是老得可以,它们还能开的时候应该还在烧含铅汽油吧。迈克·布莱恩特的小车队倨傲地停下,车内的人鱼贯而出。

“这里一辆车都没有,”那个年轻高管惊讶地说,“我才注意到这点。”

“当然没有。”品嫣说,向克里斯的方向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他们如果不犯罪,在这地方要怎么样才能买得起一箱油?就算买得起,驾驶执照又怎么办?”

“这就是签署环保协议的代价,”迈克用车喇叭提醒了他们一下,“你们到底走不走?”

福克兰的门是锻铁打造的,两名身着连体制服的黑人站在外面,一个守卫垂下来的左手里握着把锯短了枪管的猎枪,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守卫双手冷冷地抱在胸前,观察着街道。看见迈克·布莱恩特的时候,他收起脸上原来的表情,换上热情的笑脸。迈克在过马路时也举起一只手和他打招呼。

“嘿,特洛伊。你在这扇破门前干吗呢?”

“保护我投资的财产啊。”他带着浓重的牙买加口音说道,“你也看到了。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了,迈克。还有,我他妈的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回事?苏琦不让你出来玩了?”

“是啊,”迈克挤了挤眼,“她把我出去玩的机会剥夺了,锁进了卧室的梳妆台里。这样玩乐的权利就是她的了。她能出门潇洒,留我一个人苦命工作。这还不是偶尔为之,而是一直都他妈这样。”

“原来他妈的是这缘故。”他看着布莱恩特带进酒吧里的其他人,问道,“这些都是你朋友?”

“没错。朱莉,克里斯,过来见见特洛伊·莫里斯。他是这个破地方的老板。特洛伊,这是朱莉·品嫣,他是克里斯·福克纳,其他人的名字我忘了。”布莱恩特对尾随的其他人挥了挥手,“都是跟在我身后拍马屁的家伙。你也知道成了大人物后是个什么情况吧。”

牙买加人发出一连串瓮声瓮气的笑声。“福克纳,”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该不会是威廉①的亲戚吧?”

克里斯眨眨眼,一脸疑惑。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特洛伊这是什么意思,就再次被迈克·布莱恩特打断了。

“特洛伊,他们都带着枪。我自己那把留在车上了,不过这些家伙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所以这次先忍忍吧。你有装这些东西的袋子吗?”

十來把枪被丢进一个油腻腻的大袋子里,一看就知道是用来装这个的。然后他们推门进去,寂静立刻笼罩了烟雾缭绕的酒吧,就连台上的姑娘也不再扭动身子,她的双手各攥着一条被下了药的蟒蛇。迈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将一把椅子拖到酒吧中央,然后站在上面。

“你们或许已经注意到了,”他拔高声音,盖过音乐,“我们就是诸位嘴里的狗官。我也清楚,在这里现身可能会被你们视作某种罪行。不过我们不想惹麻烦。我们只想给这里的每个人都买杯喝的,然后自己也喝上几杯。如果有人有问题,完全可以过来和我或者我的朋友特洛伊·莫里斯聊聊,然后去外头解决。要是大家觉得没什么问题,那么这个酒吧的东西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全部免费,所有酒水都算我头上。”他转身对舞台上的姑娘说,“继续演出吧,拜托了,我们来的似乎正是时候。”

他爬下椅子,走过去和酒保交谈。酒吧里的谈话声慢慢恢复,舞者又回到了台上,继续和两条蟒蛇的表演,只是动作有点僵硬。人群慢慢走向吧台,一开始还不多,随后便人头攒动。布莱恩特看起来认识当中的几个人,他把克里斯介绍给他们,但克里斯很快就忘记了那些人的名字。他找了个机会堵住迈克。

“特洛伊问我和威廉有没有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布莱恩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特洛伊认识很多人。你在喝什么?”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的一阵子,夜晚充斥着噪音和欢快的气氛,但等人们渐渐离开后,气氛又低迷了下去。克里斯高涨的情绪犹如泄了气。朱莉·品嫣坐出租回家了,之前和她在路上争辩的那个年轻高管陪她离开。三点左右,另一辆车的驾驶员也打算走了,肖恩公司剩下的大部分员工也和他一起离开。等到四点的时候,整个派对只剩下了一桌人——除了克里斯和迈克之外,还有下了班的特洛伊·莫里斯和几名夜总会的舞者。她们现在穿上了衣服,脸上的浓妆差不多卸干净了。有个人介绍自己叫艾玛。去了厕所之后,克里斯想起了夹在厕所墙上众多政治评论中的那句和口交有关的涂鸦,她是不是就是那句话的幻想对象呢?

他再次回到桌边,艾玛已经走了,特洛伊准备和艾玛的同事一起离开。他的门卫代为保管的一大袋枪被丢在桌上,那把枪管锯短了的猎枪和克里斯的涅墨西斯都在帆布袋里。克里斯喝了几轮告别酒,在烂醉的时候许下了不少约定,说好日后保持联系。“没错,”特洛伊说,一手指着克里斯,“你应该去写小说的,福克纳。”

他莫名其妙地大笑着离开了,把猎枪搭在肩上,另一只胳膊搂着舞者的腰。那会儿,克里斯发现自己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嫉妒:他想成为特洛伊·莫里斯,想就这么走出福克兰,过上更加简单的生活。从那个黑人的笑声来看,也是更加快乐的生活。

他倒在布莱恩特对面的椅子上。

“我,”他逐字逐句地小心说道,“我喝得太多了。”

“没事,今天是周五嘛。”布莱恩特的注意力全落在加热一根污渍斑斑的玻璃烟斗上,“换个乐子,来试试这个。”

克里斯看着他做的事,目光变得郑重起来。

“那是——”

布莱恩特的视线在烟斗和打火机上来回移动着,然后不耐烦地眯起眼睛。“嘿,得了吧,哥们,振作一点。这不就和逆向行驶一样,完全是为了找点刺激嘛。”

烟斗里的东西冒起了烟,迈克猛地吸了一口,西装下的身躯随之打了个寒战,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他把烟斗递给克里斯时,说话的声音都变尖了。

“那么,你感觉怎么样?”

克里斯皱起眉,一脸茫然。“什么怎么样?”

“入职冲突投资部门一周的感觉。拿着,来一口。你感觉怎么样?”

克里斯摆摆手,拒绝了那根烟斗。“不了,多谢。”

“怂逼。”布莱恩特咧嘴一笑,缓解拒绝带来的尴尬,然后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和我说说,你感觉怎么样?”

“你指什么?”

“我他妈当然是指冲突投资部门!”

“喔,”克里斯整理了一下泥泞般的思绪,“挺有趣的。”

“嗯?”布莱恩特看起来很失望,“这就没了?”

“迈克,这和在新兴市场部门的时候没什么区别。”思考变成了一件难事,克里斯在想自己是不是该从迈克手里接过那根烟斗,“除了眼光要放得更长远一点,本质上都差不多。没错,我挺喜欢,当然,除了那个叫休伊特的婊子。”

“啊,我还在想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

“差不多吧。”

布莱恩特耸了耸肩,“嘿,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沮丧。在我的记忆里,休伊特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一个女人想在这个领域有点成就总是难上加难,所以她们得双倍强硬。这没办法。你看,休伊特现在基本上是一个人扛着冲突投资部门的事。公司大概在五年前进行了大重组,财政紧缩,各部门的员工大幅缩减,只剩下一些骨干。所以要想把事做好得面对不少压力,而大多数的压力都落在了休伊特的肩上。”

“她毕竟是诺特利的资深合伙人。”

“诺特利?”布莱恩特又吸了更多烟,“呐,这事刚开始是诺特利负责的,不过他升职之后就把这些东西都推到休伊特和汉密尔顿身上了。原来还有一个人,叫作佩吉,不过休伊特赶在去年利润分成之前和他对决了一次,把他从咽喉弯撞飞了,你敢信吗?”

“咽喉弯?”

“对,你知道那里的。就在驱车驶入M11区之前,本来是双车道的路在那里收窄,你不是在那里干掉了一个匿名挑战者吗?就在那后面,驶出下穿隧道再往后,路面开始升高那里。休伊特先让佩吉开到那儿,知道他要么得放慢车速,要么得转身与她对峙。‘谁先到公司谁就赢的把戏,在如今的世道已经不实用了。你得让自己的轮胎沾点血,不然就成不了事。所以她欲擒故纵,自己在后面等着。佩吉技术不行,没法在那么窄的车道上转180度的弯,所以只能放慢车速,想和她并行。休伊特肯定不会让他如愿,在过弯的时候把他撞出了车道。‘砰!”布莱恩特用牙叼着烟斗,一拳打在手掌上,“佩吉飞出了护栏,落在下面的楼上。他的车一直穿过七层楼,好像楼板都是纸糊的。他在坠落的时候扯破了某间房子的燃气供应管,接着‘轰地一下炸了。永别了,兄弟①,所有人都成了焦炭。”

“我的天。”

“真他妈让人印象深刻,对吧。”迈克眯着眼睛看向烟斗,又试了试打火机,“明白了吗,休伊特之前做的事倒是没什么,不过她现在得证明她不需要两个初级合伙人来帮她管理CI①部门。如果她没法管好,那就说明她这步棋走错了,贪心不足蛇吞象。当然了,只要对公司有益,大家根本不会介意贪婪不贪婪的。如果休伊特成功了,那她就替肖恩省下了一名初级合伙人的钱,她和汉密尔顿也会分到更多期权。这就是自由市场的调节之道,我们有机会,他们也一样。但她也清楚,如果这事失败了,那就永远没法翻身了。”

“好吧,冲突投资小姐对我的信心不足。”克里斯郁郁不乐地说,“对她来说,我显然还不够血腥暴力。”

“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布莱恩特摇了摇头,“操,而且还是知道你对奎因做的事之后?这根本说不通啊。”

“这个嘛,我只能说,我确实不会每次都把对决做得那么绝。这种非生即死的想法,拍电影的人才会用。有些过分残忍了。你不必总得把对方杀掉才行,那样太过火了。”克里斯激动起来,身子向前探去,问道,“你有没有看过日本武士题材的老电影?”

“李小龙吗?差不多那样的?”

“不不,不是那些。我说的是另一类,年代更早,情绪更微妙。举个例子,电影里有两个家伙马上要决斗了,于是他们站在那里,把剑抽出来。”克里斯刺出一把想象中的剑,引得布莱恩特反射性地向后缩去。他有一瞬间眯起了眼,随即放声大笑。

“呼,刚才那下吓到我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嗯,那两个决斗者会站在那里,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

克里斯的目光锁住布莱恩特,后者又大笑起来。

“他们就这么互相盯着。因为他们都知道,谁先眨眼或者先把视线移开,谁就会输掉决斗。”

布莱恩特的笑声轻了下去,不再咋咋呼呼的。他把烟斗放到一边。两人现在都靠在桌上,带着被化学药品影响后的专注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共享的这段宁静时光慢慢延长,酒吧里的喧闹淡化成背景,就像浪花拍打在远处的海滩上。时间兀自走着,如同一列他们都错过了的火车。烟斗躺在斑驳的木桌上,静静地闷燃着。他们的眼球对着眼球,视线聚焦于幻象上。一种内在的静谧从某处流泻进了这个世界。

迈克·布莱恩特眨了眼。

迈克·布莱恩特大笑起来,视线转向别处。

刚才的瞬间像被风吹走的秋日落叶一般消失了。克里斯往后一坐,脸上带着微醺的满足感。布莱恩特的笑容里有些紧张。克里斯醉得太厉害,没能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布莱恩特用拇指和食指比画出手枪的样子,指尖对着克里斯的脸。

“砰!”

笑声又响起来,这次两个人都笑了。布莱恩特发出一声介于嗤笑和叹气之间的声音。

“你赢了,你把我瞪怕了。”

克里斯点了点头。

“但我他妈把你的头给轰飞了。”

“是啊。”克里斯向后靠去。他很兴奋,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话中暗藏的怨气。“不过你也知道这没必要,我们已经判断出胜负了。眨眼的人是你,赢的人是我。”

“放屁。或许是因为我眼睛里进了一根头发呢?或许在那天,那个武士的眼部肌肉抽筋了,从本来可以赢的对决中败下阵来。不管怎么说,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个狗屁说法的?”

“迈克,你没有抓住重点。这其实是个如何掌控自身的问题。关乎对决成败的是两个完整的人,而不单单是两套对决所用的技巧。我们也可以换个说法,比如我们约好了赤手空拳决斗,但你带了一把枪。又或者我们决定用枪定胜负,而你开来一辆全副武装的车,还带上了一台火焰喷射器。这些都不是决斗的目的。”

布莱恩特又拿起了烟斗。“克里斯,决斗是为了赢。”他说。

克里斯没有听他说话。

“看看中国,大概在几百年以前有过这么一件事:两名军阀坐在战场上下棋,通过输赢来决定战争的结果。仅仅靠下棋啊,克里斯。没有死亡,没有屠杀,就是靠一盘棋,而且他们最后還信守了诺言。”

布莱恩特看起来很是怀疑。“下棋?”

“全靠一盘棋。”克里斯盯着酒吧的一角说道,“你能想象吗?”

“说实话,不太能。”布莱恩特把烟斗塞进口袋,准备起身,“不过我只能说,这事作为故事听听倒不错。现在我们去开车,赶在日出前离开这里。妈的,如果我不快点回去,苏琦肯定会把我碎尸万段的。而且她对下棋一点也不感兴趣。”

第六章

他们从侧门走出福克兰,到了另一条街上。夜晚冰冷的空气就像朝他们脸上扇了一巴掌,克里斯好几次觉得天旋地转。他不由得纳闷,布莱恩特是怎么对付抽完烟斗里的东西后产生的眩晕感的。

“操,车呢?”

“这边。”

布莱恩特抓住克里斯的胳膊,拖着他走过街角,准备穿过荒无人烟的街道。可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

“糟糕。”他轻声说。

那辆宝马停在远处,上方是一盏为数不多还能亮的街灯。车上坐着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穿着沾满油污的牛仔裤和夹克。污垢是他们统一的制服,苍白而又沉默的面容是他们风格一致的配饰。几个人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身上还有文身,脚上穿着厚重的靴子,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金属钝器。

他们看起来都没到十八岁。

几个家伙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在马路的那头盯着这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迈克,你得把你的接触式眩晕枪给修修好。”克里斯傻笑着说,他还是醉醺醺的,“如果它没充上电,看来你就得惹上一身麻烦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布莱恩特恼火地轻声说。

劫车队伍中的一个姑娘似乎是他们的领袖。她从宝马车上优雅地撑起身子,跳了下来。

“车挺不错,狗官先生。”她郑重其事地说,“您带钥匙了吗?”

布莱恩特本能地抓住自己的口袋。那个女人的眼睛顺着他的动作看去,锁定了目标,满意地点了点头。

“都他妈给我从车上滚下去!”布莱恩特吼道。

剩下四个劫车的男人倒是听了布莱恩特的话,但也张开了双臂,手里抓着他们先前临时找来的武器。克里斯瞥了眼自己的同伴。

“你这招不太妙啊,迈克。带枪了吗?”

布莱恩特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放车里了,记得吧。你带了?”

“带了。”但克里斯顿了顿,然后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但是没上子弹。”

“什么?”

“我不喜欢枪。”

“你看,现在情况就是这样。”那个女人的声音把克里斯的注意力从布莱恩特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中拉了回来,“你们要么乖乖把钥匙给我,顺带交出你们的钱包和手表,要么我们就自己动手过来拿。这是我们能开出的最好的条件了。”

她翘起拇指和小指,一脸严肃地把它们凑到耳边和嘴边,做出小孩打电话的手势。

“成交吧,成交吧,成交吧。”

布莱恩特从嘴角嘟哝出几个词。

“你在说什么?”克里斯也嘟哝着问他。

“我说,退回我们来时的路上,然后拼命跑!!!”

他刚说完就跑,冲过他们刚刚拐过的街角,克里斯紧随其后。都怪脚上穿的那双阿根廷皮靴,他只能胡乱挥舞着双臂来保持平衡,身后的叫喊声和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迫使他一刻不停地跑着。等他追上布莱恩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居然还在笑。

“这都是警戒区夜晚体验的一部分啊。”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尽量跟上我。”

在他们身后,有人用金属撬棍刮过水泥墙面,听起来就像放大的牙钻声。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加快了速度。

离福克兰三条街之外的地方,周围的街区一下子从衰败变成了废墟。突然之间,房屋都廢弃了。没有玻璃的窗户沿街开着,小小的花园里满是碎石和瓦砾。克里斯的头脑突然被涌起的肾上腺素激活,开始转动起来。他抓住布莱恩特,把他拽到一边,躲进一户宅子的花园里。两人在成堆的垃圾中摸索出一条路,穿过一扇很久前就被人踹开的房门。门后留下的缝隙中长着齐腰的野草,其后是一条狭窄黑暗的走廊,一段半数扶手都被拆毁的楼梯与之平行。走廊尽头则是一个散着恶臭、铺着瓷砖的房间,就像一张染了恶疫的巨口。

克里斯小心翼翼地靠在楼梯上,听着劫车贼跑过毗邻街道时发出的阵阵叫喊声。

布莱恩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能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否介意告诉我,为什么要带着一把没子弹的枪?”

“我告诉过你了,我既不喜欢枪,也不喜欢露易丝·休伊特对我发号施令。”

“哥们,都已经过了五天了,你还是带着这样糟糕的态度可不行。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和其他人说这些话。”

“为什么不能?我不就告诉你了吗?”

布莱恩特站直了身子,神色严肃地看着他。

“话说回来,你这个爱现的家伙,自己的枪呢?”克里斯反问。

“至少它上膛了。”

“好,现在该让一句古老的谚语登场了。”克里斯大口喘息之后,呼吸终于回归了正常,“一枪在手胜过万枪在车。”

“没错,你说得对。”布莱恩特的笑脸刷地黑了下来,“但我没料到会碰上这样的麻烦。我们才深入警戒区几里路而已,这些人不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

“他们清楚这点吗?”克里斯朝街道方向点了点头,声音正是从那儿传来的,至少有几个劫车贼正在往回走。他连忙向上指了指,布莱恩特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进二楼的黑暗,克里斯则沿着走廊溜回铺着瓷砖的房间,遁入那儿的阴影里。恶臭包围了他,脚下的地板也黏糊糊的。他只能努力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两个劫车贼站在他刚刚待过的地方,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撬棍。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得要那把钥匙,干吗不直接把该死的车窗给砸了?”

“傻逼,因为那车是宝马的欧米茄系列。”另一名劫车贼狐疑地向楼上看了一眼,“这辆车就他妈是个塞进了各式各样艺术杰作的果酱罐,里面有警报器和引擎锁,还有其他各种牛逼的东西。它还能对最近的车辆挂失中心发出广播警报。如果你砸开车窗,还没来得及开出一百米,条子就他妈能抓着你。”

“我们还是能把车给砸了,然后把零件全部拆掉。”

“鲁夫,你他妈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多亏了莫莉,不然你现在肯定还在砸电话亭,或者向出租车扔石头。你应该想得更长远些。走吧,我觉得他们不会来这里。这里太容易弄脏他们的西装了。我们去——”

克里斯脚底一滑,磕到了一个东西。它在瓷砖地板上滚动着,发出了玻璃撞击的叮当声。克里斯咬紧牙关,手向下探去,扣住了那把空枪的扳机。两名劫车贼站住了。

“听到了吗?”说话的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克里斯透过门廊中微弱的光,看见了撬棍高举的剪影。“好了,狗官先生,游戏结束了。乖乖出来,然后他妈的把车钥匙给我,或许我们还会给你留下几颗牙。”

两名劫车贼向大厅里走去。才走过一半,迈克·布莱恩特从扶手的空隙处一跃而下,一脚踹在为首的黑帮成员头上。后面那人也连带着遭了殃。两个人倒在地上,为首那人对着声音出现的位置盲目挥舞着手里的撬棍。克里斯立刻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用力挥出两拳,一拳挥向高处,对着他的脸,一拳挥向低处,瞄准他的腹部。劫车贼转身时已经太晚,挥向高处的一拳打断了他的鼻子。那家伙痛苦地弓起身,另一记右勾拳狠狠地打在他的上腹。克里斯随即抓住那人的肩膀,把他留着发茬的脑袋侧面向楼梯下面的墙上撞去。他看见前方的布莱恩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用力踹在另一名劫车贼毫无保护的腹部。那人呻吟着蜷起身,布莱恩特又朝他的脑袋来了一脚。

“操你妈的!你们这两个畜生,敢他妈动我的车!”

克里斯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布莱恩特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

“嘿,没事了。”克里斯向后退去,举起双手,“迈克,游戏结束了。来吧,他们只剩三个人了,我们再去车边碰碰运气。”

布莱恩特脸上的愤怒消失了。

“行,没问题,我们去看看。”

外面的街道一片静谧。他们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溜出房子。布莱恩特带路,两人迈着大步向福克兰跑去。不到五分钟,他们就重新到了街角的酒吧。那辆宝马还停在路灯下,车身完好无损,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又小心谨慎地绕着车走了一圈,没有异常。

布莱恩特摸出钥匙,按了个按钮,车子轻响一声,解除了警报。他刚要开门,那个留着寸头的女人从不到五米远的门廊阴影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金属栏杆挥舞着,颇带讽刺意味地和布莱恩特打了个招呼。然后她把手指伸进嘴里,吹出尖锐的哨音。另一名同样全副武装的劫车贼从另一处门廊走上街,缓步逼近。她对布莱恩特微笑道:

“我就料到你们会回来。现在你打算把这串钥匙扔给我吗?”

她死死地盯着布莱恩特,克里斯趁机抽出自己那把没上子弹的枪,抬起枪口对着她。

“好了,你们也该闹够了。”他厉声说,“往后退。”

另一名劫车贼向前走了一步,克里斯把枪口指向他,希望他能相信枪里有子弹。

“你也是,后退,不然就是死。迈克,上车。”

布莱恩特打开另一侧的车门,而克里斯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把。这时,那个女人说话了。

“我不觉得这把枪里有子弹。”

她向前一步,同伙也跟着照做。克里斯威胁地挥舞着涅墨西斯。

“我说了,往后退。”

“呐,如果是真的,你现在早该朝我们开枪了。狗官先生,你是在虚张声势。”

她举起手里的金属栏杆,又向前一步。迈克·布莱恩特从他那侧的车边站起身,手里拿着涅墨西斯。

“但我不是。”他温和地说,然后朝她的胸口和腹部连开三枪。

砰,砰,砰。

枪声在寂静的街上回荡,而后消逝于楼房中。

克里斯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脑海。

那个女人后退了两米才倒地。她手里的栏杆飞了出去,落在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顺着路面的弧度滚进街边的排水沟。

另一名劫车贼举起双手,表现出了和解的意图,向后退去。

但布莱恩特神色冷峻,把接下来的三发子弹送进了他的身体。

砰,砰,砰。

他脸上带着疑惑的神色,身子像个牵线木偶那样旋转,然后一头栽在墙上,慢慢滑下来,在砖墙上留下一条血痕。

“迈克——”

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劫车小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循聲前来,冲过马路,跑向倒下的尸体,浑然不觉边上还有两名身穿西服的人。他扑通一下跪在女人身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莫莉!莫莉!”

克里斯看着布莱恩特。“迈克,我们——”

布莱恩特用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放低准星。

砰,砰!

跪在地上的男孩浑身一颤,就像遭了电刑,然后慢慢倒在女人的尸体上。鲜血漫过路面,汇成一股细流,向落在排水沟里的撬棍淌去。

枪声在黎明前夕阴郁的天色中回荡,慢慢散去,犹如不情不愿的掌声。

他们驱车回到检查站,一路无言。克里斯深陷在刚才发生的事里,还没缓过神来。守卫草草地瞥了一眼就放他们走了。就算他闻到了迈克枪口散发出的火药味,也选择了缄默。布莱恩特和他挥手作别,高兴地道了晚安,然后加速驶入经济区灯火通明、高楼林立的街道,一路都在轻声哼着歌。

车快开到肖恩那幢大楼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克里斯。

“你想来我家过夜吗?地方足够。”

一想到还需要再开好几个小时才能回家,克里斯就觉得难以忍受,于是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回答。

“行,多谢了。”

“很好。”布莱恩特提速,然后转向西边。

克里斯看着车窗外的高楼渐渐稀疏起来,等宝马驶上通往伦敦环城高速的主道时,他在车座上稍稍侧过身子,看着布莱恩特。

“迈克,你没必要把他们都杀掉。”

“不,这是必要的。”布莱恩特的声音里并没有憎恨,“我能怎么办?开枪警告?你之前讲的决斗精神之类的事对他们这样的人不起作用。克里斯,他们是强盗,是人渣,根本不懂怎么优雅地投降。”

“他们已经输了,再说他们都还是孩子。如果你不开枪,他们能跑掉的。”

“是啊,是啊。那下次呢?克里斯,你听着,对付那样的人,文明的方法没有用。暴力才是他们唯一明白的东西。”

飞驰的车外,东方的天空正在慢慢泛白。克里斯的头隐隐痛了起来。

第七章

克里斯醒来时,看见丽兹·琳肖坐在床上,紧挨着他,正用餐刀为一片吐司抹黄油,然后漫不经心地用床单擦着刀子。他惊恐地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对卡拉不忠的事。

“在床上吃早餐,”她用郑重其事的语调说,“真是让人兴奋。”

克里斯低头看着她正在制造的污渍,喉咙底部涌起一股混杂着负罪感和悲伤的热流。这事他根本不可能瞒过卡拉。

他猛然睁开双眼。日光穿过印花棉布窗帘,正好照在他脑袋上方。一瞬间,这面窗帘更证实了他的迷梦。卡拉不喜欢这种热情洋溢的东西,看来自己真的和丽兹·琳肖一起回家了。他转了个身,抑住眼里的泪水,喉头有些哽咽,接着——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他撑起身。与梦中相同的印花窗帘、被子和枕套、严重的宿醉,这些都让他疑惑不解。昨夜的记忆随着强烈的感官刺激纷纷向他涌来:街道,劫车贼,安静夜晚响起布莱恩特的枪声……好在丽兹·琳肖的事只是场梦。有那么一会儿,真相大白后的如释重负让他暂时忘记了脑袋的疼痛。

他吃力地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自己昨晚睡前显然已经大醉,没能把它摘下来。现在是十二点一刻。他看见自己的衣服挂在那扇不算大的客房门上,便从床上爬起来去拿衣服。门开了一条缝,他能听见外面厨房里的声音,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飘进了他的鼻子。

他匆匆穿上衣服,把领带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提着鞋子。客房门外是刷着白漆的走廊。走廊的墙上挂着些常见的风景画。走廊尽头是宽阔、盘旋向下的楼梯。他下到半途,恰好与一位上楼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她有一头红褐色的头发,浅色的眼睛。克里斯在脑海里把她与迈克钱包里的照片做了个比对——是苏琦。

苏琦端着一杯咖啡,下面有茶托。那张妆容完美的臉上带着宽容的微笑。

“早上好,你就是克里斯吧?我是苏琦。”她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上面还戴着金色的臂镯,“见到你实在太好了。我正要把这杯咖啡给你端上去。迈克说你不想被人叫醒,噢,他在厨房,我想应该是在谈工作上的事。”

克里斯接过咖啡,用空着的那只手笨拙地扶稳。他的脑袋开始一跳跳地疼了起来,像是在预警。

“谢谢,呃。谢谢你。”

苏琦笑得更开心了。克里斯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就算自己的手上和脸上带着血渍,她的笑容也会和现在一样灿烂。

“昨天晚上玩得挺开心吧?”她像母亲一样问道。

“呃,还行。那我先下楼了?”

他溜过她身边,走进厨房。那个房间宽敞又舒适,摆着木制家具。有面墙上还装有高高的窗户,让太阳照射进来。擦洗干净的木桌上摆着三人份的餐具,放着各式各样的可以当早餐的食物。桌子另一头的高脚凳上坐着个两岁大的女孩,用一把塑料勺不断敲着面前那碟不知是什么的糊糊。迈克·布莱恩特站在窗边晒不到太阳的地方,一边带着温柔的表情看着她,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的咖啡。他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看起来正在认真听电话。克里斯进来的时候,他朝克里斯点了点头,招手示意。

“他们肯定是。什么,你觉得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谁说的?行,让他听电话。”

布莱恩特伸手盖住手机。

“克里斯,给你妻子上班的地方打个电话。她从今天早上八点开始就一直朝肖恩的电话总机大喊大叫。昨晚睡得好吗?”

他指了指挂在门边墙上的视频电话。克里斯放下咖啡,拿起听筒,拨出牢记的号码。他向爱丽安娜挥了挥手。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又开始敲打早餐。布莱恩特继续着刚才的对话。

“是的,我是迈克尔·布莱恩特。没有,我在家,除非你能向我保证街上会安全一点,否则我更愿意待在家里。我不管,我们付钱给你们,可不是让你们站在那儿挠裆看戏的。我们才进去不到三里路,探长,你没必要对我大喊大叫,我们才进警戒区三里就这样了。是啊,你还真他妈说对了,我是朝他们开枪了。”

克里斯面前的屏幕亮了起来,显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他还在嚼着口香糖。

“这里是梅尔车修厂。”他认出了克里斯,“要修车吗?”

“不用,”克里斯清了清嗓子,“我能和卡拉·奈奎斯特说话吗?”

“没问题。稍等下。”

身后的布莱恩特还在大声指责对方。“他们差点就要用砍刀把我和我的同事剁成碎块了。什么?好吧,我倒不惊讶。可能昨晚被人拿走了呢?听好了,他们五个人对我们两个,那些人可都是实打实的亡命徒。如果这都不算正当防卫,那——”

卡拉出现了,用指关节把鼻子上的油脂擦干净,那些黑色的污渍下明显带着深深的不悦。“你出什么事了?”

“呃,我在迈克那儿睡了一宿。昨晚碰上了一些,呃。”克里斯瞥了眼布莱恩特,他正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看上去满脸震怒,“麻烦。”

“麻烦?你没——?”

“没事,我很好。”克里斯强颜欢笑,“就是有点头疼。”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担心得要死。”

“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昨天太晚了,我本来准备今天一早就给你打电话的,但我肯定睡过头了。你等下,”他再次转头看着布莱恩特,“迈克,你今天打算去公司吗?”

布莱恩特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又盖住手机的话筒。“看起来是的,我他妈得填上一百张事故报告表。那一小时后出发?”

克里斯转头看着等着的卡拉。“我大约一小时后和迈克一起去取车,然后来车库接你。到时候再和你说说详细经过,行吗?”

“就这样吧,”她的声音里还是有些愠怒,“但这个故事最好他妈的精彩点。”

“没问题。另外,我爱你。”

房间那头的迈克·布莱恩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屏幕上的卡拉依然满脸不悦。“好了好了,我也爱你。四点见,别迟到了。”

她挂了电话,图像消失了。克里斯转身时,正好赶上布莱恩特电话的结尾。

“是的,探长,我意识到了。下次我在街上被人袭击时,我会先弄清楚,然后牢记你的话。再见。”

他生气地把电话给挂了。

“这个傻逼。你知道他说什么?公司的警察,我们公司的该死的警察居然想调查我开枪是不是合法。我是指,”他无助地比画着,一时语塞,“是不是出于正当防卫的目的,他他妈还说我犯法了。那些黑道成员在某条巷子里弄裂了一片指甲,就有公民权分子在那里声嘶力竭地维护他们的权益。同样身为公民的我们呢?谁来留心照顾我们?我们的权利又在哪里?”

“迈克尔!”苏琦出现在厨房的门口,双手各拿着一杯咖啡,“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爱丽安娜面前说这些话。她之前在游戏小组的时候就学你的样,引得其他孩子的妈妈都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她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擦干净女儿嘴边残留的食物。爱丽安娜心不在焉地抗议着,一直用眼角害羞地瞟着克里斯。“这就对了,爸爸像那样说话的时候不要听。”她一心多用,分出了点注意力顺着女儿的视线看去。“克里斯,你别在意。他一直抱怨公民权利的事。而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那边惹上麻烦了。亲爱的,这样好些了吗?这也是他今年第二次和警察闹矛盾。上一次同样是因为不当使用武力。好了,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是谁呀?我想他就是喜欢过这种危险的生活。”

布莱恩特生气地抗议着。苏琦走到他身边,伸手环住他的腰,吻了吻他的颏下。

“或许这就是我眼中的他。克里斯,你结婚了吗?刚才视频电话中的是不是你妻子?”

“对,”回答的声音就连克里斯自己听来都觉得充满戒备,“她是个机械师,大多数周六都要工作。”

他啜了口咖啡,观察着苏琦的反应。她丝毫不动声色。要么是对答案并不在意,要么就是社交礼仪已经到了黑带级别。她解开高脚凳上保护爱丽安娜的安全带,始终面带微笑。

“对,迈克尔之前和我说过。你知道吗,肖恩公司有个合伙人的女朋友就是做汽车回收工作的。他叫什么?”她打了个响指,“我在圣诞聚会上见过他的。”

“诺特利。”布莱恩特说。

“没错,就是诺特利,杰克·诺特利。好了,克里斯,你和你的妻子都得过来吃晚饭。她叫什么?”

“卡拉。”

“卡拉,很好听的名字,和迈克最喜欢的那个意大利的全息色情明星名字很像。”布莱恩特刚想抗议,她就调皮地用手盖住他的嘴。“请她过来吧。说真的,就今晚吧。我们又没有安排,迈克,你说呢?”

布莱恩特点了点头。

“好,那我今晚煮寿喜锅。你们夫妻俩不是素食主义者吧?”

“不是。”克里斯有点犹豫,他们今天本来打算去探望卡拉的父亲。结果事情一个接一个,眼看这周就要过去了,他不太确定这个计划还有几分可行性。“呃,我说不太准——”

“不要错过今晚的寿喜锅。”迈克尔把咖啡喝完,放下马克杯,“牛肉是直接从萨瑟兰①联合农场那儿直接送来的。嘿,你说卡拉会不会想来看看那辆宝马?她毕竟是个机械师,那辆车的引擎盖下藏着全新的欧米茄燃油注入系统。绝对是艺术品级别,德国以外的地区甚至都还没开始发售。我打赌,她肯定想来见见它发动起来的样子。”

克里斯突然意识到,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见自己的岳父,于是做出了决定。

“没错,她会喜欢的。”他说。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苏琦高兴地说,“我今天下午就去买牛肉,晚餐定在八点半,怎么样?”

迈克坚持要在克里斯的车旁放他下车。肖恩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大部分都空荡荡的,克里斯停的那层只有三辆车。布莱恩特在克里斯车对面的空地上转了个急弯,熄掉引擎,然后下了车。

“这是休伊特的车,”他说,对最近那辆孤零零的车点了点头,“她成为合伙人之后,奥迪专门为她定制的。想想看你在自己的后视镜里见到它向你驶来的场景。”

克里斯看着那辆车:它有宽阔的黑色挡风玻璃,倾斜的引擎盖末端伸出一圈沉重的防撞杆。

“没怎么想过。”他承认道,“我还以为休伊特爱的是宝马。”

迈克“哼”了一声。“休伊特爱的是钱。奥迪和肖恩在她刚成为合伙人的时候签了个协议,由他们负责供应全公司的车辆和硬件,合伙人可以免费得到特别定制的战车。宝马两年前给了肖恩一个更好的报价,他们就转头和宝马合作了。休伊特作为合伙人,只有等她这辆车注销掉或者报废之后才可以任选一辆她喜欢的。对宝马客户的合伙人来说,一切都是免费的,你可以打赌,她肯定会选择最贵的欧米茄系列,然后把所有可选的护甲都装上去。这对她来说仅仅是个成本和收益的问题。”

“诺特利对此会怎么看?”

“诺特利是个爱国者。”迈克笑了起来,“我是说真的,没有断章取义。他算得上是最后一个反欧反美的顽固分子。他是真的认为英国文化比别国优越,差不多就是这类愚蠢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大家本来会觉得,他在五十楼那么高的地方工作,看问题时也应该更清楚些。总而言之,当他成为合伙人的时候,根本不想去了解德国制造的汽车品牌。所以他找到了路虎公司,跟他们定制了一辆崭新的战车。现在十年过去了,他还在开那辆车。那玩意儿看起来就他妈是辆坦克,不过车速还是差不多能到每小时两百公里。只是他拒绝用公制,所以应该是……大概是每小时一百二十什么的?英里吗?管他呢!他的车速表用的单位就是这个。”

“对,没错。”

“不,我是说真的。他专门定制了英制的车速表,上面用的是英里每小时。你下次可以让他给你看看仪表盘。”

“他今天不在?”

“当然不在。你永远不会在周末见到诺特利来上班。他说把上帝给你的时间全都用来工作,那是美国人的病。”布莱恩特眼睛瞥向一边,回忆起来,“我记得在某个季度结算的时候,我在男洗手间偶然遇上他。当时我们两个人的火气都挺大,我问他,是不是當上了合伙人,一切的额外付出就都是值得的,比如周末工作或者通宵加班。结果他用看疯子的眼光看着我,后来和我说话时,依然把我当作疯子,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你应该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吧。他说,迈克,如果你当上合伙人后还要在周末工作,那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你成了合伙人,所以他们才没法让你再做这些破事。不然的话,爬上这个位置还有什么意义?你敢相信吗?”

“听上去倒是有点哲学家的味道。”

“是啊,的确和其他那些还在拼命的人不同。”迈克轻蔑地虚指了一下周围,然后绕着克里斯的车走着。“来看看你的车,我觉得有点像斯堪的纳维亚那边的。”

“没错。”克里斯一副主人的神情,手搭在车的侧边,“萨博的战斗用底盘。卡拉是挪威人,不过她的学徒期是在斯德哥尔摩度过的。她这辈子都在与萨博和沃尔沃打交道。她说瑞典开始制造公路战斗用车的历史领先别人好几十年,别人那时压根没想过这事。”

布莱恩特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够刻薄的。不过我觉得比速度的话,你还是会输给欧米茄型的车。”

“迈克,它开起来要比看起来快多了。这辆车上用的大部分都是沃尔沃的中空装甲,里面有支柱加固,所以它不是实心的,行驶时产生的滑流①从车身外侧的气槽中流过,以此保证行驶的稳定。要是它撞上你,你就能切身体会了。不过那时你已经去见上帝了。沃尔沃以飞机航行的时速对这个结构进行过撞击测试,结果它完全能承受住。”

“中空装甲,嗯?”布莱恩特有好几次看起来显得若有所思,克里斯则有点惴惴不安,他好像把某些重要的信息告诉了这个大个子。不过布莱恩特眼里盘算的神色一下子换成了笑意。他拍了拍克里斯的肩膀。“你这下说得我都想和苏琦离婚,再找个瑞典的机械师同居了。”

停车场充满了柔和的钟声。肖恩公司的电梯告诉整幢楼,现在是下午两点。迈克条件反射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到时间了。”他烦躁地说,“克里斯,我得走了。公司的警察一旦决定按照规则办事就拖沓得不行。那么,今晚见?”

“好。”克里斯看着他大步走向通往肖恩大楼的那扇双开门,“喂,迈克。”

“嗯?”

“祝你好运。”

布莱恩特抬起一只手,斜向一侧挥了挥。“啊,不用担心,小菜一碟,我三点就能出来。今晚见。”

“他说什么?”

卡拉停下戴耳环的动作,望向镜中的克里斯,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克里斯疑惑地看着她。

“他说这事小菜一碟,那些人——”

“不是,在这之前,和苏琦离婚那里。”

“他说,我说得他都想和苏琦离婚了,这样就能找个瑞典机械师同居。”克里斯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预感到他们已经濒临吵架的边缘。“卡拉,他只是在试着表示得友好点。你也知道的,也算是一种称赞吧。”

“这算什么,这他妈就是性别歧视。好了,反正,”卡拉戴好了耳环,从镜子面前走开,“这不是重点。”

“不是?那卡拉,重点是什么?”

这次换卡拉叹气了。“重点是,”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一个可以让你用来炫耀的稀奇玩意。‘这是我的妻子,顺带提一句,她还是个机械师。我肯定这么说很有趣,夺人眼球。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知道你带我出席这种公司活动的时候充满乐趣,因为这能告诉所有人你有多么不循常规。”

克里斯盯着她。

“不是,这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她的声音就要拔高了,他的努力不知怎么出了差错,“克里斯,我知道,我心里清楚。只不过,你不必一直证明你对我的爱能胜过一切变数。这不是某场战斗或者某个任务。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她看见克里斯的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向他走过去。那双干干净净、搽过芳香精油的手捧着他低垂的脸。“我知道你爱我,但我并不仅仅是被爱的那个。你不能把我当作某段声明,来证明你富有情感,坚贞不渝。”

他想把脸扭开,但她又把它扶回了原位。

“克里斯,看着我。这是我,你的妻子。机械师只是我的工作,只能说明我在经济能力上比你差。我没有让它来定义我,也不想让你在我背后这么做。我们的工作远不能代表我们自己。”

“你現在说话的样子就像你爸。”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点了点头,松开他的脑袋。“没错,你说得对。”她碰了碰自己的喉咙,“听起来肯定像装了个麦克风,对吗?另外这倒提醒我了,你说过我们这周末要去见他的。之前做过的保证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觉得我们想——”

“噢,得了吧。其实我也不想去。我可不想当调停员。一旦你和他两个人互掐起来……”她又叹了口气,“听着,克里斯,关于我是机械师的事,打个比方,就像我拖着你去看梅尔和婕斯,告诉他们你想看看看他们的税单。你会怎么想?”

克里斯瞪着眼睛,生气地说:“我他妈又不是会计。”

卡拉笑了起来,摆出一副拳击比赛中的防守架势。“想打个赌吗?要不要为这事打一架?”

她的虚张声势最后以一声尖叫作结。因为克里斯猛地向她扑过去,用上了橄榄球中的擒抱技巧,把她架到床上。短暂的争吵以克里斯跨坐在卡拉的身体上、努力控制住她挥打的手臂结束。在笑闹声中,他感到自己的双手慢慢泄了劲。

“嘘,嘘,好了,别闹了,注意点。我们还要出门呢。”

“你他妈给我放手啊,你这个混蛋。”她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把你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卡拉,”克里斯耐心地说,“我真的不是在刺激你,但你得学一学谈判的艺术。现在——”

一阵语无伦次的尖叫之后,卡拉抱着克里斯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们两人又在床上打闹起来。

第八章

外面已是傍晚,天色渐暗,克里斯正驱车穿过一个叫作霍克斯普尔·格林的村子。卡拉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做爱,余兴仍藏在他们嘴角的微笑里。

“我们要迟到了。”克里斯严肃地说。

“啊,傻瓜。”卡拉放弃了,不再试图将头发梳理整齐,而是松松地把它夹起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看,我们现在去他家用餐,但再过几年,你就会把他的车撞烂。这说不通啊,你觉得呢?”

克里斯瞥了她一眼,那句话里透出的自信让他心里觉得很温暖。他们在开车时进行的谈话总暗含着亲密,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清楚,这辆车绝对安全。卡拉会定期检查车内是否有窃听器,而且她对萨博车辆的熟知意味着他们能完全保有隐私。这里甚至比家里更能保证隐私。

“你也清楚,结局未必是这样的。”克里斯梳理着思绪,“我未必会开车撞他,我们也不见得会去争夺同一个晋升机会。”

“没错,但是你最终还是会的,就像在哈米特·麦考尔时那样。事情总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我不知道,卡拉。这感觉很奇怪。他想和我成为朋友,然后我们似乎就真成了朋友。我是说,他身上确实有很多我不喜欢的地方,在警戒区发生的那些事就太极端了——”

“放屁。克里斯,随便你怎么说,但在我看来,那个男的就他妈是个抽可卡因抽上头的疯子。”

克里斯其实没有在任何具体的事情上对自己的妻子撒谎,但不知怎的,他有意略过了布莱恩特对莫莉和她那些盗车贼朋友的处决式惩罚。他说出的版本听起来真的就像他们面对着持有武器的暴徒,不得不进行自我防卫。现在回想起来,克里斯自己几乎都要相信这套说辞了:那些黑帮成员手里拿着撬棍,无疑会挥向自己。但卡拉听完这套说辞,依然不为所动。

“他就像肖恩公司的大部分人那样——”

“嗬,我倒是很相信这点。”

克里斯烦躁地瞪了她一眼。“卡拉,他现在拥有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有人想把这些东西抢走。这难道不是自然的反应吗?如果突然冒出个人来想把梅尔的汽修厂砸了,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

“梅尔赚钱的方式和你们这群人不一样。”卡拉嘟哝着说。

“什么?”

“没什么,当我没说。”

“梅尔赚钱的方式和我还有迈克·布莱恩特不一样?”

“克里斯,我说了,当我没说。”

“没错,他赚钱的方式是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吗?他仅仅靠替我们修车为生,这样我们就又能出去把车撞烂。卡拉,你他妈的能不能别老是站在道德高地上针对我,因为——”

“行了。”她的重音落在第二个字上,“我说了,当我没说。我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很抱歉,所以你就把它忘掉吧。”

车前座的空气一片寂静。终于,克里斯打破僵局,握住了卡拉的手。

“告诉你,”他疲惫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战斗机的飞行员们在出征前都会互敬香槟,然后在空中击落对方。你知道吗?获胜者之后会在敌军的机场投下花圈,以此纪念他们刚刚杀死的对手。在你看来这合理吗?这还只是不到一百五十年前的事。”

“那是战争时期。”

“是啊。”克里斯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但战争的目的何在?只是为了在地图上绘制线条罢了。你认为这些人是在为什么合乎情理的缘由战斗吗?这些缘由真的比一场公开竞标或者晋升对决更合理?”

“克里斯,他们没有任何选择。他们敬献花圈,说明他们厌恶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这和你们的情况不一样。”

他感觉自己的愤怒就像渔网中的鱼一样不断挣扎跳跃,不过这次他要努力遏制它。看起来卡拉就要拿出她最爱用的伎俩了。好在他们快到布莱恩特家门前了,于是争吵不得不终止,只剩一碰即碎的沉默。

“你以为我们的选择比他们多?你以为我喜欢自己赖以为生的工作?”

“我不觉得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讨厌。”卡拉在包里翻找香烟,这是他们争吵时的危险信号,“但如果你愿意,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工作和公司可选。克里斯,凭你掌握的知识,你他妈的可以去当个监察员啊。UNECT或者别的公司肯定会要你。这些监管机构迫切需要有真正商业经验的人。”

“噢,太好了。你以为我想当个官,宣扬几句口号,賺着警戒区的工资,同时玩弄国际社会民主这套东西。”

“克里斯,监察员能赚很多钱的。”

“谁说的?”

“我的母亲之前认识几个在奥斯陆的UNECT工作的家伙。他们公司的实地调查员每年差不多可以赚二十万。”

克里斯哼了一声。“对那群该死的社会主义者来说不错了。”

“好了,克里斯。”卡拉的声音又冷又平,这是她愤怒的另外一面,比起她大喊大叫来,克里斯更恨这样的语气。“把那个该死的监察员忘掉吧。你可以在城里的任何一家投资公司里找到工作。”

“现在不行了。”他耸了耸肩,“你知道肖恩花了多少钱才把我从哈米特·麦考尔挖过去吗?你知道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投资利益不受侵害会做出什么事吗?”

“把你的腿打断?”

这句讥讽很伤人,因为它听起来像是梅尔在工作间开的那些恶毒玩笑。克里斯心中的嫉妒熊熊燃烧,但他小心地隐藏着,故作平静地继续说。

“不会是我的腿。不过卡拉,他们会放出话来。伦敦的每个猎头公司都会对我敬而远之。如果有谁对他们的警告不予理睬,他们会被绞死在黑衣修士桥①下。”

她在车内吐出一口烟。“别夸张了。”

“夸张?你忘记贾斯汀·格雷了?”

“那是汽油黑手党闹出的事。”

“对,你说得对。一个能在奈茨布里奇有套公寓,在圣奥尔本斯②还有幢别墅的招聘顾问,肯定和那些小丑有扯不清的关系。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这套说辞。”

“克里斯,一身西装革履没有让你变聪明,它让你变得更贪婪。”

“谢谢夸奖。”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也清楚。”

“你看,在他死前两周,格雷帮助两名资深前沿技术主管从肖恩跳槽到了卡尔德斯的英国分部。他告诉警察,那次猎头工作开始时,他不断收到死亡威胁。巧的是,警察什么都没查出来。”

“克里斯,我觉得你讲的那些都是酒吧闲聊时才会出现的戏剧情节和巧合。”

“随你怎么说。但格雷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去年,有人发现比亚里茨③的游泳池里飘着一具尸体;在这事发生的几年前,还有个家伙死于一场车祸。他们说那是决斗时出错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这两个人有个共同点:他们都在挖肖恩公司的人。卡拉,你说这是巧合?我不觉得。过去五年时间,至少有十二名猎头高管落得死亡或者重伤的下场。巧的是,他们那时都在试图挖走肖恩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去为他们工作呢?”她厉声问道。

他耸了耸肩。“他们给了我很大一笔钱,你忘了?”

“我们不需要这笔钱。”

“我们现在不需要。这笔钱对现在来说没什么,但是作为长远储蓄却永远不嫌多。另外,肖恩也不是唯一一家不顾后果而且下手残忍的公司。”他发现自己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他们只是比多数同僚更加长于此道。这群家伙下手更狠,仅此而已。”

“没错,的确是这样。”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又面带微笑,“这关乎的不是钱,而是名誉。你肯定等不及想要和那些高手对决了,没错吧?等不及和他们一较高下。”

“我想说,当你谈论我做出的选择时,请正视事实,现实一点。说真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克里斯,你永远都有选择。所有人都一样。”

“真的吗?”他的怒火最终还是爆发了,“卡拉,你他妈前面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他妈还有什么选择?”

“你可以辞职啊。”

“噢,真是个好主意。”克里斯这次愤怒得破了音,他忍不住了,“那我们就可以滚去警戒区了。当你父亲再次面临被人赶出家门的威胁时,我们能做的不再是偿还他的债务,而是继续保持贫穷和无助。或许我们能做的只是帮他把被人扔到街上的财物捡起来。可能你更喜欢那样的日子吧。”

卡拉掸去烟灰,扭头看向窗外。“我宁可那样,也不要等着在六点的新闻里看见这辆车着火的消息。”

“这事不会发生的。”他条件反射般答道。

“不会吗?”他能听见卡拉的声音里的哽咽。她猛地抽了一口烟,“不会吗?克里斯,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车内一片寂静,唯有萨博引擎的轰鸣。

迈克满面笑容。桌边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克里斯两个小时之前还敢打赌,自己整个周末都不會听见他或者卡拉的笑声。但他现在坐在温柔的烛光下,目光越过摆满食物的黑色木桌,看着自己的妻子由衷地发出阵阵笑声。不论之前的情况如何,与布莱恩特夫妇共度的夜晚就像一支解除了管制的股票那样美妙。

“不,真的。”苏琦忍住了大笑,但掩不住促狭的笑意,“他真的这么说过。你能相信吗?要是有个男的对你说了这话,你还愿意和他约会吗?”

“我不愿意。”卡拉虽然还在笑,但她的答案却很严肃。

“噢,”苏琦把手伸向对面,握住她丈夫的手,“我刚才的样子肯定太吓人了,对吧?卡拉,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克里斯的。”

卡拉耸了耸肩。“他来我这儿修车,就认识了。”

笑声又响了起来。克里斯把身子向前探去。

“别笑,这是真的。你知道吗,她那时就站在那里,穿着这样的衣服,一件T恤。”他用双手随意比画了个女人的身形,“手里拿着一把扳手,鼻子上还沾着油污。她说,我可以让你的车拥有全欧洲最强的抓地力。就像这样,然后我就沦陷了,坠入了爱河。”

卡拉的兴致稍稍减弱了一些。“是啊,但是他没告诉你们,那时他刚刚击败了某个愚蠢的竞标对手,身体虚弱,站都站不稳,一身破烂的西装,手上还沾着血,低着头,一直在努力让我相信他没有受伤。”

“唔,”苏琦笑了起来,“听起来还挺酷。”

卡拉的微笑稍稍淡了些。“没有,其实并不酷。”

“噢,卡拉,得了吧。我打赌那也是你爱上他的时候。面对这么一个高贵的野蛮人①,还有他身上那些类似穴居人的特质。就像托尼·卡朋特的那部电影,你知道的,就是他独自击退所有摩托暴徒的那部。迈克尔,是什么来着?我永远都记不住这些东西的名字。”

“《研究生的入学》。”迈克·布莱恩特说,专注地盯着卡拉。

克里斯点了点头。“我看过,了不起的电影。”

“我对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东西没兴趣。”卡拉直截了当地说,“我回收车辆的时候见过太多对决的结果。有时我们赶到那儿了,他们还没把尸体从残骸里拖出来。”

“为了把挑战失败的家伙和他们的车分开,卡拉的老板可是花了不少时间。”克里斯边说边模仿着使用回收剪的样子,“字面意思。”

“克里斯!”苏琦又笑了起来,然后用一只涂了指甲油的手遮住嘴,装出一副羞愧的样子,似乎才意识到让自己发笑的东西是什么,“拜托。”

“好了,有个笑话是这样的。”克里斯没有理睬卡拉给他的眼色,“谁是这个城市里工资最低的猎头?”

“噢,我知道这个。”苏琦对着大家摇了摇手指,“别告诉我,别说答案。考斯特曼斯公司的那群家伙几个月前还讲过这个笑话。噢,克里斯,我记不起来了,那你继续说。”

“新年季后赛结束后环城高速上的医护人员。”

苏琦的眉毛带着虚假的痛苦皱了起来。“噢,这太糟了。”她先是暗自窃笑,最后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这个笑话太可怕了。”

“可不是吗?”卡拉脸上没有笑意,盯着桌子对面的丈夫。

迈克·布莱恩特咳了一声。“好了,卡拉,你现在想去看看欧米茄吗?穿过厨房就能到车库,它就停在那里。你愿意的话可以带上酒杯。”

他站起身,朝苏琦瞥了一眼,她也点头示意。

“对,去看吧,我会把桌子理干净的。”

“我来帮你。”克里斯随即站起来。

“不用,我开个机器就行。你等下可以帮我煮咖啡。你们去看吧,我对引擎一窍不通。迈克尔一直想找个能理解他说的话的人,然后好好炫耀一番。”苏琦走过去,吻了吻布莱恩特,“没错吧,亲爱的?”

“好,如果你肯定的话——”克里斯打住话头,因为卡拉扯了扯他的袖子。于是他们跟着布莱恩特,三人结伴而行,把苏琦留在桌边。他们穿过厨房,布莱恩特一打开门,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混凝土浇筑的宽敞车库。那辆宝马在车库顶上霓虹灯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他们鱼贯而入,站在车子的引擎盖周围。迈克·布莱恩特的手伸进口袋,打开车锁,然后把酒杯放在工作台上,掀起引擎盖。引擎周围立刻亮起一圈维修照明灯,欧米茄燃油注入系统周身的哑光灰向众人展示着它无与伦比的美。

“这难道不是一幅美丽的景象吗?”布莱恩特故作诙谐地说,带着拙劣的西缅·沙兹式美国口音。

“非常棒。”卡拉绕着引擎走了一圈,从两侧的缝隙中向里窥探。她用一只手在发动机缸体上用力按了按,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布莱恩特,“用了悬臂支撑结构?”

“里面的确装了一个。”

“看起来这次的比起以前重了不少。”

“是啊,或许你还记得伽马系列。”布莱恩特走上前,靠在引擎盖上,紧挨着她,留在原地的克里斯突然没来由地感到被疏远了。“我自己没开过,不过用户对车辆的前部装甲抱怨声很大,对吧?引擎也是。”

卡拉“哼”了一声表示赞同,但依然在发动机的一侧摸索着。“是啊,他们那次处理得烂透了。但我想这辆车不一样。”

布莱恩特笑了起来,“卡拉,你想开它去兜个风吗?好好感受下它。”

“这个吗,我……”卡拉显然吃了一惊。不过苏琦的出现让她得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她带着女主人的微笑穿过门,手里拿着个银色铝箔的小包裹。

“现在有多少人想喝咖啡?”

“苏琦,先别管这个了。”布莱恩特走向她,把包裹拿开,“我们准备开车去兜一圈。”

“噢,迈克尔,别这样。”克里斯第一次察觉到苏琦的社交外壳裂了一道缝,“你喝得太多了,会出人命的。”

“不会,卡拉负责开车。”

“噢,我只有亲眼看着才能相信。卡拉,说真的,他让我开车的那几次,每次一见到危险的信号,就会把我从方向盘前拉走——”

“卡拉,你别听她瞎说。苏琦,现在是周末,又临近午夜,路上什么都没有。我们就在绕城高速上开,到M11区的路口那儿就回来。卡拉开过去,我再开回来。拜托,会很有趣的。”

今晚的环城高速正如迈克所言那般空旷。汽车行驶时,废纸在其鸥翼①上的钠光灯下方盘旋,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们耳中只有车轮飞驰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伴着欧米茄燃油注入引擎发出的悦耳咆哮。卡拉神情专注地开着车,车速稳稳地保持在时速一百五十公里,不时变换车道,以躲开向他们飞速冲来的老化路面。细碎的雨丝落在巨大的椭圆形挡风玻璃上,然后被间歇式变速雨刷一丝不苟地清理干净。

前方蜿蜒的车道上亮起了一辆运输车的尾灯。“真是龟速,”坐在副驾驶位的迈克·布莱恩特说,“看起来像是自动驾驶。只有机器驾驶的车才会在这么空旷的赛道上守着慢车道。我们贴着它开过去,看看能不能触发防撞系统。”

和克里斯一起坐在车后座的苏琦叹了口气。“迈克尔,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卡拉,别理他。”

那辆宝马飞快地驶过运输车,间距很宽。迈克叹了口气,耸耸肩。前方路口的灯光像某个不明飞行物的降落基地。一块巨大的金属标志表明前方是通向M11区的匝道。卡拉把车开进分流车道,放慢油门,利用上坡让车速慢慢降低。他们在坡顶轻缓地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就是环形交叉路口。卡拉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运转的声音,点了点头。

“非常顺畅。”她用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没错吧。”布莱恩特打开车门,“换个位置,我还想给你看些别的东西。”

卡拉从后视镜里遇上了克里斯的目光,片刻后下了车,从车前方绕过去,和布莱恩特在半途相遇。布莱恩特和她击了下掌,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脸上满是笑意。他等卡拉也系好安全带之后便挂上挡,猛地踩下油门,与刹车的力道相抗衡②。有那么一会儿,克里斯听见轮胎在飞快旋转,尖啸着摩擦地面,但车依然停在原地,接着布莱恩特放下手刹,他们立刻冲了出去。

“我总是忘记手刹这件小事。”布莱恩特大声喊着,盖过引擎的声响,后视镜中的他面带笑容。车猛地冲入前面的匝道,向下冲去时还带来了额外的加速。驶入环城高速的主车道时,车速差不多到了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布莱恩特开了快有半公里,然后拍了前额一巴掌。

“等下!这不是回家的那条路!”

他又笑起来,然后猛打方向盘。同时,克里斯听见他猛踩油门,苏琦和自己这时再想做好准备已经太迟了,因为那辆宝马以U型完美地转了一圈,最后稳稳地停在车道中间。

“迈克尔,”苏琦厉声说,“停下。”

“我们再试一次。”布莱恩特说,又用了一次让轮胎空转的启动手段。他们瞬间就回到了交叉路口,在高架桥下方的一个矮坡处转入慢车道。布莱恩特转头看着克里斯和苏琦。

“现在你知道——”

他们大喊着让他停下来。

“迈克尔!”

“你他妈看路——”

“别转——”

他们刚开口,布莱恩特已经转过身去,摆出更正规的车手姿势。他们驶入高架桥下,再从另一侧爬升。

“操,抱歉啊,”他说,“我只是想说,你知道我们在几里前碰上的那辆运输车——”

那辆自动行驶的运输车开过坡顶,开始向下朝他们逼近,车内霎时溢满灯光。苏琦,克里斯和卡拉一个接一个地叫了起来。这次布莱恩特也跟着他们一起喊,声音比谁都响。运输车的机器大脑控制着车辆防撞系统,发出了愤怒的巨响,驾驶室里也闪起了橙色的危险警告灯。迈克滑稽的沙兹口音又出现了,这让他变成了一个双眼圆睁、气喘吁吁的疯子。

“亲爱的,我很抱歉。我猜我……我应该……把这些药全吃了。”

他神經质地笑着,在最后一刻猛打方向盘,宝马粗野地向左拐去。他们从巨型运输车行驶的路线前方躲开,贴身驶过运输车的右侧,克里斯能透过侧面车窗看清金属集装箱面的一个个凹痕。他听见夜空中爆出刹车的嘶嘶声,明白布莱恩特刚刚做了他之前让卡拉做的事。他故意引发了运输车的防撞系统警报,拿机器的制动反应作乐,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许久之后,克里斯坐在自己的车上,再次看着相同的路面在前方延伸。卡拉负责开车回家。如果他能够多注意一下身边,就会看到卡拉在下定决心说话之前已经尝试了很多次。

“我很抱歉,这是我的错,我没——”

“不是你的问题。”

“我没想到他会像这样——”

“他只是在强调他说的事情。”克里斯冷冷地说。

他们默默地开了一阵。

卡拉过了会儿开口说道:“他的驾驶技术还不错,对吧?”

克里斯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喝醉了,就算到了那种程度,他也是我见过的车技最好的人。”她的笑声中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再想到我之前说过,你会在几年内把他的车给撞毁。我的天,现在想来实在是有点讽刺或者——”

“卡拉,我现在真的不想谈这事儿,好吗?”

卡拉扭头看着他,眯起眼睛,但就算她原来打算发火,见到克里斯脸上的表情后气也消了。相反,她伸出手,想把克里斯的手握在手心。

“没问题。”她非常轻柔地说。

克里斯握住卡拉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他的嘴唇动了动,一丝无力的微笑爬过嘴角,但双眼却从未离开前方的路面。

第九章

肖恩大楼里处处体现着服务金字塔理论。这栋楼最底下的两层被租了出去,开了一系列商铺和餐饮店。它们都属于贝斯坎普旗下。克里斯之前在肖恩宣传文件上读到,贝斯坎普为超过六百人提供了工作机会,再加上地下室里由肖恩自营的车辆修理铺,这一切都是财富创造过程中涓滴效应①理论活生生的例子。那份宣传文件热情地写道:财富从肖恩大厦的基座向四处扩散,就像从蓄水层中蔓生出的植物。克里斯听到这个比喻,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水从老旧的陶土花盆底部的裂缝里汩汩渗出。因为根据他的经验,拥有财富的人永远不希望看见财富流向别处。

肖恩综合大楼对面的街道上,财富逐渐茁壮地长成——或者说汇聚成了一间位于街角的小餐馆,名叫路易路易。这家店最初诞生于上世纪,肖恩综合大楼如今耸立的地方曾经是个肉类市场,路易路易最早就是为它服务的。但在经济持续衰退的影响下,这家店被迫短暂关闭了一阵。后来换了新的管理层,重新开张,为后经济衰退时代大量涌入贝斯坎普的工人供應咖啡和小食。这些事大部分是有天早上克里斯和迈克·布莱恩特一起到对面去买咖啡时,从他那里听说的。他注意到了一点:那里从来没有关店的迹象。所以,不管是为了凸显自己的不拘小节,还是因为那里的东西真的品质上佳,肖恩大楼里的高管对路易路易的偏爱远胜于经济区内的任何一家餐馆。

但克里斯得承认,他在英国喝过的所有咖啡都不能与他家的匹敌。当他站在五十多层高的办公室窗边,凝视着下方灯光晦暗的餐馆正门时,喝着他们家用聚苯乙烯塑料大杯装的咖啡,更能从中额外获得一份幼稚得可笑的满足感。迈克·布莱恩特来找他的时候他正陶醉其中,同时对着巴拿马当地的代理人打来的电话虚张声势。

“那好,你去告诉指挥官,如果他想在下个月为自己的黑豹党争取到绷带和移动信号,那最好重新考虑一下他的立场。所有电话——”

有人用力敲着半开的门,打断了他的话。克里斯从窗户前转过身,看见布莱恩特用肩把门撞开,冲进了办公室。这个大块头手里抱着两个包裹,外面是黑金相间的花哨包装纸。下面的包裹又长又扁,和布莱恩特的肩膀差不多宽,上面的包裹则像两本粘在一起的实体字典那么大,看起来都很重。

“我回头再打给你。”克里斯说完,挂断了电话。

“嘿,克里斯,”布莱恩特笑盈盈地说,“我给你带了个东西,你打算摆在哪儿?”

“那里。”克里斯指着角落里的一面小桌。他的办公室里家具依然少得可怜。“是什么?”

“我拆给你看。”

布莱恩特放下包裹,撕开扁平包裹的包装纸,里面是一面带着格纹的国际象棋棋盘,还是用大理石做的。他又抬头对克里斯笑笑,把包装纸拆干净,在桌上把它摆正了。

“国际象棋?”克里斯愣愣地问。

“没错,”布莱恩特答道,继续拆另一个包裹。包装纸松了开来,他把盒子斜向一边,把雕刻精美的黑玛瑙棋子倒在棋盘上。

“你知道怎么摆吗?”他问。

“知道。”克里斯走上前,拿起几枚棋子,感受着它们的重量。“这些可是好货。你从哪里搞来的?”

“贝斯坎普的一家店里。他们在做促销,买一送一。另一副在我的办公室,这个给你。把白棋给我,你来摆黑棋。刚才电话里的是谁?”

“妈的,是巴拿马的哈里斯。这家伙和尼加拉瓜的叛乱分子之间又出了点问题。自己他妈的一个决定都拿不出来,我倒是不惊讶,因为他离现场有五百公里!这家伙说自己拿不准切入的角度。”

布莱恩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真的这么说?”

“大致是那个意思。”

“所以他就打电话让五千公里之外的人帮他做决定?你应该让审计部门好好查查那个家伙。说到这个,他能拿多少,毛利的百分之三?”

“差不多是这个数。”

“好好查那个傻逼的帐。不对,不如重新招标,这样更好。我们倒是可以看他如何像我们一样,为了自己的百分之三就他妈豁出性命。”

克里斯耸了耸肩,“你也知道那里的情况。”

“那又怎样?再不济也比你认识的那个混蛋好点吧?”

“你说得挺有道理。”克里斯摆好最后一个黑色的兵,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太棒了。接下来干什么?”

布莱恩特把手伸向成排的白棋。

“虽然我对这个游戏懂得不太多,不过这样开局显然不错。”

他把白棋国王前的兵向前移了两格,又笑了起来。

“该你了。”

“我现在就得决定吗?”

布莱恩特摇了摇头,“等你想好了再叫我,它就是这么玩的。喔,听着,关于哈里斯的那件事,去年他在洪都拉斯的问题上也给我留了这样的一个烂摊子。真希望我那时就要求重新招标。不过那段时间是招标敏感期,现在呢?”

克里斯想了一会儿。

“现在不是。前段时间他们驻扎进了某处丛林,雨停之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布莱恩特点了点头。“那就重新招标。”他说,比出一把手枪的样子,向下一指,变成了处决的动作,“要是我就会这样。那个哈里斯要么死,要么打起精神好好为你工作。你去过巴拿马吗?”

“没有。新兴市场的工作地点要更往南些。哈米特·麦考尔的业务在委内瑞拉和北安第斯山脉经济监测区,再加上巴西的一小部分。”

“嗬,那我和你说说巴拿马。”布莱恩特又亮出了他的微笑,“仅供参考。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代理人,随便拉个人去做哈里斯的活都能比他好一倍,要价也少一半。如果你愿意开出总利润的百分之一点五或者百分之二的价码,他们会他妈把哈里斯的心都挖出来吃掉。那里的人在改造过的斗牛场里投标,像角斗士一样。”布莱恩特滑稽的美国口音又出现了,“真是一团糟。”

“听起来真是令人愉快。”克里斯嘟哝着。

“操他妈的,克里斯,他活该。”布莱恩特皱起眉,做了个滑稽的恼怒表情。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他搞砸的是我们的投资。如果他不能解决问题,那就找个能解决的人来。但这毕竟不是我的活,电话也不是打给我的。说到这个,我还要打几个电话。你今晚想出去玩玩吗?再去一次福克兰怎么样?”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答应卡拉今晚和她去村里吃饭。下次再约吧。”

“也行。那今天早点下班和我去楼下的射击区玩玩枪怎么样?玩一个小时左右再回家。感受一下涅墨西斯。万一你以后决定往里面装子弹了呢?”

克里斯勉强一笑,“这不公平,我那次至少随身带着枪。好吧,我会下楼去那儿玩一个小时。不过就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要走了。我们六点楼下见,说好了。”

“没问题。”布莱恩特用手比了把枪,朝他开了一发后就走了。

克里斯站在那里,看了会儿棋盘,迟疑地把黑方国王前的兵向前移动了两格,让它和白方的兵正面对峙。可他又对自己这步棋皱起了眉,把棋向后移了一格,接着又犹豫许久,一脸烦躁地把兵放回了原先的位置。最后他走回桌前,飞快地拨出脑中的号码。

“巴拿馬贸易和投资委员会,”一个带着西班牙口音的女士用英语说道。她把注意力移到屏幕上,认出了他。

“福克纳先生,请问能帮您什么?”

“为我准备一场招标。”克里斯说。

入夜,他和卡拉在美式墨西哥风味的村庄里用餐,桌上摆着玛格丽特鸡尾酒和墨西哥烤肉。“我不知道,”他对卡拉说,“我想了想上周在环城高速上发生的那件破事,原来战线早就划清了。想到自己还对你说我和他会保持朋友关系,现在我觉得自己真他妈像个白痴。不过有点我说对了,他想和我做朋友。”

“或者他怕你。”

“两者差不多。我似乎记得有人曾经和我说过,同性之间的友谊只是为了消灭争端。这话是谁说的?”

“我没这么说过。我只是说那是梅尔的想法,可没有说自己同意。”

克里斯笑了起来,“那我猜他非常了解同性之间的友谊。这个观点真的相当有深度。”

“克里斯,别这么刻薄。”

“嘿,拜托,玩笑而已。”克里斯又面带微笑,但这次,他内心的某处稍有失落之感。他可以肯定,从前的卡拉比现在更了解他。“你知道我一点都没有针对梅尔或者婕斯的意思。我在哈米特·麦考尔工作的时候,周围的同事有不少都是同性恋。天啊,卡拉,在我认识你之前,和我同住一间公寓的两个男室友也是同性恋。”

“没错,你之前还拿他们开过玩笑。”

“我——”但是,不公平的感觉如同一团冰冷的淤泥,浸入了他的情绪,让他的心情跌至冰点,夺走了他的笑容,“卡拉,他们之前也拿我开玩笑,说我鹤立‘基群,去他妈的。不过这都是插科打诨,你也知道我不恐同。”

卡拉盯着面前的食物,然后抬头看着他。

“没错,我知道。”她挤出一丝微笑,“抱歉,我只是有点累了。”

“谁他妈不累?”克里斯猛灌了一口玛格丽特鸡尾酒,沉默了一阵。

墨西哥烤肉不适合在愠怒又安静的气氛中享用,可他们两人除了夹菜,什么都不做。服务员从桌边走过时,感到了这张小餐桌散发出的情绪,停下来把变凉的菜拿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他回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需要甜点吗?”

卡拉默默地摇了摇头。克里斯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了,谢谢。”不过他突然做了个决定,“但你能再给我拿点玛格丽特吗?其实我要再来一扎。”

“克里斯,我够了。”卡拉毫不客气地说。

他明知这会伤害她的感情,但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问你了吗?酒是给我的。”他对服务员点了点头,那人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卡拉满脸轻蔑地看着他。

“你打算喝到烂醉?”

“这个嘛,看看我点的这堆东西,我想是的,没错。”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买醉。”

“我又没让你喝。”

“克里斯……”

卡拉开口时,话音里带着哀戚,然后渐渐消隐。克里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等待这阵情绪过去。她的双肩终于颓然落了下来。

“我回去了。”她说。

“好啊,要他们给你叫辆出租吗?”

“我走回去,”她冷冷地说,“这里离家不远。”

“行吧。”她起身后,克里斯沉溺在玛格丽特鸡尾酒中。那么一瞬间,她犹豫自己是否要向他走去。她的身子稍稍前倾,随后不知什么止住了她的动作,她最后从桌边走开了。克里斯极力抑制住抬头目送她离开的念头。等她走过餐厅窗边时,他再次埋头喝鸡尾酒,眼角的余光发现她并没有看着自己。

卡拉独自走回家让他担心了一会儿,可他随即发现这是因为争吵带来的负罪感,他便打住了这念头。霍克斯普尔·格林是个小村庄,由于有大量和车手同阶层的专业人员,以及他们家人的涌入,此处便繁荣起来。这里的犯罪率差不多和幼儿游戏组里一样低,除了偶尔有人破坏公物之外再无其他,甚至破坏公物最多也只是在墙面上涂鸦或者乱写乱画。卡拉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从这里步行回家只要不到十五分钟。他就这么一直给自己寻找不去追她的理由。

去他妈的。

酒来了。

他纵情喝了起来。

第十章

警戒区西南部,布伦特兰德①。

这幢楼的混凝土骨架已经腐朽,大部分藏于黑暗中,少数几盏幸存的钠灯在步道和梯子上投下零星的橙色光斑,几扇孤零零亮着的窗户似乎在一片漆黑的楼宇上铭刻出黑黄相间的密码。她停路虎的时候,几个孩子的黑影从车灯前闪过。而她一旦失去了车身的保护,情况就更糟了。她在设置车辆的防盗系统时能感到劫车贼专业的目光盯着她,专业的耳朵倾听着急促的、逐渐变响的嗡嗡声,那是电池供电时因为接触不良发出的声音。她努力隐藏心中的恐惧,踩着最快的步伐离开车子,走进大厅。

谢天谢地,电梯似乎还能用。

她用力戳着按钮,不为别的,主要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磨损的金属电梯门上方的灯突然闪烁起来,下行箭头也亮了,差点儿吓了她一跳。卡拉眨了眨眼睛,生气地擦去一边眼里流出的眼泪,等着电梯到来。她的右手紧紧攥着克里斯为她买的眩晕枪,左手还拿着一罐梅斯催泪毒气。栅格保护的卤素灯用清冷的光照亮大厅,呈现出一派萧索的景象。她走进来时穿过几扇用金属丝加固的玻璃门,就连它们也被人打碎后弄变形了。从破损的高度来看像是被人踢的,看起来还是不久前的事。

她左侧的墙上用红漆胡乱写着“狗官,杂种,操你妈的”。毫无意义的愤怒。只要那些高管还有点自尊心,他们根本不会死在布伦特兰德。

电梯到了,但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浓重尿臊味令她作呕。她沉吟半晌,然后抿紧嘴唇,转头朝右侧灯光昏暗的楼梯走去。她紧握着梅斯催泪毒气的手向前伸去,同时把眩晕枪藏在身后。每层有两段楼梯,她走到第五层,然后沿着走廊大步前行,每一步都在告诉周围可能听见她动静的人:她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过得如鱼得水。

她在五十七号门前停下,用梅斯罐的底部重重地敲着门。门内传来缓慢而又含糊不清的移动声,下方的门缝里随后透出光亮。

“谁?”

“爸爸,我是卡拉。”她试图让声音保持平静,部分是出于自尊,部分是不想引起他的警惕。父亲一年前还告诉过她,有个在本地实力强大的帮派在一个老太婆家门前拿枪指着她女儿的脑袋,强迫她开门。他们进门后先把屋子洗劫一空,强奸了女儿,还逼迫她年迈的母亲全程观看,最后把母女两人都打得不省人事。这事就发生在这片住宅区。他们并不介意杀掉那两个受害者,但他们知道这没必要。警察对这里只会采取限制措施,不会选择执法。他们偶然发动的突袭和帮派实际犯下的罪行并无关联。这片住宅区由帮派管理,而他们并不认为强奸和入室盗窃违反帮派法律。

“卡拉?”他解开门锁的搭扣,卡拉和克里斯花钱装的安全插销系统解除时发出厚重的金属碰撞声。她的父亲用力把门推开,右手举着一根台球杆站在门口。

“卡拉,都晚上这个时候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换成了挪威语,“克里斯呢?你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吧?我的天,卡拉,怎么回事?”

“爸爸,你好啊。”她故作轻松地说。

他引她进门后把门关上,重新启用插销系统。这时他才松开握着球杆的手,把这根临时抓来的武器放进门边的伞架里,张开双臂拥抱她。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卡拉,就算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半也一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噢,不用告诉我。”卡拉努力抑制住的泪水涌了出来,她靠在父亲身上颤抖着,他点了点头。“不是吵架了吧?他在楼下吗?”

她靠在父亲的肩上摇了摇头。

“很好,那我这次不用做外交官了。”埃里克·奈奎斯特向后退了些,捧起女儿的面颊。“他不在的时候,你干吗不过来陪我喝一杯威士忌兑咖啡?我们可以一起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卡拉破涕为笑,埃里克也用温和的微笑回应她。

“这样好多了。”他说。

他们坐在破破烂烂的客厅里,对着一台老旧的电暖炉,手捧马克杯,杯中便宜的咖啡掺着更便宜的威士忌,微微冒着热气。埃里克一边听女儿说话,一边盯着电暖炉发着红色微光的加热丝。卡拉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声音也平稳起来。父女俩的谈话先从几小时前开始,再谈及最近数周,最后回溯近些年。他们用一套分析法筛查沉淀的记忆,寻找争吵的缘由。

“我只是感觉,”她说,“从前我和他吵架的次数没有现在这样频繁,对吗?你肯定有印象。”

“这个嘛,你之前从来没有因为吵架而开车穿过警戒区。”埃里克承认,“这是第一次。但如果要我说实话,我觉得你自从跟克里斯结识后,一直和他争吵不断。我没法说你现在和他吵架的次数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但这不是问题所在。”

卡拉抬起头,很是惊讶。“不是?”

“不是。卡拉,婚姻是在父权制度的影响下发明的,以此让父亲确知孩子是自己的。虽说它已经延续了上千年,但并不意味着它是正确的。人类并非天生就该这样生活。”

“爸,我觉得我之前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段话。”

“那是你母亲写的。”埃里克严肃地说,“但这并不会让这个观点失去价值。我们更适宜部族生活,而非婚姻关系。”

“没错,没错,我看看我还记不记得这话接下来是怎么说的。人类社会的基本构成单元应当是母系部落;以女性、哺育后代以及保存知识为核心,男性战士则负责在外围充当保护者。呃,接下来是怎么说的?孩子应当由部落的人们共同抚养,只有女性才懂得繁育之道,同时——”

“卡拉,重点是,排他性婚配有悖自然规律,因为双方都不会永远如此专一。”

“这个理由真他妈烂。”她说,然后咬着嘴唇。

埃里克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好了,就算在不久之前,人们也能通过大家庭来吸收一部分压力。如今只有夫妻同居或者组建三口之家這两个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夫妻双方都需要非常努力地工作,导致他们根本见不到对方。又或者夫妻双方都没有工作,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压力让他们被迫分开。”

“爸,这是生活的简化。”

“真的吗?”埃里克双手捧着杯子,又把目光投向暖炉发出的红色微光,“看看你住的地方,卡拉。你们两个人在三年前都不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那里附近没有你们的朋友,也没有家人。除非你们准备在晚上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否则连与同事的社交生活都没有。这一切给了你们很大的压力,结果就是争吵,这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不与你朝夕相处的人争吵是不可能的,那是健康的事,能释放压力。只要你们不在心中留有怨恨,那么争吵并不会损害你们之间的关系。”

尽管挨着暖炉,卡拉依然颤抖不已。

“可争吵的确在损害我们的关系。”她说。

埃里克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母亲回特罗姆瑟①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祝你和那个英国婊子去死?”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也觉得惊讶,时隔二十多年,这股怒气竟然依旧存在。但埃里克只是苦笑着,如果苦笑中仍旧暗藏痛苦,那只能说他隐藏得很好。她向父亲伸出一只手。“对不起。”

“不用这样,”埃里克努力留住一闪而过的微笑,“你说得对,她是这么说了,还说了不止一次。但她也说确实到了分开的时候。她对我出轨并不惊讶,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没有乐趣可言。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在一起已经没有乐趣可言了,埃里克。”

“噢,拜托!”

“不,卡拉,她是对的。”他看着她,这次脸上显露了痛苦,“你的母亲对这些事的看法通常都是对的。对政治的过多关注和愤怒蒙蔽了我,没能察觉到情感的真相。她的话一针见血,我和她之间的确再无乐趣可言。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体会到真正的快乐了,所以我才在那时和凯伦结束了。你的母亲天性风趣幽默,而我和她在很多年前,就不再追求那东西了。”

“克里斯和我现在还有快乐的时候。”卡拉立刻接话道。

埃里克·奈奎斯特看着自己的女儿,又叹了口气,“那你就要紧紧地把握住他。”他说,“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你说的话确凿无疑,再多的争吵都拿不走你们拥有的东西。”

卡拉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突然蕴含的情绪,惊诧地瞥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克里斯呢。”

埃里克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不喜欢,”他说,“可这有什么关系?和他同床共枕的又不是我。”

她惨淡一笑,继续看着暖炉。

“爸,我不知道,只是……”他一直等着,直到她慢慢将思绪组合成型。“只是从他去肖恩工作开始。”她疲惫地摇了摇头,“爸,这说不通啊。他现在赚的钱比以往更多,上班时间和他之前在哈米特·麦考尔时相差无几。操,我们具备了所有条件,本该生活幸福,但我们现在吵架的次数为什么比以前更多了?”

“他去了肖恩联合公司,现在还在新兴市场部门吗?”

她摇了摇头,“去了冲突投资部门。”

“冲突投资部门。”埃里克抿紧嘴唇,然后起身走向暖炉对面的书架。他用手指划过稍矮的书架上那排塞得紧紧实实的书脊,找到了要找的书,把它抽出来,翻动着书页,然后回到暖炉边,把书递给她。

“读一下,”他说,“我翻好的那页。”

她看了看书,翻过来瞥了眼书名。“《社会主义的遗产》,米格尔·贝尼托著。爸,我现在没心情读,这和政治又没关系。”

“一切都与政治有关,卡拉。政治即是一切,它囊括了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读一下划线部分就行了。”

她叹了口气,把咖啡杯放在脚边,清了清嗓子,用一根手指指着画线的那行字,读出声来,“‘二十世纪的革命分子一直明白,是这段吗?”

“没错,就是这段。”

“‘二十世纪的革命分子一直明白,为了带来剧烈的政治变革。”

“不用读一句就看我一眼,读下去就好了。”

她不再看他,埋头读了下去。“‘为了带来剧烈的政治变革,必须加大社会现有的紧张局势,迫使所有人选择自己的立场,由此带来的阶级冲突实际上将问题过分简单化了。马克思主义者以及该意识形态的继承者们认为此种对立会加剧社会矛盾。民粹主义者——爸,这堆废话里藏着什么观点吗?”

“你就不能先把它读完吗?”

她拉长了脸,“‘民粹主义者认可其背后的真相,因此在上世纪后半叶,他们的口号变成了:如果你不是解决方法,那就是问题本身。啊啊啊,还有新的一段。‘任何仍旧信奉后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人都会在二十一世纪的政治中被迫认识到:这些矛盾早已被层层掩盖,光是将其昭告天下就需花费数十年的努力,更不用说将所挖掘到的种种矛盾打磨成任何观点。这风格有点像散文,嗯?好吧好吧,快读完了。‘人们已经不再全面地考虑问题,不再寻求全面的解决之道。世界经济秩序中存在的令人不快的元素或许会被视为经济长期发展中的微调,更糟的情况是被经济学定律定义为发展中不可避免的副产品。而经济学定律就和量子物理理论一样,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的。只要大多数发达国家的人民相信这点,马克思主义所发现的矛盾便不会暴露出来,社会中的每个成员只能自行解决自己隐约感觉到的内在矛盾。任何将这一忧虑引向外部的努力都会被当下风行的政治气候污名化,就像被诬称为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思想,或者像我们在第三章所见的那样,被人称之为嫉妒的政治。”她放下书。“读完了,然后呢?”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卡拉。”埃里克在她读书的时候没有坐下来。他背对着暖炉站着,低头看着她,仿佛她是他的一名学生。她突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岁。“你们之间存在着未解决的矛盾。克里斯或许依然还是跟你结婚时的那个男人,但他也是一名维系经济新秩序的士兵。如果你想从他们的角度去理解的话,应该称他为效忠公司的武士。”

“爸,我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也知道他的世界是如何运作的。如果你忘了,我还要提醒你,他们用来互相殺戮的车辆还是我帮忙建造和维修的。爸,我也卷入了这一切。可这又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蹲下来,和她面对面,温柔地握住她的双手。

“卡拉,这与你和克里斯的关系无关,基本上是你的问题。贝内托探讨的是内在矛盾。这与你是谁以及你的社交活动密切相关。克里斯在哈米特·麦考尔时或许还可以巧妙应对,因为那里的人心里还有一丝敬畏。但是在肖恩,情况就不一样了。”

“噢,胡扯。你明白这些人的情况。爸,你之前还写过关于他们的书,那时他们还有勇气出版你写的东西。冲突投资部门和新兴市场部门唯一的不同就是风险的级别。在新兴市场部门,他们不喜欢冲突或者瞬息万变的局势,冲突投资部门的人则仰仗这些东西。但他们奉行的准则都是一样的。”

“唔。”埃里克微笑着,松开她的手,“在我听来,这段话更像是出自克里斯之口,而且他可能还是对的。但问题不在这儿。”

“爸,这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埃里克聳耸肩,又坐回椅子上。“卡拉,那是因为你一直没有抓住重点。你觉得这是你和克里斯之间的嫌隙,但我要告诉你,其实不是,这是克里斯内心的嫌隙。现在你说他之前做的事和现在做的事没有什么不同。这话在语义学上有些许争议,但它或许是对的。克里斯还没有改变他的行为,改变他的是工作地点和工作单位,这才是重点所在。与中村和罗伊德·保罗相比,肖恩在投资领域最为激进。不管是套利部门还是新兴市场部门,都和他所在的部门同样激进。他们才是最早出现的冷面公司,对所行之事毫不掩饰,不在乎其是否合乎道德。他们任意而为,长于此道,也以此为生。正是因为肖恩就是卑鄙的混蛋,所以人们才选择去那儿。因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们都会为你赚钱。去他妈的道德投资①,只要能他妈给我赚一大笔钱就行,用不着详细告诉我这钱是怎么来的。”

“爸,你现在简直是在做演讲。”

随后是一阵紧张的沉默。卡拉盯着暖炉,心想自己为什么轻而易举地将这些带刺的话扎向自己的父亲。可埃里克·奈奎斯特笑着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没错,”他高兴地说,“抱歉。我很怀念自己的东西能被印出来的时候。这些话自动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有个人可以和我说说话,它们就会窜出来。”

“我不介意,”她说,“我只是希望……”

“希望什么?”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幕鲜活的回忆,浮现出一片如牙膏般的洁白。那时她差不多六、七岁,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特罗姆瑟。天寒地冻的时节,蜷在温暖如春的屋内总是能带给她一种安全感。她还记得埃里克·奈奎斯特和基里斯蒂·奈奎斯特踩着滑雪板,在基里斯蒂父母房子后面的山坡上互相搀扶着,脸上带着笑意。那时,还是孩子的她一直梦想着能像奈奎斯特家那样,享受未来的婚姻生活,就像她父母的生活一样。

回忆渐渐淡去,眼前又出现了电暖炉发出的淡淡红光。她的手伸向父亲。

“没什么。”

第十一章

“喝一杯?”

迈克·布莱恩特摇了摇头,“多谢了,露易丝,不过我还在和宿醉斗争。如果你有水的话,给我来杯水就行。”

“当然有。”露易丝·休伊特关上办公室酒柜的金属门,从它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个两升装的蓝色瓶子。“坐下吧,迈克。周中喝酒或者做类似的事,这是很致命的错误。”

“致命倒不至于,”布莱恩特揉了几下太阳穴,一屁股栽进沙发里,“但在我这个岁数肯定是个错误。”

“是啊,三十四岁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还依稀记得那时的情况。”休伊特在两个杯子里倒了些水,然后坐在对面沙发的角落里,用揣摩的眼神看着他,“现在喝的是水,所以我就不敬你了。不过我还是要祝贺你。我刚刚接到一个从曼谷打来的电话,你上次在柬埔寨留下的那份简报最终落到了最合适的游击队头目手上。”

布莱恩特坐直了身子,忘记了宿醉。

“柬埔寨?你指那场白粉战争?”

休伊特点了点头,“没错,你的措辞可真文雅,就是那场白粉战争。有位游击联盟的领导人愿意和我们做交易。乔沙瑞,听起来熟悉吗?”

布莱恩特举杯喝了口水,点了点头。“是的,我记得他。这家伙就是个傲慢的混账。他的祖上可能加入过红色高棉或者别的什么组织。”

“没错,”休伊特回应道,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极轻微的嘲讽,“看起来,这个叫沙瑞的家伙需要军队和现金来维系联盟。柬埔寨政府马上就要特赦任何愿意归顺国家、解除武备的海洛因起义军了。如果这事发生了,那么联盟也将随之瓦解,沙瑞将失去权力的根基。但只要他能捱过这段时间,那么据我们在曼谷的线人估计,他有望在两年内向金边进军。”

“挺乐观啊。”

“当地的代理人一向如此。你也清楚,这是他们的常用伎俩,只有吹得天花乱坠才能引你上钩。不过这家伙之前的预测还算准确,所以我倾向于采纳他的建议。你最好改变一下自己那套模仿里德和梅森①的工作方式,因为这活是给你的。”

布莱恩特瞪大了眼睛,“给我的?”

“由你负责。”休伊特耸了耸肩,“这事因你而起,你也有足够的管理经验来解决此事。我才说过,祝贺你。”

“多谢。”

“不过这份提案也不是没人抢。”休伊特一脸轻松地说。

布莱恩特笑了起来,“真是让人吃惊啊,中村也插手了?”

“中村和至高政权都来了。中村手上关于乔沙瑞的信息肯定和我们相同,他们提供给他的报价和你在曼谷提供给他的是一样的。那个混蛋很精明,知道强迫我们所有人共同竞标可以压低报价。”

“至高政权那边呢?”

“他们身为柬埔寨政权的官方经济顾问,要在协议实施之前就将它扼杀在摇篮里。而且贸易和金融方面的问题他们也已经解决了。”

“那协议在哪里签署?”

“北面。你要经历路程为三百公里的对决,合同预计在傍晚六点的时候于泰比特中心的会议礼堂签署。要么血溅车轮,要么以身殉职,这话是中村对执行这次任务的御杖·琼斯说的。她会飞去那儿,领导来自英国的团队。至高政权虽然没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不过无疑也会派出最精锐的人马。为了对抗他们,你需要组建一个三人小队,除了你之外再挑两个。有什么想法?”

“尼克·马钦,克里斯·福克纳。”布莱恩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迟疑。

休伊特却满脸怀疑,“你的棋友,嗯?”

“他很出色。”

“迈克,不要让你的个人情感影响到专业判断。你自己清楚,这对工作不利。”

“没错,我心里清楚,我想选择福克纳。你说过由我全权负责。如果你不——”

“马钦不喜欢福克纳。”休伊特直截了当地说。

“马钦谁都不喜欢。问题是,露易丝,是你不喜欢福克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请允许我提醒你,你现在是在和这个部门的高级合伙人说话。”休伊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稳,只是比刚才冷淡了些。她一边说话,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些水。“迈克,我得告诉你,个人情感和这次的任务毫无关联。我觉得福克纳还没资格参与这种程度的投标。你让友谊影响了你的职业判断,我要把这记录在案。如果你稍有大意,那么后果会非常严重。”

“露易丝,这次会顺利得像场美梦。”布莱恩特贪婪地笑着,“马钦和福克纳早就证明他们在路上是个狠角色,我觉得这才是最主要的。我们没有比他们更强的人选了,这点你也清楚。”

随后是一阵沉默,办公室里最响的声音就是露易丝·休伊特的喝水声。最后,她耸了耸肩。

“好吧,迈克,这是你的决定。不过我依然会把我的反对态度记录在案。而且,选用福克纳的责任全部都要算在你头上,如果他搞砸了——”

“露易丝,如果他搞砸了,你就可以把他炒掉,我会在一边替你拉着门。”布莱恩特又笑了笑,“或者替你拉着窗户也行。”

休伊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光盘,丢在他们中间的桌上。

“如果他搞砸了,你们三个都得死。”她简洁地说,“而肖恩也将失去签署价值数十亿的中期冲突投资协议的资格。这是这次任务的简报,里面有高清版的路线图以及对路面情况的介绍。确保他们人手一份,还要让福克纳明白他要干什么。迈克,你记住了:血溅车轮,别无他路。”

“这让我想起了早些年的时候,”布莱恩特稍稍加上了点自己可笑的美国口音,“那时候,只要第一个到达那里就赢了。”

休伊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废话,那时候的确如此。你刚才听到诺特利是怎么和别人谈论这事的吧。就连他们都不太记得那友好的时代了。现在给我出去,别让我失望。”

“我做梦都没想过失败。”布莱恩特拿起光盘,起身离开。不过他在门口停下,回头望去,她依然坐在桌边喝水。

“露易丝?”

“怎么了。”

“谢谢你给我这个。”

“没什么。但就像我说的,别让我失望。”

“我不会的。”布莱恩特稍加犹豫,最后还是决定把心里想的说出口,“露易丝,你也知道,现在你反对福克纳的态度已经记录在案,如果他成功了,你就要承担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傻的风险。”

休伊特给了他一个高级合伙人的冰冷微笑。

“我会承担风险的,迈克尔,多谢提醒。现在你还要给我一些别的建议,以便让我更好地管理这个部门吗?”

布莱恩特一言不发,摇头离开。

迈克在克里斯的办公室门前停下,发现他站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冰雹。冬天在伦敦停留的时间异样地长,天空一直刮着大风,持续了数周有余。

“怎么了?”他把头探进门里问道。

布莱恩特的声音把克里斯吓了一跳,显然他已经神游多时。布莱恩特穿过办公室,向窗边走去。从他视野所及之处看来,肖恩大厦的第五十三层楼已是最有看头的风景了。他不得不相信克里斯只是在神游。

“迈克。”克里斯从窗边转过身,直面登门拜访的来客。他的眼眶周围红红的,显然正为了某件没发生在身边的事情生气。布莱恩特后退了一步。

“哇哦,克里斯,你得从晶莹剔透的玻璃边离开。”布莱恩特承认,这句不全是玩笑。克里斯看起来糟透了。“记得兰希德·涅根吗?对自己说一句:‘不,要到周末才行。”

布莱恩特说出那句德克斯和塞斯的经典对白时,克里斯微笑起来。说是微笑,其实只是强迫嘴唇动了动。

“嘿,我已经不再做这种蠢事了。”

“什么,不再过周末吗?”

他脸上的微笑不情愿地漾开来。“你过来是想下一步棋还是什么?”

“还没想好。但别担心,我翻盘的机会近在眼前。”

这次他们俩都笑了。这盘棋已经是他们下的第五把了,马上就要顺利进入收尾阶段。除非克里斯在下棋的时候脑溢血,否则他不可能输,这样和布莱恩特下棋的比分就是四比一。那个大个子对分数倒不像克里斯以为的那样介意。布莱恩特的棋局总是喜欢以王后为中心,而且相当卖弄技巧,但当克里斯找出了关键点并将这枚棋子拿走时,布莱恩特的计谋通常就破产了。克里斯巧妙的防守阵型每次都让他居于有利的稳妥地位,他的进攻突破了由兵围起的城堡,同时还有兩三枚无关紧要的棋子在棋盘上追杀着暴露在外的国王,最终将它屈辱地将死。这种情况每次都让布莱恩特很是迷茫。不过他一直在学习。他在周末一边打电话一边下棋时,克里斯应对的时间更长了。这场比赛持续了两个多星期,已经是前几场比赛用时的两倍了。克里斯觉得自己现在或许应该去阁楼里翻出几本破旧的国际象棋策略书,那是他的大伯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给他的。如果他还想保持领先,就要先给脑子除除锈。

迈克教他射击,作为下棋的回报。他们现在每周都要去肖恩的军械库好几次,朝着全息目标倾泻涅墨西斯的子弹,直到克里斯拿枪的手被那把大枪开火时重复不断的震动震得麻木为止。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射击方面还算有点天赋,命中的次数要比打空的多得多。虽然现在还不能像迈克那样漫不经心地开枪也能击中目标,但在射击场轰鸣的枪声中,他肯定自己正在悄悄进步。

可他不确定自己对此做何感想。

“我给你带了件东西。”布莱恩特说。他模仿魔术师的动作,从口袋里变出了那张带着简报信息的光盘,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着它。光照在亮银色的圆盘上,透出一圈彩虹色的光晕。克里斯好奇地看着那层层叠叠的颜色。

“这是什么?”

“工作,我的朋友。这一季的成败在此一举。如果成功了,你会成为明星,追着你的驾驶网站追星团①多到你应付不过来。”

克里斯在家看了这张光盘。

“好好看看,”布莱恩特之前对他说,“放松放松,解开领带,脱掉鞋子,给自己倒点那种带着碘酒味道的玩意儿②,让里面的内容自然地流过你的思绪。 我在找你要反馈之前,至少会给你四十八小时。”

“我为什么不能就在这里看?”克里斯想知道答案。

“因为,”布莱恩特靠近他,话音里带着“这就是我成功的秘诀”的意味,“这样你就会因为期待而变得更加兴奋,会更深入地消化里面的内容。你的大脑会真正把它们吸收进去,就像一锅炖了四十八小时的真正的炖菜。等我们见面谈论它的时候,你的大脑中会充溢着你的思考,就像炖菜的汤汁差点溢出锅缘。”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咨询公司常用的老把戏。”

“这次任务只有咱俩去?”

布莱恩特摇了摇头,“三人小队。你、我,还有尼克·马钦。”

“噢。”

“有什么问题吗?”布莱恩特眯起眼睛,“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

“没有,没事。”

看到简报光盘的结尾部分时,克里斯的思绪已经飘忽了。他任由电视放着,一边试图弄清为什么他之前会觉得自己和尼克·马钦的关系有问题。马钦给人的印象不友好,休伊特或者汉密尔顿对这事的态度也不怎么样——许多肖恩的高管可能都听过艾丽西亚·班内特的故事,知道克里斯·福克纳的感情用事。

光盘以刻在金属背景上的肖恩联合公司标志作结。克里斯把思绪搁置一边,拿起酒杯,去看自己的妻子。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她应该是拿本书坐到床上去了。不过经过厨房时,他看见连接厨房和车库的门大开着,里面还亮着灯。他循着工具叮叮当当的声音穿过门,绕过萨博的车身,走到被千斤顶顶起的那侧。卡拉穿着连体工作服,双腿和臀部从车下伸出来,身边摆着一块展开的油布,上面摆满了扳手。卡拉在克里斯观察她的时候肯定在伸手去够什么东西,因为她臀部的角度不断变换,工作衣下的腹部也随之改变形状。他的情欲再次被唤醒。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她那愈加柔软的动作依旧能点燃他体内的欲望之火。

“嘿,”他碰了碰她的一只脚,“在干吗呢?”

她依然窝在车下,“我看上去还能在干嘛?我在检查你这辆车的底盘。”

“我以为你已经躺床上了。”

她没有回应,只有拧紧金属部件的声音。

“我说我以为你已经躺床上了。”

“我听到了。”

“哦,那你就是觉得这话没必要回。”

克里斯从随后的沉默判断她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虽然没听见叹气声,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来。

“克里斯,你现在正看着我的腿,所以我显然没有躺床上。”

“我只是在和你聊天。”

“行吧,但这不是我听过最吸引人的开场白。克里斯,很抱歉我没有接你的话。”

“天啊!卡拉,有些时候你怎么能这么——”但一想到自己要和妻子的脚吵架,他的愤怒和失望立刻变成了欢乐的笑声。这真是个荒诞的画面,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傻笑,连忙止住笑声。

但她听见了,从车底出来,似乎身下顶着一根弹簧。她的一只手蹭过鼻子,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油污的痕迹。

“什么事这么好笑?”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声音中的恼怒,加上从车底突然起身的动作,还有鼻子上的油污,三者一起冲破了克里斯努力保持的严肃的防线,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卡拉站起身,好奇地看着他背靠墙上,大笑不止。

“我问你什么事这么……”

克里斯沿着墙壁向下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卡拉放弃了询问,一丝微笑也反射性地出现在她的脸上。

“怎么啦?”她问,声音轻柔了许多。

“只是,”克里斯强迫自己从笑声和哼声中挤出话来,“你的腿,你知道吗。”

“我的腿哪里好笑了?”

“不,你的双脚真的——”克里斯放下玻璃杯,擦了擦他的双眼,“我只是,”他摇了摇头,挥舞着双手,这显然起不到帮助描述的作用。“只是觉得这很有趣。和它们说话,你知道吗。我在和你的脚说话。”他又哼了一声。“就在笑这个。没事了。”

“克里斯……”

“我们躺床上去吧。”他突然说。

她举起双手。“我得先洗一洗。事实上,我得先洗个澡。”

“我和你一起去。”

在浴室里,他站在她身后,用带着沐浴露的手抚过她的双乳,一直向下,滑过腹部,探向股间。她压低声音咯咯笑着,伸手去摸他勃起的阴茎,手指上还带着修理引擎时留下的油污。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人一起靠在浴室的角落里,紧紧抱着,不慌不忙地接着吻,在蒸气和热水的冲刷下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当身上最后一丝污渍和沐浴露被水流带走,打着旋流入下水道里时,卡拉猛地跳起来,上半身靠着浴室的墙角,双腿勾住克里斯的腰。

这个姿势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克里斯把水关掉,让卡拉的胳膊和腿继续勾着,抱着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两人一起咯咯笑着倒在床上,尝试性爱手册中的每个体位。

事后,他们躺在湿透的床单上,手脚缠在一起,贴着对方的脸。月光洒入窗户,为床罩上了一层白色。

“别走。”她突然说。

“走?”克里斯低头疑惑地看着她。他已经从她身体里抽出来好一会儿了。“我哪儿也不去。我会和你这样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永远。”

“永远?”

“这个嘛,怎么也能差不多躺到六点半吧。”

“我是认真的,克里斯。”她撑起上身,看着他的脸,“不要继续这次柬埔寨的任务,不要和中村对抗。”

“卡拉。”他说话时几乎就像在训斥,“这件事我们已经认真谈过很多次了,这是我的工作。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不再开车,怎么还这幢房子和银行卡的贷款?”

“克里斯,我知道你得开车,但是在哈米特·麦考尔——”

“这不一样,卡拉。我在哈米特·麦考尔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声誉。而来了肖恩,这一切又需要打拼,不然随便一个狂妄自大的初级分析员就会把我约出去对决。如果事情真這样发展,你就得一直盯着我的车尾看了。他们一旦觉得你精神松懈而且性格软弱,就会像该死的秃鹫那样扑到你身上。与之对抗的唯一办法就是强硬起来,让他们恐惧,这样才能让你成为合伙人。在那之后,开车上路就像是在周日开车兜风。他们没法动你一根手指,那些地位低于合伙人的家伙也没法再强迫你决斗了。”一阵模糊的不安掠过他的心头,因为他记起布莱恩特对他说过露易丝·休伊特和那个名叫佩吉的合伙人之间的事。“合伙人之间的对决少之又少。你可以提前打探到消息,也可以与对方协商。到了那个层面,决斗变得更文明了。”

“嗬,文明。”

“你知道我的意思就行。”

卡拉安静了一阵,然后滚动身子,从他身边挪开,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光盘里的资料说中村准备派出御杖·琼斯。”

克里斯稍稍换了个动作,让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没错,大概吧。不过如果你仔细看完后面的内容,你就会发现琼斯在最近六个月都没有参加过对决,再说这次也不是她家乡的地盘。他们没有因为这点而拒绝派她上场,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他们不知道,比起遇上更好的车手,在陌生的赛道上对决更加致命。再者说,我、迈克·布莱恩特还有这个叫作马钦的家伙组成一队,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真的。”

卡拉浑身发抖。“我在几年前看过琼斯的简历。他们说她一次竞标都没输过。”

“我也没输过。而且据我所知,布莱恩特也没有。”

“我知道,但她參加过二十四场以上的竞标,而且她才二十八岁。我看过她的采访,她看起来很吓人,克里斯,非常吓人。”

克里斯贴着卡拉的后颈笑起来。“不过是上镜时用了些夸张手段罢了。在美国,她还为《阁楼》①杂志的网络版拍过插页,那张图上的她可是摆出一副撅着嘴的姿势,就他妈是副美女挂画的样子。卡拉,这些都是炒作。”

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儿就要说服自己了。

“对决什么时候开始?”她轻声问。

“下周三,天一亮就开始。我周二晚上得睡在办公室里。你想过来和我一起睡酒店套房吗?”

“不,我会去找我爸。”

“你随时可以让他过来住几天换换环境。”克里斯皱起眉,蹭着她的后背,“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睡在那个破地方,我担心你。”

卡拉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很难说她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喜欢还是愤怒。“你担心我?克里斯,听听你都在说什么。下周三你就要上赛道了,还是去和人对决,可你居然在担心我睡的地方条件差。拜托。”

“那个地方有很多暴力事件,”克里斯固执地说,“要是按我的想法——”

他停住了话,不是很确定接下来想说什么。

“你会怎么?”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别管了。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埃里克不能做出点改变,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呢?”

“你知道为什么。”

克里斯叹了口气,“是啊,因为我他妈是一只西装革履、寄生在诚实劳动的男女身上的寄生虫。”

“说得很准确嘛。”卡拉吻了吻他,“嘿,得了,我没事的。你只要担心自己回来时能否让我的中空装甲保持完好就行。再像上次回来的时候那样把翼子板①磕烂,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暴力。”

“喔,真的?”

她戳着他的两胁,“真的。我在这车上费了那么多功夫,可不是让你他妈像个匿名挑战者一样横冲直撞的。你开车的时候好像更加关心轮胎,而不是我的劳动成果。要是你再不注意,今年别想让我给你吹箫。”

“那我只好去找我平时的供应商了。嗷!”

“妈的,你这个混蛋!你说平时的供应商?你还找谁吹箫了,你这个——”

“吹管!我以为你说的是切割吹管②。”

他们相互交织的笑声穿过玻璃,传到窗前寥阒的花园,黯淡下去。埃里克·奈奎斯特此刻若是身处屋外的黑暗中,也得承认自己的女儿和与之结婚的男人传来的打闹声充满欢乐。或许他听到之后还会很高兴吧。

但不幸的是,此时埃里克·奈奎斯特身处离笑声西南方差不多一百公里远的家中,正听着一名喝醉了的经销商痛殴他的女友。卡拉和克里斯的笑声在花园里唯一的见证者是一只巨大的灰林鸮。它没有眨眼,看了窗户一会儿,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更紧迫的事上:它的爪子上还抓着只半死的田鼠,得先把它的内脏掏出来。

第十二章

汇报地点选在公司车间,四周都是卸去装甲后用千斤顶顶起的车身。在这样的环境下做汇报显然是肖恩的长期传统。克里斯明白这个习俗是从何处起源的。据说,这个传统让高管们有机会和机械师互相合作,一起对他们的车辆进行最后检查。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比起坐在开着空调的汇报室里,身处焊枪四溅的火花和金属烧焦所散发出的气味中更能让人体会到现实的严峻。按照肖恩的说法,这能避免潜在的风险——认不清现实。

所以休伊特的讲话短得难以置信:抓紧准备,不要搞砸。带回合同,让对手横尸街头。最后,她以个人名义感谢首席工程师和他的团队付出的努力,然后就离开了。

她走后,布莱恩特去外面带些印度菜回来,克里斯则坐在他那辆萨博的副驾驶座上,开着车门,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御杖·琼斯的个人简介。两名机械师穿着带有公司发光标志的工作服,徒劳地在引擎中寻找有什么值得调整的地方,但卡拉做得很完美。

“克里斯?”身处车身修理厂的叮当声和噼啪声中的布莱恩特喊道,“克里斯,你在哪儿?”

“这里。”

他听见一阵磕磕绊绊的脚步声、金属磕碰声和咒骂声。克里斯忍住笑,不再看那份简介。十秒钟后,布莱恩特出现在萨博掀开的引擎盖前,胳膊上挂着许多外卖盒,嘴里还塞了一大块印度烤馕。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克里斯对面的一堆废轮胎上,把吃的东西摆出来。他从嘴里拿开那块烤馕,对着两盒外卖比画了一下。

“这两盒是你的。一盒是餐包夹洋葱蔬菜咖喱,还有一盒是羊肉扁豆咖喱,这是芒果酸辣酱。马钦去哪儿了?”

克里斯耸了耸肩,“大概去厕所了吧?他看起来便秘很严重。”

“呐,马钦看起来一直这样,他有点肛门克制①。”

一道阴影落在食物盒上,布莱恩特抬头看了眼,又咬了一口烤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尼克,你的香料烤肉在那里,还有米饭。给你勺子。”

马钦警惕地看了克里斯一眼,坐了下来。

“多谢,迈克尔。”

三个人安静地坐了会儿,只有咀嚼的声音。布莱恩特狼吞虎咽,第一个吃完,朝剩下两个人扫了眼。

“许个愿吧。”

“为什么?我又不准备死。”马钦看着克里斯,“你呢?”

克里斯耸耸肩,擦了擦手指,依然嚼个不停。

“我来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

布莱恩特咳嗽着笑出声来。马钦也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珍贵微笑。“非常好,有幽默感是件很棒的事。我听说在哈米特·麦考尔的人都很有幽默感,这肯定让失败也变得容易接受了。”

“是啊。”克里斯报以柔和的微笑,故意学着马钦的说法方式,“也能让胜利的感觉变得更加美妙,你应该试试。”

马钦的表情紧绷起来。他的眼镜在头顶弧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你觉得我说话的方式很有趣?”

“没那么有意思。”克里斯继续模仿着。

“嘿,你们两个,”布莱恩特抗议道,“拜托。”

“你知道的,克里斯,”马钦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右手,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把它化作拳头。“我不会下棋。严格说来,什么游戏都不玩。噢,我知道你喜欢比喻、游戏、幽默,以及所有回避对峙的妙方。”

他把叉子丢进克里斯那盒慢慢变凉的酱汁里。

“但明天就是正面对决了。你既不能一笑置之,也不能把它变成一场游戏。御杖·琼斯不会和你下棋。她会赌上一切来撞你,又快又狠。”

他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猛地合掌,双眼透过眼镜上那块长方形的屏幕狠狠盯着克里斯。

“上路后可没时间给你考虑下一步,你必须预测未来。”他打了个响指,“然后做出反应。仅此而已。”

克里斯点了点头,低头看了会儿自己的食物。然后猛地伸出手,把马钦的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扯下来。

“我想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他轻快地说。

“克里斯。”迈克·布莱恩特的声音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马钦明显没有什么视力问题,但没了眼镜以后,他的面相远不及戴眼镜时那么凶猛。那张终日紧绷、戒备森严的脸现在看来只是瘦削罢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得粗重,语速也放缓了,只是没了底气。

“迈克尔,我觉得我不想和这个小丑一起开车。”

克里斯伸出手,用天真的声音说道:“你想拿回眼镜吗?”

奇怪的是,这回打响指的人是布莱恩特。

“好了,你们两个家伙也该闹够了。尼克,这事是你挑起的,所以别他妈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还有你,克里斯,把眼镜还给他。老天啊,我这次得带着两个孩子和中村对抗吗?”

“迈克尔,我现在不想——”

“不,尼克,你压根没有想,你张嘴说话前就他妈没过脑子。露易丝让我带队,如果她找的是你,那你大可自己选人,但在那之前,你给我乖乖听话,把嘴闭上。”

他们三人围成的小圈突然安静下来。在他们身后,两名检查萨博的机械师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们。尼克·马钦压下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拿回眼镜,走开了。

布莱恩特用手戳了一会儿食物的盒子,最后他向上望去,遇上了克里斯的目光。

“别太在意,明早他就会平静下来。”他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我觉得国际象棋带来的反应好像有点出乎意料。象征性的冲突并没不像你说的那样在这里大受欢迎。”

“什么,不玩游戏了?拜托,这还是你拉我玩的。”

“他们玩其他游戏。据我所知,有些肖恩公司的人在网上参加了一个叫阿尔法网联盟的东西,差不多是这样。但是国际象棋,”布莱恩特摇了摇头,“哥们,一点也不酷。马钦不是第一个提到这点的人,我也不觉得它会流行。”

克里斯从外卖盒里拿起一只夹了洋葱蔬菜咖喱的餐包,条件反射地咬了一口。“是啊,在你挑战别人的世界观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对自我进行评估和审视,大多数人并不喜欢像那样费力思考。”

布莱恩特努力挤出干巴巴的笑声,听起来倒是轻松了不少。

“没错,我也属于这类,不过马钦的头脑还是应该更清楚些。下次你不许再像这样挑事了。”

“明天会很血腥吧?”

“你听说过琼斯的事吗?”

“我和整个西方世界都听说过。”

布莱恩特看着他,“这就是你的回答?”

“这个嘛,”克里斯把吃剩一半的餐包丢回餐盒,“我一直在想这次的奖金为什么那么高。”

“那你明天就把心思好好放在那份奖金上。”布莱恩特笑道,他的好兴致又回来了一些,“万事顺利。等着瞧吧,这笔钱来得可容易了。”

至高政权的车迎面撞上中央分隔带的路障,车身轻盈地在空中翻滚了几周,然后仰面摔在地上,轮胎兀自转动不休。困在车内的一个人影也摔断了,耷拉下来。克里斯本来还以为自己会和对手缠斗不休。从那辆车的残骸身边驶过时,眼前的情形让他不由得欢呼起来,狠狠朝车顶来了一拳。

“至高政權,多谢了,祝你们晚安!”

“太棒了。”对讲机里传来迈克·布莱恩特的声音,“现在恢复队形,跟紧点。这些车的外表还挺新,我看,这说明中村的人不在这片区域。”

“遵命。”尼克·马钦利落地说。克里斯不屑地笑着,向上翻了翻眼睛,一言不发地把车驶到迈克的车后。

在他们身后,至高政权车队的残骸散落在长达三公里的赛道上,好像一个刚萌发反社会人格的孩子丢弃的玩具。其中两辆起了火。

“遵命。”

克里斯不是唯一一个嘲笑马钦那副战斗机飞行员派头的人。在前方三十公里等着的御杖·琼斯听见收音机里突然传来的声音,也难以置信地笑起来。她抓住开着的车门边缘,把自己挂在三菱海岸线①外。刮起的大风吹拂着她花了两百美元找卡尔·曼恩②修剪的滚钉发型。

噢,太棒了。

锯齿状的头发下是一张海报人物般完美的脸,上个月刚在墨西哥太平洋地区的海岸上晒成褐色,凸显出了她的日本血统。为了保持中村的对决传统,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轰木大介套装,看起来相当正式,为开车做出的唯一让步就是选了条仔细剪裁的喇叭形开叉短裙。她的脚上穿了一双平底皮靴,锃亮的黑色丝袜紧紧包裹着双腿。

“御杖,你看起来不错啊。”

她探头向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视线越过车身长长的凹槽,可以看见她同事的三菱陆地巡洋舰,车型比她的海岸线更加短钝。那些车以精确的角度排列着,停在环形交叉路口不断延伸的弧线上。两名中村车队的成员在光滑的黑色引擎盖斜面上把可卡因的粉末排成条。其中一人向她挥手示意。

琼斯拉长了脸,转身向高架高速公路另一侧的护栏走去。高架外是一片交错攀升的山嘴,植被覆盖的表面零零星星透出花岗岩山体,挡住了大约五公里以外的路面。中村的第四名车队成员背对栏杆,正在检查他的维克斯-卡特肩扛式导弹发射器。琼斯穿过马路,踢了踢他的脚。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透过浓密的胡子朝她一笑。

“准备好了,炸翻他们。”那人说话带着加州口音。他和琼斯一样,都操着一口美国西海岸的英语,早在几年前他们就相互认识了。他朝另外两个正在嗨的人点了点头,“你不介意?”

琼恩耸了耸肩,“能成功就行。纽约部门的人说,我们在这附近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就是这样。我觉得他们应该心里有数。”

“他们是应该有,”导弹专家把他的武器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他站着的时候简直像个巨人,完全挡住了琼斯娇小的身形。“你有什么安排?”

“至高政权已经出局了。”琼恩靠在赛道的栏杆上说道,“和我们预计的一样,肖恩替我们把这些脏活做了,我们只需要解决他们就行。”

导弹专家靠在她身边。“你确定这个计划能起作用?”

“在丹佛的时候不是很有效吗?”

“但这策略在丹佛的时候还是第一次用。”

“这个策略在大西洋的这侧也是第一次用。除非美国贸易和经济组织推翻了之前的决策,否则媒体根本没法报道这些。”琼恩冷冷地微笑道,“我们在政府的联络小组和我确认了,这些规定在今年始终有效。所以直到明年春天,才会出现那事儿的相关报道。这些家伙不会知道击中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但这么做可能不合法吧。”

“不。”她似乎陶醉在下方道路靠南边的景致之中,“我让法务部门尽可能详细地调查过了。目前还没有针对在移动的车辆上抛射远程武器的指控,只要不用这种武器造成实质性的破坏就行。我们就像在科罗拉多州时那样,继续钻那个空子。”

琼斯那辆海岸线战车大开的车门里又传出收音机吱嘎作响的声音。他们静候多时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收音机仿佛正在紧张地捕捉并解码那个被干扰的频段。接着,肖恩的队伍驶过了一些高架后方上坡地段的地形障碍,收音机传出的音量骤增,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御杖·琼斯打起了精神。

“马特,快点把东西准备好,演出就要开始了。”

肖恩三人组绕过最后一个山嘴的遮挡,迈克·布莱恩特看见了前方的环形交叉高架路口,稍稍放慢了车速。

“当心前面的高架,”他从容地说,“开过去的时候留意周围的情况。保持警惕。”

御杖·琼斯在北侧的匝道上听见了他说的话,笑着戴上驾驶眼镜。她在后视镜里看见马特扛着维克斯-卡特发射器,摆好了发射的姿势。她松开手刹,三菱冲过了路肩。

导弹飞向空中,在身后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蒸汽轨迹。

肖恩的小队刚驶上高架,布莱恩特就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一条浓重的烟柱伴随着一声巨响从前方的山坡上升起,还传来模糊不清的爆炸声。

“看见那个了吗?”他再次轻踩刹车,一脸困惑,“前面的人肯定碰上了什么麻烦。”

“我不知道,迈克,”克里斯的声音在车内回荡,“惹上了什么人的麻烦?这周的新闻里都是这次竞标的消息。如非必要,没人会来。”

“或许御杖小队里有辆车的燃油供应系统爆炸了?”马钦猜测道。

“大概吧。”克里斯的语气就像在说:这个想法真够蠢的。不过他们正在并肩作战,所以马钦和他都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我还是不觉得,向右!!!向右!!!”

喊声出现得太迟了。他们已经开到了高架下,驶上进入高架的匝道。左侧草丛里突然冲出几辆光滑的黑色赛车,就像突破防御墙的突击队员。中村车队为首的那辆车以疯狂的速度冲上高架,车身甚至弹了起来,然后狠狠撞上迈克·布莱恩特的宝马。

“操!”

布莱恩特竭力稳住方向盘,但太晚了。中村的第二辆车早已堵死了他的退路,并向他的右侧开去。两辆三菱陆地巡洋舰把他夹在中间,发出长长的金属刮擦声。布莱恩特瞥见第三辆车超过他驶到了前面,它的车身更长也更低。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徒劳地依靠方向盘和刹车与之抗争。但中村的两辆车把他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你们能把这两个该死的家伙从我边上弄走吗。”布莱恩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但脸上早已布满汗珠。他试图挣脱束缚的每个动作都被对方巧妙化解。“他们就要和我迎头相撞了。”

侧面传来的冲击力震了布莱恩特一下。

“我他妈也没办法。”克里斯喊道,“迈克,他们咬得太紧了。你只能急刹车。”

“克里斯,你心里清楚,车失去动力就完了。”

“不,迈克,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才是真的完了。”马钦清脆的声音很冷静,听起来几乎有点阴柔,“克里斯说的对。先刹车,再提速。”

“这他妈绝对不行。”

车身较低的三菱战车在前方转了个彎,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它逆着高速公路的行驶方向,径直朝着被钳制住的肖恩小队队长冲来。

“尼克,”布莱恩特的声音里带着焦虑,“前面是琼斯,到她那去,看看你能不能把她撞出路面。”

“收到。”布莱恩特的眼角扫见马钦的宝马加速驶离三辆互相钳制的车。他用力快速递长吁一口气,重新适应自己的车速。

“那我呢?”

“克里斯,你在后面保持距离。如果这个方法不行,我就需要你帮忙了。”

布莱恩特看见前方的尼克·马钦飞速朝前面的车冲去,那肯定是御杖·琼斯的车。他的内心涌动一股炽热的希望,拒绝相信摆在他面前冰冷的现实,那就是琼斯不会被阻止。中村的团队用精湛的技术为自己设下了圈套,留给他的只有两个选择:紧急停车,在对决中失去车辆的惯性;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退出这次对决,承认中村在战术上的优势,并努力在接下来的两百公里内赶上他们——

和克里斯对决时的棋盘闪过他的脑海。

象征性的失败。

或者——

三菱向边上猛地一摆,马钦扑了个空,车横在高速公路上熄了火。布莱恩特的脸扭曲起来,把油门踩到底。两辆中村的车轻松地与他并驾齐驱,那辆战车依然继续朝他冲来。

“克里斯,场面可能会很难看,”他咬着牙说,“小心躲开。”

琼斯的搭档担心迎面相撞,决定避开。他们同时撤离布莱恩特身边,动作整齐得就像出自一人之手。布莱恩特看见左侧的车手对他笑着,还伸手与他道别。琼斯的车近在咫尺,收音机发出噼啪的响声,那头的人对他说:

“沙扬娜拉,布莱恩特桑①。”

御杖·琼斯肯定等到最后一刻才猛打方向盘。布莱恩特错误地估计了她的意图,没有变向,琼斯已经让那辆三菱的车尾横在了他面前。宝马全速撞了上去,车的左前侧翼子板飞向空中,布莱恩特的车也随之腾空而起。他大声喊着,这下撞击着实让他晕头转向。欧米茄在空中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然后侧着栽在地上,刮过柏油路面,溅起一阵火星。车身整整滑行了三秒,最后一头冲进路中间的分道带。

琼斯听见了布莱恩特的喊声,但她得先控制住车辆,没有余暇做别的事。那辆三菱也被撞得摇晃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一侧挪了些距离。有那么三秒时间,她手里的方向盘就像有生命一样。但她随后夺回了车辆的控制权,停在一处冒着烟的地方,回头看着她驶来的路。

布莱恩特的宝马侧着冲进了分道带,斜在那里。车的底盘暴露在外,挡风玻璃也碎了,浅淡的春日阳光映出了玻璃上遍布的蛛网状裂纹。布莱恩特暴露在琼斯的视线里,挣扎着想解开安全带,却怎么都脱不了身。琼斯咧嘴一笑,松开手刹,巡洋舰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后滑去。她挂上档,猛地提速,对抗惯性带来的阻力,三菱海岸线的引擎发出尖啸,战车脱缰而出。

迈克·布莱恩特被自己的安全带困在座位上,不停扭动身子,想挣脱束缚。他听见了引擎的声音,胡乱地挥着手,想一探究竟。等他刚刚探出头,勉强能看到车外的情况时,那辆三菱已经近在眼前。

留给他的时间只够尖叫。

“啊,操——”

但那辆陆地巡洋舰从他眼前消失了,颠簸着偏向一边。一辆钛灰色的萨博顶在它身后,吱嘎作响。两辆车的引擎都蛮横地挂着低速挡,互相低声咆哮,还有刺耳的金属挤压声。

“克里斯?”

克里斯的声音飘进颠倒的车身里,他的回答很简洁。

“马上回来。”

克里斯扯下了琼斯那辆车的翼子板,让它的后轮暴露出来。琼斯在瞬间涌起的狂怒中放弃了英语,用日语尖叫着咒骂起来。但克里斯已经从她身边驶走,匆忙地对着麦克风喊道:

“马钦,你在哪里?”

“前面。”他的声音稍显慌乱,“这两个混蛋跟在我身后。我觉得他们打算像锁住迈克那样锁住我。”

“我来了。”

几秒后,克里斯看见了琼斯的两名搭档。他们一会儿驶在马钦的宝马后面,一会儿又到了他的側面,好像在跳一支螺旋旋转的舞蹈。他看见左手边的那辆车溜了进来,轻轻擦过马钦的车尾。马钦迅速躲向一边,另一辆三菱却从后面撞向他。完美的团队合作,留给克里斯的反应时间极短。肖恩的那群年轻杀手或许可以学两招,但也可能永远都学不会。克里斯瞄上了左边的那辆车,全速撞去,连他的牙龈都能感觉到这下冲击。

“就是这样。”他嘟哝道。

中村的车试图抽身,但马力不足。克里斯在两车之间腾出一只手的宽度,然后把油门踩到底,再次撞了上去。这一次,琼斯的搭档试图右撤,克里斯也跟上他的动作。他又在两车间腾出足够的宽度,当中村的车手转向左侧时,他没有阻挠,而是顺势而为,顶着它,迫使它一直向前。萨博的车身再次一震,克里斯卡住了对方的挡泥板,让那辆车冲向左侧路肩边上的一排草坡。

这事本来可以做得更好,比如说在单向车道的另一边就把它撞下去。但现在这结果也能接受。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角一闪而过,是辆漆面锃亮的黑色中村赛车。另一名搭档出手援助他的同伴。克里斯抑制住放过眼前的猎物、转而面对新威胁的冲动。他的声音在麦克风里显得尤为沙哑。

“马钦,把这个混蛋解决掉,没问题吧?”

“小事一桩。”

暗蓝色的宝马立刻就位,挤占着那辆亮黑色三菱的位置。中村的车手飞也似的逃走,两辆车一起消失在克里斯的视野中。于是他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一心盘算如何干掉前面的家伙。

车轮驶过路肩上成排的猫眼①,发出一阵轰隆声。琼斯的搭档靠近内倾斜坡时,终于慌乱地踩下刹车,但为时已晚。克里斯猛地把萨博的变速杆打到超速挡,他的对手直接被推上了五十度陡的斜坡。等那辆车完全离开路面后,他立刻狠狠地把车刹住,接着迅速后撤。那辆车没了萨博的推力,加上驾驶员自己死死踩住刹车,车滑回了草地上。车子带着多余的动能坠向路面,跌跌撞撞地翻过三车道的路面,冲向防撞护栏。

那辆三菱爆炸了。

“额外奖励,”克里斯这话没有特地对谁说。然后,他让自己的萨博来了个U型急转弯,随后立刻刹住。

他在高速公路前方一公里处见到了自己期待的景象。御杖·琼斯的战车向他直冲过来,那块翼子板拖在地上,好像一头咬着猎物的鲨鱼。克里斯把萨博换到启动挡,飞速旋转的后轮摩擦路面发出尖啸,好像在拼命寻找猎物,并且终于有所收获。萨博向前冲去。

琼斯搭档的那辆被撞毁的三菱燃着暗橙色的火光,颜色犹如蛋黄,车身翻腾着滚滚浓烟。他的萨博冲过残骸,沿着斜坡向着对决开始时的高架俯冲。他冲向中村的车,随着距离的缩短,引擎发出的饥饿的咆哮声也慢慢减弱。那辆车在他的挡风玻璃中越变越大,他甚至有时间留意到那辆车上遍布的刮痕,留意青灰色的云是如何胡乱地散布在空中,好似被涂抹上去的一般,甚至还能留意到一阵狂风吹倒了右侧路堤上的草——

琼斯在最后时刻把车向左打,护住被扯开的翼子板。这一切皆如他所料。他毫不留情,准确撞向她的右后方。萨博的中空装甲咬住了三菱,在后胎上方扯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克里斯踩下刹车,再以较低的车速从容地把车掉了个头。琼斯开始逃窜,但还未开出五百米,他就已经紧追了上去。

那辆三菱仿佛瘸了腿,磕磕绊绊地开着,车速连一百公里都不到。克里斯与她并行,然后朝那辆车瞥了眼。偏振玻璃挡住了琼斯的身影。

结束这一切。

他车头一偏,让前轮挡泥板的前缘咬住三菱暴露在外的后胎,然后刹车。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操作。轮胎被扯出一道口子,闷声炸开。他感觉自己的前挡泥板有半块被冲击产生的力道震了下来,但剩下的部分还顽强地挂在那里。

操!卡拉,真有你的!

那辆三菱海岸线陡然向前冲,但车轮开始打滑。克里斯等对方飘到他的前方,踩下踏板,轰鸣的引擎让车一头撞向三菱的车尾。琼斯的轮胎依然没能抓住路面,颠簸着被推向一侧。克里斯把车向后倒,打了个弯,再次朝着三菱海岸线凹陷的地方冲去。驾驶员那侧的车门向内凹陷,御杖·琼斯现在败局已定。中村的战车在地上滑出8字形,冲向赛道的内侧斜坡,金属挤压的声音清晰可闻。

克里斯驾驶着萨博。车子破开因为轮胎摩擦而在柏油路上腾起的浓烟,轻快地驶过琼斯车辆的残骸,然后嘎吱作响地停下来。他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情况,没有在道路的两头看到其他车。于是他把车向后倒,小心地看着后面,检查自己的成果。

“克里斯?”布莱恩特失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嘿,迈克,我在。”奇怪的平静又回来了,天空和被风吹过的草地抚慰着他的意识,就像拇指按在眼球上①。他用稍稍有些麻木的双唇说出了情况报告。“我干掉了一名御杖的搭档,他的车爆炸着火了,马钦应该把另一个家伙也干掉了。你没事吧?”

“要是有人能切开这堆该死的破烂把我救出来就没事。琼斯呢?”

他盯着那辆变成残骸的战车,光洁的车身被撕出了几道口子,有些地方被撞得皱成一团。轮胎那侧矮了一截,車胎滚落到别处。烟雾般的蒸汽从裂开的散热格栅里袅袅升起,然后被风抹去。在这片平静中,琼斯似乎想把驾驶员那侧的车门踢开,但扭曲变形的金属只是颤了几下,没有移动。

结束这一切。

“琼斯出局了。”他说。

迈克的欢呼伴着静电的噼啪声和大量杂音传了过来。克里斯握住变速杆,这个动作让他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吃了太多甜食后的反应。但手在碰到变速杆的瞬间,他突然对整件事都涌起了一阵轻微的厌恶感。

那就结束这一切!

把她烤成焦炭。他内心深处好似有一眼泥浆喷泉,这个念头突然从里面喷涌而出,接着像爪子一样紧紧地抓着他。开始还只是瞬间的不适,后来却占据了他的全身。这个黏人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打转,如同乘坐过山车般的强烈战栗感让他兴奋起来。撞向油箱,烤死那个婊子。快去!如果油箱破了但是没着火,你可以走近了把她点着。就像——

他摇了摇头,打了个寒战,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万一他撞上油箱引起爆炸——

这事几乎从来不会发生。

脑海中的那眼泥浆喷泉冒出的想法越来越大声,他听见自己大声对这个想法说“这太冒险了”,它传入耳中时听上去犹如哀诉。克里斯的脸上满是痛苦,他再次倒车。或许干脆点儿更好——

他又向后倒了二十米,把萨博的车头对准三菱的残骸,把油门平稳地踩到底。萨博冲过这段路,重重地撞向驾驶座那侧的车门。金属皱成一团,三菱在避震弹簧的支撑下摇晃起来。车门上的玻璃碎成了万千颗粒。他向后倒车,仔细观察对方是否还有动静。

再来一次!了结她!

她已经被我了结了。

手握涅墨西斯的休伊特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去把他们的塑料卡带回来。

他还听见自己两个月前在肖恩会议室里说话的声音。

没人喜欢模棱两可的状态。

是啊,现在就他妈的是模棱两可的状态,克里斯,所以你要么去点火,要么就掏出你口袋里的枪,现在就去把琼斯那张该死的塑料卡拿过来。

“克里斯,你没事吧?”布莱恩特声音满是关切。他的声音打破了通信线路上不详的寂静,克里斯回答前沉默的每一秒都如同针扎。

“没事,我很好。”他打开门锁,推开车门。不知怎么,涅墨西斯早已躺在了他的手里。“马上回来。”

他爬出车,谨慎地向三菱走去,举着枪的手臂微微颤抖。对方的引擎依然冒着滚滚蒸汽,发出嘶嘶的声音,但是没有汽油的味道。这辆车的供油系统虽然和大多数三菱战车一样,是它们的弱点,但这次显然逃过了一劫。

克里斯在离破碎的偏振车窗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透过涅墨西斯的准星朝车厢看去。御杖·琼斯躺在那里,依然被困在驾驶座上,满脸血污,右臂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一侧。她意识尚存,当克里斯浅浅的阴影落在车窗玻璃上时,她抬头看去。鲜血流进了她的右眼,糊住了眼睑,但另一只眼里却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她举起左手,挡在自己被困的身前,无望地做着遮挡的姿势。

结束这一切!

克里斯用一只手挡住面颊,把涅墨西斯的枪口举向琼斯的脸。

没人喜欢模棱两可的状态。

空中布满青灰色的阴云,枪声在天际漠然回荡。飞溅到他手指上的血尚带余温。

第十三章

“那么,你是否觉得这次竞标过分血腥呢?”

克里斯化了妆,脸绷得紧紧的。演播室的光线太强,让他的眼睛有些疼痛。坐在他边上的布莱恩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他的脑袋呈一个角度向后仰着,稍稍旋转着椅子。

“丽兹,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接着他停顿了一下,纯粹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的烂把戏。这个血腥的问题是商业新闻节目在竞标后采访的惯例,布莱恩特差不多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来思考该如何回答。

丽兹·琳肖在一边等着。她交叉起晒成褐色的长腿,在穿着短裙的大腿上调整着数据下载的剪贴板。克里斯向布莱恩特所处的演播室正中偏左的地方望去,可以看到写字板的液晶屏上全是句子。那是演播控制室给丽兹·琳肖的下一组提示词。

从克里斯坐着的地方望去,还能透过丽兹那件丝质衬衫的领口瞥见她的左乳挤出的深沟。他不自然地把视线移开,布莱恩特正好开始他的发言。

“事实上,丽兹,任何竞争性的招标活动注定都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冲突。如果没有竞争,我们现有的市场精神就有可能消失。在规模如此巨大的竞标活动中,各方都要全力以赴。不幸的是,这必然意味着流血。但这正是竞标该有的样子。”

丽兹·琳肖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语气。“本就该鲜血淋漓?你是说人们其实期待着杀戮行为的出现?”

“不是期待,”布莱恩特挂着一副校长式的微笑,大概是从诺特利那儿学来的。边上的露易丝·休伊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是认为。柬埔寨的局势很极端,他们不是那些经济理论模型的一部分。为了决定国家的未来,他们正处于一种非生即死的挣扎中。而肖恩公司刚刚被选为柬埔寨的投资者。我们应当为这些人注资,并且提供建议。或许得再补充一点,还需要从他们的国民生产总值中获得一笔可观的数目作为回报。好了,假如你是一名柬埔寨公民,你更想要哪类人来担任高管?是一名西装革履、知道如何用电脑处理金融模型的理论经济学家,宣称自己可以在半个世界之外的地方定义你们实际的生存状况,还是一名为了赢得与你共事的机会赌上自己性命的勇士?”

“你称自己为勇士。”丽兹·琳肖做了个优雅的手势,或许可以被理解为接受了他的说法。“今晚在泰比特中心的团队显然证明了你们在这方面的能力。好吧,不过这么做真的会让你们成为最适合这个岗位的经济学家吗?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非得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吗?”

“我想说的是,一名以身作则的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手上注定会沾染鲜血,否则他就是个不称职的人。这一切随市场而生,必然要求人们做出這样的抉择。这很艰难,关乎生与死。我们必须做出抉择,而且还要做得足够出色。我们必须下定决心,让一切各归其位。今天我们沾在手上的血正是那些意志薄弱的同僚的血,这很说明了一些问题。而对你,丽兹,对我们的观众,对我们大多数的柬埔寨客户而言,这些血表明,我们在面对艰难的决定时不会逃避。”

“克里斯,你对此有什么看法?”丽兹·琳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他,“你今天解决掉了御杖·琼斯,那么,你认为中村的团队缺少了什么,才让你占据了优势?”

克里斯眨了眨眼,他走神了。

“我觉得,呃,他们做得很出色,但是……”他急匆匆地在早些时候和节目制作人一起敲定的问题列表中翻找答案,“但是,呃,他们作为一个团队,在处理应急问题上似乎没有太多灵活性。他们布下的陷阱被人触发,但结果却未能如愿,这种时候,他们的应对手段有些呆板。”

“那么,克里斯,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和中村交手?”

“没错。呃,这个嘛,如果不算小规模冲突的话,是的。”克里斯终于组织起了思路,“我在哈米特·麦考尔工作的时候,在联合企业竞标中和中村的初级高管交手过两次。不过和这次完全不同。在联合企业竞标中,人们往往会互相妨碍。他们通常没有经过长期磨合,所以很容易打破团队之间的配合。但这一次不是这样。”

“没错。”她冲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有没有在某个瞬间担心过肖恩会输给中村?”

休伊特坐直了身子,怒气冲冲。

“我觉得我们不可能输掉。”布莱恩特说。

“没错,但是迈克,对决的大部分时间,你都困在残骸里。”琳肖的声音中稍稍透出一点尖酸刻薄的意味,“克里斯,你才是真正击败琼斯的人。这当中是否有过什么决定性的瞬间?”

“我——”克里斯瞥了一眼布莱恩特,后者脸上挂着的微笑几乎难以察觉。那个大个子极其勉强地耸了耸肩,他身后的休伊特的脸就像一块花岗岩。“我认为他们运用的导弹策略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恰如他们的计划。陪审团依然在争论这一策略是否违法。但真的与中村交手以后,我们并不觉得有多么棘手。”

“我明白了。”丽兹·琳肖身子前倾,“克里斯,对你来说,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对吗?成为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英雄,而且还是在你来到这里后不久。你的心情肯定无比激动。”

“呃,没错。”他耸了耸肩,“这是我的工作。”

“你享受这份工作吗?”

克里斯想到了休伊特的凝视,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丽兹,如果我不喜欢这份工作,这会儿就不会站在他们边上了。”

“这是当然。”丽兹·琳肖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随即将注意力转到休伊特身上,“露易丝,现在我想问问你。作为这一切的幕后功臣,你对你们团队的表现有何看法?”

休伊特开始言不由衷地说起观众爱听的陈词滥调,克里斯又开始放空自己了。

“这是在搞什么?”

克里斯坐在泰比特中心的酒店吧台边,面对着杯中的威士忌,向身边的布莱恩特抛出这个问题。窗外,被风裹挟的雨滴无力地打在巨大的玻璃上,更远处是潮湿漆黑的山峦。在这以前,马钦改变了主意,提前告辞离开,准备明天再闪亮登场。他显然对克里斯在丽兹·琳肖的晚间特别节目中出任嘉宾很不满。竞标结束后的报道通常只邀请团队领袖和部门主管,但当人们切开宝马的残骸把布莱恩特救出来后,他一直在夸耀克里斯的表现,对马钦的功劳显然故意避而不提。

“采访?”布莱恩特疲惫地朝他一笑,“好吧,不如这么说,我现在已经不再是琳肖女士的最爱了。”

克里斯皱起眉,他的神经还被决斗搞得紧张兮兮的,试图集中注意力时总是走神。但他的大脑向他倾倒了大量回忆,好像想补偿自己在其他领域的糟糕表现。他的回忆几乎能做到分毫不差:第一天驾车去肖恩就任新工作时的情形清晰可辨,丽兹·琳肖透过电台说的那些话好像他耳边的一盘录音磁带:有个匿名挑战者此前声称要挑战肖恩联合公司的迈克·布莱恩特,但环城高速上一直没有动静。迈克,我不知道你现在开到哪里了,但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请记住,我们迫切地想从你这里得到些消息。他竭力回忆季度评估派对上布莱恩特和琳肖的肢体语言,但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之下,记忆实在信不过。

“你们两个是不是,呃……”

布莱恩特露齿一笑,灌下大半杯威士忌。“如果你那个含义微妙的呃代表的意思是操,那你猜得没错。我们是做过了。”

克里斯僵坐在那里,想起了苏琦。

布莱恩特好像能读取他的想法,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这就像抓痒。她喜欢从车手身上获得快感,和有些人喜欢从意大利拍的全息色情片中获得快感一样。我们的关系大概是在苏琦,你懂的,不能做爱的时候开始的。就在爱丽安娜刚出生那会儿。”他耸了耸肩,“我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酒吧音响放着一支旋律优美但平淡无味的曲子,克里斯努力想找个合适的问题来填补对话的间隙。

“这段关系持续了多久?”

“这个嘛,”布莱恩特转向他,放松下来,“最早那时候,大概持续了八个月吧。克里斯,我告诉你,她那时简直欲火焚身。我也一样。她那段时间在做一系列关于冲突投资的深度调查,顺带为那本书做准备。你大概也知道,叫《新时代的急速勇者》。我们见了很多次,没人起疑心。她一般是找我做些相关采访,结束后我们就關掉摄像机,随便找个带锁的房门,像兔子那样疯狂做爱。那之前,我光是在摄像机前和她谈话都会硬。系列调查结束后,我们每周还在城市的各个酒店或者车里干上两三次。她真的喜欢车震。后来,我们之间的激情稍稍冷却,变成每周一次,有时甚至一次也不保。那时苏琦也能做爱了,所以这有点像竞争。你知道,我的确想苏琦了,所以和这位海报女郎之间的风流韵事也慢慢淡了。有那么六个月,我和丽兹甚至都没有见面。”他又笑了起来,“然后她打了一场,怎么说,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有天晚上,她在所有人都下班后约我去演播室。一开始我不打算去,不过心里有点好奇。你应该懂这种感觉。妈的,还好我去了。”布莱恩特靠得更近了些,脸上依然带着笑。“那天我们在采访室里大干了一场,她用演播室里的某台大型摄像机把整个做爱过程都拍了下来,还他妈把那张性爱光盘寄到了我的公司。你敢信吗?我的意思是,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录像了,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同意。随后某一天,这张十号演播室的光盘突然间出现在我的桌上,上面还写着以志纪念。”

“天啊。”

布莱恩特点了点头,“我起初以为她准备把这张光盘寄给苏琦。事实上,我开始还以为在我拿到我的那份拷贝之前,她已经这么做了。不过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只是问我觉得怎么样,想不想再来一次。所以过去的六个月,我们又变成了每月做几次。现在还是和以前一样刺激。”

“那苏琦呢?”

“她不知道。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你可能以为我回到苏琦身边后身体太累,没法重振雄风。事实却恰恰相反。我和丽兹做完回家后,甚至比一周没做爱更加性致勃勃。这他妈都是因为那张光盘。妈的。它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个色情明星。”

“那现在的问题出在哪儿?”

“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上周约炮时大吵了一架。”布莱恩特的视线飘到酒吧的角落里。因为肉欲而容光焕发的脸色慢慢黯淡下去。他看起来不太愿意继续往下说。

“怎么了?”

布莱恩特叹了口气,“啊,我操。克里斯,你觉得我那天晚上在福克兰开枪打死那几个天杀的强盗究竟是对是错?”

“呃,当然没错。”克里斯刚开口就停了下来,“我是说——”

“看吧,我也这么想。”

“他们——”

“肯定会把我们干掉,对吧?”

克里斯比了个手势,“呃,没错。”

“对啊,我就是这么说的,苏琦也是这么说的。联合警备队讯问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他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不买账?”

布莱恩特瞥了他一眼,“她能买什么账?我把真相告诉她了。”

“砍刀那段呢?”

“砍刀?撬棍?这他妈有个屁的区别?我甚至都忘了我告诉她的时候说的是哪个版本。”布莱恩特又喝了几口威士忌,把玻璃杯推到一边。“无所谓了。她说我他妈就是头野兽。你听到了吗。我,我成了野兽。她倒是不介意那些拿着撬棍的混蛋,却说我他妈是头野兽。你懂吗?”

克里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把卡拉的声音赶出脑袋。“她那时又不在现场。”

“你说的没错,她是不在。”布莱恩特阴沉地看着吧台后的酒瓶,“去他妈的记者。”

克里斯打了个响指,身穿制服的酒保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布莱恩特没有看他。克里斯指了指他们的杯子。

“给我们倒满。”

瓶口潺潺而下的细流反射着吧台的灯光。

“明天还有活儿要做。”布莱恩特阴郁地说,“你迟早会明白,马钦说的没错。他们正式签合同之前,想让我们起草他妈的二十五次。那个来自DTC信托公司的本提克,我知道那个畜生,他想让报告里的每个‘我都带上双引号,免得他的宝贝部长被人问到关于平民伤亡,或者诸如此类的尴尬问题。”

“明天再操心这些吧。”克里斯举起酒杯,“来,为小规模战争干杯。”

“是啊,为小规模战争干杯。”

玻璃杯在两人中间碰撞,发出脆响。布莱恩特一口喝干威士忌,示意酒保再续一杯,然后看着酒慢慢溢满杯中。

“我是头野兽,”他的呢喃自语饱含苦涩的怀疑,“我他妈是头野兽。”

他们猛喝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才意识到不管喝多少都不能把布莱恩特从突然深陷的忧郁泥潭中解救出来。克里斯架着他的朋友走进电梯,沿着走廊回到他的房间,让布莱恩特倚在墙边翻找钥匙。一进房间,他就把迈克拖上那张干净的特大号床,蹲下身来替他解鞋带。布莱恩特很快鼾声大作。克里斯脱掉迈克的鞋子,连脚带身子搬到床上。

克里斯弯腰去解他的领带时,他动了一下。

“丽兹?”他睡眼惺忪地问。

“做梦吧。”克里斯松开他的领带结。

“噢。”布莱恩特抬起头,努力集中精神,“克里斯,你想都别想,哥们。想都别想。”

“我没那个想法。”克里斯解开领带,用力一扯,把它从布莱恩特的脖子上抽出来。

“这就对了。”布莱恩特的脑袋又摔回床上,他的眼球懒洋洋地向上翻去,然后闭上眼睛,“克里斯,你是个好人。你就是这样的。你真他妈……是个好人。”

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克里斯让他一个人打着呼噜,悄悄地离开了客房,像小偷那样溜进自己的房里。

豪华轿车里安静极了。雷暴带来的倾盆大雨慢慢减弱,成了连绵不断的小雨,在车窗上留下道道水痕,但不再如鼓点般敲击车顶。这辆车的劳斯莱斯引擎发出的声音比轮胎飞速驶过潮湿的柏油路面还要轻。最响的声音来自车厢后面露易丝·休伊特那台笔记本电脑处理数据时发出的吱喳声。

休伊特的手灵巧地在面板上操作着,地图和图表出现又消失。随着新的潜在因素的加入,对柬埔寨冲突的预测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如果作物歉收会如何?如果遭受台风会如何?如果新加坡联邦政府与之断绝外交关系又该如何?布莱恩特的初步工作的确建立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模型,但休伊特相信自己应该时刻监督下属,让他们寻找潜在的缺陷,直到缺陷都显现出来。这不过是一场针对基本安全情况的演习。好比你要熟悉一种合金,只有知道它会在什么情况下折断,才能更深入地了解这种材料。

缩在车座一角的电话响了起来,像一只长着红色眼睛、对着她呜呜叫唤的猫。她关掉电话的视频选项,拿起听筒,眼睛依然盯着新加坡联邦政府的一举一动。

“怎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噼啪响起。她笑了。

“我在去爱丁堡的路上,怎么了?”

噼啪噼啪。

“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八点钟我要和一个客户在霍华德餐厅共进早餐,在那之前,所有的合同都得仔细过一遍。”

噼啪噼啪,沉默。休伊特笑得更灿烂了。

“噢,你真这么想?那么抱歉,你要失望了。我不会就为了这点事千里迢迢跑过来。哪怕你的样子很对我的胃口。”

电话又噼啪了几声。休伊特叹了口气,目光移向车顶。她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

“没错,媒体曝光的确有不小的影响力。不过你要记住,有我在这里坐镇。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担心这件事。”

传入耳中的声音变得愈加焦躁。休伊特本来还算温和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她坐直了身子。

“好吧,听着。既然你刚才让我担心福克纳了,那你就别管他。”随后突然传来一句尖锐的问询,持续不断的噼啪声停了下来。

“是的,我知道。我那时在那里,你还记得吗?说真的,这不算什么大惊喜。听着,这最多算是个诡计罢了。”

沉默,噼啪。对方仍然满腹狐疑。

“没错,我会的。”

沉默,提问。

“他们付钱给我就是为了这个。我现在还没拿到细节,不过这应该花不了太多功夫。”

噼啪,噼啪,噼啪。

“迈克·布莱恩特会听吩咐行事。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你要记住这点。这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后天回伦敦,可以等那时再见面商讨。”

沉闷的噼啪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休伊特挂掉电话。昏暗静默的车内,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看够了吗?”

埃里克·奈奎斯特站起来,把开裂的遥控器凑近屏幕。红色的指示灯微弱地闪了几下,但在中村车队残骸的航拍画面上,节目制作人员的名单依然在往下滚动。埃里克终于放弃了。他放下没用的遥控器,动手关掉待机的蓝色屏幕,转身在电视关掉后残存的荧光中看着他的女儿。卡拉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玻璃杯,盯着图像之前出现的地方。

“风头正劲的英雄,”埃里克嘟哝着说,“天哪,真是讽刺。僅仅为了让半个地球之外的新殖民主义获得最大利益就残杀了几个人,事后还他妈被人奉为英雄。”

“爸。”卡拉疲惫地说。

“你听到她说的了。克里斯,这对你来说是个了不起的时刻。你深爱的丈夫坐在那里,满面笑容,活像个摩门教徒①。丽兹,如果是我,不喜欢这份工作,现在就不会站在他们旁边。我的天!”

“他没有别的选择。左边的女人是他的老板,从我听到的话来看,她挺讨厌他的。再说他又能做什么?如果他像你希望的那样,不和他们并肩而立,那就可能丢掉他的工作。”

“我知道。”埃里克走到桌边,把它当作开放式酒柜,再给自己调了一杯橙汁伏特加。“这些道道我都门儿清。但你知道,有时候你得坚持原则,哪怕它很奇怪。”

“没错,我明白,”卡拉厉声说,惊讶于自己的反应,“你是坚持你所夸耀的原则,可它最后带给你的又是什么?”

“那就让我们看看吧。”埃里克对着倒酒的杯子咧嘴一笑。他先激怒了她,然后又高兴地做出让步,这是他喝酒时最喜欢做的游戏之一。“我被捕了,未经企业传播法的庭审就遭受了监禁。那些所谓的朋友和同事都对我敬而远之,全国所有的新闻编辑都将我拉入黑名单,无法接受信用评级。我失去了工作、家庭和对未来的所有希望。克里斯这样有才干的年轻人肯定无法淡然面对这样的事。不过问题是,他连让这些事发生的想法都没有。”

卡拉违心地微笑了一下。

“你更喜欢那杯吗?”埃里克朝她举起杯子,“就尝一次,试试我刚刚调配的这杯。干杯。”

“干杯。”她勉强啜了一口她那杯不掺水的伏特加。她花了整个新闻报道的时间喝掉了三指高的酒,现在才感到些许暖意。

“爸,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而不是回特罗姆瑟?”

“要我每天在大街上碰到你妈妈?不,还是免了吧。现在生活中的罪恶感就够我受的了。”

“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那里,你心里清楚。”

“好吧,那我就会在她刚结束某场特别成功的新书发布会或者巡回演讲后见到她。”埃里克摇了摇头,“我觉得我的自尊没法承受这样的落差。再说过了这么多年,我在那儿还认识谁呢?”

“好吧,或者你可以搬去奥斯陆,在那里写写专栏。”

“卡拉,我现在就在写。”埃里克指了指墙角的那台破电脑,“看到了吗,它后面有根线,可以直接连到挪威。科技现在能做的事还真是了不起。”

“噢,闭嘴吧。”

“卡拉。”这次他的语调里没有嘲弄的意味,“就算我现在搬回去又能改变什么呢?这里的生活成本并不高。就算警戒区的税占了相当一部分,考虑到我每个月寄出那么多文章,电子邮件的费用算下来也很便宜,基本花不了什么钱。但就算你可以,不,就算我为了省钱,每天走路去奥斯陆的编辑那儿,把稿件交给他。那样省下的钱也得花在冬天穿的袜子上。”

“别那么夸张,那里没有这么冷。”

“我觉得是你忘记了。”

“爸。”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我们今年一月的时候还在那儿呢。”

“噢。”她能从父亲那个粗声粗气的音节中听出这话伤他有多深。他看着她的脸,加重了语气,“去看你妈妈了?”

她摇了摇头,“去的不是时候,我猜她那时在新西兰。不过克里斯带我去了斯德哥尔摩的冬季轮胎展,回程时还游览了松恩峡湾。他从来没去过那里。”

“那还不冷?得了吧,卡拉。或许我现在付不起机票钱,但离我上次离开那里也不是很久。”

“好吧,的确很冷。没错,是很冷。但是,爸,这也太——”她放弃了,不再寻找可以描述这里的形容词,只对着周围的环境做了个手势,“爸,看看这个地方。”

“没错,我知道我有段时间没打扫房间了,但——”

“你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

埃里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向窗边,掀起一面破破烂烂的窗帘。窗外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火光在他站立处上方的天花板上投下一片跳动的阴影。喊声透过薄薄的玻璃传进来。“没错,”他柔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这个吧。城市衰败,好像只有英国人知道如何实现这点。而我这个五十七岁的家伙呢?被困在当中,进退两难。”

她躲开他的目光。

“爸,那里更加文明一些,没人睡在街上——”

“幸好没睡,不然他们会冻死的。”

她没有理会他。“——没人因为负担不了医护费用而死,没有老人穷到付不起暖气费用,没有人天黑之后怕到不敢出门。爸,那里没有黑帮控制的地区,没有全副武装的警用卡车,没有和这里一样的排外心理。”

“听起来你应该把这些事告诉克里斯,而不是对我说。”埃里克灌下一大口酒。这是愤怒的表示,他粗糙的声音带着怒意,在房间里回响。“如果你那么喜欢那里,或许能说服他搬到那里去。不过那里的公路上不能杀人,所以我很难想象你和他应该靠什么维生。”

她退缩了。

他察觉到之后,開始控制自己的情绪。

“卡拉——”

她看着膝盖,一句话也没说。他叹了口气。

“卡拉,我很抱歉。我,我不是有意说这些的。”

“不,你就是故意的。”

“我不是。”他放下酒杯,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卡拉,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只是尽你的本分,勉强度日。我们都一样,就连克里斯也是这样。这些我都清楚。可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些怂恿我回挪威的理由,对你来说也同样有效。你觉得我看着你深陷这样的烦恼,心中又是何种感受?”

这个想法就像一记耳光,把她打醒了。她将父亲的手攥得更紧了。

“爸——”她努力抑住涌出的情绪,重新说道,“爸,事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不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

他笑起来,一手托起她的脸颊。

“你问我是不是为了你才留下来?是不是在用我积攒的钱和影响力来保护你?”

“那就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他站起身。有那么一会儿,她还以为会迎来另一场演讲。不过他只是再度走向窗边,站在那里盯着窗外。火烧得更旺了,火光将他的脸映成了橘红色。“你还记得莫妮卡·汉森吗?”

“你的摄影师?”

埃里克微笑起来,“我不太确定她喜不喜欢这个称号,但没错,就是摄影师莫妮卡。她现在回到了奥斯陆,为一些商品目录拍摄家具照片。卡拉,她的生活很沉闷。虽然收入还算可以,但沉闷的生活让她忍不住想尖叫,想发泄出来。”

“沉闷也比睡在街上好。”

“卡拉,别夸张,我还没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另外,不,你先听我说一会儿。你自己说过,那里没有和这里一样的排外心理。所以我应该写些什么?写我如何重回舒适安全的斯堪的纳维亚社会体系?不,卡拉。这里才是我的前线——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改变些东西。”

“爸,没人想让你做出改变,”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间再次怒火中烧。她面朝着他,扯开另一面窗帘,生气地看着楼下燃烧的火焰。“看看那个。”

她望向火焰的源头,朝它指了指。那是一把颠倒的扶手椅。散落在它周围的东西还没有被火点着,黑暗中无从分辨是什么。上方有扇打碎的窗子,这些东西显然就是从那儿被人丢出来的。有人闯进了二楼的房间,把里面的东西扔到街上。一群身穿宽松连帽运动服的人在火焰周围站成一圈,让卡拉想起迪士尼矮人可怕的负片影像——仿佛诞生于注定以悲剧作结的噩梦中。

“看看那个,”她愤怒地把这句话轻声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这些人会在意你写了什么吗?你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真的能阅读?你觉得他们这样的人真的会关心你有没有改变?”。

“卡拉,不要那么急着下结论。正如贝内托所言,不要凭借你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二维世界,就做出三维的结论。”

“噢,老——”她的咒骂在恼怒中消失于无形。恼怒持续了太久也太深,难以用言语表达。她用力敲着玻璃。“爸,这不是电视,这他妈是扇窗子,而且你还住在这里。你告诉我,我们现在看着的是什么。社区组织的夜间烧烤聚会?”

埃里克叹了口气,“不,或许是黑帮出于某种原因进行报复。他们认为有人告发了他们,或者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去年夏天,他们就是这么对麦肯尼夫人的,因为她不让儿子为他们用身体运毒①。当然,他之后还得这么做,因为得赚钱买点新家具。所以从心理学上说,你不能错误地把这些帮派成员归为疯子。”他转身从窗边离开。卡拉从他的动作里突然察觉到父亲究竟是多么疲惫,只是这又点燃了她心中的怒火,胃部深处传来一阵不断蔓延、愈演愈烈的恶心感。

埃里克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努力做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应景。“当然了,也可能只是一群小孩在找乐子。谁都说不准。在我来之前,许多二楼的公寓荒废了。他们闯进房间,然后——”

他耸了耸肩,喝了口酒。

“然后把屋里的东西扔到窗外!”她突然朝他吼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愤怒。“然后再给它们点一把火!只是为了找乐子!我真他妈谢天谢地!爸,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觉得这么做很正常?你他妈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回忆像燃烧的镁带,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又回到了十一岁的时候,同样也是对着父亲大喊大叫。他尽力解释他做了什么,而她又为什么要做出选择。镁带瞬间燃尽,余像渗进视网膜,昏暗的房间重回视野。她抬头扫了一眼,瞥见了埃里克脸上的表情,明白他也陷入了回忆。

“爸,对不起。”她轻声说。

但是太晚了。

他没有回答,但也不用回答。沉默化作黑色的碎片,缓缓落在他们周围,好似近距离朝枕头开了一枪后飘落的焦黑碎屑。

“爸——”

有那么一会儿,卡拉觉得父亲或许也会冲她吼回来。但是没有。他只是稍稍挪了挪。她也见过克里斯这样,身上有几处驱车对决带来的伤痛,让他的动作变得笨拙不堪。他动了动身子,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好像她的怒吼成了一种难以下咽、但却风味独特的威士忌。她看见他在极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常?”他用一副小心装出的学究气说出这个词,差点掩盖了当中暗含的粗鲁,“那我觉得,如果与那名和你同床共枕的男人所犯下的屠戮行径相比——”

“爸,拜托——”

他压过她的声音。“我会把眼前的景象称为正常。事实上,我甚至觉得它是相对健康的。更换烧焦的家具很容易,更换烧焦的血肉却有点难。”

她谨慎地控制着呼吸,慢慢放松胸口的紧张感。“听着,爸,我不打算——”

“当然了,人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免不了出现双标的情况。正如玛祖所言,犯罪与否不过是在衡量行为的严重程度。从社会的角度看,真正能够造成影响的行为就是那些声称自己僭越了自己生来所处的社会阶层和地位的犯罪——”

“爸,你又在胡扯!”

但愤怒已经抛弃了她,现在她能感到的只是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她用自己十一岁的双手笨拙地握着杯子,看着父亲节节败退,用层层薄纱绷带般的政治空谈包裹他的伤口,隐藏着他的痛楚。

“权贵子女在小圈子里买卖毒品,都获得了豁免。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稍微逾越了他们的阶级特权的范畴,把普通民众想安静地生活就必须遵纪守法的规矩,误读成了空口白话。但一个来自布伦特兰德的孩子进入了他们的童话世界,效仿他们的行为,仅仅是因为他本应该本本分分,因为他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法律条文便会毫不留情地落在那孩子身上。这才是我们不能允许的。”

“爸,”她又试了一次,声音更低,也更加焦急,“爸,请你再低头看看那里。不要在乎是谁的错,也不要在乎背后的政治因素。你真他妈以为这里的人会在乎你写的东西?你真他妈以为他们还会在乎别的东西?”

“我的女婿在乎吗?”他没有转向窗户,双眼却因为反射着燃烧的火光而熠熠发亮,“克里斯就他妈在乎今天留在赛道上的那几具尸体?一年后在金边的街道上堆积的尸体呢?卡拉,你知道我希望的是什么吗?我希望你能嫁给这楼下某个喝高了的经销商,而不是和你睡在一起的那个衣冠禽兽。我至少还能为那个经销商开脱。”

“爸,真有你的。”这番对克里斯的羞辱让她重燃怒火,也获得了伤害对方的力气。她的话音又平又冷。“你终于有胆量当着我的面说出这话了。那个人为你付房租,在去年圣诞节为你将厨房修葺一新。在你嘴里却变得一文不值 。你这话出口后,我想自己该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她把酒放在咖啡桌上,然后向门走去。她走过他身边时,看见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臂伸向她。但她视而不见。

“你要去哪里?”

“我要收拾好包,如果我出去的路上没有被你口中那些被压迫的下层民众劫财后再强奸,那我会回家去。”

“我还以为你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怒道。現在,这声音中带着恐惧和后悔。她失望地意识到,这就是自己想听到的话。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心中油然生出的愉悦。

“的确不想,”她说,“但我宁愿独自在更加安全和理性的地方待着,也不愿意陪你住在这个破地方。”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转头看他。

也不必看他。

有些伤害,克里斯曾经对她说,不必亲眼看见。但你明白自己造成的影响,你可以感觉得到,之后只需要摆脱负罪感即可。

她去理包了。

档案#2:

账号调整

第十五章

在路易路易的柜台边等着那两杯加了酒的卡布奇诺时,克里斯终于找到了解法。

昨天晚上他熬到很晚,不断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的解决方式。等他终于上床睡觉时,卡拉已经睡着了。这样的情形愈演愈烈,已经成了生活模式。跟柬埔寨签合同的工作让他离开肖恩的时间越来越迟,他不得不把自卫训练和枪支训练都挪到午饭时间,但这却让他待在公司的时间更长了。卡拉这周不管遇上什么事,回家的时间都比他早两到五个小时,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共进晚餐。卡拉先回家,为自己做好晚饭,克里斯到家后把剩饭吃掉,再和她随便说说自己这一天过得如何。启动洗碗机往往是每晚两人共同做的唯一一件事。之后有个人会到楼上去看看书,另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客厅的娱乐区。

他们的生活如今有一种疏离的礼貌感,性生活越来越不规律,争吵也比以前少,因为很少有时间或者精力来讨论什么有意义的事。他们一直想在纽约或者马德里这样的地方度过一个长长的周末来充电,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个计划从来都没能实现。要么就是卡拉忘记向梅尔请假,要么就是克里斯周末突然要和柬埔寨的团队开会。夏日刚刚来临,温度适中,令人愉悦,但克里斯发现自己只有在独处的时刻才会享受好天气,而且奇怪的是,之后他还不愿与卡拉分享。

他清醒地躺在她边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事,最后终于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开车时又思考了一次。但因为昨晚熬夜,他实在是太困了。过去几周里,他谨慎驾驶的习惯开始慢慢松懈,有时甚至变得过于轻率。不过他对驾驶的态度转变是有道理的。肖恩与中村的对决结束后,外界开始盛传肖恩这边的新车手是多么危险,年轻的匿名挑战者没人愿意对抗克里斯·福克纳那辆显眼的萨博定制款赛车。这辆车的中空装甲和手刃御杖·琼恩的车主在车手圈里都被神化了,就连克里斯也无法将事实和附着其上的错综复杂的修饰分开。最后他不再努力分辨事实与虚构,开始体会成为传奇的人生。在这件事上,他可能是最晚接受的人。有件事几周前就在铺天盖地的大肆宣传中被伦敦民众广泛接受了——如果你想上位,比起打败福克纳,世上多的是更加简单的办法。

“给克里斯两杯兑了酒的卡布奇诺。”柜台边的一位姑娘喊道。

这几天,他和路易路易的工作人员处得很好——那些人把当月《GQ》杂志的封面撕下来钉在柜台后面。他之前很不情愿地在上面签了名,现在他每次走进店里,都会面对那张封面上经过精心修饰的五官和微笑。这让他稍稍感觉有些不自在。名声就像树渗出的粘液,滴遍他的全身,如今结成了琥珀,他被困在里面,让所有人参观。粉丝网站开始对他进行深度报道,从爱德华·奎因死时开始写起。东欧从事性工作的姑娘们给他的邮箱发来邮件,署名看着都不像是艺名,接踵而来的还有信用卡办理热线,向他提出种种微妙的建议。

你被钉在那里,疲于应对,没有任何机会——

解决方法在他面沸腾蒸发,就像奶泡机蒸出的奶泡慢慢展开,但却带出更多的泡沫。或许是因为柜台后面黄黑两色的瓷砖交替组成的图案,或许只是发散性思维的结果。他上周在心理研讨会上学到了这个技巧。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灵光一现找到了方法。他把解决方法和咖啡一起带进了肖恩的电梯。

“柬埔寨援助计划继续带动股市增长,”电梯一边上行,一邊向他汇报,“收盘价为——”

他关掉声音,这些他早就知道了。

克里斯隔着门都能听到迈克·布莱恩特在和机器对话,对数据下载器零零碎碎地说着什么。他提到的是一份经过仔细斟酌后准备交给柬埔寨反抗军的文件,他们昨天在这上面花费了不少精力。东亚贸易和投资委员会以反常的狂热对他们施加压力,希望他们能够遵守宪章。来自工业领域的谍报则显示,中村贿赂的数额十分惊人。

“我们对这些所谓的——不,把‘所谓的划掉,我们对你们指定的重新安置区不感兴趣,也不关心在这些地区发生了什么。营地的管理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只要不出现侵犯人权的情况。呃,‘不出现侵犯人权的行为,唔嗯嗯嗯,不,重新措辞,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啊啊啊,只要、鉴于,噢,我操——”

克里斯笑了,敲了敲门。

“怎么了?”布莱恩特吼道。

“碰到麻烦了?”

“克里斯!”

布莱恩特站在办公室中央,后颈搭着一根擦得锃亮的木质棒球棍,双臂搁在球棍两头。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满脸的疲惫更无助于改变这一印象。“你敢相信吗,我今早八点就开始对付这个狗娘养的家伙。合同需要在中午上传,而我现在还在就附函上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他争论,来听听这个。”他走到桌边,大声朗读一份从数据下载器的打印机上打出的文件。“‘营地管理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只要不出现侵犯人权的情况即可。如果我们把这个东西传给沙瑞,他肯定气得发疯——他会说我们这是在暗示周五发布的声明是个谎言。”

“就是在撒谎啊,不是吗?”

“拜托。”布莱恩特抵着木质棒球棍,转了转脖子,“我只是想玩点政治手段。我们当然不能向他暗示这是在撒谎。”

“我还以为我们会采用‘只要并不存在正在侵犯人权的情况这个说法。”

布莱恩特摇了摇头,“别太信联合国的那一套。挪威盛传着一份来自大赦国际①的报告,而且联合国部长级别的人中,没人对此持有异议。我们的态度必须‘模糊但坚定,这可是休伊特的原话。”

“模糊但坚定。”克里斯做了个鬼脸,“真不错。”

“去他妈的大赦国际。”

“是啊,总是有这样的破事发生。”克里斯走过来,站在布莱恩特肩后,看着那份打印出来的文件,“关于……”

他把那张纸从打印机里扯出来扫视了一遍。布莱恩特把棒球棍从肩上拿下来,靠在房间的角落里。

“……确信。就是这里,你看。营地的管理等等等等都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并且我们相信那里没有发生侵犯人权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所谓侵犯人权的事件发生。”他递回那张纸,“你觉得怎么样?”

布莱恩特一把抓过来。

“你这个混蛋。我他妈盯着这东西看了整整四十五分钟。”

“咖啡因。”他举起自己从路易路易带来的咖啡,“来点吗?”

“咖啡因已经把我榨干了。我今早六点和马钦一起进的办公室,这东西一个小时前从楼上传到我这里,来自诺特利和政策委员会。他们需要我们做出回应。好像我整天都无所事事。让我看看……‘也不会有任何所谓侵犯人权的事件发生。好。那这句怎么改?‘但我们不能允许你们的军队妨碍燃料和补给品的通行。”

“试试看改成‘在该地行动的部队。把话说得委婉一点,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大人物。就像你在请求他管理整片区域的警力,而不是让他管好自己的军队。”

布莱恩特重新读了一遍,一边在纸上涂写,一边喃喃自语。“‘但是,我们不能允许在该地行动的部队妨碍燃料和补给品的通行,等等等等。搞定,太棒了!”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这事就解决了。我几周前对付黑豹党时也用了相同的手段,他们照单全收,这下杜绝了劫掠活动发生的可能。绝大多数反对派真正想要的只是某种认同,从某种政权那里获得认可。根据洛佩兹的说法,他们之后会四处招摇,在每个村庄里都张贴警察的指令。”

迈克粗哑地笑了起来,“洛佩兹?那个杰奎因·洛佩兹?”

“没错。”

“这么说,你还是让哈里斯的单子重新竞标了?”

“这个嘛,就像你说的,他搞砸的是我们的投资。而洛佩兹对工作全情投入,报酬还比他少半个百分点。他在竞技场里显然把哈里斯虐惨了。”

“是啊,他年纪不大,还能上路对决。哈里斯几年前就不行了,只是没人向他发起挑战而已。你把他赶出去的确为整个行业做了件好事。”

“这是你的主意。如果我有功劳,那也欠你一份出建议的人情。话说回来,你和马钦今早六点的时候在搞什么鬼?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

“呐,不用想——”布莱恩特打住话头,“说实话,我可能真得听听你的意见。你在哈米特·麦考尔那会儿的工作是不是和NAME有关?就是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

克里斯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曾兴师动众地插手经济监测区事务,任何持有大量新兴市场证券投资组合的人都得参与。怎么,那里现在出什么事了?”

“咳,又他妈是那个埃切瓦里亚。你还记得我们在男厕所第一次见面那天吗?我告诉你我要去见某个圆滑卑劣的独裁者,准备进行一场预算评估。”

“那人就是埃尔南·埃切瓦里亚?我以为他都快死了。”

“没那么走运。这个老混蛋快八十岁了,过去十年内动了两次大手术,现在还吊着一口气。他用地主老爷的方式来培养他的长子,好让他在自己去世后接管这一切。这些庄园主的生活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他儿子活着就他妈是在浪费空气。这家伙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迈阿密,在赌场豪赌,用鼻子吸粉,操当地的妞。”

克里斯听完又耸了耸肩,“听起来行。至少控制他不怎么难。”

“那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展示出来。”布莱恩特戳了几下数据下载器屏幕上的点,图像动了起来。“看,小埃切瓦里亚在迈阿密交了许多朋友。投资界的朋友。”

“哇噢。”

“是啊,哇噢。新资金大多都是从本国流入的,但还有些通过美国的管理基金从东京注入。看看这张照片。”他把数据下载器的屏幕转过来,对着克里斯,“他们上周乘坐海塞姆·拉特劳特的私人游艇。有几个人你应该熟。”

这是张标准的狗仔照。拍摄角度选取匆忙,对被摄者很不友好。照片上的人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通常会带上一层媒体美化后的滤镜。克里斯看到了两名好莱坞著名的画报女郎,正秀着乳沟,而美国国务卿正从他的马提尼鸡尾酒里挑出橄榄——

“你能在左边看到小埃切瓦里亚,穿着一身英格拉姆西装,戴着一顶愚蠢的帽子。他身边那位是康拉德·里姆肖,罗伊德·保罗纽约分部的执行投资主管。另一边后面那个是卡尔德斯快速资本分配部门的马丁·梅尔德雷克。秃鹫正在聚集。”

“但他父亲还在和我们合作,对吧?”

“目前是这样。”布莱恩特点了点头,碰了碰屏幕的另一侧。照片缩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电子表格。“但这是一场艰苦的斗争。这些是從我提到的预算审查里摘出来的。红色是有争议的部分。他想要更多,我们不能让他如愿。”

红色的部分很多。

“自从埃尔南在27年发动政变以来,埃切瓦里亚夫妇一直和肖恩驻马德里的办公室密切合作。他们是非常好的客户,而且一直忠实。我们的新兴市场部门在内战和随后的制裁中始终支持他们。”布莱恩特枚举出公司涉足的领域,每说一点就弯一根手指。“燃料,弹药,医疗补给,武装直升机,反政权颠覆训练师,还有审讯技术。一切都低价提供。过去二十多年里,这一切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现在的哥伦比亚人口稳定,工资低廉,以出口为导向。一个标准的新自由主义理想国度。”

“但现在不是了。”

“但现在不是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藏在山上的新生代游击队员,他们大声呼吁土地改革。城市里是下一代心怀不满的年轻学生。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新兴市场部门害怕了,干脆把担子一撂,好像那是块烫手山芋——这事最后直接归到了冲突投资部门的名下。休伊特又让马钦负责。”

“她干得还真对。”

“是啊,这事就在危地马拉的事情之后,那时马钦的名望很高,还荣获了年度最佳委员会分析师之类的头衔。我猜休伊特甚至以为他能在睡梦里解决这个问题。但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所以他们让我来帮一把。现在马钦得和我分享所有关于埃切瓦里亚的事。我得说,”布莱恩特穿过办公室,向门走去,把它关严实了,声音也低下来,“我得说他处理得一点也不好。”

克里斯斜靠在布莱恩特办公桌的桌角,感受着对方的信任,以及密谋带来的温暖友谊。

“问题出在哪儿?”

布莱恩特叹了口气,“问题在于马钦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埃切瓦里亚。你看,他习惯于对付那些潜伏在丛林里、只接受过务农教育、没什么威胁性的反抗军。他觉得埃切瓦里亚也是个和他们一样的畜生,只不过成功点罢了。”

“喔,这下糟糕了。”

“是啊,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埃切瓦里亚家族是世界那块地方最接近贵族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和欧洲建立联系。老埃尔南自称他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到这片大陆最初的征服者皮萨罗①。他一直不厌其烦地向我们重复这件事。当然了,所有这些不过是说明他的祖先是个又脏又穷的小子,一个唯利是图的码头装卸工,运气好从西班牙启航的船上抢了个位置。但在预算会议上提到这个,可就不太合适了。”

“马钦是这么说的?”

布莱恩特笑了起来,“没,我夸张了点。马钦是个很好的谈判者,但埃切瓦里亚每次开始翻来覆去地说这段辉煌往事时,都能把他气得够呛。你甚至能看到他的嘴角在抽搐。埃切瓦里亚看到后,身上那股西班牙人该死的自豪感就燃得更甚,马钦也气得更加厉害。事情就这样僵持不下。我们试图把他困在长期谈判里,这样等他死掉,NAME的数据也会稳定些。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我们的数据也会稳定下来。但每次我们和他谈判时,他对我们都越来越有敌意。现在他想让镇压叛乱分子的军事预算百分比增加整整两位数,我们绝对没法既答应他的条件,又让基金经理们高兴。其实问题在于,他觉得我们都在针对他。”

“所以他不会签署条约?”

“如果我能说服他,”布莱恩特又拿起了那根棒球棍,在空中挥了挥,然后搭在肩上,“他最后可能還是会答应,但那时或许就太晚了。埃切瓦里亚的身体状况堪忧。如果他死了,或者健康情况恶化,他儿子就会接管大权,那样我们就完蛋了。小埃切瓦里亚不像他的老子那样,沉溺在欧洲与血脉相连的幻觉中,而且马钦的态度让他不爽——他会带罗伊德·保罗或者卡尔德斯·瑞普凯普参与进来,冷落我们。这几个人很乐意把我们赶出局。”

克里斯一边啜饮咖啡,一边想着这事。布莱恩特则向窗边走去,挥着球棒,把假想的弧线球打飞。随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克里斯,后者把聚苯乙烯的咖啡杯放在桌上,带着一副认真研究问题时的平静表情。

“叛军的情况如何?”他问。

“叛军?”布莱恩特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恳求的样子,“拜托,那群家伙又他妈是哪根葱?我们谈论的是一名合作了二十年的客户。你不能把他和那些长着大胡子,躲在山里的野人相提并论。那里大约有五十多种不同的派别和阵营。我们不认识、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他们。再说——”

“我了解他们。”

“什么?”

“我说我了解他们。哈米特·麦考尔的新兴市场部门去年对经济监测区中激进的派系做过一次深入调查。”克里斯做了个手势,张开双手,“迈克,我们飞到那里去调查过。我家里的某个地方还留着当时的档案。”

布莱恩特张大了嘴,“你肯定在骗我。”

“我周四给你一份概况。”

“天啊。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噢。”克里斯拿起咖啡,走向迈克摆着棋盘的矮桌,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枚骑士,把它摆在另一个格子里,“差点忘了。将军。”

布莱恩特笑了起来,用球棍对着他虚晃一击。克里斯用另一只手把它截住。

“操你妈的。”

“是啊。”克里斯看着棋盘,“我想七步之后就能把你将死了。”

第十六章

哈米特·麦考尔的资料堆在车库架子的上层,边上是一盒磨损的齿轮轴承。卡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把它放在上面。克里斯踩着梯子上去拿他想要的光盘,跳下来的时候差点扭伤脚踝。

“操。”

如果卡拉在边上看到了,他想,她肯定会笑。她肯定会笑得很大声,而他也会一起大笑,假装自己的自尊心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这份被嘲笑而产生的愤怒真的就会烟消云散。

但卡拉在梅尔车修厂,和另外两名机械师一同参加夜间课程,学习虚拟设计技术的最新进展。她不在,房子空空荡荡的。

他穿过屋子,走到书房,把光盘放入数据下载器。搜索界面浮现在屏幕上。

“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他对机器说道,“埃尔南·埃切瓦里亚,政敌。”

搜索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图标式照片,它们不断弹出来,像五颜六色的气泡。软件重新调整了这些快速变化的图像的大小,徒劳地想把它们塞进一个屏幕里。克里斯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去客厅里取威士忌。

他是在一间简陋的酒店套房里制作这份文件的,那里可以俯瞰加勒比海夜晚泛着微光的海浪。哈米特·麦考尔派出了两组成员参与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计划。其中一组成员高调入住波哥大的希尔顿,他们的主要作用是对外造势,掩盖行动的真实目的。另一组成员伪装成一家小成本电影公司的外景调查团队,负责秘密审计。这一切开始倒还有些乐趣,后来警方执法的数据开始流入,事情就不一样了。

克里斯记得那些如天鹅绒般的黑夜,人们在街头的生活,还有挂在窗外街道上的提灯。汗水从他身上和眉梢滴落,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按键上留下潮湿的指纹。至于出汗的原因,湿热的环境和拘留档案披露出的细节功劳各半。他喝着甘蔗朗姆酒,抽着本地产的劣质香烟。不知怎么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能保持头脑清醒,只是有时会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这时他会停下来,抬起在键盘上打字的手指,因为就连朗姆酒也不能阻碍他通过动物本能察觉到东西。他能感觉到,报告里描述的事正在城市另一边的警察局里发生。

他告诉自己,我从未听见过尖叫声,不论是当时,还是之后。这些全是报告里的内容,是他的臆想在发挥作用,让他有种孱弱的牙医在处理一颗龋齿般的感受。仅此而已,他什么都没听见。

电话响了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一手握着威士忌酒瓶的瓶颈,朝客厅望去。响起的是家里的电话,没有加密的那条线。他走出办公室,站在和客厅相连的门廊上,盯着房间另一头亮起的小小的蓝色屏幕。绿色的电话接入指示灯一闪一灭,同时响着柔和的铃声。

是谁——

肯定不是卡拉。他看过手表。学习研讨会还有半个小时才结束。其实他不用看时间就知道不可能是她。他们各自的工作安排占用了越来越多曾经用来共处的时间。如果不是真的有必要,他们已经不再有互相查岗的习惯了。

电话还在响。

他傻傻地看着它,拿着威士忌,思绪停滞了。

只有工作才会用到数据下载器。而不管是肖恩公司的工作习惯,还是操作手册上写的,员工都禁止在未加密的线路上谈论工作。

铃声还在响。克里斯从北方回来的时候,埃里克还打过电话来。按照卡拉的描述,他的声音中带着可笑的愠怒。克里斯笑了起来。难道是那个海盗?不太可能。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他妈去接啊。

他穿过客厅,走到终端边上,按下接听键。蓝色的背景骤然消失,屏幕上出现了图像。

克里斯有那么一会儿很好奇,不知道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能分辨出一丛乌黑亮丽的秀发,还有一个侧影,似乎枕在双人靠垫上……

扬声器中传出一阵呻吟。

侧影转过来,张开了嘴。

一只手出现在屏幕上,有着鲜红的指甲。

克里斯看明白眼前的画面时,体内突然涌出一股肾上腺素。他正在看一段直接下载到电话线路里的全息色情影片。画面中是一个黑色秀发、浓妆艳抹的女人,她蹲在妆容同样精致的金发女伴面前,吮吸和轻咬着一对圆润的乳房,它们尺寸巨大,形状完美得让人难以置信。

克里斯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盯着画面。

镜头稍稍拉近了些,背景的细节显现出来。两名女子展开四肢,躺在一个类似于某种健身架的东西上,身上只穿了几件带有铆钉的皮革饰物,作用不过是将身体的不同部分区隔开来,强化曲线。金发女人头朝下,发丝垂地。另一名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跨坐在她的伙伴身上,但却把背高高地拱了起来,就像孩子画的心形。两瓣臀部形成的曲线与她身下的女人那对硅胶填充的浑圆双乳相呼应,形成了某种奇怪的垂直对称图案。

画面中的两个女人假装同时达到了高潮。克里斯感觉血液在他的胃里翻腾,然后涌向阴茎。那个黑发女人显然在扮演施虐者,她在另一个女人的肉体上施虐的时候,那双上了紫色眼影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身下的金发女人呻吟着,用一种不太真实的方式揉搓着自己那对不可思议的乳房。

那个施虐者——

这个想法几乎在不经意间划过他脑海,取代了他原来思考的东西。

——是丽兹·琳肖

他的下面还硬着,只能不舒服地向前倾着身子。刚才的发现让他的脊椎微微颤抖。这段视频拍摄的是几年前的丽兹·琳肖,不过克里斯绝对不會认错隐藏在紫色眼影和染成黑色的头发背后的那张脸。颧骨和鼻子的线条与丽兹·琳肖如出一辙,长短相同,就连嘴唇移动的方式也一样,还有那同样稍稍长歪的牙齿。

克里斯的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到下方暴露着的皮肤上。六周前,在泰比特中心的演播室里,他看见过丽兹·琳肖那条深深的乳沟曲线。她的乳房被塞进刚好露出一角的内衣里,透过开领毛衣隐约可见。他那天晚上入睡时还在想着这幅画面,而且——他到现在才承认——自己每天早晨看“晋升与任命”栏目时,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她的乳沟。

这条深深的乳沟现在就呈现在屏幕上,供他从容细看。丽兹·琳肖乳房的尺寸不像和她一起表演的搭档那样巨大,但看起来依然足够坚挺,不用外力支撑也能对抗重力。她带着凌虐的意味,把那对乳头塞进金发女人的嘴里,它们涨得很饱满,又黑又圆。如果之前有过植入假体的疤痕,现在也被她棕褐的肤色掩盖了。

克里斯的阴茎硬得和石头一样。

白色的灯光洒在窗上,浸透窗帘。路虎吱嘎吱嘎地驶入车道。

克里斯一跃而起,关掉电话。女人高潮时发出的声音慢慢消逝在寂静里。有那么一会儿,他站在显示屏前,盯着它看。信息提示灯闪烁着,下载信息,删除信息,重播信息,下载,删除,重播,下载,删除重播,下载——

他戳了戳屏幕。复制文件的进度条从左往右滚动,就像展开一块小小的淡紫色地毯。

路虎的引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然后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用力按下弹出键,迷你存储碟刚弹出来,他就猛地一拽。可它却从指间掉了下去,落在了地板上,滚动起来。

碎石路上响起了脚步声。

他环顾四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存储碟在一张扶手椅下闪着银光。

卡拉的身份识别标识划过门锁。

他弯下腰,抓起存储碟,一边走出酒吧间,一边把它塞进口袋。他刚到书房就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时间恰好够他坐回椅子上。

“克里斯?我回来了。”

“稍等。”

他转过身时卡拉刚好进门,在他脸颊上留下一吻。

她走过克里斯身边,瞥了一眼屏幕,“在工作?”简单的三个字,透出一丝厌倦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没错。”他语无伦次,有点儿大舌头地说,“在帮迈克尔找些资料。”

“吃过了吗?”

“吃了剩下的咖喱。你呢?”

“在路上的时候吃了。”她扮了个鬼脸,“土耳其烤肉。”

“没错,我能闻出来。”

“哈,抱歉。”她突然停下来,微微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托着他的脸,“没事吧?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没事。”他长吁一口气,稍稍减轻了些压力,然后把脸转向屏幕,这样卡拉就得松开手。“就是这些东西。我们在查看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数据。我都忘了他们那边在警察局的牢房里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她走开了,“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在柬埔寨发生的事更糟。”

“我们就是要靠这些资料,阻止那样的事再发生。”他告诉她。

“是吗?”她走出房间,声音里带着不感兴趣的冷漠。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争吵,他们转而开始进化出一层超然的外壳。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客厅。电话终端就立在角落里。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删除原来的那条信息,胃部陡然一阵抽搐。

“卡拉。”

“怎么了?”

他向她走近了些,把一只手臂搭在她脖子和肩膀的连接处。他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笨拙,不太习惯。他们上次做爱已经是一周前了。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克里斯,你怎么了?”

他的手指穿过她耳后的头发,用力拨开发丝,直到他的掌心贴着她的后脑勺。这种爱抚总能让她兴奋起来,但就算这么做了,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很笨拙。他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点距离,欣慰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勃起了。她感到那根东西抵在他俩当中,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吻了她。过了一会儿,她也燃起了热情,开始回应他的吻。

“我想你了。”他们的嘴唇分开时他说。

“我也想你。”

“和我一起去楼上吧。我不想让你被地毯硌疼。”他说,然后伸向她的脚,用经典的婚礼式抱法把她抱起来,一只手伸向她的胸口,把她的乳房拢在手心。

金发女人贪婪地吮吸着丽兹·琳肖的乳头,把鲜红的唇膏抹在她的乳房上

她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够浪漫的。”

他跌跌撞撞地把她抱上楼,两人一起倒在床上,扯开对方的衣服。全身赤裸的卡拉转身面向他,他感到一颗温暖的小小结晶落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已经忘记她的身体有多美了,白色的皮肤,宽阔的肩膀,颀长的骨架,平坦的腹部上方是一对丰满的乳房。如果它们属于某个身形较小的女人,这样的尺寸完全可以算得上大,但在她身上——

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揉捏着这对饱满肿胀的半球,紧绷的皮肤就像要裂开一样

他没法摆脱脑海中的图像,他幻想那两个女人此刻正和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想象着她们像吸血鬼一样抓住并且吮吸卡拉和他的血肉。在高潮的瞬间,这副景象烙在他的眼里。

她们从他眼里消失了,性交后的热情也随之褪却,就像把皮毛从刚宰杀完的动物身上剥走一样。事后,卡拉挪了挪身子,呢喃着,伸出双臂把他抱紧,而他只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了某个不属于他的东西里。

“操,这东西真了不起。”

迈克·布莱恩特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翻看着那捆打印出来的资料。克里斯坐在角落里的扶手椅上看着他。他没睡好,左眼后的疼痛正在扩散。这让他很难像布莱恩特那样兴奋。

“天啊,这些家伙的怨气还挺大的。你看看这个,十几个不同的叛军首领的家人被折磨致死,或者人间蒸发。真是妙极了。这群顽固的革命分子,他们永远都不会停手的。听着,我们只需要让三分之一,不,不到三分之一就行,让不到三分之一的家伙留下来和埃切瓦里亚对峙,他应该就会立刻屈服。”

“如果他不呢?”

“他当然会。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只需要说服三到四组人团结起来,给他们一些二手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就行。天知道我们的存货到底够不够。他们一拿到枪,就会把怒火全部倾泻到埃切瓦里亚的正规军身上。”

克里斯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没错,但如果他连这一手也不怕呢?”

“克里斯,拜托。”迈克责备地看着他,“你正在毁掉我一天的好心情。”

“迈克,我是说如果。你仔细想想。”

“我的天,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好吧,”布莱恩特倒在克里斯对面的那张扶手椅上,脚搁在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我们理智地想想这事。做个假设,谈谈应急方案。就像我说的,我们先把这群人中的三分之一摆在埃切瓦里亚面前,然后告诉他,在他们身后还有两倍于此的数量。没错吧?”

“没错。”

“然后,如果他没有见风使舵,我们再从剩下三分之二的人中抽调一些,这样不论他最后采取什么报复行动,都不会击中要害。同时,我们会和那些叛军的领导者谈谈。有必要的话,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那个人可能是,让我看看,”布莱恩特又翻看着打印出来的材料,“或许这个叫作阿本斯的家伙可以,他属于人民解放阵线或者某个别的组织。或者选择革命旅的巴兰科,当然迪亚兹也行,他们都是强有力的竞争者。你去过那里,说说看,你觉得我们最适合在谁身上赌一把?”

“这个嘛,先排除阿本斯。他几周前在一次武装直升机的突袭中被搞掉了,你没看告示栏吗?”

“我要是还能记得,那才他妈有问题。”布莱恩特打了一个响指,“等等,这和南方村庄发生的事有关。埃切瓦里亚这个傻逼又开始扫射他们了,去他妈的。你知道吗,他今年还向我保证过,不会用这些BAe系统公司①产的直升机攻击平民。真幸运,我们没有就他的保证发表新闻声明。”

“是啊。而且,正是你那些BAe公司产的直升机把阿本斯的腿从臀部以下全都打烂了。他们显然用上了生物强化弹药,就是我们一月的时候在法恩伯勒②见过的东西,子弹外层涂了免疫系统抑制剂。手段非常脏。他们把他送到了山区的战地医院。不过我最后从洛佩兹那里听来的消息是,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克里斯揉了揉眼睛,想来几片止痛药,“就算他能挺过去,最近这段时间也不可能指挥作战。”

“好吧,那我们排除了阿本斯。巴兰科怎么样?”

“他嘛,我不太倾向选他,除非你有非用他不可的理由。我见过他一次,他的确很忠诚,没那么自负,不过很难取胜。”

布莱恩特做了个鬼脸。“那你应该也见过迪亚兹了,对吧?”

“没错,见过几次。他是更好的人选,非常务实,非常想名垂青史,想让自己的名字在死前就被刻在某座雕像上。噢,他还是莎士比亚的狂热爱好者。”

“你在开玩笑!”

“不,我说真的,他还真他妈能引用不少书里的台词。这家伙在学生时代还得过奖学金,去美国参加了一个什么狗屁人文学科的交流项目。他给我讲过哈姆雷特,麦克白,还有什么来着,噢,李尔王,你能想到的都有。用词完美。”克里斯耸了耸肩,“至少听上去很完美,这方面我不懂。反正,他对我说过,他一直想来英国,看看议会之母③。”

“什么?”布莱恩特爆发出一阵笑声,“你绝对是在逗我。”

“我发誓。议会之母。他就是这么说的。”

“好一个议会之母。靠,我喜欢这个说法。现在我甚至都希望埃切瓦里亚不要投降,这样我们就能派这家伙和他对峙了。”

马钦对这一切没那么感兴趣。他翻看着装订好的文件,一次翻过一页,一言不发,然后把整叠东西朝光滑的桌面一丢,让它们滑离自己。他看向桌对面,克里斯和迈克坐在钢架椅子上围着他。他把目光投向布莱恩特。

“邁克,我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方法。”

布莱恩特没想到怎么回答。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看向克里斯。

“尼克,听着,”克里斯的身子向前倾去,“我之前在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工作过,我要告诉你——”

“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在拉丁美洲冲突投资部门工作的时间比你在这里要长得多,去年获得了美洲市场最高的佣金——”

布莱恩特清了清嗓子,“是前年。”

“迈克,等这些没解决的问题都解决后,今年的最高佣金也将归我。”马钦的声音听起来不为所动,只是那副金属边框眼镜后面的表情出卖了他。

“啊,尼克,拜托。”克里斯在回击时感到一阵紧张而又野蛮的快感,“那是上个季度的事了。还记得你见我后说的第一句话吗?人肯定不能总是夸耀过去的成绩。既然这是新的季度,就要去寻觅新的内容,还要采用新的方法。你忘了?”

马钦看向一边,“我不记得说过这话,没有。”

“不,尼克,你说过。”布莱恩特站起身,掸了掸西装的肩头。“我当时也在场。这件事现在不用讨论了,我们就按照克里斯的方法做。因为,说句实话,你对付埃切瓦里亚的那套方法,我早就烦透了。”

“迈克,我知道这群该死的兔崽子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做是错的。”

布莱恩特低头看着他,似乎对他失望至极。“尼克,这次不是危地马拉。克里斯是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常驻专家,所以这事不是仅凭你的個人喜好就能决定的。你和他谈谈,然后在周一前把这些东西整理成可用的样子。我不是说说而已,我已经受够和那个老混蛋纠缠不清了。我们下周就要与埃切瓦里亚和他的内阁通话,到那时我想把这把斧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克里斯,要去喝杯咖啡吗?”

“呃,当然。”克里斯站起来,“尼克,你到时候会给我打电话的对吧?”

马钦从嗓子眼挤出一个声音。

布莱恩特在门口转身,看着办公室。

“嘿,尼克,不要有抵触情绪,嗯?我们只是,只是放任这件事太久了。你也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是时候让防暴警察进来了。我不想让诺特利把我们看作一群只会点着厨房的孩子,这样对谁都不好。”

他们把马钦一个人留在房里。

“你在威胁他?”克里斯在电梯里问道。

布莱恩特笑了起来,“有点吧。”

电梯到了底楼后,门打开了,他们走进大厦的厅里。上方是一个拱顶,灯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喷泉水花飞溅,周边有亚音速气流喷出。克里斯感到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你刚才是不是对他很生气?”

“尼克?没有,只是觉得他太他妈自以为是了,仅此而已。我的天,看那个。”

喷泉上方是肖恩联合公司巨大的全息影像,反复播放着柬埔寨冲突的影像片段。十字准星的图案出现,跟踪着选定的军事设备:直升机,医疗设施。瞄准镜校准归零,产品数据在每个被狙击手聚焦的物体边上滚动:产地,规格,成本,以及肖恩公司的贡献和参与。

“这是BBC的制作的片段吗?”布莱恩特问。他几周前就把宣传资料交给了克里斯。

“基本上是的。他们刚在金边录好的时候就被我们买断了,以防里面有什么不合适出现的东西。你永远都猜不透那个叫作沙尔的家伙,他是个真正的十字军,去年得过皮尔格奖①。那个在图像魔术公司工作的女人说他们会为医疗设备这样的东西创造出更加丰富的细节。他们可以在工作室里拍摄一些称得上是艺术品级别的生命维持系统的镜头,然后在后期程序中将其和真实场景混合搭配起来,让它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克里斯对着那个全息影像点了点头,“看起来还不错吧?”

“是啊,手段不算很卑鄙。他们从沙尔那里抢走录像的时候他很生气吧?”

克里斯耸了耸肩,“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可说的。我们确保有节目制作人在那里负责交接事宜。这是标准的赞助条款。我们最后交出来的,有足够多的战斗场景,真实逼人。你知道的,比如着火的尸体这类东西。”

“没有出现女人或者孩子。对吧。”

“没有,我在上传的时候检查过了,文件没问题。”

全息影像中出现了一名柬埔寨的游击队指挥官,他满脸倦容,用高棉语喋喋不休。红色的字幕显示: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但在我们合作伙伴的帮助下,我们必将获得胜利。

“他真的这么说了?”布莱恩特好奇地问。

“应该是的。”一名天生丽质的金发女人从前方穿过,克里斯的目光紧随其后,“我觉得他们可能会给那些人提词卡什么的。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下来这里,在亚音速气流中站上半个小时,这样就用不着买咖啡了。”

布莱恩特朝克里斯看的方向看去,“这可不是什么亚音速气流。”

“啊,迈克,拜托。”

“对了,这提醒了我。明天晚上想去派对吗?”

“警戒区的派对?”在福克兰的事件后,克里斯和迈克还穿过警戒区好几次,不过他们再也没去过那个酒吧,也没再碰上麻烦。克里斯起初进警戒区时还有些紧张,不过迈克对那里非常熟悉,加上美妙的夜生活,克里斯慢慢融入了进去。他开始意识到,在那儿处理事情是有诀窍的,布莱恩特清楚这点。在那里,你不必炫耀自己的精英地位,也不必试图掩饰,只需袒露自我。你不必刻意讨好他人,但在多数情况下,你会得到人们谨慎的尊敬。

“为什么派对得在警戒区里办?”布莱恩特问道。

“噢,我不知道。”他们穿过防弹玻璃门,漫步街头。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因为前三次都在那里?”

“放屁,朱莉·品嫣的聚会又怎么说?”

“好吧,那就是之前两次。朱莉家离警戒区也不是很远。”

“想想她为那套复式公寓出的钱,我保证她听到这话后会被吓死的。克里斯,那可是前途光明的城市复兴区。”

“抱歉,我忘了。”

他们挤进路易路易,朝队伍中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致意。克里斯的名声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了,他这些天从肖恩的同事那儿得到的只有一些嘟哝声和微笑。

“和我说说那个派对。”

迈克靠在贴着瓷砖的墙上。“你还记得特洛伊吗?”

“福克兰的那个吗?当然。”他们在边界线另一头的俱乐部里又碰到了那个牙买加人几次。不过克里斯的脑海里,他还是和那晚发生的事联系得最为紧密。

“这个嘛。他的大儿子似乎刚刚得到了撒切尔学院的奖学金,方向是国际金融和经济短期项目,毕业时还能确保获得一家大型咨询公司的职位。所以他要在家开派对,诚挚邀请你。”

“这他妈不还是在警戒区里举行吗?”

“什么?不是,特洛伊不住在警戒区。他几年前就搬出去了,在达利奇①的远郊找了个房子。”

“哪里的远郊?”

“你看,这个地方比朱莉·品嫣选的地方要强。你不想去的话,我就告诉他你得工作到很晚,而且那天还是周五。”

“他邀请我了?”

“是啊,就像我说的,他诚挚地邀请你。请带上福克纳,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人真好。”

“是啊,你一定得来。特洛伊的派对真他妈屌。粉和药要多少有多少,音响也够大。派对上的人形形色色,白领、媒体、DJ、交易员,相当不错。”布莱恩特突然拉长了脸,“操,你知道吗,我打赌丽兹他妈的绝对会出席。”

第十七章

“听着,我真的不觉得这场派对适合你。”

“为什么?”卡拉双手抱胸,靠在冰箱门上,“对我来说太高级了?我在那儿会让你丢脸?”

“你这么说不公平。今年肖恩的每次活动我都请你参加了。”

“是啊,你还真是尽职尽责。”

“这真他妈不公平。我每次都希望你出席,每次都是。而你每次都拒绝我,我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而已。”克里斯放低声音,“你让我感到骄傲,我想让别人也看到这点。”

“其实你就是想炫耀吧。”

“得了,”克里斯做了个无助的手势,“去你妈的,卡拉。我每次都为你冒着生命危险——”

“如果你打算这么和我说话……”她已经动身穿过厨房,渐行渐远,“那我就去睡觉了。晚安。”

“行吧。给我滚。”

她离开他的视线时,克里斯一直站在哪里,双手攥拳。周围是两人又一个晚上分别用餐后剩下的餐具。又吵架了,好极了。她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下来。

“毕竟我明天晚上还有更好的事可做。”

“那好啊,滚吧。”他在她身后大声地喊出了最后两个字,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怒火,让他感到无比沮丧。

她没有回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碟子和餐具叠在一起,碰得震天响,漫不经心地启动洗碗机。他知道这样可能会让她重回厨房,接手这个烂摊子。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这纯粹是异想天开。他们之间的敌意已经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他挑了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半杯威士忌,盯着电视那面闪着刺眼蓝光的屏幕。他们刚看了一部胡编乱造的愚蠢节目,讲的是文明受到恐怖分子的威胁。现在它早已结束,片尾字幕从屏幕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脑海里的剧情片段和打斗场景也抹得一点不剩。愤怒慢慢褪去,变成了懊悔和奇怪的孤寂。

酒尚未饮尽,一个恶毒而又清晰的想法突然攫住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争吵其实让他很高兴,也很感谢这场争吵带来的机会。

她不能和他一起出席令他欣慰。

之所以欣慰,因为——

他在滑过喉咙的酒里找到了答案,随后沉浸其中。

特洛伊·莫里斯的家或许不在警戒区里,但克里斯从他家的前门就能看到这条街尽头的检查站。在临近检查站的路段,两侧房屋的装修质量下降得十分明显。这条街被修复成了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特洛伊家和周围屋子的临街面都被仔细粉刷过,窗户也很干净。再往前走,房子开始变得粗糙起来。在靠近检查站的街道尽头,临街的墙上涂满了斑驳的流言,窗玻璃简直称得上可有可无,一些地方只有迎风拍打窗框的塑料遮盖布。

街道两边最靠近检查站的三幢房屋已被拆毁,以便为检查站两侧留出空地。瓦砾已经清理干净,脱叶剂让这里寸草不生。离警戒区围栏一百米远的地方,挨得最近的建筑因为先前发生的暴乱而烧得焦黑,摇摇欲坠。十层高的破旧的混凝土建筑只剩一座空壳,劣质排水槽渗出的污水让沿街的肮脏灰墙颜色更深。克里斯发现有人在靠近顶楼的窗户里打量着他。

这是个完美的夏夜。八点过后,天色还是一片澄明透亮。整个下午都有降雨的征兆,但雨却迟迟没有落下,地面的暑气只能缓慢地散到空中。特洛伊家打开的窗户里传出蹩脚的萨尔萨舞曲①,布莱恩特按响门铃,那扇门猛地打开,就像被一阵贝斯的低音轰开似的。

“迈克!很高兴能见到你。”特洛伊穿着一件加米卡牌②衬衫,上面印着摩西·麦肯齐③获胜时的笑容。全息的快投板球图案似乎正穿过衣服的纤维,从右侧朝他们飞来。但特洛伊的神情却正相反,他看起来一脸沮丧。“嘿,福克纳,你来了。真好。”

克里斯嘟哝了什么,但特洛伊已经转身对着布莱恩特说话了。

“迈克,听着,我过会儿得和你谈谈。”

“没问题。什么事?”

特洛伊摇了摇头,“等会再说更合适。”

“等你有空了找我就行。”布莱恩特朝大厅里探了探脑袋,“今晚能来根大麻烟卷抽抽吗?”

“当然,我猜你总能碰上。还有那个你喜欢的金发电视主持人,她也在这里,嗑药磕得正嗨。”

“好的。”

他们走进大厅,来到派对的中心。

克里斯从来不是什么派对狂人。他生來聪明伶俐,而在警戒区的学校,他的口音又显得很奇怪,让他几乎每天都会受到欺凌,也与许多派对无缘。之后他学会了如何打架,再之后,他慢慢长成了那些酷女孩喜欢的样子。生活渐渐不再艰难,但伤害已经造成了。他时刻对周围的人保持沉默和警惕。若是身处人群,他会发现自己很难放松,更难找到乐趣。这让他以阴郁冷漠著称,而周围同龄的男性和女粉丝都认同他这种性格,并为他定了性。等他最终闯入企业界后,这样的行为举止恰好符合长久生存的需要。因为相互倾轧,加上一目了然的上下级关系,同龄人举办的新潮派对令人作呕,却与他的性格完美适应。他只在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出现,用娴熟的技巧应付种种必不可少的仪式,同时时刻保持警惕。他憎恨派对上的每一分钟,而今晚与他年轻时参加派对的情况别无二致。

因此,几个小时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享受特洛伊·莫里斯的派对,心里不免有些惊讶。

和家庭派对结束时一样,他最后也来到了厨房,喝了几杯地狱龙舌兰,吸了一条纯度极佳的可卡因,在微醺中与特洛伊的儿子詹姆斯以及一名光鲜亮丽的西班牙时尚模特帕特里夏谈论南美洲的政治。他们发现——哇,你肯定在开玩笑——帕特里夏和克里斯居然登上过同一期《GQ》,只是杂志上的她衣服穿得比现在少得多。但克里斯不禁注意到,她现在身上的衣服也算不上多。派对上到处都是这类有着异域风情的女人,就像车展上的性感模特。她们优雅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偶尔在身着昂贵衣衫的男人身边停留。他们显然是和那些女人一起过来的,用诱人的异国口音说着英语。无一例外,他们都伴着客厅扬声器传出的萨尔萨舞曲一起跳着,还跳得非常好。不过从帕特里夏就南美问题的谈话可以看出,这些人在进门检查时肯定把脑子留在了那里,或者把它抵押给了当铺,用来买那些设计师的衣服,稍稍遮挡身体的关键部位。

“我觉得,他们提到的所有关于埃尔南·埃切瓦里亚的坏事都言过其实。你知道吗,我在迈阿密见过他的儿子。他真的是个大好人,而且很爱他的父亲。”

詹姆斯或许想到了自己即将进入的撒切尔学院,所以什么都没说。不过他还年轻,而且缺乏历练,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心里的一切。

“这不是他儿子的问题。”克里斯尽量解释,“重点在于,但凡一个政权,或者说任何政权过度使用武力,都会让投资者感到紧张。如果他们觉得政府采取了过于严苛的镇压措施,就会开始怀疑政权的安全性,以及它崩溃时会对他们的资金造成什么影响。这就像居民楼周围的脚手架一样——这种东西不会让你产生想在这个街区买房的强烈冲动,没错吧?”

帕特里夏眨巴着眼睛。“噢,我永远不会买街区公寓。”她向他保证,“没有花园,还得和别人共用游泳池。我受不了。”

克里斯也眨巴着眼睛,对话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事实上,正确的镇压措施常常会极大地增强投资者的信心。我是说,看看危地马拉就知道了。”

说话的人是个专卖高质量可卡因的贩子。之前一个小时,他都在断断续续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每次都对拉丁美洲的政治和经济做出非常敏锐的评论。克里斯不确定这是因为这个毒贩和他那些企业客户关系紧密,还是因为他熟知自己的供应链的背景。克里斯觉得直接问他不大明智。

“危地马拉的情况不同。”他说。

“怎么会?”贩子反问,“从我听说的情况来看,他们的指数按照比例换算后与埃切瓦里亚的十分接近。两国收支大致相同,军队预算和结构调整也一样。”

“但政府的稳定程度不同。你们在过去二十五年里经历了十二次政权更迭,大多数都掺杂着武力。美国军队在危地马拉进进出出,把那里当作夜壶。剧烈的变化成为常态,投资者也期待那里能有变化,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巨大的回报。当然,暴力镇压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过这些都是成功的暴力镇压。就这种情况而言,你说的没错,的确刺激了投资。”

詹姆斯清了清嗓子,“但那里不在监测经济区的范围之内?”

“不是,埃切瓦里亚掌权已经很久了。政府牢牢掌控着军队,而他正是掌控者的一员。投资者想要稳定,那也是他数十年来一直提供的东西。正因为这样,在国内那几所主要大学的台阶上向反抗者开火不够明智。”

“噢,但他们从前是侯爵。”帕特里夏打断了对话,“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公众。”

“三十八人丧生,百余人受伤,”克里斯说,“绝大多数都是学生。多半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甚至还有几名日本的访问学者。这对贸易的影响非常严重。”

“就是说,你这几天一直在为肖恩处理NAME的数据?”

说话的人是丽兹·琳肖,她倚在厨房操作台的台面上,举到脸颊一侧的手里夹着根大麻烟卷,一只空着的手横在胸前,撑着另一只手的手肘。他望向她,感觉她的现身如同打开了他内脏中的某个小小阀门。

他们之前已经偶遇过几次了,一次是他在去洗手间的楼梯上,一次是他穿过客厅中的舞者。她在那里跟着难听的萨尔萨舞曲独自前后舞动,身穿茂牌①的经典油污牛仔裤,上身穿着深红色的T恤,外搭黑色丝绸夹克。茂密的金发扎起来,固定到一边,但又巧妙地呈现出未经刻意照料的样子,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遮住了部分侧脸。他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有种老虎般狂野的生命力,掩盖了帕特里夏那种人工雕琢的美。那种美显得矫揉造作,就像一支瓶中的花。

她把头发从眼边撩开,对他粲然一笑。

他发现自己也对她报以笑容。“丽兹,你知道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刚才说的话听起来很有根据。”

“我对许多事都知根知底,不过咱们还是谈谈火星吧。”

这是当季德克斯和塞斯节目里最酷的名言。他们出品了一系列搞笑短片,塞斯扮演阿谀但又懦弱的电视台采访者,德克斯扮演精力充沛的美国公司诈骗犯。这句话借这个节目成了永恒的经典。每当采访涉及政治敏感问题,德克斯就会发出一连串美国人愤怒的噪音,满嘴胡言乱语,而塞斯扮演的采访者总是装出一副懦弱的样子,然后建议道:咱們还是谈谈火星吧。

听到这句台词,你就知道此时在整个欧洲,成千上万的观众都会踉踉跄跄地离开自己涉嫌非法调频的电视屏幕前,抓住身边的东西,笑得流出眼泪。火星离地球太远,没法及时了解地球的事,而火星的时事又是出了名的无聊。那里历经近二十年的载人任务和勘探开拓,换了好几批科学家,却根本没得出什么世人在乎的成果。当然了,再过几个世纪,人们或许能够在上面生活。那里真他妈是块让人眼馋的蛋糕,可惜现在只有更多红色的岩石。更多红色的岩石是德克斯和塞斯的另一个招牌节目。两个喜剧演员穿着宇航员的增压服,戴着奇怪的面具,假装在低重力环境里跳来跳去,同时唱着歌,歌词和曲调都是从贾维·雷耶斯和伊内·泽奇纳②这样的垃圾萨尔萨音乐巨头那里扒下来的。

“我们还是别谈火星吧。”丽兹·琳肖语气坚定,厨房里的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她在笑声中挤过人群,把那支大麻烟卷递给克里斯。

他突然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灰绿色的。

那个毒贩子带着专业的好奇心嗅了嗅。“摩洛哥的新货?”他想知道大麻的来历,“哈默史密斯·哈默的?”

丽兹瞥了他一眼,“不,是从泰国直运的。”

“卖家那边有我认识的人吗?”

“我觉得没有。”

克里斯放下烟卷,咳了几声,之后几乎立刻拿起它抽了起来。他不是这东西的狂热粉丝,只和卡拉在梅尔的派对上抽过几次,之后已经有几年没碰这东西了。

丽兹·琳肖看着他。

“太棒了。”他喘着气说,想把烟卷递回去。她用手推开,身体随即向他靠去。他们挨得很近,卷曲的发丝扫过克里斯的脸颊。

“我想和你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她说。

“好啊。”他发现傻乎乎的笑容爬上嘴角,连忙收起笑意,“去花园?”

“我们就在那儿见。”她抽身离开,漫不经心地朝詹姆斯和毒贩子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间,留下手上夹着大麻烟卷的克里斯。帕特里夏看着她离开,眼里恶毒的神情几乎能污染整座城市的供水。

“那个女人是谁?”她问。

“一个朋友。”克里斯说罢,紧随着丽兹·琳肖离开了。

要么是特洛伊家的花园比他预期的还大,要么是泰国的叶子让他有点上头。他没想到窗外现在已经漆黑一片,但特洛伊贴心地提供了六把火炬。仔细打理过的草坪中有条小径,火把每隔一段距离放在小径两旁。花园四周混种着树和灌木,矮棕榈长得最好。一棵满是瘤疤的橡树立于小径尽头,向空中舒展它弯曲的枝干。有人在一根较矮的树枝上系上蓝色塑料绳,做了个简单的木秋千,反射着附近火把的光。丽兹·琳肖坐在秋千上,背靠绳子,一条修长的腿支在身前,另一条腿脚尖点地,悠闲地晃着秋千。新点的大麻烟卷在她手上静静燃烧。

克里斯在原地稍作停留,心里有些别样的感觉。这感受不仅仅是他知道丽兹·琳肖在等自己。空气中还有某种别的东西,它附着在闪着蓝色亮光的塑料秋千绞绳上,存在于她随意而又优雅弯曲着的身体里。她弯折着身体,看起来就像性感的日本折纸。草坪如同地毯般在他脚下铺开,花园里的其他人——他现在才注意到他们——似乎都在暗示:他该往那棵树走去。

他做了个鬼脸,扔掉手里的大麻烟卷,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

“来了。”她说。

“你想找我聊聊。”说出这句话,比他预想得要难。

“没错。”她抬头对他微笑,“上次在泰比特中心见面后我就想找你聊聊了。说实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这个念头了。”

他感到脚下的地面突然变得湿软起来,难以站稳。

“为什么?”

她抬起一只手,“你觉得呢?”

“呃,丽兹,说实话,我以为你和迈克——”

“噢,”她那有点狡猾的笑容回来了。她又抽了一口大麻,克里斯则在和自己迷醉的感觉做斗争。“他和你说了啊。这个嘛,克里斯,我该怎么解释呢?迈克·布莱恩特和我之间,是开放关系。”

这下,显然,他脚下的地面彻底消失了。

“事实上,”她的声音非常轻柔,“我没有理由不能向你要求迈克之前给过我的东西。你觉得呢?”

他盯着她,“什么?”

“当然是采访了,”她说,笑了起来,“采访你到目前为止的生活轨迹。只要我能再写出一本《新时代的急速战士》,我的出版商就保证预支给我五十万的版税。它注定会是本畅销书。而你由于中村那件事,加上柬埔寨还有剩下那些大大小小的项目,你成了现在的热点人物,也是新书的理想主角。”

地面霎时重新出现,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脚后跟,差点让他踉跄摔倒。

“噢。”他看向一边,避开那双灰绿色眼睛的目光,“没错。”

她还在笑。他可以从她说话的声音中听出笑意。“为什么,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不,我。没事。我很好,这个安排很好。”

她用脚推动秋千,让它稍稍向后扬起,然后松开脚尖。木板的边沿撞上他的大腿前侧,而她身体的重量则随着秋千的摆动,压在他身上。

“你还想要什么别的东西吗,克里斯?”

修饰过的身躯在训练架上舒展着,发出甜腻的呻吟声

你是个好人,克里斯。意识模糊的布莱恩特懒洋洋地躺在酒店的床上

你就是这样的。你真他妈,是个好人。

回忆雪崩一样涌入脑海,画面相互冲击层叠。

丽兹·琳肖的乳沟藏在开领毛衣的领口里

卡拉在浴室里为他抹沐浴露,手指的褶皱里还带着修理萨博引擎时留下的油污

御杖·琼斯困在她那辆三菱里,挣扎着

肖恩联合公司重视的是决心

你还想要什么别的东西吗

“克里斯!”

是布莱恩特。克里斯突然后退一步,远离了丽兹·琳肖和秋千。他看见了她的脸和表情的变化,然后转身面对迈克。他正穿过花园,大步走来。

“嘿,我到处在找你。你好,丽兹。”他还是第一次撞见这两人在一起,感到有些震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们两个家伙在这里做什么?”

“聊天。”丽兹从容不迫地说。

克里斯匆忙寻找借口。“出书的事。”他对丽兹做了个手势,感觉像在避嫌,“她说的。”

“是吗?”布莱恩特不友善地看了丽兹一眼,“这个嘛,我的建议是,不要把太真的话告诉她。”

丽兹自顾自地微笑起来,把脸侧向一边,舒展身子,从秋千上站起来。克里斯把她从脑海赶走,专心面对布莱恩特。

“发生了什么?”

“啊,没什么大不了的。特洛伊需要我们帮个忙。丽兹,能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吗?”

“这就走,男孩们,我这就走。”

他们一起看着她从花园走回屋里。迈克转过身,用手比了把枪,对着克里斯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微笑。

“克里斯,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噢,迈克,他妈的,看在老天的份上,我结婚了。她只是想从她的出版商那里拿到五十万的预付款。”

“我不觉得这是故事的全部。”

“迈克,我结婚了。”

“没错,我也结婚了。”他揉了揉脸,“但你不一样,嗯?”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

“这倒没错。”布莱恩特微笑着,把一只手臂搭在克里斯肩上,“你是个好人,克里斯。你真他妈是个好人。”

克里斯感到一阵不安慢慢爬遍全身。

“那么,特洛伊碰上了什么麻烦?”

事情只会发生在警戒区。

克里斯不相信邁克比自己更清醒,或者做事更有条理,但他仍坚持自己开车。他们和特洛伊一起下了车。克里斯自从认识特洛伊起,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

“我会跟着你的,迈克……”

“我知道你会的,哥们,但这次不行。”迈克举起他公司的身份卡,“我们是唯一能帮你摆平这件事的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牙买加人摇了摇头。“我欠你一份人情,一份大人情。”

“你不欠我什么,特洛伊。还记得坎伯韦尔①的事吗?”

“记得。”

“那就行了,在我看来,自己还在为你那次的帮助偿还利息,所以没事的。现在把摄像机给克里斯。”

特洛伊·莫里斯咽了口唾沫,把肩扛式摄像机递了过去,脸因为愤怒和沮丧而皱成一团。克里斯还记得他在福克兰那会儿,肩上扛着那把锯短的猎枪,离开时还大声笑着,浑身散发着在街头如鱼得水的感觉。但面对现在站在面前的特洛伊,克里斯体会到一种残酷的转变,他心头浮现出一阵带刺的同情。他年轻时就体会过那种突然无能为力的感觉,知道它会如何摧毁大脑,咀嚼内脏,搅得你无法入睡。

他上了车,把肩扛式摄像机妥善地放在后座上。

“消息还没传到你耳朵里,我们就回来了。”迈克说着在驾驶座上动了动身子。引擎发出一阵轰鸣,齿轮啮合,宝马冲向街头。

“坎伯韦尔发生了什么?”克里斯问,检查站的灯光就在眼前。

“啊,我那时第一次见到特洛伊。差不多是在十年前吧,当时他还没买下这块地。我那天去了警戒区,飞叶子飞得很凶,还跟着错误的女人回了家。”

“为了换换口味,”克里斯酸唧唧地说。

迈克咯咯笑了,“是啊,我猜老虎身上的斑点永远别想去掉,所谓本性难移,嗯?”

“是豹子。”

“什么?”他们在检查站边上停下车。一个穿着警卫制服、神情紧张的小伙子从岗亭走出来,向车内看了看。他看起来有点拿不定主意。迈克靠上前,把身份卡递给他。

他们在等待时,克里斯说:“是豹子。老虎身上长的是条纹而不是斑点,豹子身上才是斑点。”

“你确定?”

“确定,我之前在一些自然文摘上读到过。它们从前还能爬树,就像真正的猫一样。”

“哪个,老虎吗?”

“豹子。”

年轻的警卫终于搞定了挂在屁股上的刷卡器,迈克的卡“嘀”了一声通过了。路障杆升起来,警卫挥手示意他们通过。

“我敢发誓,每次我们去警戒区,见到的这些家伙都越来越年轻。”克里斯说,“我的意思是,把自动武器交到像这样的年轻人手里,真的合适吗?”

“怎么不行?军队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驶过此行遇到的第一个路坑。迈克驱车向左,周围的房子愈加破败。

“好了,说回坎伯韦尔的事。我那时还没遇见苏琦,玩得很野,当然也很蠢。每月都能轻松用掉一盒半杜蕾斯。啊,至于毒品,有了钱后就会想来点。好了,总而言之,这个妓女可能是假扮的,或者她的确是妓女,不过中途改变主意了。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结果有三个家伙等在她公寓外面。他们把我从楼梯上扔下去,对着我的脑袋一阵猛踢,就像踩着它跳舞。特洛伊当时住在楼下的公寓里,他听见了声音,出来把他们轰走了。”

“三个都轰走了?”

“是啊,没错。特洛伊真他妈强悍,当然也可能是他把他们都揍倒了。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昏过去了,确切说应该是半昏迷状态。不过也可能是他和他们谈了谈,让他们放了我一条生路。你看,他们三个是黑人,我是白人,而特洛伊是黑人。可能和这个有关,但也说不准。不管怎么样,我敢肯定是特洛伊救了我,把我送到医院,不然我现在可能坐轮椅了。我这辈子都欠他这份情,而且我们的情谊还远不止于此。”

他们安静地开完剩下的路程,在一排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外面停了一会儿。迈克把摄像机从后座拖过来,丢到克里斯腿上。

“好了,现在跟在我后面,做我的后盾。”

他们下了车,穿过没有门的花园入口,走上一条短短的、朽坏的水泥小径。那扇丑陋的门是用便宜的米黄色抗冲击塑料做的,上头满是创痕。一台索尼的监视器和扬声器安装在齐胸高的面板上,发着微弱而又不协调的光。但这东西安装得似乎很专业。迈克伸出一根手指,抚过面板的边沿。

“你看,总有人在这世界上一步步向上爬。和那个人说的一样。”

克里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敢相信——”

“还是相信吧。”迈克按响了门铃,“把那东西打开。”

克里斯在摄像机的把手上找到了开关键。一束强光从前方射出来,照在伤痕累累的塑料前门上。他暗自寻思,不知道这么是否能录上。现在大多数高档肩扛式摄像机都能在完全没有外部照明的情况下拍摄从红外线到紫外线的所有范围。

门后有人在移动。他用肩膀架好摄像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摄像师。

“操,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扬声器的格栅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妈的,这件事最好特别重要。”

迈克装出媒体人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啊,是迪克森夫人吗?我是《霸者》节目的加文·华莱士。您的丈夫在家吗?”

一阵沉默,克里斯想象着她正看着监视器的屏幕,发现两个穿着高档服饰的人站在她的家门口。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仍然有一点怀疑。

“你是电视台的人?”

“是的,迪克森夫人,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您丈夫被选为——”

另一个声音出现了,是个男的,离麦克风稍稍有点距离。那个女人转身离开门口,声音渐渐变轻了。

“格里夫,这是电视台的人。《霸者》节目组的。”

又是一阵沉默,隐约传来模糊的对话声。有人用手盖住了麦克风。迈克看着克里斯,又拿出媒体人惯有的声音。

“迪克森先生,如果您在家的话,我想说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了。直升机已经离开了黑衣修士桥,我们需要在它飞来之前完成初稿,日程很紧。”

这个说法很合理。《霸者》大受欢迎的原因,一半就是由于从每期的名字在演播室的电脑中出现起,整个節目就保持着极快的节奏。节目里有很多航拍镜头,城市的景色在转播的直升机下方掠过,实地采访小组在各个区域里穿行,寻找晚上的参赛者——

门开了一条缝,结实的安全链绷得紧紧的。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透过缝隙,在摄像机的灯下眨着眼睛,太阳穴上有一道细细的粉色人造皮肤。

“迪克森先生。太好了。”迈克的身子向前探去,面露喜色,“我是《霸者》节目组的加文·华莱士。很高兴能,噢,这个伤口看起来很糟糕,要靠化妆来遮掩一下。事实上,我很讨厌说这个,但凭良心说——”

这步棋简直是天才的妙招。《霸者》淘汰候选人的标准很严苛,就连最近做过牙科手术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幸免。门的铰链向内转动,格里夫·迪克森取下安全链,出现在他们面前。

“擦伤而已,”他说,“说真的,我没事。我强壮得很,打架绝对没问题。”

克里斯暗自思忖,这话说得一点都没夸张。迪克森下身的牛仔裤沾满了真正的油污,裤腰上方的躯干一丝不挂,满是结实的肌肉。他的头发剃得整整齐齐,只有一厘米长,脚上穿着厚重的黑色靴子,一件皱巴巴的白色T恤被他攥在手里。不知怎的,克里斯知道T恤是刚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这个嘛,”克里斯大度地说,“如果你十分肯定自己——”

“我很好,我很好。你看,如果你想进来看看的话,我很欢迎。”

“那好吧。”

迈克装模作样地在门阶上擦了擦鞋,然后走进破旧的门厅,依旧带着电视节目的招牌灿烂笑容。“你好,迪克森夫人。”

迪克森那身如同雕塑般的肌肉后是一名面容疲惫、身形消瘦的女人,年龄与卡拉相仿,一只皮包骨头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眯起眼睛迎着摄像机的光线,茫然地理了理齐肩的棕发。

“这是我的同事克里斯托弗·米切尔。抱歉,我们能在这间客厅里录影吗?”

“可以,可以。当然。”迪克森对机遇的渴求几乎让人觉得可悲,“婕斯,为我们准备些茶好吗?还是说你们想来点咖啡?”

布莱恩特看了周围一圈。“克里斯托弗?”

“呃,好。”克里斯匆忙应付抛来的问题,“咖啡。加奶,不要糖。”

“我要黑咖啡就行,”迈克说,“请加一块方糖。谢谢。”

女人消失在门厅里,迪克森让他们进去,随手把门关上,兴奋中忘记了挂上门的链子。他们走进一间小客厅,房间被一个靠墙摆着、巨大无比的奥迪娱乐平台占满了。这个系统看起来跟门口的监控摄像头一样,有些年纪了。

“啊,那个角落,我想,”迈克说着对克里斯点了点头,“我会坐在那里,还有格里夫,介意我叫你格里夫吗,你坐这里如何?”

迪克森弯下身子,坐在扶手椅的边沿上。他看着布莱恩特的时候,脸上带着某种痛苦而又脆弱的神情。

“你可能需要穿上衣服。”布莱恩特温和地说。

“嗯?”

“把T恤穿上?”

“哦,哦,不行,这件。它脏了。”他把那件早已皱巴巴的衣服捏在手里,“刚才穿着它修自行车来着。我上楼再拿一件来。”

“这样的话,”布莱恩特抢先举起一只手,“或许等会儿再说吧。不过我们真的需要先解决一些问题。唔,你有个孩子,对吗?”

“对。”迪克森高兴地咧嘴一笑,“他叫乔,三岁。”

“那我猜他现在,”迈克指了指天花板,“在楼上睡觉?”

“没错。”

“很好,很好。好了,接下来是一些正式的问题。”布莱恩特把手伸进外套,“我们问到哪儿了,啊。没错。”

他掏出了涅墨西斯。

这瞬间的转变对克里斯而言如同一记电击。迈克只用一个动作,就从面带微笑、声音甜美的媒体主持人变成了平举着枪的男人。

对迪克森而言,这显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什么,”他摇了摇头,嘴角依然残存着笑意,“什么,你在干什么?”

“克里斯。”迈克说话时没有扭头,“把门关上。”

迪克森依然没有明白眼前的情况。“这是采访的——”

“把T恤给我们看看。”

“什——”

“快他妈交出那件T恤,你这个人渣!”

“迈克?”

“放松点,克里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婕斯回来的时候,你只要不让她往这里走就行。我们这次不是来找她的。”

迪克森悄悄挪动身子。“听着——”

“不,是你给我听着。”布莱恩特向前走了一步,拽着下巴刚长出来的一丛胡子,“把那件T恤丢到地上。快点。”

“休想。”

“我不会再和你说第二遍。快他妈交出那件T恤。”

“不行。”这就像在和被逼到角落里的孩子说话。

布莱恩特的动作比克里斯见过的任何人都快。他从站立的姿势一下子冲到迪克森的椅子面前,涅墨西斯同時向一侧扫去。迪克森蹒跚后退,双手抱头,T恤随之落在破旧的地毯上。布莱恩特用左手一把抓住。鲜亮的血从迪克森的指间渗出。

“格里夫,你没上电视。”迈克的声音又回到了正常对话时的样子。他蹲下来,平视着迪克森。“没必要那么害羞。”

他把T恤展开,铺在地上,正面朝上。这件衣服很干净,刚刚烫过,柔软的白色棉布上印着黑色的字。

白种

雅利安人

抵抗组织

三组词水平排列,一组叠着一组,第一个字都用红色描了边,方便让所有人理解它们的意思。

门打开了,婕斯进了房间,她进门时还弯着腰,因为她得在拿着托盘的情况下压下门把。

“我端来了一些——”

她转身看见格里夫缩在椅子里,头上流着血,也看见了迈克·布莱恩特手里的枪。托盘掉落在地,她吓得尖叫起来。咖啡倒向一边,大量液体洒向地板,廉价的餐具碎了一地。克里斯看到了饼干。原来她拿来了饼干。

“安静,”布莱恩特厉声说,“你会把乔吵醒的。”

提起那个孩子的名字似乎对格里夫·迪克森造成了一些影响。他把手从脸上拿开,涅墨西斯在他的头皮上砸开了一道口子,透过寸头,伤口清晰可见。鲜血顺着他的脸流进眼里。

“你他妈给我听好了。我认识些人。不管你是谁,你敢动我们,我就——”

“你什么都做不了,格里夫,你他妈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的血流个不停,然后乖乖地听我说话,什么事都做不了。婕斯,你能不能闭嘴?!克里斯,看在老天的份上,让她坐下来,或者干点别的事。”

克里斯按住那个女人,强迫她坐到沙发上。她浑身颤抖,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似乎能依稀辨别出我的宝贝这几个字。

“我认识那些可以——”

“格里夫,你的确认识一些政坛人物。”克里斯意识到,迈克声音里最吓人的部分就是它蕴含的能量。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狂热的教练,正不断敦促尚未使出全力的运动员。“那些政坛垃圾。来,格里夫,看看这把枪,你认得它吗?”

克里斯这时候才看出迪克森脸上流露出的恐惧。自从他们进入屋子以来,格里夫·迪克森第一次感到害怕。

“没错。”布莱恩特也看出来了,他露齿一笑,“涅墨西斯十号。你知道唯一一群拿到这些宝贝的人是谁,对吗,格里夫?你有足够的信息弄清楚这点。这是一把公司特许的枪。在我拿到这把枪的地方,你认识的那些政客还不如一摊稀屎。”

婕斯的恸哭换了个音调。

“格里夫,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布莱恩特的脸微微颤抖,这是他的愤怒所透出的唯一信号。“一个白人至上组织的成员为什么会把自己的鸡巴插进一名黑人女孩的身体里?”

迪克森畏缩了一下,像挨了一拳。他妻子的恸哭突然变成了介于抽泣和哀嚎间的声音。

“不理解这个问题?那要不要给朋友打个电话?我问你,一个白人至上组织的成员为什么会把自己的鸡巴插进一名黑人女孩的身体里?特别是,格里夫,那个黑人女孩还在尖叫着反抗,哀求你不要这么做?”

房间陷入寂静,只剩迪克森妻子的哭泣声。布莱恩特又蹲下来,他抿紧双唇,用力呼出一口气。

“好吧,格里夫,我来说说接下来我们会做什么。我不打算伤害你的妻子或者儿子,你成为人渣并不是他们的错。不过我会开枪打烂你的膝盖和卵蛋。”

婕斯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想从沙发上起身,往她丈夫身边挪去。不过克里斯把她拉回原处。布莱恩特站直身子。

“然后我会弄瞎你的一只眼睛,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得让你明白,你和你的朋友在挑选黑人女孩下手时选错了人。”

迪克森从椅子上尖叫着站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拳头碰到了迈克。但涅墨西斯响起,沉闷回荡的轰鸣声让房间颤抖起来。迪克森在地上抽搐着,鲜血浸透了牛仔裤的胯部,他的喉咙里发出了非人般的声音。

迈克·布莱恩特站在那里,嘴角淌着血。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然后非常仔细地对着迪克森的左膝扣动了扳机。那个白人至上主义者不再发出噪音,肯定晕厥了。布莱恩特擦了擦嘴,瞄准另一条腿。婕斯不再反抗克里斯,而是紧紧抓着他,好像他能把她从溺水般的状态里拯救出来。她的泪水落在克里斯的脖子上,烧灼着他的皮肤。迈克第三次扣动扳机时,他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他在充斥着呛人火药味的沉默中看着布莱恩特收起涅墨西斯,拿出一支钢制外壳的笔,对着迪克森的脑袋俯下身,翻开他的眼睑,把笔用力刺进眼球。一切看似发生得非常缓慢,悄无声息。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移开了目光,视线最后落在娱乐桌光滑的边沿上。

“克里斯。”布莱恩特弯腰凑向他。

“什么?啊,明白了。”

婕斯紧紧抓着克里斯,他们俩花了很大力气才掰开她的手指。布莱恩特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颚,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叠折好的钱。

“好了,现在听我说。这些钱是给你的。这些。给你,拿好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拿着。”布萊恩特最后不得不亲自撬开她的手,把钱塞进她的手心,“如果你想让他活下去,最好赶快找人帮他一把。他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无所谓,但他万一能活下来,那就把这句话告诉他:只要他,或者附近的人敢碰姓莫里斯或者基德的人一下,我就会回来,废掉他的另一只眼睛。你的儿子也得死。”

她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布莱恩特抓着她的手,再次用力把钱塞进她的手心。

“现在,找个机会把这话告诉他,确保他明白我这话是认真的。婕斯,我不想再来这里,也不想那么做。不过如果你那个信奉种族主义的傻逼丈夫和他的朋友再惹我,那我也只能下手了。”

布莱恩特坐在车里,手搭在面前方向盘的中央,身子抵在加厚的椅背上,用力长吁了一口气。随后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挡风玻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些房子亮起了灯,但要么没人听见枪声,要么没人有兴趣查看枪声响起的原因。

“你是认真的?”克里斯问。

“废掉他的眼睛?”布莱恩特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只比耳语稍微高些,“噢,对啊,人就是喜欢这样,他们总得失去些什么。”

“不,我是说他的儿子。你真的打算杀了他的儿子?”

迈克看着他,突然暴怒起来。“老天啊,当然不是。操,克里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黑夜中传来警报器的尖啸,非常轻微,非常遥远。布莱恩特看了看手表,哼了一声。

“还挺快。她叫的肯定是私家警察。”

他发动引擎,宝马的车前灯将昏暗的街道划为两截。

“我们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晚剩下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搜寻另外两人。他们都还年轻,没有成家,而且现在又是周五的夜晚。特洛伊·莫里斯给的信息只能为他们起个头,之后就没那么容易了。迈克负责开车,克里斯负责检查街道、门牌,还有那些打在黯淡的霓虹招牌上的名字。他们驶过错误的地址,光线昏沉的毒品店,还有妓院,快餐摊贩,甚至还在河边看到了一支当地的雇佣警卫部队。不论他们走到哪里,迈克·布莱恩特都挥舞着涅墨西斯或者厚厚的一沓现金,两者效果几乎等同。不过用到钱的地方比枪多。它能问出想问的话,敲开想开的门。

他们在热狗摊上找到了第一个人。他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他不知道他们在找他,也没人会费心提醒他。白人至上主义者们不太团结,能用的手机在警戒区又不那么常见。固话通讯路线被科技反智主义者搞坏了,加上政府不断干扰像德克斯和塞斯这样的卫星节目,对移动信号造成了致命损害,移动通信覆盖率成了糟糕的笑话。有轮子的交通工具也没剩多少,人们不怎么四处走动,互相之间的通讯更是少得可怜。

布莱恩特靠在热狗摊上,给那个人买了个汉堡,看着他吃完,然后告诉他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那个人拔腿就跑,试图冲刺把他们甩开。克里斯和布莱恩特紧随其后,一直追到一條侧巷的半中央,他们发现那人把迈克买给他的汉堡和当晚吃的其他东西都吐出来了。迈克朝着他的裆部开了四枪,又对着胃部补了一枪,然后弯下腰,就着阴暗的光线查看他的伤口,确认那人因为失血过多死去以后他们才离开,任由尸体躺在那里。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位于十五楼的公寓,房间里散发着一股老鼠药和潮湿的霉味。两人一起把第二个种族至上主义者从别人的床上拖出来,他身边的女人甚至都没有醒。当他们把他拖到客厅时,他还在呢喃着,在充分吸收的化学药品和睡梦的作用下语无伦次。他们一人架着他的一条胳膊,把他的头往通向阳台的窗上撞,直到玻璃碎开为止。从满是碎玻璃的阳台上看去,晨曦让夜空慢慢变成灰色,鸟儿开始在楼下的树枝中啼鸣。他们都吃不准这个人是不是死了,两人停在他身边,把他抱起来,小心避免玻璃碴刺到手里。那人重重地砸在楼下的水泥地上,鸟鸣戛然而止。

迈克在厨房里留下了赔偿玻璃窗的钱。

第十八章

他们从伦敦桥以南驶离警戒区时,阳光已经洒落大地,街上挤满了去上班的行人。车快到检查站时,迈克不断按着喇叭,让人们离开马路。每扇过境的旋转门前都有数百人排着长队,队伍随意蜿蜒曲折。路障前也大排长龙,三辆锈迹斑斑的公交车看起来几乎像千禧年前生产的货色,其中一辆排放的废气没有燃烧完全,纯粹是一股黑烟。

“天啊,你看那个,”布莱恩特厌恶地说,“看看排放监测数据,我真是操他妈的。看看那辆车排出来的东西。”

“是啊,而且那车还超载了。我们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这是真的。武装警卫命令第一辆巴士里的乘客下车,让他们排好队。第一排的人已经摆好了姿势——右手搭着后脑勺,左手举着通行证。一名警卫沿着队伍走,仔细检查每一张卡,时常在屁股上的设备上划一下。每两个人就要这么来一次。

“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克里斯用力打了个哈欠,下颚嘎吱作响,“伦敦过去几年没发生过任何类似恐怖袭击的事。”

“是啊,但你眼前所见正是原因所在,哥们,别挑剔了。”布莱恩特用手指磕着方向盘,“不过这看起来好像没完没了。想去吃个早饭吗?”

他的拇指向肩后指了指,克里斯在座位上扭过身子。他们刚刚开车驶过的几幢楼之前有个沾满灰尘的招牌,上面写着餐馆。人群涌入店里,出来时手里便多了几个纸袋和色彩鲜艳的易拉罐。

“去那里?”

“当然,脏是脏了些,但价格便宜,油水充足。你现在就需要这个。”

“还是你自己吃吧。”想到迈克对格里夫·迪克森的眼睛做的事,克里斯仍然感到有点恶心,“我还是喝点咖啡好了。”

“随便你。”布莱恩特把宝马打到倒车挡,沿着街道向后开。不必要的高转速让引擎发出巨响,行人争相躲闪。布莱恩特在和咖啡馆平齐的地方打了个急转弯,把车驶上路沿,猛地刹住。他笑了起来。

“嘿,我真的太爱在城里的这块地方停车了。”

他们迎着周围人充满敌意的目光走出车外。布莱恩特阴森森地笑着,一手高举遥控车锁,打开车的警报,确保周围的人都能看清。有人在克里斯身后用刺耳的声音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接着咳出一口浓痰。克里斯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感到些许不安,于是转过身来。脚下那口刚落下的黄色浓痰还闪着光泽,这可不是他要的。

他扫视着围观群众的脸,多数人选择趁乱走开,或是把目光移向别处。只有一个年轻黑人站在那里,回瞪着他。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克里斯问他。

那人沉默不语,但没有移开目光,他的白人同伴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布莱恩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绕过车朝这里走来。

“有问题?”

“没问题。”那个白人说,把他的朋友拉开了。

“很好,那你们最好赶快走开。”布莱恩特伸出拇指,朝街上指了指,“那边的队伍真是长到见鬼了。克里斯,你来吗?”

他推开咖啡馆的门,和克里斯一起挤过在外卖柜台等候的人群,来到后面的座位区。只有个身穿黑衣的老头孑然一身坐在桌边,盯着面前那杯茶。

“这儿还不错。”迈克溜进一个隔间,双手的掌心敲打桌面,像击鼓一样,“我饿死了。”

匆忙擦过的桌上有张用荧光记号笔写成的菜单,字迹很潦草。克里斯瞟了一眼,然后立刻把目光投向别处。身后长长的队伍让他很紧张。他知道这里的菜单上会有什么,小时候他多半都是在这样的地方用餐,如今的他偶尔会和卡拉还有梅尔机修厂的其他人一起共度机械师之夜,结束后依然会选择这类餐馆。这里的食物就像黄金时段的卫星节目一样味道浓烈,混合了低档的膨化剂,添加那些虚假广告词中所说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成分。香肠里的肉大约只占三成,看起来肿胀的培根只是注了水的结果。他很高兴自己现在没有胃口。

有个女服务员出现在隔间边上。

“点啥?”

“咖啡,”克里斯说,“加奶,再来一杯水。”

“我要来一套大份的早餐,”迈克豪爽地说,“里面有蛋吗?”

“都是类蛋。”服务员不高兴地说。

“那最好给我,呃,六个。还有许多吐司,另外我也要杯咖啡,黑咖啡就行。”

服务员转身大步离开,迈克看着她的背影。

“服务态度还挺热情的。”

克里斯耸了耸肩,“他们知道我们的来头。”

“是啊,这就意味着,只要他们能够稍稍透出一点该有的礼貌,就能拿到一大笔小费。如果你问我对此有何评价,我只能说他们真他妈短视。”

“迈克,”克里斯向前靠在桌上,“你还想要什么?你身上衣服的价格比那个姑娘一年的薪水都多。她住的地方可能还没我们的办公室大。潮湿的墙壁,漏水的水管,毫无安全可言,光是租金都得占她周薪的三分之二。”

“喔,那都他妈都是我的错咯?”

“这是——”

“听着,我不是她妈。我可没有把她赶往警戒区来换取抚养补贴。再说了,如果她不喜欢这里,大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自己找个方法快快乐乐地离开。”

克里斯厌恶地看着他的朋友,“没错,你说得对。”

“这就对了。听着,特洛伊就是在警戒区出生长大的,他想法子离开了这里。詹姆斯六周后就要去撒切尔学院上学了,等他出来之后,挣的钱可能比我们俩都多。所以别和我说这不可能。”

“那特洛伊的堂妹呢?就是两天前被迪克森和他的同伙强奸的那个。她怎么没能成功?”

“我他妈怎么知道?”布莱恩特的愤怒消退得就和它爆发一样快,他向后倒在座位上,“克里斯,你看,我指的是有些人拥有可以挣脱这里的特质,而其他人没有。我的意思是,这里并不是某场拙劣的小型非洲恐怖秀。你不必因为自己出生的部落或者其他原因而住在警戒区,这里也没人会在意肤色、信仰或种族。你要做的只是赚钱。”

“迪克森的街区似乎挺在意肤色。”

“是啊克里斯,这他妈就是政治。当地政府里面总有一些蛆窝,那群流氓聚在一起,想办法建立权力基础。但这和现实世界的运作没有任何关系。”

“我从尼克·马钦那儿得到的印象可不是这样。”

“马钦?”

“是啊,你上次开会的时候也听见他说的了。这家伙就他妈是个种族主义者,所以他应付不了埃切瓦里亚。”

“没错,有道理。”布莱恩特沉思道,“或许该对马钦做点什么了。”

咖啡端了上来,味道没有克里斯预计的那么糟糕。布莱恩特一下子就把他那杯喝完了,然后再要了一杯。

“这事会扯出调查组来吗?”克里斯问。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因为那些福克兰的劫匪,他们就调查过你。”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民权活动家们从遇难者悲伤的家庭成员那里了解到,我的小杰克森是个好男孩,他之所以偷车,完全是因为社会剥削的缘故,诸如此类的屁话。迪克森的情况不一样。迪克森和他的朋友反对全球化,他们坚持英国只属于英国人,移民都应该滚出去,操他妈的多元文化主义,同时还要粉碎跨国公司的权力阴谋。现在他们最不能做的就是公开这种政见,所以会袖手旁观。”

“但警戒区的警察——”

“他们会买通那些人。他们会找些收钱办事的警察,挖出迪克森家地板里的子弹,街上被我们废掉的那个人身下的子弹也会被挖出来,还会在他们手里放上装了弹的涅墨西斯。”布莱恩特笑了起来,“这应该会传递出某种信息。”

克里斯皱起眉,“这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一大笔政治资本吗?在他们看来这些就是不受约束、频繁作恶的大公司带来的结果。他们会不断榨取这些公司,直到它们气数耗尽。”

“噢,沒错,从小范围看,他们当然会这样。他们肯定会把迪克森当成他妈的殉道者。如果他能活下来,他们会让他坐着轮椅出席当地年轻纳粹组织的筹款活动。如果他死了,他们也能让他那个哭个不停的老婆做同样的事。不过他们不会在公开场合和肖恩对着干,因为他们知道后果如何。”

“那迪克森自己呢?”

迈克又笑了起来,“这个嘛,我得说在接下来六个月里,光是重新学会走路就够他忙的了。就算他真的学会了,他在做其他蠢事前还得先担心自己的家庭和另一只眼睛。另外,你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觉得民权人士会支持他。他不是什么合适的人选。”

女服务员用托盘盛着迈克的早餐来到桌边,把东西都摆上桌。在她忙活的时候,布莱恩特用食指和拇指从碟子里抓起一个类蛋,把它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

“今天你去上班吗?”他嘴里塞得满满的。

克里斯想了想他的家,没有卡拉的时候显得尤为冷清,不过她在家时缄默不语却更糟。他点了点头。

“好。”迈克咽下类蛋,对离开的女服务员点头致谢,然后拿起刀叉,“听着,我想让你给杰奎因·洛佩兹打个电话,让他坐飞机去一趟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然后逐一试探名单上的人是否有相关意向。如果可能的话今天就出发,费用由我们承担。”

克里斯感到一小股冲动涌上心头,和前天晚上他和丽兹·琳肖谈话时的感觉没什么不同。他慢慢地喝着咖啡,看着迈克吃了一会儿。

“你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去做这事?”他最后问道。

“做什么?”

“彻底击垮埃切瓦里亚。”

“这个嘛,”布莱恩特用叉子追着盘里的另一只类蛋,费了一番功夫后终于成功了,“相信我,我很想这样。但是在这件事上,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政权更迭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只有在无路可走时才会选择那条路。”

他用叉子指了指克里斯。

“你让洛佩兹负责这件事就行,再把名字给马钦,让他在下周的上报会议前制定出清晰的策略。”

“你想让我参与这件事吗?”

布莱恩特大嚼类蛋,摇了摇头,然后把吃的咽了下去。

“不,你和这件事保持距离。我希望你能在目前进行的谈判和我们需要你做的事情之间保持清晰的界限。埃切瓦里亚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关系网,对他来说,你无迹可寻。这样再好不过。”

“也对。”

布莱恩特咧嘴一笑,“嘿,别一脸失望的样子。我和你说,每次我不得不和那个恶心的家伙握手,都觉得自己之后得消个毒。这个凶残的老混蛋。”

他们又坐了半个小时,等到排队的人慢慢减少后就付钱离开了。尽管布莱恩特满腹牢骚,但他还是留下了几乎和这餐的价格持平的小费。布莱恩特走出餐厅,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懒腰,转身面朝太阳。他似乎不着急上车。

“我们不是要去上班吗?”克里斯问他。

“是啊,等会儿吧。”迈克又打了个哈欠,“实话告诉你,我不太想去。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应该在家里陪爱莉安娜玩。说到这个,我也应该和苏琦玩玩。天啊,你知道吗,我和她已经差不多两周没做过爱了。”

“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

布莱恩特抬起头,“卡拉在这件事上让你难过了?”

“她一直这样。”这句谎话脱口而出,让克里斯不由得一怔,“你也知道,我们都太累了,最近见面的次数也不是很多。”

“没错,你得好好审视和她的关系。这个季度结束后你们应该休息一下,或许可以去岛上住一个星期。”

“休伊特会签字同意吗?”

“克里斯,别忘了你给出的那份针对柬埔寨的数据表,她会同意的。这份数据正在逐步成为肖恩今年利润最丰厚的合同。到年底前,肖恩会欠我们几个人不少假期。嘿,谁知道呢,或许我和苏琦会与你们一起去那里。听上去還挺不错的,嗯?”

“是啊,还不错。”

“但听起来你没什么热情。”

克里斯笑了起来,“抱歉,我状态有点差。”

“看出来了,不如把负面情绪都发泄到引擎里。”布莱恩特解除了宝马的车锁,打开驾驶侧的门,“我们越早离开这里就能越早到家,假装自己拥有美满的生活。”

他们通过检查站时未遭阻挠,然后穿过通向大桥的那条路,加速驶过河面。阳光把两侧波光粼粼的水面变成了锤纹铜片。克里斯强忍疲倦,暗自决定一到肖恩大厦就去路易路易那里外带一份吃的。

“要是能来点真的好咖啡就好了。”他嘟哝着。

“那家的咖啡还不错啊。”

“啊,得了吧。那里的咖啡就和你吃的蛋一样‘真。我说的是有庄园认证的精品咖啡,那种能让你浑身为之一震的东西,而不是马尔桑托的奇迹之类的垃圾豆子。”

“震什么震,这么爱找刺激?”

两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宝马将河甩在身后,驶入前方玻璃幕墙的峡谷,车内充溢着引擎的轰鸣。缺乏睡眠,加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化学药品的作用,克里斯觉得有点眩晕,但在内心深处,他感觉很好。

第十九章

迈克把克里斯放在路易路易门外,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把车开进了楼里的停车场。克里斯在吧台灌了一杯意式浓缩,又要了一份吃的和第二杯咖啡带到办公室。周日的肖恩大厦通常很安静,一路都不见人影。就连保安也换成了他不怎么熟悉的人。

今天也是典型的周末工作日模式。他们周一需要整理好一系列与NAME相关的任务,但马钦今天没有露面,时间于是更加紧张。克里斯虽说心里烦躁,但还是给杰奎因·洛佩兹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美国现在还是凌晨,克里斯不得不把他从睡梦中叫起来。好在洛佩兹的态度还算积极,他抵抗着睡意,咕哝着表示明白了。

克里斯又给在梅尔汽修厂的卡拉打了个电话,却发现她今天请假了。他查了一下手机,没有未读信息。于是他打给家里,听见她在电话里留了言,告诉任何给她打电话的人,她飞去特罗姆瑟探望母亲了,或许会在那儿待上一周。克里斯经验丰富的耳朵判断,卡拉可能刚刚哭过。咖啡因让他产生了一股愤怒,他猛地把手机扔到办公室的另一头,然后给迈克打了个电话,不过他在另一条线上。他捡起手机,控制住情绪,继续对着数据下载器说话。

到五点时,他实在受够了。手头的工作如同一片无缝的平面,向着四周的地平线不断延伸。柬埔寨、阿萨姆邦、库尔德斯坦①、格鲁吉亚、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巴拉那②、尼日利亚、维多利亚湖区③、斯里兰卡、帝汶岛——人们即将在各个地方为了某个理由互相残杀,或者已经动手了。文件积压了数周,你得跑起来才能勉强跟得上进度。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按下“接听”键。

“这里是福克纳。”

“你还没走啊?”

克里斯哼了一声,“你又在哪儿?在岛上给我打电话?”

“给我点时间。听着,用我的车把你第八排的象吃了。去看看,我觉得我将住你了,你这个混蛋。”

克里斯瞥了一眼棋盘。

“等一下。”

“没问题。”他能听见布莱恩特声音里的笑意。

这是一招好棋。克里斯研究了一会儿局势,移动完棋子,感到心中有那么一小块东西脱离了它原本的位置,落入他的脏腑。他回到桌前。

“很不错。”他承认道,“不过我觉得还没完全将死。我之后再打给你。”

“放马过来吧。听着,你和卡拉今晚要来我家吗?我给苏琦打了个电话,她刚买了伊莎贝拉·崔布④的新影碟。就是那部讲述危地马拉的海军陆战队女兵、横扫各大奖项的电影。”

“卡拉现在不在。”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不过内心受的伤还是流露了出来,“她去挪威看她家人了。”

“噢,你没提到——”

“不,这是她的一时冲动。我是说,虽然我和她之前谈过这件事。”克里斯编造的谎言戛然而止,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要在布莱恩特面前为自己辩护,“反正,她还是走了。”

“好吧。”然后是一阵沉默,“那么,克里斯,你干吗不直接过来?如果我他妈一定得看这部催泪的电影,那我更愿意找个人陪我一起看,明白吗。”

逃离家中静待他归来的沉默,来到迈克那温暖和喧闹的家,这个念头好像暴风雪中的行人看到远方村庄的灯光。这既像是在背叛卡拉,又像获得了拯救。但另一方面,考虑到才被妻子那压倒一切、缓慢而又严苛的手段弄得怒火中烧,又想到苏琦·布莱恩特过分甜腻的态度,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能面对后者那完美的女主人形象。

“呃,谢了,我考虑一下。”

“哥们,怎么也比回家守着空房子强吧。”

“是啊,我——”电话响起,“等我一下,我有个来电,可能是洛佩兹打来的。”

“记得给我回电。”迈克挂了电话。

“这里是克里斯·福克纳。”

“嘿,这里是丽兹·琳肖。”她的话音里有种开心的嘲弄意味,一种轻松的愉悦,让他想起某种自己无法真正拥有的东西。他小心斟酌着字眼。

“丽兹。我能,呃,帮你点什么?”

“好问题。你能帮我点什么?”

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在他脑海中回放,他霎时被推到了愤怒的边缘。“丽兹,我今天马上就要下班了,而且真的没心情玩游戏。如果你想和我说点什么——”

“太好了。不如我今晚请你吃饭吧?”

他大概有六个可以拒绝邀约的理由,但都被他扫到一边。

“你想请我吃晚餐?”

“如果我们要合作出一本书,至少得这么做吧。一小时后和我在市中心见面如何?你知道那家叫作政权更迭的餐馆吗?”

“知道。”但他从来没进去过。冲突投资部门的成员从来没考虑过去那里,这家餐厅过于俗气了。

“我大约六点半到那里。楼上的玻利维亚酒吧见,带上你的好胃口。”

她挂了电话。

他给迈克回了电,编了几个借口。这事比他想象的要难——他可以听到电话那头失望的声音。而且,今晚和布莱恩特一家人共度更加安全舒适,比起——

“迈克,听着,说实话,我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克里斯,你是不是有麻烦了?”

“没错。”他闭上眼睛,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按着眼睑,“卡拉和我现在的关系不太好。”

“噢,我操。”

“对,是这样。但迈克,我觉得这事没那么严重。只是,我没料到她会这么离开。我得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那么,如果你想找人聊聊……”

“行,谢谢,我会记着的。”

“放松点,嗯?”

“是啊,没错,我会的。周一再和你说。”

他在辦公室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研究了一会儿迈克的那步棋,心不在焉地想了几个对策。最后靠在窗玻璃上,在五十层楼高的窗边看着底下路易路易店里的灯光。他努力不去想卡拉,却以失败告终。他也试着不去想丽兹·琳肖,但更做不到。

最后他关掉办公室的灯,下楼坐进车里。封闭的空间,内嵌的仪表,极为朴素的方向盘和变速设备,跟外界相比,这些东西让他更自在。随着萨博的安全锁发出轻微的声音,然后咔哒就位之后,他感觉自己明显放松了下来。他陷在座椅里,把手放在变速杆上,头在支撑颈椎的网面上左右晃动。

“到时候了。”他自言自语。

停车的这层楼差不多都空了。迈克的宝马已经不在了,他肯定在回家去见苏琦和爱莉安娜的路上。亮黄色标示出的停车处零星停着其他几辆宝马,休伊特的奥迪在专属合伙人的角落里十分显眼。克里斯意识到,自从上次柬埔寨的事情结束之后,他很少见到这位执行合伙人。他们之间的交流除了时不时地季度数据汇报和几次小组简报之外,只有几封休伊特发给他、布莱恩特还有马钦的祝贺邮件,而且内容还是一样的。休伊特和他的工作内容虽然重合,但她却尽可能地无视他的存在。

有那么一会儿,他幻想自己在方向盘后面等待她出现在车前,然后开车猛地把她撞死。他觉得这个念头很有趣。将她的尸体在车库的地面碾碎,就像爱德华·奎因——

他摇头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是时候出发了。他启动引擎,把萨博开下斜坡,然后驶入街道,任由车悠闲地向西开去。这个方向没有什么车,政权更迭离这里只有五分钟的车程。他把公司的身份信息全息投影到挡风玻璃上,这样就能随意停车了。

他把萨博停在一个满是图像咨询公司和数据经纪机构办公室的十字路口,启动警报,然后离开,感到血液中的肾上腺素正在慢慢升高。周六夜晚伦敦街头的嘈杂声顺着温暖的空气向他飘来,街道上渐渐挤满了人。他们有说有笑,偶尔还夹杂着出租车试图穿过拥挤的行人时发出的鸣笛声。克里斯溜进餐厅,加快了脚步。

政权更迭位于大道的尽头。这条大街好像延伸至半途时又掉头拐了回去,就像一把半开的折叠刀。街边倾斜的落地窗和楼上的窗户都大开着,里面飘出阵阵音乐和噪音。酒吧门前排着队,但看门人老练地瞥了一眼克里斯的衣服,点头让他直接进去。大家齐声抱怨,但克里斯转过身时,他们的抱怨声又很快消失了。他给了看门人十英镑,然后走了进去。

一楼的吧台周围挤满了人。他们或站或坐,伴着泽奎尼亚混音舞曲的节拍互相大喊着。一名穿着冲突投资部门高管制服的鸡尾酒女招待在噪音中穿行,当然,那身衣服是某个狂热的色情片爱好者臆想出的版本。克里斯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努力让她听清自己说的话。

“玻利维亚酒吧?”

“二楼,”她同样喊道,“穿过伊拉克房间再向左。”

“谢了。”

她面露紧张的神色。“什么?”

“谢了。”

克里斯的道谢换来了她一个奇怪的眼神。他大步跑上楼梯,找到了伊拉克房间——伴随着电子仪式乐的节奏,大屏幕上成片燃烧着的油井渐渐拉近,就像漆黑和猩红的沙漠之花,桌上放着水烟袋——他穿过房间,左侧隐约显现出一张巨大的切·格瓦拉的全息投影。他哼了一声,从它下面弯腰走过。接着是一段相对安静些的下坡路,这段路程伴随着忧郁的安第斯风笛和西班牙吉他曲。人们坐在巨大的皮质豆袋椅和露出了填充物的沙发上,墙上有蜡烛,还有一些模拟的帐篷帆布。

丽兹·琳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矮桌旁,看样子在读一沓薄薄的蓝皮文件。她穿的衣服和电视节目上的很不一样:一条黑色裤子,灰色条纹丝绸衬衫只在胸口的最高处扣上了一颗扣子,立式衣领,下摆却比裤子上的皮带高出整整五厘米,这名节目主持人结实的浅褐色肌肉填满了这道缝隙。在胸口那枚扣子的上下两侧,也露出了一片长长的三角形皮肤。

要么是她没看见他向这里走来,要么就是她故意让他靠这么近。他强忍住清嗓子的冲动,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豆袋椅里。

“你好啊,丽兹。”

“克里斯。”她向上瞥了一眼,显然很惊讶,“你到的比我预料的早。感谢前来。”

她把在读的东西放到边上,一条纤细的胳膊搭上桌子。她的手心干燥而有力,充满自信。

“这是我的荣幸。”克里斯环顾四周,“你经常来这里?”

丽兹笑了起来。克里斯沮丧地发现她温暖的笑充满魅力。他再次回想起自己面对那晚电话中的视频时所产生的慌乱心绪。

“不想碰见任何来自冲突投资领域的人时,我就会来这里。克里斯,这里很安全,见不到像你们这样的人。”

克里斯拉长了脸。“这倒是真的。”

“别那么傲慢,这地方没那么差。见过这里的女服务员了吗?”

“在楼下见到一个。”

“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不是吗?”

“的确是。”克里斯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一条长长的吧台向角落拐去。有个女人站在吧台后面调酒。

“你想喝点什么?”丽兹·琳肖问他。

“我自己去买。”

“不,这次我请。毕竟你为我腾出了时间,克里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再说这还是免费的。”她笑了起来,“你懂的,都算作调查费用。”

“听起来倒是不错的生存之道。”

“威士忌怎么样?拉弗格?”

他点了点头,她还记得这点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如果他们有的话。”

丽兹·琳肖把手掌放在桌上,菜单在她手下亮了起来。她滚动查看了一下,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里没有拉弗格,波本的选择倒是很多。还有,啊,波特·艾伦①怎么样?这也是艾雷岛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吧?”

“没错,这里的波特·艾伦是新产的,”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慢慢消失了。他暗自思忖,丽兹是不是事先调查过他的喜好。“是酒厂在30年左右重新开业后酿造的。这是好酒。”

“好,那我试试它。”

她按下选择键,把它拖至下单区域。吧台边的女人低头看了看,工作台上闪烁的红色警示灯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她朝这里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那么,克里斯。”丽兹·琳肖向后一坐,微笑着看着他,“你是在哪里培养出对昂贵威士忌的品位的?”

“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吗?”

“不,只是让你热热身。但话说回来,其实我也很好奇。你是在警戒区长大的吧,东区尽头的河畔住宅区可没有多少艾雷岛麦芽威士忌。”

“的确没有。”

“克里斯,谈论这个话题让你痛苦吗?”

“丽兹,你自己也是在警戒区的长大的,你觉得呢?”

酒来了,她的那杯加了冰。丽兹·琳肖一直等到女服务员离开后才拿起杯子,忧郁地看着杯里的酒,然后晃了晃。冰块轻轻地磕着杯子。

“我在警戒区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是充满艺术感的无拘无束。只是为了彰显异域风情,所以才刻意放大了那里对我的影响。事实上,我是在伊斯灵顿区的边缘长大的,那时警戒区和经济区之间的界限划分不如现在这么分明。我父母都是比较成功的老师,当然现在也是,然后我顺利地上了大学。我的过去没有什么让我痛苦的经历。”

克里斯举起酒杯。“你很幸运。”

“是啊,这个评价很公允,但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没错。”

“你十九岁的时候就成了罗斯移动套汇公司的车手,是他们那里薪水最高的运输员。后来你转去LS欧洲风投集团,两年后被哈米特·麦考尔挖走。你没有资格证书,甚至没去过驾驶员的培训学校。身为一名从警戒区长大的孩子,这份履历可不单单是优秀那么简单,简直根本不可能。”

克里斯只是做了个手势。“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出人头地的话,就能成功。”

“不,克里斯,警戒区里到处都是削尖脑袋想出人头地的家伙,实际情况可能更夸张。但他们付出的努力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命运的骰子本不是为了这样的改变而存在的,你心里也清楚。”

“我就认识一些成功改变了这一切的人。”他发现自己现在站在了今早和布莱恩特争论的另一端,这种感觉实在非常奇怪。“看看特洛伊·莫里斯吧。”

“你很了解特洛伊吗?”

“呃,算不上很了解。他是迈克的朋友,我和他没那么熟。”

“我明白了。”丽兹·琳肖朝着他的方向举起酒杯,“不管怎么样,干杯,献给冲突投资,为小规模战争干杯。”

“为小规模战争干杯。”听到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克里斯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他不喜欢她说话时语气。

她放下酒杯,手边是一个小型磁带录音机。“那么,成为肖恩冲突投资部门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感觉如何?”

采访进行得就像入口的波特·艾伦那般顺滑。丽兹·琳肖表现得和她的荧幕形象完全不一样,谈话氛围轻松惬意,她的举止魅力四射。他发现自己好像在和一名多年未见的老友亲密交谈。当丽兹察觉他对某些领域的问题有抵触情绪后,就会巧妙地转移原先的话题,或者找到另一个他没那么介意的方向。他们有说有笑,克里斯有那么两次差点就松口把那些不该与肖恩公司以外的人员谈论的数据告诉她了。

九点时,他们已经谈到了爱德华·奎因的事。克里斯喝了太多酒,已经没法安全地把自己的萨博开回家了。

“你不喜欢他,对吧。”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疑问。

“奎因?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根据你的成绩表①。”

他笑了起来,说话声有点含糊不清。“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是匹赛马?”

她微笑着说:“你愿意这么说也没事。你看,包括御杖·琼斯和她的僚机成员在内,加上那次竞赛中至高政权的另一名车手,你已经总计完成了十一次击杀。柬埔寨的事件前有八次,其中有三次是在LS歐洲风投集团完成的,两次竞标期间的击杀和一次晋升与任命对决时的击杀。随后你跳去了哈米特·麦考尔,接着就莫名其妙地解决了奎因。”

“这是最轻松的晋升途径。”

“克里斯,这么做实在太疯狂了。奎因是你允许挑战的最高级别。就算他不享有合伙人豁免权,也是你能挑战到的最高级别的人了。在有些公司,像他这个级别的人已经是有豁免权的合伙人了。”

“是啊。但在其他公司,他也可能早就因为行为不检被解雇了。”克里斯喝完了他面前的威士忌,“丽兹,你想知道真相吗?奎因是个没用的老混蛋,根本没法给公司带来任何利润。他喝了太多酒,吸了太多高价可卡因,还操遍了卡姆登市所有价格昂贵的妓女,所有开销都是他从初级分析师的奖金里挪用的,而他们的收入只是他的十分之一。他让整个哈米特·麦考尔的员工都感到尴尬和羞愧,所以必须被解决掉。”

“你还真是有公益心。但在哈米特·麦考爾向上爬的路上,肯定有更容易解决的目标。”

克里斯耸了耸肩,“如果你打算干掉某个人,那就是最好的目标。”

“另外,我好奇的是你在和奎因对决后发生的事。你之后又完成了四次击杀,都不像奎因那次那么凶残,而且——”

“默切森是被烧死的。”克里斯指出。他没说的是,尖叫声依然会在他的噩梦中出现。

“没错,默切森是被困在残骸里的,这和你的关系不大。”

“并非如此,让他葬身的残骸是我造成的。”

“克里斯,你从奎因身上碾过五次。我看过那场录像——”

“丽兹,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些极端网站的粉丝吗?”

她又歪着嘴笑了,“如果我是,那你接下来八年的表现就会让我很不满意。正如我说过的,只有四次额外的击杀,除了被意外烧死的默切森,次次车不沾血。此外还有七次对决没有击杀记录,你甚至还从废墟里救出过你的对手,还开车送对方去医院。这些不会让你在任何极端网站上获得荣誉,难道不是吗。”

“抱歉让你失望了。”

“放松点,克里斯。我没说过自己是个极端爱好者。不过,建立自己的履历时,这些东西很重要。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遇上了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比正常对视的时间长得多。他清了清嗓子。

“我准备回去了。”

她扬起一侧眉毛,“你要开车回去?”

“我。”他倏地站起来,动作有点太快,“不,或许不是。我会叫辆出租车。”

“这会花一大笔钱啊,克里斯。”

“没错,不过我赚的也是大钱。你知道吗,我杀了人,还能靠它赚大钱。”

她也站起来,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噢?”他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脉搏,“说说看是什么?”

“我住在海格特①。从这里过去打车很便宜,而且我家有个空床垫,你可以在那儿睡一晚。”

“听着,丽兹——”

她突然咧嘴一笑。“福克纳,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不会撕光你的衣服,把你的屌吞到喉咙里。这是你担心的事吗?我更喜欢和清醒的男人做。”

他不自在地笑了起来,“说得对,千万别给我留希望。”

“那么,”她也跟着大笑,“我们一起坐车?”

他们从点酒水的桌面菜单上叫了车。现在刚入夜,叫车不是很难。丽兹和克里斯一起离开。人们在伊拉克房间里疯狂地跳着舞,刺耳又无脑的节奏来自千禧年早期出现的“崇高诉求和丛生”这类激流金属乐队。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上楼梯,来到街上,依然在笑着。

等在那里的黑色出租车在夜晚的灯下泛着光,好像属于他们的玩具。克里斯突然停了下来,笑声在他的喉咙里慢慢干涸。他向身边的丽兹·琳肖瞥了一眼,她脸上的喜悦也和自己一样逐渐消失,换上了他无法读懂的表情。他们有那么一会儿就站在那里,像两个傻子一样盯着那辆车看。现实就像涅墨西斯的子弹,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电话中的讪笑,喉咙深处的笑声带着令人恼火的熟悉音调——对这个女人的回忆开始慢慢压垮他。

她让他想起卡拉。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卡拉。三四年前的卡拉。在那可怕的距离压倒一切之前的卡拉。

突然间,他汗如雨下。

这他妈是——

恐惧的汗水紧随着浑身的战栗,浸透了他的全身。十年前,在他的早期决斗时期,他体验过这种感觉。但这种纯粹、真切的恐惧被时间提纯得如此明晰,他无法将其归结到任何一件明确的事情上。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恐惧,对生与死之间存在的一切以及它们最终会对你有何影响的恐惧。对无可避免的失控产生的恐惧。

“喂,你们到底打不打算上车?”

司机探出身子,拇指向后指着这辆黑色出租车车门打开的铰链处。车里亮着一盏小小的灯,配有凉爽的绿色绒面座椅。

丽兹·琳肖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难以捉摸。

汗水慢慢消退。

他上了车。

第二十章

高耸阴沉的山峦散布在西面层叠的蓝云之下,午后的斜阳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束,在光照之处洒下稀薄的暖意。面对眼前的景色,卡拉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黑夜尚未降临——在这片遥远的北方,天光笼罩苍穹,这份情形似乎会再持续一整个月,但是罗弗登群岛①的天际线看起来依然像是某座巨魔城市中的幢幢灯塔。

“冷吗?”基里斯蒂·奈奎斯特在吉普车的驾驶座上向边上瞥了一眼。她理解女儿情绪和感受的能力有时简直就像巫术一样神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把车篷关上。”

卡拉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在想事情。”

“那你想的肯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她们面前那条蜿蜒曲折的路不久前才在这片荒凉的平原中艰难铺就,浇筑沥青,崭新的路面就像一条甘草糖浆形成的河流。路的两侧还没有荧光黄的路牌,她们一路驶过粗糙的白色石墙,上面还有清晰的凹槽,原先是为了安置炸药开凿的。有块标志上写着雅勒夫海洋观测站——15公里。卡拉叹了口气,在车座上动了动身子。在她经受过伦敦洗礼的行车直觉看来,基里斯蒂驾驶这辆巨大的沃尔沃全地形车时的谨慎劲简直有点可笑。过去一个小时里,她们只见到过五辆车,三辆都停在加油站外。

“隧道,”母亲开心地喊道,“戴上手套。”

卡拉去拿自己的连指手套。这是她们这次旅途经过的第二个隧道,第一次她忽视了母亲的警告。那时她们驶入北极圈还不到两百公里,而且两天前她的飞机降落在特罗姆瑟之后,天气一直很好。但在隧道里,这一切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车驶入山峦的岩石深处不到百米,北极圈的严寒就会直击你的十指和肺叶末梢。

基里斯蒂翻起车头灯,驶入被黄色钠灯笼罩的隧道里。她们呼出的气凝成白霜,被风拍散,向肩后飞去。

“你现在知道冷了吧?”

“有点。妈妈,我们真的得一路开车过去吗?”

“没错。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是我们见到他的唯一机会。”

“你就不能请他来特罗姆瑟吗?”

基里斯蒂做了个鬼脸。“现在不行了。”

卡拉尽量不笑出声来。基里斯蒂·奈奎斯特已经迈过了五十岁的坎,但依然美得摄人心魄,时常狠心地更换爱人。他们没法和我一起成长,她有一次这么对自己的女儿抱怨。或许那是因为他们年轻得可以当你的孩子了,卡拉这么反驳她,心里有点愤愤不平。母亲选择的情人总是比较年轻,但年龄差通常不会大于十岁。而且卡拉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只局限于五十多岁的男人,那她能做的选择实在不多。

隧道有六公里长。她们从另一头驶出来,牙齿咯咯打着颤,基里斯蒂开车驶入外面断断续续的阳光时不禁欢呼起来。上升的温度就像热带地区的热浪那样浸入卡拉的身体,只是寒意似乎已经深入骨髓。她试图摆脱这个感觉。

卡拉,你他妈控制一下自己。

她已经开始想念克里斯了。比起能够自娱自乐的母亲,现在的自己是那么可怜。早在飞机起飞时,让她离开家门的那股愤怒就已经消失了。在她到达特罗姆瑟前,陪伴她的只有醉酒后关于疏远和失去的胡言乱语。

现在,由于卡拉刚来那晚就向母亲展示了自己一团糟的生活,基里斯蒂不得不采取有意义的行动。卡拉模糊地思索着,自己要怎样才能像母亲一样行事果断——生个孩子,写本书还是断绝一段感情?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就是这里。”基里斯蒂朝前面指了指,卡拉看见道路向下转去,通向一个又小又钝的峡湾。成片机构大楼聚集在另一侧,在游移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条路似乎一直通向这片水湾,然后又拐回了监测站。

“这片地方都是新造的?”

“搬迁的。他们去年还在法罗群岛②。”

“为什么要搬过来?”卡拉想了起来,“噢,对,是BNR③的事。”

“是的,都拜你深爱的英国和他们的核子再处理项目所赐。雅勒夫估计,该项目最快在六十年内就会污染当地的水域。这种概述性的解读毫无意义,他们做的测试没有一个能证明辐射剂量。”

但凡母亲提到自己生活的新家园,卡拉心中就涌起一阵强烈的想要捍卫它的使命感,她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这点了。

“我听说这只是热交换机流出的热水而已——还没到造成危害的程度。”

“亲爱的女儿啊,如果你相信英国媒体说的话,那就说明你在那儿待得太久了。这里不单单是因为核污染才受到众人的关注,它已经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任何能够收听到独立电台的人都清楚。”

卡拉的脸红了起来。“我们能收听到独立电台。”

“克里斯花钱屏蔽了干扰吗?”她的母亲看上去很感兴趣,“你们那么快就做到了?”

“不,他有豁免权。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可以被排除在干扰之外。”

“噢,我明白了。”基里斯蒂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礼貌,但没能完全掩盖住她的厌恶。卡拉的脸又红了起来,这次更甚,接下来的一路她什么都没说。沃尔沃的车轮驶入监测站后面铺满碎石的停车场。基里斯蒂熄了火,坐在一边的卡拉才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我们在周五晚上做出决定时觉得还不错。”她的母亲决绝地说,“现在也是,这是我最好的主意之一。快跟上。”

基里斯蒂的特罗姆瑟大学身份卡让他们进入了监测站的大门,她们在前台快速搜索了一下建筑物的位置数据库,得知特罗斯·瓦斯维克在顶楼。她们选择走楼梯,基里斯蒂走在前头,每次上楼梯都会一步跨好几级。这样对臀部线条好,她扭头对落在后头大口喘气的女儿说。只剩五层了,快跟上。

她们在员工的茶水间找到了瓦斯维克。卡拉心想,这家伙果然是基里斯蒂喜欢的类型:容貌憔悴,四肢修長,周身散发着一种自我满足的光芒,像是最近才注射过某种药物。他穿着水手领毛衣、帆布工装裤和徒步靴,还有一件不怎么打理、沉甸甸的黑色风衣。他不知为什么还没脱掉那外套。那些衣服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像是有人偶然把那些衣服搭在他消瘦的身上。掺杂着银丝的黑发显得又长又乱,面相看起来好像刚过四十岁。她们向他走来时,他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你好,基里斯蒂。”

“你好啊,特罗斯。这是我的女儿卡拉。卡拉,这是特罗斯·瓦斯维克。能再次见到你实在太好了。”

瓦斯维克嘟哝了一句算是回应。

“你见到雅勒夫了吗?”

“一小时前刚见过。”

“噢,抱歉,我没意识到——”

“我们都坐下来吧。那里有机器做的咖啡,你们想来一杯吗?”

“需要我给你拿一杯吗?”

瓦斯维克指了指他面前的杯子,摇了摇头。于是基里斯蒂穿过餐馆,来到一排自助咖啡机前,留下卡拉一个人困在那里。她朝瓦斯维克尴尬地微笑,在桌边坐下。

“这么说,你认识我母亲有一段时间了。”

他回望着她。“足够久了。”

“我,呃,我很高兴你能抽出时间见我们。”

“我反正都得来这里,所以算不上什么麻烦。”

“也对,呃。最近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能谈谈这个吗?”

他耸了耸肩,“都已经到结束阶段了,所以这件事严格说来不算机密。我需要一些数据来支持我们共同经手的一起案件,雅勒夫说他有。”

“这事和英国有关?”

“不是,我们手头的事和法国有关。”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这么说你住在那儿?”

“哪里?英国?对,没错,我住在那里。”

“这事会让你困扰吗?”

她咬着嘴唇。基里斯蒂拿着咖啡杯来到桌边,把他们从这场迅速崩溃的谈话中解救了出来。

“那么,”她轻快地说,“说到哪儿了?”

“我们还没开始呢。”瓦斯维克说。

基里斯蒂皱起眉,“特罗斯,你还好吗?”

“不,”他迎上她的目光,“简尼克死了。”

“简尼克·欧纳海姆?噢,操。特罗斯,抱歉。”基里斯蒂朝瓦斯维克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发生什么事了?”

他凄惨地笑了笑,“基里斯蒂,监察员的死还会有什么例外?她被谋杀了,我今天早上才接到电话。”

“在她工作的时候?”

瓦斯维克点了点头,盯着塑料桌面,“调查河内附近的美国制鞋厂情况的时候。她做的还是那些老一套的东西,报道人权被侵犯,但没有当地警察协助。”他深吸一口气,“他们发现她的车在驶出城市一小时后冲出路面。警察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似乎有人先是载了她一段路,然后强奸,最后枪杀。对着脑后,一枪毙命。”

他瞥了一眼卡拉,她听到强奸这个词时畏缩了一下。

“没错,你们听到的这个消息还不算太糟。简尼克是今年被谋杀的第三个人。加拿大方面失去的人是这个数量的两倍。联合国监察员挣来的钱往往都没机会花。根据基里斯蒂的说法,你的丈夫或许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这句话一如既往地暗含对克里斯的蔑视,卡拉不由得怒火中烧。

“那我怀疑你在冲突投资部门可能也撑不了太久。”

“或许的确如此。”瓦斯维克说道,“羞辱你的丈夫并非我的本意。不过你应该知道,你试图将他一步步引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境地。不到五十年前,那个岗位还只是一个舒适但又带点局限性的工作,坐在办公室里,不需要太过专业性的知识。但这一切都改变了。在现在的阶段,这份工作让他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我们的工作并未获得认可——最好听的说法不过是把我们称作吹毛求疵的官僚,往坏里说,我们则被视为资本主義的敌人和恐怖分子的同伙。我们得到的联合国授权不过是个拙劣的笑话,只有少数政府会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采取行动,其他则屈服于企业带来的压力。有些国家,比如美国——当然也包括英国——干脆直截了当地拒绝支持这项计划,甚至没有签署协议。他们在各个环节阻挠我们,质疑我们的预算,要求我们信息透明,公开外勤人员的情况,为我们打算起诉的罪犯提供法律和经济上的庇护。在我们着手处理的案件里,每三起中就有两起因为缺乏可行性而被搁置,而且,”他抬起下巴,或许是在指着简尼克·欧纳海姆的尸体现在躺着的方向,“我们还要在大众媒体的嘲笑中埋葬逝者。”

然后是更久的寂静。有人在餐馆的另一头用咖啡机。

“你讨厌自己的工作吗?”卡拉轻声问。

他勉强一笑,“不如我追捕的那些人那么讨厌。”

“我的丈夫克里斯讨厌他的工作,这份厌恶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为什么他不辞职呢?”监察员的声音里没有多少同情的成分。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

基里斯蒂朝她瞪了一眼表示警告。“特罗斯,克里斯是在伦敦的警戒区里长大的。你见过那里,知道那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想方设法从那里爬出来的人会变成什么样。这是初代综合征。如果辞职就意味着回到警戒区,那他或许宁可死掉也不愿回去,也自然会为此杀戮。最后我们就能明白这两者纠缠得究竟有多么紧密。”

他又露出了微笑,却比刚才还要难以察觉。“是啊,初代综合征。不知道为什么,那场讲座我记得很清楚。”

基里斯蒂也和他一起微笑起来。她在毛衣下舒展着身子,动作让她的女儿都感到脸红。

“谢谢。”她说,“我都不知道那场讲座这么值得纪念。”

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瓦斯维克的肩上落了下来,他在模制塑料椅上稍稍坐直了些,转身面对卡拉。

“好吧。”他说,“我不否认。你丈夫这样的人可能会对我们有用,仅凭他掌握的信息或许就能引出几十个案件。当然了,拥有冲突投资部门的背景对成为一名优秀的监察员来说大有裨益,不过我不能向你保证我能为他提供一份工作。因为我们首先需要一支捞人小队,把他从肖恩的体制里弄出来。如果他真的愿意离开,我可以四处打听些情况,让这事进展得顺利些。”

这些话正是卡拉想听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并没有从话里得到自己所期待的感受。或许是因为瓦斯维克压抑的愤怒,或许是因为突然得知的死讯,抑或是外面荒凉的景色,但她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事后,她们起身准备离开,卡拉选择把视线投向别处,这样就不必见到基里斯蒂和特罗斯真情实意地相拥。

第二十一章

周一。飘着夏日的细雨。眼眶有着恼人的疼痛。他开车进车库的时候,一直隐约觉得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等他停好车打开警报器后,同样的不适感让他微微抽搐。他扫视了一圈停车坪的各个角落。

现在太早了,这里还没有人。

数据下载器里有几条电话留言——丽兹·琳肖说话时拖长了话音,听起来既讽刺又诱人。杰奎因·洛佩兹从北安第斯山脉经济监测区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把丽兹的留言放在一边,让数据下载器回拨给洛佩兹。这位负责美洲的代理人在过去两个小时里联系了他五次,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杰奎因在第三次响铃时才抓起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还在发抖。

“是我,说吧。”他用西班牙语说道。

“我是福克纳。杰奎因,天啊,你他妈碰上什么麻烦了?”

“你听我说。”电话里传来移动的声音。克里斯感觉对方现在身处酒店套房,刚从床上起来,四处走动。这位代理人换成英语说话后,声音稳定了不少。“克里斯,听着,我想我遇到麻烦了。我昨晚落地后一直在打听迪亚兹的事,有群埃切瓦里亚手下的政治警察像发薪日的妓女一样盯上我了。他们盘踞在街对面的酒馆和楼下的酒吧里,我觉得有几个人也在这层占了间屋子,我不——”

“杰奎因,冷静。我明白你现在的情况。”

“不,你他妈根本不明白我的情况!这里是监测区!操,如果这些家伙逮住机会,绝对会把我的睾丸给切了。他们把我绑进车里,然后我就没戏了,我他妈就作古了,你——”

“杰奎因,你能不能闭嘴听我说!”克里斯不等对方回应,将下达命令的严厉语气变为抚慰的音调。教科书般的标准操作。“我知道你很害怕,我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们要拿出点应对方案来,这些家伙长什么样?”

“什么样?”他慌张地哼了一声,“就他妈是政治警察的样子,你还要我说什么?戴着雷朋墨镜,挺着肚子,还他妈留着八字胡。想象出来了吗?”

克里斯的确想象出来了。在哈米特·麦考尔工作时,他在独自前往经济监测区的途中见过这群二流子。他知道,这群家伙什么都不用做,光是出现在视线中都会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威胁。

“不,杰奎因,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他们的照片?你在那里建立好隐蔽处了吗?”

“是的,我有。”他停顿了下,“但我还没用过它们。”

“没事。”

“我吓坏了。克里斯,抱歉,我搞砸了。我没想到。”

“那就现在想,杰奎因,振作起来。如果是你的私人生活,事情搞砸了也没事,但你现在是在为肖恩做事,我可不是付钱让你白白死掉的。”克里斯瞥了一眼手表,“那里现在是几点?凌晨一点吗?”

“一点过几分。”

“很好,周围有多少这样留着胡子的家伙?”

“我不知道,楼下大厅里有两个。”慌张的情绪慢慢回到洛佩兹的声音里,“或许在马路对面还有两三个。”

“你能给我拍张照吗?”

“嘿,我他妈才不出去。”

“好吧,好吧。”克里斯踱步思考着,试图让自己进入洛佩兹的酒店房间,从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尼康的墨镜和数据传输设备是肖恩上季度末送给他的礼物——都是高规格的装备。“听着,你能从房间的窗户看见那个在酒吧的家伙吗?去看看。”

又是一阵走路声。洛佩兹回来的时候声音平静了一些。

“没错,我能看见他们的桌子。我覺得能从这里拍一张清晰的照片。”

“不错,很好。拍几张。”克里斯压低声音,尽可能地抚慰洛佩兹的情绪,“然后我想让你下到大厅里,给另外两个人也拍一张正面照。他们应该不会在那里做出格的举动。你带武器了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和其他人一样,得接受美国机场的安检。”

“好吧,没事。你拍好照片,发邮件给我,越快越好。我在这里等你。另外,杰奎因,记住我说的,不要在为肖恩工作时把命丢了。我们会救你出去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阵短暂的停顿,他能听见洛佩兹长吁一口气。

“克里斯,谢了。”

“不客气。”他用西班牙语说道,“保持冷静。”

克里斯等对方挂断电话,朝桌脚猛踢了一记,捏紧拳头。

“操。”他又踢了一脚,“操。”

他回到数据下载器边,估摸着洛佩兹做事的时长,预先拨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伦敦的天际线,直到电话响起。

洛佩兹传来了两张清晰的半身照,他拍摄的距离肯定很近,还不到五米。两名哥伦比亚政府的政治警察在尼康的隐藏镜头下露着令人不适的笑容,亮出带有棕色斑点的蛀牙。这张在咖啡馆拍摄的照片算不上什么值得庆祝的成果,不过在照片中央有张摆在路边的咖啡桌,周围三个清晰的人影全都面朝相机。

克里斯打出的第一个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就算事先得知有来电,依然过了一会儿才接听,但迎接克里斯的却是一个大大的哈欠。克里斯露出了当天的第一个笑容。

“伯吉斯图像。”线路接通了,一张黑人面孔填满了屏幕,年纪还不到二十,满脸胡茬,“噢,你好啊,克里斯。我可以——?呃,那些卫星照片放大后还好吗?”

“还不错,但这回不是为了那件事。听着,你能帮我看看这张街拍照片吗?马上。人物面部的清晰程度够不够用上身份识别系统?”

杰米·伯吉斯又打了个哈欠,挠了挠眼角的什么东西。

“挺贵的。”

“我知道。听着,我现在把图传给你。帮忙看一眼。”

伯吉斯等待着,对着屏幕眨了好几下眼,然后点了点头。

“尼康拍的,对吧?”

“是啊。”

“给我两分钟,别断线。”

“杰米,谢了。”

又是个哈欠。“乐意效劳。”

伯吉斯说到做到。九十秒后,数据下载器返回了三张完美的半身照。克里斯把它们和从大厅里拍到的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们这群混蛋,现在只能祈祷自己最近去过教堂了。”

他打出的第二个电话才响一次就通了,屏幕上是一个灰白色的虚拟头像,身穿崭新的卡其布军装,一副美国口音,活脱脱就是迈克·布莱恩特模仿嘲弄的西蒙·沙兹。

“兰利雇佣军。”

“这里是肖恩联合公司伦敦分部的克里斯·福克纳。你们在麦德林①地区有没有作战部队?”

对面停了一会儿,或许正在查验克里斯的扰频码和授权情况。随后,虚拟的客户服务代理点了点头。

“有,我们可以在那片地区实施行动。”

“好,我需要实施五次极端危害清除行动,立刻生效。确切的地址信息和可视化身份识别信息已经一并附上。”

“很好。请选择行动的精确程度。”

“呃,”这是他们的新改进,“什么?”

“请在以下五个选项中选择行动的精确程度;刺杀,处决,散射,扫荡,血洗。”

“天啊,呃。”克里斯无助地比画着手势,“刺杀。”

“请注意,选择刺杀或许会使任务完成时间显著推迟。请——”

“不,这样不行,我要立即生效。”

“您想用紧急程度标识来代替精确程度吗?”

“是的,我想立即执行。”

“请选择付款方式:信用卡还是银行账户?”

“银行账户。”

“您的合同已生效。感谢您选择兰利雇佣军,祝您生活愉快。”

克里斯又看了一眼屏幕上浮现的五张面孔,再次点了点头,然后把拇指按在他们脸上,让这几张脸从屏幕上消失。

“永别了,伙计们。”他用西班牙语开心地说。

最后一张面孔被他从屏幕上抹去后,他把数据下载器的通信线路接到手机上,下楼去路易路易那儿买咖啡喝。

洛佩兹大约一小时后给他回了个电话,他发出刺耳的欢呼声,听起来很兴奋,背景声中传来了警笛声。

“克里斯,你真是太棒了!!!你做到了。这群狗娘养的现在都横在街上了!他们都他妈横在街上了!”

“什么?”克里斯轻声问。

“操,开车过来,办完事就走,真他妈专业。他们肯定发射了一枚那种肩扛式火箭弹,把整个咖啡馆都他妈点着了。我和你说,那里现在只剩一堆废墟。”

克里斯重重地倒在桌后的椅子上,炸成碎片的咖啡馆在黑暗与火焰交织的夜晚中熠熠发光。眼前的景象如同旧时影院中播放的新闻短片,让他想起数百个类似的场景:废墟中的尸体和瓦砾,黑色的焦痕,红色的火光。人行道上充斥着尖叫,人群慌张地四散奔逃。

“酒店。”这话轻得如同耳语,好似一个不愿从嘴里说出的词,“还有酒店里的人。”

“没错,那些人把酒店的人也解决了。我听见了枪声,扫射。”洛佩兹连珠炮似的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侥幸逃脱的他喝醉了。“我下楼去看看,现在就去。我那时还在看窗外的火呢,那时候——”

“不,杰奎因,闭嘴。酒店里还有其他人,你知道的,酒店员工,其他顾客。他们有没有伤到其他人?”

“噢,”洛佩兹停了下来,“我觉得没有。我没有见到其他尸体。老兄,你给谁打的电话?”

“没事了。”这种感觉就像在品尝灰烬。他能闻到夜空中充斥着爆炸后的味道,闻到血肉的焦煳味。电话的另一头呜咽着蜂鸣声,他可以听见警报淡去后人们的尖叫。“你最好从那里撤走,快回巴拿马城。你已经暴露了,得靠别人来完成任务。”

“是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洛佩兹的声音变了,“听着,克里斯,我之前的确有所失误,但我了解自己的工作。我在过去24小时里一步都没走错,这群狗娘养的家伙早就知道我要来。”

克里斯默默地点了点头,毕竟这只是一通电话而已。

“没错。”

“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们依然能让计划继续进行。我认识合适的人,你不用担心。”

克里斯紧闭双眼,“行。”

“伙计,相信我。我会帮你建立起关系网的,我发誓。”

在洛佩兹那头,有人用扩音器大声叫喊,盖过了群众的喧闹。克里斯挂断了电话。

布莱恩特和马钦差不多同时来到公司,克里斯到楼下的停车坪去见他们。迈克看到他时笑了起来。

“嘿,克里斯!天啊,你什么時候来的?”

他没有理睬迈克的问候,而是直奔马钦而去。右拳伴着最后一步的惯性全力挥出,落在对方的胸腔下侧。马钦弓起身子,早餐吐了一地。克里斯向后退了几步,又一记勾拳直奔他的侧脸。马钦的眼镜飞到一边。他倒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干呕。克里斯又对着他来了一脚,迈克连忙从后面把克里斯拉开。

“够了,克里斯,停下来。”

“操你妈的。你这个畜生,居然敢出卖我的代理人。”

“我,”马钦单膝跪地,托着自己的脸,“不知道。你他妈。在说什么。”

克里斯再次尝试挣脱迈克的束缚。马钦直起身,擦了擦嘴,然后抬起头来。他举起一只手。

“福克纳,我们他妈的赛道见。”

“嘿!”迈克松开按着克里斯肩膀的手,“尼克,这桩破事到此为止。我不允许这个团队里的任何人上赛道对决。谁都不许。你还是把对决的劲头留到招标时用吧。克里斯,我现在松开你,好吗。你给我老实一点,别在停车场斗殴,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这里又不是警戒区。”

他松开克里斯,向后退了几步,小心地站在两人当中,垂到腰部的手稍稍向两侧伸去,严阵以待。马钦在一边徘徊着,啐了一口。克里斯感到自己从拳头到双肩都在愤怒地颤抖。迈克·布莱恩特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各位。到底他妈的怎么了?”

“这个混账,”克里斯的肾上腺素还在起作用,耳膜轰鸣,渴望制造暴力,“关于迪亚兹的详细情况被他透露给了埃切瓦里亚。”

“是啊,那又怎么样?”

布莱恩特眨巴着眼睛,“尼克,你这么做了?”

“老天啊,当然。你不是说过要让埃切瓦里亚抓紧时间吗?”

克里斯感到自己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他在布莱恩特的凝视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那个大个子摇了摇头。

“但是——”

“上帝啊,迈克,我想在周一把这把斧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还能怎么办?”

克里斯突然吼道:“放你妈的屁,你周末的时候根本不在场。”

“你他妈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妈?”

“我周六没见到你。”布莱恩特平静地说。

“迈克,我是在家处理这些事的。听着,埃切瓦里亚周末在举行集会,来的都是他的追随者。所以我觉得这或许是个让他动摇的好时机。视频会议明天就开始了,我能怎么办?干等着,到了今天再整理千头万绪?我需要考虑柬埔寨的后勤问题,也门皇室的政变,克什米尔的事务,再加上危地马拉再度崩溃的局势。我实在没时间应付埃切瓦里亚的破事。”

克里斯向前迈了一步,但是迈克·布莱恩特伸手挡在他的胸前。

“我派杰奎因·洛佩兹替我去经济监测区了,混蛋,我让他去问迪亚兹的情况,结果他今天差点就他妈命丧黄泉了。”

“你觉得这是我的错?”

布莱恩特叹了口气,“尼克,你不能动迪亚兹。如果那个老畜生死活不肯就范,那他就是我们的底牌。你明明清楚这点的!”

“噢,你以为我是谁?难道还他妈的会心灵感应?没人告诉我不要动迪亚兹,而且他是我们面对的最大威胁。”

“好吧。”迈克搓了搓脸,“或许我们没说清楚,但你应该先和克里斯确认一下。克里斯,你也是。在你派洛佩兹去那里之前,应该让尼克先帮你检查一遍。”

“但是,”克里斯不知道自己胸口突然涌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你让我派他去的。”

“这个嘛,是的,没错,但并不是在没有经过磋商之前就贸然出动。”布莱恩特来回看着他们两人,“拜托,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两个就不能稍微沟通,稍微合作一下吗?难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但克里斯和马钦谁都没有看迈克,而是死死地盯着对方。

“有人死了,迈克,都拜这位该死的小丑所赐。”

马钦轻蔑地哼了一声。

布莱恩特皱起了眉,“我记得你刚刚说的还是差点。”

“死的不是洛佩兹,而是其他人。我只能给兰利打电话,让他们把那群暴徒从他身后撵走,结果他们他妈的把整个咖啡馆都炸了。”

马钦把哼声换成冷笑,布莱恩特发出的声音也没好到哪去。

“你还指望什么?拜托,克里斯,兰利?你他妈要明白,这些家伙以前是中情局的。就算在解除管制之前,那些家伙也不过是群蹩脚无能的丑角。”他又看了一眼马钦,笑了起来,用一只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我的意思是,兰利,我的天。”

克里斯感觉自己在对他的朋友大发雷霆。“迈克,我他妈没有别的选择,”他厉声说道,“监测区里还有谁有时间回应?这你自己清楚。”

“是啊,这个嘛,这是给垄断委员会看的。”迈克用拇指和食指按着鼻梁,“听着,闹出现在这个结果,挺对不起那家咖啡馆的,但也不算最糟。我的意思是,你找的是兰利,现在这样已经很幸运了,他们没有把洛佩兹也替你一并干掉。”马钦大笑起来,布莱恩特紧随其后,“操,看看兰利这段时间雇佣的那些三流杀手,他们没把整幢楼都端掉已经算你走运了。”

“迈克,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噢,得了吧,还是挺有意思的。”布莱恩特收起笑容,“好了,这件事彻底搞砸了。不过我们可以赔偿损失,也会安稳度过明天埃切瓦里亚制造的任何风浪,平息兰利搅出的乱子。这事就我们几个知道。大概能通过柬埔寨的贿赂专用基金之类的东西来摆平吧,我不清楚。这事别人不需要知道。在季度结算之前,让我们彻底撇清自己。可以吗?”他环顾着自己的小队,“就这么定了?”

马钦点了点头,克里斯最后也同意了。布莱恩特的笑容又回来了。

“很好,不过先生们,有一点需要记住,下次请多留意下细节,拜托了。”

第二十二章

不出所料,埃尔南·埃切瓦里亚不肯妥协。

“你别参与这场会议。”迈克郑重地说,他们站在隐蔽的观察室里,等着接通视频会议的信号,“我们来撒谎就行了。”

迈克每次面临政治问题都会把棒球棍横在肩上,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十字架。他现在放轻脚步走来走去,用光滑的木棍表面来回摩擦着后颈。在单向玻璃幕墙的另一侧,尼克·马钦在会议桌的一角喝着瓶装水,忙于操控鼠标。颜色如同灰色石板的宽阔桌面空荡荡的,靠近中心处有一个浅浅的斜面,里面嵌了显示屏。

“你觉得事态会就此急转直下吗?”克里斯问。

迈克做了个鬼脸。“单从昨天的情况来看,这事真他妈就要崩了。我之所以觉得我们或许还有机会,是因为他还愿意朝着我们大喊大叫。如果他真打算行动,我甚至都不觉得双方还会坐下来交谈。呃,确切说来是互相吼。”

会议信号在午饭前几小时接通了,经济监测区此刻应该是日出不久。埃切瓦里亚肯定整晚都在麦德林和他的法庭辩护专家讨论相关的问题。迈克接通了电话。克里斯不知道谈话的细节,不过他觉得对话应该像这样:你们这群婊子养的外国佬知道自己在我的地盘上做了什么吗?你们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背着我,和背叛了侯爵的迪亚兹谈判,如果你还有一点荣誉感,而不甘愿做幕后黑手,我会……等等等等。并伴随着他的暴怒。

“好吧,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迈克承认道,“大喊大叫只是个比喻。他没猝死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们就真的惹上麻烦了。我甚至根本没评估过我们和小埃切瓦里亚谈判的成功率,所以我们在会议上要努力让他的情绪保持平稳,争取实现和解。”

他们在当天晚些时候听到了新闻。武装直升机已经起飞,麦德林西面的高地燃起大火,作为经济监测区喉舌的媒体声称迪亚兹要么已死,要么正在向巴拿马的边境逃窜,而他在那里会被逼到角落,会像条懦弱的狗一样被关进牢里。而在城里,遭到逮捕的人更是原来的三倍之多。

“他肯定会居功自傲,现在已经表现出来了。”离会议信号接通还有三分钟,迈克努力保持乐观,“他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只要再加点幸运,他就会觉得自己所向披靡。只要我们对他适当让步,表现出歉意,应该就能让他改变想法。”

克里斯拉过一把椅子,靠在椅背上。“你确定你要让马钦而不是我进去吗?”

布莱恩特只是看着他。

“怎么?”

“这仇你打算记一辈子?”

“迈克,这事他妈不归我管。说实话,我他妈一点都不在乎。但你也完全没打算告诉我这事是不是故意的。”

“克里斯,你他妈能不能消停些,别整天提这些阴谋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这起事件就是沟通上的失误?基本能力有所不足就那么难讓人相信?”

马钦站在会议室里面对着他们,叩着玻璃。

“迈克,还有两分钟。”

布莱恩特俯身凑近话筒,按下通话键。“尼克,马上来。先生们,女士们,打起精神来。”

他放下肩上的棒球棍,把它支在墙角。克里斯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迈克,我们周四向他征询意见的时候,你见到他脸上的表情了。那时你在场。他讨厌改变行事策略,而且还他妈坚信这事一定会突然告吹。现在他把迪亚兹交给了法院,這样我们手里就无牌可打了,你心里清楚。”

“然后还差点把自己的金主也搞飞了?如果他这样做,那他每个季度大概都会损失成千上万的奖金。克里斯,拜托,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

“没错,”迈克抓住他的肩膀。“你不知道,我也一样。情况就是这样,所以现在就随它去吧。”

“迈克,对于这件事,我可没什么图谋。我过来——”

又有人急促地敲着窗。“迈克尔,你没多少时间了。”

“我只是过来帮你,而且我——”

肩上的手捏得更紧了,迈克看着他的眼睛。“克里斯,我知道,对此也心怀感激。我不会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责备你。但你现在必须放下这件事,专心做柬埔寨的事,关心你自己的季度评估。”

“迈克——”

“我没时间了,克里斯。”他又捏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向房门。克里斯透过玻璃,看见他恰好赶在会议信号发出接通提示音的时候,迅速坐进了马钦旁边的座位。

克里斯经手的每位冲突投资部门的客户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喜欢发达国家的高科技玩意儿。不要在这些小玩意上吝啬。这是冲突投资部门的小窍门,从合伙人一直到分析师无人不知。高科技小玩意儿在每场交易中无处不在。最先进的全球通信设备应该放在每份礼品清单的顶部。接着应该放上定制的大型客机,然后是军工产品。只要让礼品清单始终按照这个顺序排列,那就永远不会失败。埃切瓦里亚的会议信号投出的全息影像分辨率非常高,而且被投射到了十几块显示屏上。

克里斯当然认得他的长相,不论是在哈米特·麦考尔的档案里,还是经济监测局的日常报告中都有他的照片。当然,离他上次见到埃切瓦里亚的真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朝玻璃幕墙凑近了点,注视着那张松弛粗糙的脸。松垂的眼皮,紧闭的双唇,瘦骨嶙峋的脖子笔直挺立,然后淹没在挂满勋章和奖牌的制服领口里。他身后呈扇形排列的显示屏没有点亮,就像一圈黑色的光环。那双放在全息投影桌面上的手似乎有些浮肿。

“啊,将军,”布莱恩特带着做作的神情说道,“您来了,欢迎。”

埃切瓦里亚将一只手举到唇边,然后看向左侧。会议信号接通的提示音再次响起,离桌子大约一米远的地方出现了第二幅噼啪作响的全新图像,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如果在座的诸位同意,”独裁者微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显然不是他原生的那副牙。“我的儿子也将加入我们,一起讨论这些议程。”

这话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但背后隐藏的事实却更糟。因为克里斯知道,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现在身处迈阿密。而且全息投影的信号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连入肖恩数据频段的速度之快,说明其入侵式设备已经超出了迈阿密的希尔顿酒店通常会向住客提供的档次。

他肯定和那些该死的美国佬在一起。肯定是里姆肖或者梅尔德雷克中的一个。克里斯努力寻找结论。卡尔德斯做事没那么张扬,所以他最有可能和里姆肖一起,该死的罗伊德·保罗。

新的全息影像稳定下来。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出现了,黝黑的脸英俊异常,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苏珊娜·英格拉姆西装。他早就因为愤怒涨红了脸,等着找机会发泄。

迈克·布莱恩特接过话茬,顺水推舟。

“当然了,我们很高兴能让埃切瓦里亚先生也加入进来。事实上,加入的变量越多就越会——”

“操你妈的,”小埃切瓦里亚扯着西班牙语劈头盖脸地骂道,“我他妈要加入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你们明白,还好我父亲对过去的附加条款没那么斤斤计较,不然你们明天就要上赛道竞标了。你们这群欧洲的斯文败类真让我恶心——”

“小弗!别这样。”他父亲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兴味。克里斯注意到,他的英语带着美国南方州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慢条斯理的腔调,和他儿子讲话时那种迈阿密式的急促语气完全不同,“这些先生们要向我们道歉,如果不听他们说完,那就太失礼了。”

克里斯看见马钦全身都绷紧了,他不确定埃切瓦里亚父子俩有没有注意到。

“当然,”布莱恩特平静地说,“我们之间存在严重的误解,我认为责任的确应当归咎于我们。当我的同事把关于叛军的文件交到你们手上时,或许没有向你充分强调,我们在意的是——”

小埃切瓦里亚用西班牙语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他的父亲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他立刻乖乖闭上了嘴。布莱恩特对老埃切瓦里亚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对他表示感谢,又重新接上了话。

“我们在意的是,目前的动乱情况会吸引新一批不如我们那么谨慎的投资者。”

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在球形的全息投影中冷冷一笑。

“你说的这种动乱情况已经解决了。另外,布莱恩特先生,你说的没错,你的同事并不是这么向我阐述情况的。”影像周围的一块屏幕亮了起来,保持待机,等待信号输入,“你想看看他是怎么说的吗?”

布莱恩特举起一只手。“上校,这条信息我们都读过了,如果不是非看不可,我不想占用您更多宝贵的时间。如我所言,这事完全是由糟糕的沟通导致的,我们对此负全责。”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马钦。

“埃切瓦里亚将军,”这话听起来像是有人用老虎钳把这些字一个一个从马钦嘴里拔出来,“我在此向您,无条件道歉。任何,因我产生的误解,都并非我的本意。我们应该与您共同对付那些在政治上与您为敌的人。”

“不,先生,是在国家层面与我为敌的人,也是与哥伦比亚全体爱国者为敌的人,更是与我们国家的荣誉为敌的人。你会遭受天主教会和美洲所有道德标杆的谴责。这会让你永志难忘。”

“是的,”马钦僵硬地说,“如您所说。”

“我这里还有些东西。”布莱恩特前来救场,“您或许会对它们感兴趣。”

另一块休眠的屏幕闪烁起来,克里斯知道,埃切瓦里亚此刻正在世界的另一端,看着图像从布莱恩特肩后慢慢出现。

“您从我们这里收到的是一些主要文档的最初版本,”布莱恩特一只手随意操控着鼠标,“您在放大的图像中会看到,这并不是一份从肖恩发出的文件。事实上,这个商标,我想您一定能认出来,这是哈米特·麦考尔的商标。”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可能是份电脑合成出的赝品。但埃切瓦里亚在一年前亲自邀请哈米特·麦考尔入驻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所以他知道这一切说得通。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他问。

“我们有个线人。”

小埃切瓦里亚再次暴发,用西班牙语骂了一连串问候母亲的脏话。布莱恩特静静等他骂完。老埃切瓦里亚再次让儿子闭上嘴,这次还加了个恼怒的手势。

“哪个线人?”

“在这里,”布莱恩特谨慎地说,“我不打算展示相关的信息。只有保密的线人才有价值,而现在的会议并非完全只有我们接入。但是,”他迎着小埃切瓦里亚的怒火,给他狠命一击,“我在真正面对面的会谈中会很乐意讨论相关的所有细节。在经历了这个周末的种种混乱后,我觉得我们欠你们一些坦诚。”

“你在建议我飞到伦敦去?”

布莱恩特摊开手。“当然是看您什么时候有空了。我知道在您家里肯定有许多媒体在等着采访。”

“没错。”埃切瓦里亚又露出了和之前一样热情的微笑,“尤其是,还要替你手下的某个代理人制造的混乱善后。”

迈克叹了口气。“将军,我已经尽我所能表明我们的诚意。我向您保证——”

小埃切瓦里亚发出一声咆哮声。

“——不论这个人在麦德林做什么,都不是我们指使的。他或许是在哈米特·麦考尔或者别人的命令下做事。我们在哈米特·麦考尔的线人很可能把同样的数据卖给了任何跟公司出价一致的买家。我理解这个家伙的所作所为,我们这么说吧,他在纽约和东京的人脉都很广,而且——”

“好吧,布莱恩特先生。我相信我早已经听过这个借口了。你提出面谈,目的何在?”

“这个嘛。”迈克又开始移动鼠标。哈米特·麦考尔的文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周前给克里斯看过的设备列表。“在军事设备问题上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考虑到这些新的情况以及它们必然会引起的混乱,我得时刻留心,重新审查预算。”

克里斯料到了这招,但迈克究竟是怎么忍住笑意的?

“你的意思是?”

“下个月,伦敦将会举办北部纪念武器展。我们可以一起去参观展览会,同时留意你那时面临的需求,这样一举两得。我们还能趁你在那里的時候讨论一下哈米特·麦考尔的信息和它背后牵扯到的美国势力。”

埃切瓦里亚眯起双眼。“它背后牵扯到的美国势力?”

“抱歉,我是指牵扯到的国际势力。”迈克把尴尬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我碰上不能证明的事总会略去过程,直接跳到结论,但是……这样吧,我们可以等你到了伦敦之后再进一步详谈。”

之后的谈话就是噪音。布莱恩特在道歉之后又说了几句,马钦偶尔在一边附和。小埃切瓦里亚时不时地咆哮和怒斥几句,但他那位看起来若有所思的父亲总能让他乖乖就范。不过他们作别时倒是显得诚恳热切。迈克回到观察室时大发雷霆,重重地摔上了身后的门。

“去找洛佩兹,我要在这个周末前和叛军取得联系。这个混蛋会背叛我们的。”

克里斯眨巴着眼睛。“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控制住了。”

“没错,目前是这样。军事方面的东西应该也能拖住他一段时间,并且我对美国的污蔑应该可以暂时中断他儿子和迈阿密的联系。但最后等待我们的依然是可怕的困境。老埃切瓦里亚并不会真的在那里买下我们提及的东西,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看看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我们之前用那些便宜的集束炸弹贿赂他,现在他不会接受了,而那东西差不多是我们现阶段所能负担的极限,之后就该是国家层面的利益交换了。不行,美国人早晚会拉拢他,而我想在这事发生前就让我们的人就位。”

“话是这么说,但让谁来?”克里斯朝玻璃外指了指。马钦还坐在桌前,凝视着桌子的正中,“坐在那里的混蛋把迪亚兹这条路给毁了。我们还能用谁?”

“我们或许得选巴兰科。”

“巴兰科?”

“克里斯,他是我们仅剩的选择了。你自己说过,阿本斯今年不打算领导任何武装起义。”

“没错,但巴兰科……他意志非常坚定。”

“啊,拜托。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迈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格瓦拉支持者。我不觉得我们能控制住他。”

布莱恩特笑了起来。“你错了,我们可以的。你可以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马钦,那位高管依然没有动弹。“我要把这件破事上报给休伊特,再把尼克调去别的岗位。现在他妈的是任务的关键时期。与此同时,你去找巴兰科谈判。我不在乎代价如何。如果有必要,你就自己飞过去一趟,但最终得让他坐到谈判桌前。”

这连串简短的话让他想起在哈米特·麦考尔任职时进行的一次出访,想起了加勒比海地区那片缀满繁星的夜空,苍穹下温热的夜和夜里喧闹的街。

“你想让我去巴拿马?”

“有必要的话。”

“休伊特不会喜欢这个计划。她起初把决定权给了马钦,如果他成了错误的选择,后果肯定很糟糕。再说这还没考虑她对我的看法。她不太喜欢我。”

“克里斯,你太他妈偏执了。我之前告诉过你,休伊特只喜欢钱,而你现在很能赚钱。赚钱多少才是她在乎的底线。”迈克又笑了起来,“再说了,她对我倒是没什么不满,我会和诺特利谈谈。哥们,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都得入伙。欢迎成为北安第斯山脉经济监测区的成员。”

马钦在外面的会议室里转过椅子看着他们,好像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看起来满脸颓丧。克里斯也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尚存的不满。

“多谢。”

“嘿,这是你应得的。好好考虑一下。”布莱恩特把手搭在他肩上,“另外,我们他妈的是个团队。好了,我们现在一起中止埃切瓦里亚的计划,然后他妈的狠狠赚上一笔。”

第二十三章

有人把一艘损坏了的快艇系在码头边上,任其缓慢下沉。船首翘了起来,缆绳紧紧地把船身绑在系缆桩上,但在布满苍蝇排泄物的挡风玻璃后面,海水几乎涨到了船里面苍白的皮革软垫处,靠近仪表盘。克里斯看见一条鱼像小小的飞艇那样悬停在水面下方,快艇的方向盘已经全部浸没在水中,那条鱼儿正在咬着方向盘下部的什么东西。枯枝败叶在沉没的船尾周围漂浮,一艘水上的士驶过,尾部搅起的波浪向栈桥推去,它们也随之懒洋洋地前后晃动。在潟湖的另一侧,低垂的云幕像灰色的棉花糖一样粘在小岛的树上,身后拖着磅礴的雨,飘行于海面。浅灰色的云层中,太阳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空气温暖而潮湿。

杰奎因坐在栈桥上,背靠一幢木屋,这木屋证实了栈桥的确存在。克里斯转身回到他身旁。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加勒比海。

“你确定他在路上了?”

洛佩兹耸了耸肩。他个子高挑,肌肉紧实,很可能是非裔加勒比人。现在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平静的感觉,和他在麦德林给克里斯打电话时表现出来的惊慌截然不同。“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放心,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来根烟吗?”

克里斯摇了摇头,于是洛佩兹自己点了一根,把烟吐向水面,心不在焉地挠了挠前额的疤。

“这对他来说也不容易。附近海岸有很多警察,海龟巡逻队①有权力拦阻、盘查任何可疑的偷猎分子,有时候还会有从达连湾②开出来的美国缉毒船。他们倒是没有任何权力,不过……”

他又耸了耸肩,克里斯点点头。

“但这些又什么时候阻碍过他们呢,对吧?”

“没错。”洛佩兹看向别处,咧嘴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你说话一点也不像外国佬。”

克里斯打了个哈欠,他这几天没怎么睡。“我就权当这是恭维了。”

“保持下去,或许在和巴兰科打交道时有帮助。”

回忆在他眼前堆积。伦敦、马德里、哥斯达黎加的圣何塞……机场模糊的影像,光线柔和的高管休息室,飞机空调发出的昏沉声响。飞机追逐着落日,又多出了一天。凌晨,直升机从圣何塞起飞,越过边境,飞到巴拿马,沐浴着阳光,停在戴维③城郊的机场里。洛佩兹从巴拿马城溜出来,一路西行来见他。接下来又是一段短暂的颠簸之旅,他们向北来到博卡斯·德·托罗,洛佩兹在这里知道几处棚屋和几个人,借来一把枪,水上的士载着他们来到这里,管它是哪儿,谁知道呢?然后就在这里等待,等待巴兰科前来。

“你见过他吗?”

洛佩兹摇了摇头。“几天前在视频电话里和他聊过几句。他看起来很累,和别人在41年为他做的那些海报上的形象大相径庭。他需要这次机会,克里斯,这是他的最后一搏。”

那个年份在他脑海中回响。41年,爱德华·奎因的残骸涂抹在M20号区冰冷的沥青路面上。那时他还以为这代表了某个阶段的结束。但他翌日醒来,发现这个世界依然如故,他在哈米特·麦考尔挑起的事端根本没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一劳永逸更是天方夜谭。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自己的生活必须继续,还要为此寻找新的理由。

一阵柔和的响声划过水面。

“船来了,”洛佩兹说。

船出现在一片森林覆盖的岬角附近,伴着引擎的噪音,在水面扬起一阵弧形浪花。这是艘蓝灰涂装的大型快艇,航速是它的核心。从前甲板防撞玻璃后的旋转炮塔以及上面架着的双联机枪可以判断,这是一艘突击艇。旗杆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绿色的底上印着白色图案。洛佩兹看到旗帜后,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海龟巡逻队。”他说。

马达停止转动,快艇也减慢速度,缓缓停在水里,朝码头飘去。一个穿着卡其裤的人走上前甲板,用西班牙语喊了几句,洛佩兹做出了应答。水手随即拿起一根绳子,高兴地跳上码头,落地时熟练地弯着腿。一个穿着和他相似的女人也走出船舱,倚在机枪炮塔上盯着他们。克里斯感到自己逐渐警惕起来。

“你也带武器了吧?”他轻声对洛佩兹说。

“当然。不过这些人只是保护海龟的,他们不会——”

另一名下船的人穿着同样的军装,肩上挎着一把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他慢慢走向洛佩兹,用西班牙语对他厉声说了几句,经过克里斯时看都没看他一眼。那人听完洛佩兹的回答,就消失在他们身后的小屋里。克里斯看着栈桥另一侧的水,思忖它到底有多深。他希望入水后能保证头顶离水面至少有半米,这样才不會被射来的子弹击中。洛佩兹借给他的史密斯&威森④手枪肯定能在水下开火,但对抗突击步枪——

克里斯,承认吧,你坚持不了五分钟。这不是托尼·卡朋特的电影。

“您是福克纳先生?”

他的思绪猛地回到船上。另一名穿着卡其布外套的人跟着女人走上了前甲板。他跳上栈桥时,克里斯记起了那个声音。他是巴兰科。

饱经风霜的相貌和克里斯一年前在哈米特·麦考尔的会议上见到的一模一样。高海拔地区的长期日晒造就了巴兰科黝黑的脸庞,他的颧骨很宽,瞳孔仿佛吸收了欧洲殖民者在几十年或者数百年前融入基因池中的蓝色。巴兰科走过来向克里斯问好,依然留着短短的灰发,依然是曾经的身高,依然是颀长的四肢。握手时能感受到长满老茧的掌心和探究的目光。这份凝视属于上世纪某些战舰的舰桥,或许也属于末代的私捕鱼船,它扫视着灰色的天际,捕捉可能出现的讯息。

“福克纳先生,我记起你了,我在哈米特·麦考尔的案子里见过你。你就是那位带着笔记本电脑的人。那时的你沉默寡言。”

“我那次出席是为了聆听。”克里斯把手探向夹克的口袋,“这次我——”

“放松些。”巴兰科举起双手,“离家这么远,我的同伴都有点紧张,如果他们以为你打算拔出那把别在腰间的枪,那可就糟了。”

他对着机枪炮台边的女人和第一个跳上岸的甲板水手分别比了个手势。那位水手现在站在系缆桩边,手里攥着一把枪。克里斯听见了枪解除保险的声音,他回头看向棚屋,那个带着突击步枪的男人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屁股上挂着一把枪。

“那么,”巴兰科说,“欢迎重返拉丁美洲。”

棚屋里面只有一些基础设施。里头有面塑料隔断墙,后面是厕所。角落里有个小炉子和一张两米长的木桌,桌子经过十几年的使用已经伤痕累累,好似经历了几代人的涂写刻画。他们在棚屋后面发现了一堆脏乱的塑料椅,克里斯从中选出六张看起来变了形的椅子围在桌前。这很难够得上肖恩的会议标準。窗户不大,勉强透出些光亮,依靠水力发电的灯泡悬挂在房顶上,彼此间相隔一定距离。从房顶垂下来的电缆穿过地板上一个粗糙的小孔,深入木屋地桩下方的水中。克里斯早些时候测试过照明系统,浸塑电缆的质量非常出色。他打开了墙上的开关,五只灯泡中有三只亮了起来,发着柔和的光。

巴兰科在棚屋内扫视了一圈,点了点头。

“虽然这不是巴拿马的希尔顿酒店,”他说,“但是我觉得自己也不是路易斯·蒙托亚①。”

他说完,似乎在期待某种反应。于是克里斯勉强笑了几声,对着桌子做了个手势。“巴兰科先生,请坐。恐怕我们目前更加关心你的安全而非舒适。在拉丁美洲,路易斯·蒙托亚除了骗过一两个顽固的缉毒探员之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敌人。但不幸的是,你却树敌颇多。”

“这就是你打算帮我解决的问题,对吗?”巴兰科没有坐下。相反,他对两名跟着他进来的保安点了点头,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在那里稍息站好,动作一丝不苟。他们谁都没有朝克里斯多看一眼,饱含轻蔑。

克里斯走到桌边,为巴兰科拉出一张椅子。

“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有时间,再加一点运气,或许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提供任何帮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有时间和运气就行。请吧,请就座。”

但巴兰科没有动。“我不喜欢恭维。”

克里斯耸了耸肩,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我也没觉得你会喜欢,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我相信——其实应该是我们,我在肖恩的同事和我都相信你有能力解决哥伦比亚目前的一些问题。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这次访问显示了我们对你的信任。”

这番话终于让巴兰科缓慢地坐在了桌前。

“你把这里称作哥伦比亚,”他说,“你和那些在伦敦的同事就是这么称呼它的?”

“不,当然不是。”克里斯擦了擦桌子,举起双手,观察着巴兰科保镖的目光,再把手缓缓伸进外套,拿出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他觉得自己这套动作做得还有模有样的。“我们称这里为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我相信你们都知道这个。但我相信你们同样也清楚,这里并非只有我们一方势力。”

“没错。”巴兰科毫不掩饰声音中的苦涩,“你们不是唯一一个。整个世界都这么称呼这里,只有波哥大①的那些个婊子养的家伙才会用哥伦比亚这个名字,好像这里还是个国家似的。”

“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克里斯轻声说,“他靠榨取同胞的爱国精神来支撑自己的政权。整个国家只有5%的富人因此获益,其他人则继续忍受贫穷。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这些,不过我觉得你需要我帮个忙。”

“多快啊!”巴兰科脸上的表情像是闻到了从厕所的塑料隔板后渗出的恶臭,“才多长一点儿时间,就从奉承变到了行贿。你不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解决——”

“需要。时间。”克里斯盯着对方的眼睛,确信自己完全打断了他继续说话的念头,这才平静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我说了,需要时间,还需要运气。另外我还提到了‘或许。”

“我明白了。”克里斯没有看他,但巴兰科听上去似乎在微笑。我们要用多长时间。让冷笑变成微笑。但他没有抬头。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有好几处折痕,需要等上一会儿才能完成启动。他埋头展平电脑屏幕,听见对面的椅子吱嘎作响。那应该是它承受巴兰科的重量时发出的声音。

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监测经济区的地图。

克里斯抬起头,露出了微笑。

之后,处理完数据,他们沿着栈桥一直走到头,站在那里远眺多云的天空。东边有几处露出了湛蓝的天色。

“抽烟吗?”巴兰科问他。

“抽,多谢了。”克里斯接过他递来的烟盒,抖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巴兰科用一个破旧的银色汽油打火机为他点烟。打火机上刻着一个头骨和两根交叉的骨头,周围刻着一圈西里尔字母和2007年这个日期。克里斯深吸一口,立刻被烟呛得流出了眼泪。

“哇,”他拿下烟,冲着它直眨眼,“你从哪里弄来这玩意的?”

“一家你没去过的店。”巴兰科指着的方向像是西南方,“从这里走七百公里,越过群山。那家店由一个老太婆经营,她还留有埃切瓦里亚夺权那天的记忆。她从不卖美国的牌子,这里面用的是黑色烟草②。”

“是啊,我注意到了。”克里斯更加小心地吸了一口烟,感到它在咬啮着自己的肺。他向巴兰科指了指。“那打火机呢?刻的是军队口号,对吧?”

“错了。”巴兰科再次举起打火机,一根手指来回摩挲上面刻着的西里尔字母,“是广告。上面写道:死亡之烟——时日无多的你真令人惋惜。但这是个,你们用英语怎么说的?假冒伪劣?违法翻造?”

“假冒伪劣。”

“没错,它就是个假冒伪劣的产品。有个疯狂的英国人在上世纪真的用这个名字产了一批烟。”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巴兰科转头朝他喷出一口烟。“至少他很诚实。”

克里斯在烟雾中停了一会儿。巴兰科在栈桥上走出几步,抽着烟等他过来。

“巴兰科先生,我觉得你应该来伦敦。你需要——”

“福克纳先生,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这话刺穿了他,扎破了因为即将达成合作而缓慢膨胀的倨傲。

“不。”

“你现在想念他们吗?”

他瞥了一眼边上那人的脸,知道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必须回答。

“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他说,惊讶于这话说出口时居然变得那么轻松,“我不太记得他了。但母亲去世稍晚,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了。她是因为棘热去世的。”

巴兰科眯起双眼。“棘热是什么?”

克里斯抽了一会儿烟,在回答之前检查了自己的记忆。他还以为这段回忆已经被彻底尘封了。

“这是由一种耐抗生素的菌株引起肺结核变种。我们住在警戒区,相当于你们南美的贫民窟。她买不起好药,那里没人买得起,所以她只能吃一些基本的抗生素,最后还是倒下了。没人知道究竟是棘热杀死了她,还是她彻底崩溃的免疫系统无力继续支持她的生命。病发到去世——”

他发现自己没有把这段记忆彻底尘封,只得看向别处。

“我很抱歉。”巴兰科说。

“这,”克里斯把话咽了下去,“谢谢,没事的。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吸了一口烟,五官突然拧作一团,把烟抛进水里。他用食指的指背抵了抵自己的眼睛,一边一下,然后看着手指上留下的淡淡水痕。

“我的母亲是被人带走的,”巴兰科在他身后说道,“在夜里被士兵带走了。这事在当时很常见。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父亲很早就抛弃了我们。那天我离家去出席一场政治会议,或许他们本来要抓的是我,但却把她带走了。”

克里斯知道这些事,他读过相关的文件。

“这群埃切瓦里亚的狗!他们强奸了她。用电刑和破瓶子折磨了她好几天,最后朝她脸上开了一枪,让她死在城市边缘的垃圾堆上。一位来自阿梅斯蒂亚的医生告诉我,他们认为她过了两小时才真正死去。”

克里斯本想说声抱歉,但这个词似乎已经支离破碎,失去了所有含义。

“你明白我为什么在努力战斗吗,福克纳先生?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为什么一直在战斗?”

克里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他转身面对巴兰科,他脸上的表情和他们讨论烟草时相比毫无变化,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你真的不明白吗,福克纳先生?”巴兰科耸了耸肩,“好吧,我不能怪你。因为有些时候我也一样。我暗自思忖,未来我会带上自己的卡拉什尼科夫,闯入任意一家警察局或者兵营的酒吧,杀光身穿制服的人。这么做对我而言或许更有意义。但我知道,在这些人的背后还有一些不用穿制服的人,所以我改变计划,开始思考,自己或许应该闯进政府大楼做这样的事。但我随后明白了,这些一批批上任的家伙同样也只是那些控制土地的家族和金融家的喉舌,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自诩为我的同胞。于是我便转向了新的目标。”巴兰科比画了一下,“银行。牧场。坐落在城郊的私人住宅区。我屠杀的人数就像彩票的奖池一样不断增加。接着我想到,如果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失去了华盛顿和纽约的支持,那他的政权根本不会持续一年。根本不会。”他举起一根手指,用它指向克里斯,“还有伦敦,福克纳先生,你确定吗,你想让我拜访你们的首都?”

克里斯还在忙着控制自己脱缰的情绪,于是勉强地耸了耸肩。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愿意冒这个险。”

“勇敢的人。”巴兰科抽完了他那支烟,用食指和拇指猛地掐灭,“我想你若不是勇士,那就是赌徒。我究竟应该怎么称呼你?”

“不如称我独具慧眼吧。我觉得你很聪明,值得信赖。”

“这么说让我受宠若惊。那你的同事呢?”

“他会听我的意见,我拿工资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我想也是这样。”

克里斯从巴兰科的声音里听出背后隐藏的意味。他曾在其他屋子里,见过一个侯爵眼中流露出同样的东西。

他做得太过火了,在会议室里的表现太过大男子主义,一心想减少损失,但心中的话在说出口时却被扭曲了。而他现在才惊觉,自己吐露了毫无遮掩的真相。

“你有什么损失呢?文森特,你的情况糟透了。我们都清楚。你躲在山里,火力不足,只能依靠花言巧语。如果埃切瓦里亚现在来抓你,将他对迪亚兹做的事在你身上故技重施,你就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看看马科斯①和格瓦拉,他们最后一个成了美丽的传说,一个成了T恤印花?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母亲经历过的一切正在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人们身上重演,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也为之凝固。巴兰科的神色严峻,姿势也变得僵硬。这个变化传达出的清晰信息引得巡逻艇上的保镖都站了起来,动作行云流水。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克里斯,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巴兰科放松下来。他转身对着船上的女人做了个手势,她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知道你的意思,因为这也是你第一次主动把话挑明。克里斯·福克纳,若不是因为你的灵魂中透露出的某种信号,你提出的所有这些数字对我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克里斯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你本来该问我的。”

“问你有没有灵魂?”巴兰科干巴巴的笑声里没有多少幽默感,“这个问题可以在伦敦问吗?可以在我和你的同事们坐在桌前,讨论应该拿出我国的哪部分GDP来获得他们的支持时问吗?人民的孩子在挨饿,他们又必须种植何种作物?在缺乏医疗条件的情况下,他们要学习何种必需的技能?这种时候,我是否应该问问他们,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放在哪了呢,福克納先生?”

“不,我不建议这么做。”

“不建议的话,那你又会给我什么建议呢?”

克里斯权衡再三——

操,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有效

——再次说出血淋淋的真相。

“我建议你尽量从他们手中争取利益,而自己做出的承诺越少越好。因为他们也会这么对待你。另外,为自己留一条退路。记住,谈判桌上没有什么白纸黑字之说。只要你能让他们觉得值,那么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

一阵沉默。巴兰科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声里透出了温暖。他再次递上烟,用那只迷人的俄制打火机为他们俩点上。

“我的朋友,这是很好的建议,”他在烟雾中说道,“相当中肯。我觉得,如果我请得起你,我会雇你来当我的顾问。”

“当然可以,我是这套方案的一部分。”

“不,”巴兰科那属于拖网渔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克里斯·福克纳,我现在对你稍微有些了解,你不属于伦敦那边的任何方案。你心中的某种东西让你对公司有所抵触,那是某种,”巴兰科耸了耸肩,“值得尊敬的东西。”

身穿白色丝质长袍的丽兹·琳肖任由腰带垂落,飘开的衣摆让她犹如打开的礼物……薄纱下的曲线和阴影,以及她的笑声。这一切闪过克里斯的脑海,他甚至都没机会阻止。

“我想你误会我了。”他平静地说。

巴兰科摇了摇头。“你会明白的。我判断别人性格一向很准。你或许从他们那里领薪水,但绝非他们的同类。你不是他们这类人。”

夜幕降临,洛佩兹带着克里斯回到了博卡斯。他们坐在一间滨海的餐馆里,等着晚上飞往戴维的班机。海面的另一侧有座小岛,上面餐厅闪烁的灯光似乎穿透了黑暗。当地人的潘加船①在海峡中突突地行驶着,等待着搭船的客人。航船声如同烟雾一般飘过水面,西班牙语的喊声中偶尔夹杂着一个从英语借用的词。他们身后的餐馆里传出厨房的喧嚣。

现在回想起来,与巴兰科会面的经历已经犹如一场幻梦。

“那么,进展还挺顺利?”洛佩兹问。

克里斯搅着他的鸡尾酒。“看起来是这样。毕竟他已经打算去伦敦了。”他摆脱了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丽兹·琳肖的样子,疲惫地把思绪移回工作上。“我希望你能尽快把行程安排好,但是要确保安全。安全是重中之重。在不危及他的生命或者战略地位的前提下越快越好。我会在自己这边做出调整,来适应出现的任何情况。”

“那账怎么办?”

“通过秘密账户转移。我不希望这事让别人知道,等到……不,还是你自己付吧,用现金。我一回去就把钱全转你苏黎世的账上。你明天上午在酒店把预算发给我。噢,对了,有没有什么能帮我入睡的东西?”

“我身上没有。”洛佩兹埋头摆弄手机,“你住的是喜来登?”

“没错,1101号房。挂着詹金斯的名字。”

手机屏幕发出舒适的绿色微光。洛佩兹在一长串名单中翻找着,然后举起手机对着克里斯。铃响了几声,有人用西班牙语接了电话。

“哥们,说英语,”洛佩兹用西班牙语不耐烦地说。

洛佩兹找到的那人嘟哝了几句脏话,然后换成了英语。“老兄,你现在在城里?”

“不,不过我有个朋友会在那里待上一小段时间,他需要点东西帮他入睡。”

“他是个老手吗?”

洛佩兹的视线从电话上移开,抬头看着克里斯。“这类东西你用得多吗?”

“天啊,没有。”

美洲地区的代理人又看向手机屏幕。“肯定不是,来些温和的。”

“懂了。地址?”

“喜来登酒店,1101號房。詹金斯先生。”

“刷卡还是记账上?”

“真他妈有意思。等下。”

“哥们,直接记账上吧。”

他合上手机。“那东西会在客房的桌上等你。你入住之后问问他们,有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会有个信封的。”

“你能为这家伙担保对吧。”

“是的,他是个整形医生。”

克里斯不明白为什么这能让他放心,但他已经不在乎了。化学药品会带来七八个小时轻松和极度昏沉的睡眠,彻底消除时差带来的疲惫。这就像眼前的终点线一样。丽兹·琳肖,迈克·布莱恩特,卡拉,巴兰科……他把它们都逐出脑海,就像丢开自己曾经背负的行囊。酣睡翩然而至。直到翌日凌晨,他什么都不必担心。

但在这痛苦的宽慰背后,巴兰科的话就像水面上的声音一样漂浮着。

你不是他们这类人。

第二十四章

他在喜来登的标准豪华套间醒来,听见他的笔记本电脑发着微弱而持续的脉冲信号。他趴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环顾房间。找到了,就在地毯上,地上那堆衣服中间。哔——,哔——,该死的哔哔声。他呻吟着四处摸索,半个身子都探下了床,一只手撑着身子,僵硬地让躯干和地板保持平行。他抓住电脑,把它拖到床上,然后坐起身,把它放在腿上打开。录像中的迈克·布莱恩特冲他一笑。

“早啊。如果我没弄错时间,你看到这消息的时候应该是在飞机起飞前三小时,所以我要给你点东西,让你在等待的时候可以动动脑子。你被攻击了!我敢保证,你这次输定了!”

克里斯被整形医生的特殊药物搞得晕乎乎的。他突然警醒,感到身体缓慢地痉挛了一下。迈克的脸从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抽象的国际象棋棋盘。迈克在他睡着的时候用车和马对他发起了一套始料未及的夹击。局势看起来很糟。

“妈的。”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收拾行李。吃早饭时还没有完全摆脱安眠药的影响,面对迈克的精心安排时决策失误,丢了一个象。布莱恩特似乎是在实时和他下棋。之后他带着悲痛的心情前往机场,在执行合伙人的休息室里继续和迈克对弈。今天是周六,如果迈克知道什么对他是最有利的,就应该让对局在下周末继续。这样他就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思考棋局,轻松惬意地把克里斯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克里斯甚至比迈克更了解他。布莱恩特尝到了胜利的甜头,现在一直在和自己下棋。观察,理解,反应,如果有必要,甚至会彻夜研究。几个月前,克里斯把拉西莫夫写的《快棋与攻势》借给了他,大个子已经把整本书都看完了。现在的他准备给克里斯致命一击。

克里斯在加勒比海上空的某处击退了迈克的攻势,但也让他失去了仅存的马。精心安排用做防御屏障的车如今也被摧毁,好在迈克进攻的势头已经减弱。快速移动的棋子也慢了下来。克里斯在飞过大西洋的时候顽强抗争,等飞机降落到马德里后,他已经幸运地把布莱恩特拖入了僵局。迈克发给他一个托尼·卡朋特的短视频附件作为回应——那是电影《欺瞒者》里一段战后双方僵持的情节。里面有着卡朋特那缺乏天赋的表演,简直堪称他的标签,台词更是充溢着陈词滥调。“你我势均力敌,我们应该并肩作战。”演员忸怩作态,实在糟糕透顶。

克里斯笑了起来,合上笔记本电脑。

他轻快地走下飞机,等待转机的时候去执行合伙人的候机室里蒸了个桑拿,冲了澡,在飞回伦敦的航班上自然地睡着了。他梦见了丽兹·琳肖。

远在希思罗机场的卡拉化了妆,穿着一身衬着她身材的衣服,倚在接机口的栏杆上静静等待。

“不,只是。你不需要来。你知道的,我在肖恩上班,他们会为我从机场到家的出租承担费用的。”

“但我想见你。”

那你为什么还他妈去特罗姆瑟?他把这话咽了回去,转而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周六早上环城车道的交通很通畅,卡拉带着专业机械师的轻松和自信,把行驶在路中间的萨博开到了150公里的时速。

“你妈妈怎么样?”

“她很好,而且很忙。他们想推出那本新书的互动版,所以她在重写,和大学中某个搞数据的人合作,加入了让读者自己选择剧情的部分。”

“他们搞上了?”这话说出口的效果很糟。语调过于刺耳,周围也太过安静。曾经有一段时间,克里斯可以毫不遮掩地拿基里斯蒂的性生活开玩笑,卡拉听了则会大笑起来,同时摆出一副假装生气的样子。但她现在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路面,一言不发。车内的气氛陡然变冷,甚至都能感受到寒意。

“对不起,我——”

“这玩笑开得太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力的辩解。

卡拉,我们之间到底他妈的怎么了。我们又他妈在这里干什么?这只是我的错?是吗?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丽兹·琳肖的身影,她在家中的客房里对着他微笑,手里拿着一杯水,路灯透过窗外的树,在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洒下点点光斑。她主导着这一时刻,就和卡拉驾驶萨博时那样轻松。她迈步朝他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递水不需要这么近,她的呼吸中带着威士忌温热而又浓烈的气息。他拉开了睡袍的生丝腰带,她呢喃着,惊讶地噢了一声,带着淑女般的声调,那是新闻播报中从未出现过的声音。路灯斑驳的灯光落在睡袍下的曲线上。他用一只手笼住她的乳房,触感烙进掌心,还有她喉咙深处的温柔笑声。

在海格特。

他不由自主地在回忆中张开双手。他沉浸其中,似乎在寻找某种烙痕。

我,呃,丽兹,我不能这么做,他撒了个谎,抱歉,然后他转身盯着窗外,深信这是唯一能够阻止自己失控的方法。欲望的牵引力让他颤抖。

好吧,她对他说。他透过窗户的反光,看到她弯腰把杯子放在蒲团边的桌子上。丽兹离开前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的后背,但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系上睡袍,两侧衣服中深深的乳沟在玻璃的反光中显出一道黑影。虽然缺少细节,但他却狂热地愿意用自己的种种念头将它填满。

翌日早晨他醒来时,发现睡袍落在了他的被子上。丽兹在夜里走进房间,脱下睡袍,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睡觉。虽然他现在有些轻微的宿醉,但这依然是一幅极为色情的画面。他光是想到这点,就感觉自己硬了起来。

房间一片寂静。鸟叫声从窗外的树上传来,远处偶有汽车的引擎声飘过。他用一侧的手肘撑起身子,昨晚喝的酒依然让他迷迷糊糊的。他条件反射地抓起那件睡袍,把它拖到床上,凑向自己的脸。它带着女人肌肤的气味,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闻到除卡拉外其他女人的气息。内心深处涌起的惊愕消除了宿醉的晕眩,就像一名愤怒的保镖将他重重地打回了现实。他一下丢开睡袍和被子,飞快穿上衣服,从床头柜上抄起手表和钱包,把脚蹬进鞋里。他溜出客房,停了下来。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房间回荡着寂静,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桌上放着一张手写的便条,上面详细说明他能在哪里找到准备早餐时用的东西,一家风评甚佳的出租公司的叫车号码,以及如何在离开前设好防盗警报。结尾写着保持联系。

他走出了屋子。

他既没有吃早餐的胃口,更不确信自己是不是会做一些真正愚蠢的事情,比如翻看她的东西,或者更糟的是,在这里等着她回来。于是他设好了防盗警报,屋子的防盗系统慢慢开启,大门发出的蜂鸣声越来越响,他被关在了外面。

他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小坡道上。街道两侧种满了树,身后的路蜿蜒向上,前方的路先是向下,接着又是一段上坡。几辆豪车和一辆四驱车间隔着停在人行道的路肩上。在路面形成的抛物线底部附近,有人在溜一條德国牧羊犬。除此之外,周围没有别人。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社区。

他不怎么了解海格特,之前只来过这里几次,还是为了参加一个哈米特·麦考尔的执行合伙人准备的酒精和嗑药派对。今天的天气很温和,不论怎么看都没有下雨的迹象。

他随便选择了下坡的方向,走了起来。

萨博驶过一个修补粗糙的路坑,颠簸把他带回现实。海格特的记忆也被震出了脑海,在车的后视镜中渐行渐远。

“卡拉。”他把手伸过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手指的背部触碰着她的脸颊,“听着,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诋毁你的母亲。这只是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呵呵。”

他抑制住迅速窜起的怒火。“卡拉,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们才在一起半个小时就已经开始吵架,这会害了我们的。”

“你才是害死我们的那个。”卡拉的话戛然而止,她就像他先前那样,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这些话又是什么呢?

难道只能这样,他沮丧地想,只能靠这样维系长久的关系吗?隐藏你的想法,压抑你的感情,营造不再伤人的沉默。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个?为了寻求一张温暖的床而保持中立的态度?

我拒绝丽兹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丽兹站在那里静静等待,身上的白色丝质睡袍带着她的体香。

“卡拉,停车。”

“干什么?”

“停车,停下来。停在那里,路肩上。拜托。”

她瞪了他一眼,但肯定看到了他脸上流露的某种情绪。于是萨博放慢车速,穿过其他车道。卡拉打低一个档位,让车速降到每小时一百公里之下。车驶上硬路肩,他们猛地停了车。卡拉在座位上转过身直面他。

“好了。”

“卡拉,听着。”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请不要再像那样离开了。不要再像之前那样突然失踪。我想你,真的很想。我需要你,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你。所以我……我做了一些愚蠢的事。”

她睁大双眼。

“比如?”

他妈的,自己当然不能对她说。绝对不行。

他回忆着自己去了哪里,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从特洛伊·莫里斯的派对开始说起,甚至还扯到了丽兹,以及她出书的提议,但他说自己不能这么做。当卡拉想知道背后更多的事,催促着他继续时,他话头一转,说到了警戒区,还有自己和迈克对格里夫·迪克森以及他的朋友们所做的事。

卡拉听他说完,脸都白了。

“不可以,”她轻声说,“你,他们不能做那样的事。”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在喊了。“人们不能做这样的事,这是违法的。”

“去和迈克说。啊,老天,下次你再来肖恩的时候,把所有这些都他妈和肖恩公司的人说吧。”接着,所有的事都一股脑儿说出了口:第二天的早上,监测经济区的合同,还有洛佩兹和兰利搞砸的那些事,麦德林的死者,以及一系列匆匆掩盖的真相;还有巴拿马,巴兰科,以及他无声的坚持。你不是他们这类人。说到最后,克里斯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喉咙里似乎正在慢慢酝酿笑意,但真的笑起来时,双眼却湿润了。他解开安全带,身子越过座椅的空隙向前探去,靠在她身上,咬紧牙关,在失控的边缘挣扎着。

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克里斯。”卡拉的声音里或许也带着某种笑意,说什么并没有意义,但她拥抱自己的方式让他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克里斯,听我说。没事的,有个办法可以摆脱这一切。”

她开始向他解释自己的安排,但克里斯还没听到一分钟,就大喊着盖过了她的声音。

“卡拉,你他妈肯定是在开玩笑吧。这根本不能让我摆脱这一切。”

“克里斯,请听我说完。”

“监察员?妈的,你以为我是谁?社会主义者?还是走投无路的输家?这些人都是——”

他做了个手势来说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搜寻着合适的字句。卡拉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他。

“是什么?危险角色?你是不是打算再和我说一遍你上周末是怎么在警戒区里谋杀了三个手无寸铁的人?”

“卡拉,他们不管有没有武器都是人渣。”

“那么一月的时候你碰上的那些劫车贼呢,他们也是人渣吗?”

“那——”

“还有麦德林咖啡馆里的人呢?”她又抬高了声音,“在柬埔寨的对决中杀死的那些人呢?你在谋杀了艾萨克·默切森之后的一年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而现在你他妈还敢和我说监察员是危险角色?”

他举起双手。“我可没这么说。”

“你打算这么说。”

“你不知道我打算说的是什么。”他撒了个谎,“我打算说的是,这些家伙都是,他们都是失败者,卡拉,他们都他妈在抵抗全球化和进步的浪潮。”

“在海外进行的屠杀,让那些地方巴尔干半岛化?”她问,车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这就是进步吗?还有踩着他人尸骨一步步壮大的自由市场,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经济,在回家的路上像角斗士一样残忍地对决。这就是你口中的进步?”

“这是你父亲的那套东西。”

“才不是,操你妈的,克里斯,这话是我说的。你觉得我没有自己的观点。你觉得我不会自己看看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你觉得我不会受到种种后果的影响?”

“你不——”

“你知道吗,我在挪威告诉别人自己住在哪里,告诉别人我选择住在何处的时候,他们用看败类、智障的眼神看着我。而当我告诉他们自己的丈夫究竟做什么为生,他们——”

“噢,又来了。”他在狭促的车里转身不去看她。风在他那侧的窗外沿着河堤呼啸而过,吹平了蔓生的草叶。“又他妈开始了。”

“克里斯,你听我说。”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生气地把它甩开。

“你需要暂时置身事外,我在特罗姆瑟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得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才能理解这件事。你是个雇佣杀手,克里斯。一个雇佣杀手,一个独裁者,不过名称不同而已。”

“噢,看在——”

“埃切瓦里亚,是这个名字吗?你和我说过埃切瓦里亚的事。”

“他怎么了?”

“你谈起他的时候似乎恨极了他,好像他是个恶魔。”

“卡拉,他本来就是。”

“那你和他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你为他犯下的每个罪行提供支持。你对我提到折磨,提到那些在監狱里的人,还有在垃圾堆上的尸体。但是克里斯,让他们陷入此种境地的人是你。而与其这样,倒还不如去为他们执行电刑。”

“这不公平,我不是埃切瓦里亚。”

“不是你?”

“这不是我的错,卡拉。我没有权利为这些事做选择。事实上——”

“柬埔寨的事也不一样?那里的事需要你做决定,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在离家的几天里读了报道,克里斯,看看独立媒体的报道换换口味。他们说乔沙瑞统治下的柬埔寨会极其可怕。”

“那他妈就是在放屁。乔沙瑞是实用主义者,他是个很好的赌徒,就算他失去控制,那我们也可以——”

“失去控制?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死亡人数会达到上万之多?如果他们没有地方来秘密埋葬死者,那后果又会如何?克里斯,你他妈看着老天的份上,听听自己说了什么。”

他转过身。“卡拉,不是我把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只是想在其中生活而已。”

“我们不必像这样生活。”

“不必?那你他妈是想住在警戒区里,嗯?”他伸手抓住她身上的皮夹克,“你觉得警戒区的人会在公共场合穿这样的衣服?你以为住在警戒区里,自己他妈想去斯堪的纳维亚就随时能飞走?”

“我不是——”

“你想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变成老太婆吗?”克里斯严厉的声音让卡拉向后一缩。他失控了,泪水刺痛着他的双眼。“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卡拉?因为他们在食物中加入的垃圾而变得肥胖,因为食物中他妈过高的糖分而患上糖尿病,因为添加剂而过敏,负担不起像样的治疗。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想在贫困中死去?你想因为贫困而死去?卡拉,这他妈就是你想要的吗,因为——”

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头扇向一边。泪水在他震惊之余顺着他的眼睑滴落。他眨了眨眼,尝到了血的味道。

“你现在给我听着,”她平静地说,“闭嘴,然后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们就结束了。克里斯,我没和你开玩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轻声说。

“克里斯,不要试图用你的经历来压我。我的父亲就住在警戒区——”

“你的父亲?”他的声音里带着讥诮的味道,然后再度升高,“你的父亲没有——”

“克里斯,我警告你。”

他看向别处,平息怒火。“你的父亲,”他平静地说,“只是个游客而已。他没有孩子,没有需要抚养的家属。没有让他与此处维系的纽带,也没有强迫他留下的理由。如果他愿意,第二天就可以直接离开。这就是他和警戒区居民的区别。”

“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出改变。”

“结果呢?”

随后是一片平静。最后,他又望向她。

“他可以吗,卡拉?”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昨天我在地球的另一端与某位或许能把埃切瓦里亚赶出监测经济区的人会谈。如果事情按照我的计划发展,那么这件事就会变成现实。这难道不值得肯定?而你父亲的文章,只能写给那些读完后摇摇头,摆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却不会花一丝力气尝试改变这一切的人看。我的所做作为难道不比他更好吗?”

“如果让这一切作出改变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你为什么不能——”

头顶传来直升机旋翼越来越强的轰鸣声。直升机悬停在上,车身剧烈摇晃。收音机传出嘎吱声响。

“车手管控中心。这里是车手管控中心。”

直升机的噪音越来越强,连萨博的隔音措施也抵挡不住了。黑色和荧光绿的机身底部和起落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还有机身下的摄像头和加特林机枪。它向后飞了几米,似乎面对这辆停下来的车时很紧张。声音又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编号为S810576的定制款萨博,请认证身份。”

傻逼,你他妈凭什么?这个想法是愤怒偶然的产物。为什么不从刚刚拍摄的镜头里识别挡风玻璃后的我,却他妈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这是安全需要。”那个声音规劝道。

“这里是克里斯·福克纳,”他恶狠狠地说,“驾驶许可证编号260B354R。我在肖恩联合公司工作。现在你给我滚,行吗?我的妻子感觉不舒服,而你在那里什么忙都幫不上。”

识别数字的时候是一阵短暂的静默,接着声音传了回来,语气变得完全不同。

“先生,抱歉打扰您了。只是……像这样停在车道上不太合适。如果您的妻子需要住院治疗,我们可以——”

“我说了,给我滚。”

直升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飞离了他的视野。他们坐在那里,听着它离去的声音。

“很高兴知道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卡拉苦涩地说。

“是啊。”他闭上眼睛。

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克里斯。”

“好吧。”他点了点头,睁开双眼,“好吧,我会和他们谈谈的。”

【特约编辑:魏映雪】

①瑞典汽车品牌。

①英国城市。

①作者杜撰的服装品牌。

①空手道四大流派之一。

①作者杜撰的服装品牌

①作者虚构的车牌。

①著名德国军火制造商,由埃斯蒙德·黑克勒、特奥多尔·科赫和亚历克斯·塞德尔三人于1949年创立,以生产枪支为主。

②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①哈米特·麦考尔的首字母缩写。

①出自苏格兰艾雷岛,酿造用麦芽在烘干时用的是泥炭。

②冰块会稀释单一麦芽威士忌的香气和口感,因此一般都要纯饮。

③将城市中心区域的工厂搬走,为高档住宅、写字楼等腾出空间。

④作者虚构的“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缩写。

①作者虚构的雇佣军首领。

②苏格兰产著名单一麦芽泥煤味威士忌。

①地处老挝湄公河沿岸,毗邻柬埔寨。

①指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①Conflict Investment的大写首字母,冲突投资部门的简称。

①英国的一个郡。

①物体高速移动时所产生的向后气流。

①位于伦敦。

②圣奥尔本斯和奈茨布里奇都是伦敦的高档住宅区。

③法国比斯开湾的沿海城市,毗邻西班牙。

①首次出现于约翰·德莱顿《征服格拉纳达》中,后被卢梭提及,他认为原始状态下的人是高贵而善良的人,而文明社会的人则由于沾染了欲望而变得罪恶。

①跑车的侧车门打开时就如同鸥翼。

②在刹死前轮时踩下油门,可以让在车启动之前把引擎转速提到很高,虽然对轮胎磨损较大,不过出发的时候启动速度就会很高。这是赛车时的一种技巧。

①在经济发展中不予贫困群体优待,而是由优先发展起来的群体通过消费等方面惠及贫困群体,带动其发展。

①伦敦地名。

①挪威北部港口城市。

①指担心企业会出现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拒绝向该企业投资。

①作者虚构的一对谐星。

①本书中的高管类似现实生活中的体育明星,有相关的网站专门报道他们的个人资料、对决信息以及驾驶技术等等。追星团就是这些车手的粉丝组织。

②指克里斯最爱的艾雷岛泥煤味威士忌,碘酒味是其特色之一。

①类似《花花公子》的著名成人杂志,于1969年创办于英国。

①车前轮上方凸起的金属板,用以保护轮胎。

②指的是切割金属用的割枪,常有一根细长的管子提供高压氧气。

①指弗洛伊德提到的幼儿在肛门期,即一至三岁时因父母过于抑制幼儿排便快感而养成谨小慎微且貪婪固执的性格。

①作者虚构的车型。

②作者虚构的某个著名发型师。

①再见了,布莱恩特先生。

①路面凸起的金属钉,里面嵌有反光材料,用以指示路况。

①传说这样可以止住打嗝。

①基督教在美国的变种,以诚实友善尊敬和蔼著称。

①用扎起来的小橡胶球把毒藏在体内。

①大赦国际是在伦敦成立的世界性民间人权组织。

①弗朗西斯科·皮萨罗(1475-1541),拉美州首位殖民征服者,消灭了印加帝国。

①由英国宇航公司(简称BAe)和马可尼电子系统公司(简称MES)于1999年11月合并而成,全球军火制造业巨头之一。

②英国汉普郡东北部的小镇。

③代指英国。

①作者虚构的奖项。

①伦敦地名。

①一种1960年源于美国,糅合了拉美的音乐的流行舞曲。

②作者虚构的品牌。

③作者虚构的板球明星。

①作者杜撰的品牌。

②作者杜撰的音乐家。

①伦敦南华克自治市中的地名。

①一片横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四国山区的地区,库尔德人的聚居地。

②巴西的二十六个州之一,位于南部,毗邻巴拉圭,阿根廷和南大西洋。

③由非洲最大的淡水湖组成的区域,由肯尼亚、坦桑尼亚和乌干达所有。

④作者虚构的女演员。

①创立于1820年左右,位于英国艾雷岛的艾伦港,著名的泥煤风味威士忌。

①原文为form,该词作成绩表解最早是用在赛马场上的。

①伦敦北部住宅区,也是伦敦房价最高的地区之一。

①挪威北部的群岛,位于北极圈内,以其壮丽的山峰出名。

②苏格兰和冰岛之间的北大西洋群岛,同时也是丹麦的自治领土。

③大英核子处理计划。

①哥伦比亚第二大城市。

①负责救助海岸上的幼年海龟之类的海龟保护志愿组织。

②美国康涅狄格州地名,临近纽约,对面是长岛。

③巴拿马基里基省的首府,坐落于太平洋西部,巴拿马城西侧。

④美国著名枪械公司,成立于1852年。

①2007年起任百事公司拉丁美洲地区的总裁,但书里的他是个毒贩子。可能是作者的一个梗。

①哥伦比亚最大的城市。现实中为哥伦比亚首都。

②一种味道刺激、工艺相对粗糙的风干烟草,颜色很深,所以称为黑色烟草,尼古丁含量较高。

①费迪南德·马科斯,1917-1989,菲律宾前总统,独裁者。

①一种发动机外置、中等大小的渔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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