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抗疫时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梁晴川

2020年3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旅游胜地罐头厂街空无一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斯坦贝克曾以此地为背景著有小说《罐头厂街》，往年都有大批游客慕名而来。　冯求师　❘图

特朗普逐渐从“一切尽在掌控”转为谈“疫”色变，但他并不接受“耽误疫情防控”的指责。

美国总统的“抗疫”权限，也没有外界想象中那么大。美国宪法规定，各州有权力维持公共秩序与安全，总统既不能下令“封城”，也不能要求复工。甚至，州政府所设卫生部门也不对联邦政府负责，不需要向联邦政府提供疫情数据……只有宣布“紧急状态”和动用1950年《国防生产法案》，才是特朗普手中为数不多的“抗疫王牌”。

“（新冠）疫情的高峰正在来临，来势很凶猛。”当地时间2020年3月3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例行新闻发布会上发出警告，未来两周将“非常艰难”“非常痛苦”，尤其要谨遵他签署的防疫指南。

截至当地时间2020年3月31日18时许，据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实时统计数据，美国新冠肺炎感染者确诊186265例，死亡3810例。新冠疫情席卷全美，特朗普总统一改此前的乐观态度。

从“可控论”到谈“疫”色变

“一个从中国武汉回来的人感染了（新冠）病毒，一切尽在掌控之中。”2020年1月21日，特朗普还在社交媒体上乐观地写道。

当天，一名华盛顿州斯诺霍米什县的男子确诊感染新冠病毒。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称之为“美国首例”，并警告可能会出现更多感染者。

特朗普并不在意。3月3日“超级星期二”前后，他仍戴着一顶印有“USA”的棒球帽，四处奔走忙于大选拉票。他当天还表示，“疫情传播已受控制，病例数很快就会降到零。”

直到2020年3月5日，美国新冠肺炎感染者已确诊120多例，特朗普依旧坚持“可控论”。四天后，他还发推文安抚焦虑的民众：

“去年，美国有3.7万人死于普通流感，这个数字平均每年都在2.7万到7万之间。现在，546例新冠病毒确诊病例中，只有22人死亡。好好想想吧！”

2020年3月12日，美国新冠肺炎确诊者超过1200人时，特朗普仍在推特上轻蔑地称之为“新冠流感”（Corona flu）。当天，在接受福克斯新闻（Fox News）电话采访时，特朗普还质疑世卫组织（WHO）公布的3.4%新冠肺炎死亡率，“我认为，应该还不到1%。”

这种乐观的情绪持续了半个多月。2020年3月29日，特朗普却在新闻发布会上严肃地说道，“如果我们能将新冠肺炎病亡数控制在10万至20万人之间，那意味着我们的防疫成效很好……如果不作为，美国可能会有220万人死亡。”

急剧恶化的新冠疫情，促使特朗普不得不改弦更张。那一天，根据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统计，美国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升至140886例，2467人死亡。

纽约医院之行更是让特朗普深感形势严峻。3月28日，特朗普奔赴纽约一家医院。他在次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描述惨状，“我一直看着他们把卡车开进来，是那种冷藏式卡车。尸体太多了，他们（医院）已无能力处理尸体……走廊里都是尸袋。”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认为，医院用冷藏车运送尸体符合事实，特朗普所谓“走廊里都是尸袋”却是夸大其词。

特朗普逐渐谈“疫”色变，但他并不接受“耽误疫情防控”的指责。3月16日的白宫记者会上，他为自己的疫情防控打了10分的满分，并多次摆出“政绩单”：

2020年1月31日，他下令国家安全委员会（NSC）成立由12人组成的“新冠病毒问题工作组”，并禁止14天内到过中国的外国公民入境；2月下旬，特朗普又相继对伊朗、欧洲实施类似旅行禁令。

特朗普曾自称“恐菌者”，对旅行禁令情有独钟。2014年夏天，埃博拉病毒波及美国时，他尖锐地批评奥巴马政府的“放纵政策”，激烈呼吁取消国际航班，包括拒绝援非医务人员返回美国。

“去远方帮忙的人虽然很好，但他们自己必须承担后果！”2014年7月31日，在得知一名美国医务工作者将从利比里亚回国后，特朗普的推文不乏怒气和怨气。

推介“神药”酿悲剧，检测不足遗“盲区”

推特发文和例行新闻发布会，几乎是特朗普总统“疫情透明”的独有渠道，也可勾勒出美国政府的抗疫时间线。

“疫情可控，我们的疫苗很快就会问世。”从2月底到3月初，正是新冠疫情在美国的迅速蔓延期。笔者发现，特朗普总统至少四次表示疫苗可期。3月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他更为准确地透露，“很快，我们就会有疫苗。”

美国国家过敏与传染病研究所负责人安东尼·福西（Anthony Fauci）则为特朗普的乐观泼来冷水：疫苗问世最快也需要12至18个月。

在白宫例行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时常反驳他精心挑选的卫生专家，其场景颇似参加脱口秀节目，疫苗或特效药是他与专家们针锋相对的焦点。

“让我们拭目以待，可能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奇效。”3月19日，特朗普公开推崇一种名为“羟氯喹”（hydroxycholoroquine）的治疗疟疾药物，针对红斑狼疮的药物也含有类似成分。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种对抗新冠病毒的“神药”。

不过，特朗普的科学顾问以及联邦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总是背后“拆台”，他们多次澄清：目前，尚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此类药品对新冠病毒有效，民众切不可自行用药。

“神药”越炒越火，不仅导致红斑狼疮患者用药紧缺，一场悲剧也随之而来。3月23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卫生局公布说，一对年过六旬的夫妇得知特朗普推荐的“神药”后，为预防新冠肺炎内服了与之成分相同的鱼缸清洁剂，酿成一死一病危的惨剧。

事发当天，特朗普仍在记者会上说，纽约正在进行1100多例羟氯喹的临床试验。

通常，大规模检测被视为防控新冠疫情的关键。3月6日，特朗普亲赴联邦疾病防控中心，“我们在检测方面做得非常好。公众只要需要检测，就可以得到检测。”不过，3月20日，美国《纽约时报》一篇题为“想在美国接受新冠病毒检测？　先成为有钱人”的文章透露，不仅医保人员检测难，还有8%的美国人没有医疗保险，这近2800万人负担不起昂贵的检测费和治疗费。

“检测盲区”加剧了新冠疫情的传播。直到3月18日，特朗普依据1986年颁布的紧急医疗救助法案，为无医保群体提供免费检测、推出带薪病假等措施，这才为“盲区”打上了“补丁”。

“我们已成功将检测过程从最初的2天，压缩到大约5分钟可以见结果。”3月30日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力荐雅培公司的病毒快速检测设备，并自信已解决检测不足的难题。

但是，《纽约时报》次日的报道说，州长们仍在四处寻求检测试剂盒。

奥巴马政府多项医疗改革被中止，造成“防疫”漏洞

对于检测试剂盒的短缺困局，特朗普一度将之归咎于他的前任，“奥巴马政府的一个错误决定，拖累了现在的病毒检测速度”。

2014年，奥巴马政府出台一项关于实验室开发检测的指导草案，要求私营实验室必须获得联邦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批准，才能进行高风险试剂盒的研发。

最终，这项草案并未付诸实施。向奥巴马政府“甩锅”不成，特朗普又迁怒世界卫生组织“没有向美国提供检测试剂”。英国《卫报》3月5日报道透露，因为嫌弃世卫组织的检测试剂盒“很糟糕”，特朗普政府坚持使用自行研制的试剂盒。

“对那些相信你错了的美国人，你不想解释点什么吗？”3月30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驻白宫首席记者吉姆·阿科斯塔（Jim Acosta）直接发问，还引用了特朗普就疫情说过的“大话”。

恼羞成怒的特朗普则回应，“你的问题很恶心”。

“新冠病毒是美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情报失败。”在《外交政策》杂志上，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米卡·赞科（Micah Zenko）公开指责，特朗普政府无视情报机构在1月和2月提交的多份疫情警报。

2016年春天，为应对美国本土和全球各地可能出现的紧急卫生情况，奥巴马政府设立全球卫生安全办公室。但是，特朗普在2018年5月下令解散了该办公室，并取消了“综合危机应对基金”。

过去两年间，美国疾控中心驻华办公室也“砍掉”七成员工，从47人降至14人。英国路透社还报道，特朗普政府累计削减了150亿美元的医疗卫生支出。

执政之初，特朗普还否定了奥巴马时期的“平价医疗法案”，让数千万普通民众的健康保障遭遇困境。

当前，美国在医学科研领域处于全球领先地位。但是，过于追逐利润的市场化医疗被认为带来更多隐患。2019年，美国的医疗保健支出接近3.6万亿美元，占国民生产总值（GNP）的17%，是美国军费开支的5倍。

新冠疫情袭来，一线医护人员甚至缺乏手套、口罩和防护服等最基本的医疗工具。

“在市场导向的美国医疗体制中，利润是所有与公共卫生问题有关的唯一指挥棒。”一名不便具名的美国华裔医生向笔者介绍，手套、口罩和防护服等基本医疗物资利润率较低，导致大多数医疗保险公司和药品器材制造商不感兴趣。

美国国家统计局网站的一份数据也可佐证：2019年，接近3.6万亿美元的医疗保健支出中，有58%为医疗保险费用，流向医疗保险公司，还有20%流向药品器材制造商。因此，来自上述企业的游说团体，一直反对奥巴马的医疗改革。

“封城”“复工”朝令夕改，“抗疫王牌”惹争议

特朗普政府无意进行医疗体制改革，只能在“封城”与“复工”的对策中举棋不定，惹得各州怨声载道。

“死亡率最高峰可能会在两周内到来”“6月前可以稳健地走在复苏的路上”，3月2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总统绝口不提两天前有关4月“复活节复工”的言论。

“天知道，复活节一切会正常的想法打哪来的！”纽约市长德布拉西奥（Bill De Blasio）批评说，州长安德鲁·科莫（Andrew Cuomo）更是对特朗普的“封城”论不满。

2020年3月28日，特朗普奔赴维吉尼亚州的一座海军基地，为一艘即将开赴纽约的医疗船送行。其间，他突然对新闻界公布，要求纽约等三个州实施“短期隔离”。

但在当天早上与科莫的通话中，特朗普只字未提“短期隔离”或者“封城”。他的朝令夕改与口无遮拦，最终惹怒了科莫：特朗普总统的“强制隔离”，相当于联邦政府向纽约州“宣战”。

特朗普政府的“抗疫”权限并没有外界想象中那么大。美国宪法规定，各州有权力维持公共秩序与安全。美国是联邦制国家，联邦政府的“封城令”需要征得州政府和州议会的同意。此外，白宫向全体国民递出的“抗疫指南”明信片也没有法律强制力。

甚至，各州政府所设卫生部门也不对联邦政府负责，它们不需要向联邦政府提供当地的疫情数据，导致网站上所公布的数字往往滞后数天。因此，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统计汇总就成为“权威数据”。

只有宣布“紧急状态”和动用1950年《国防生产法案》，才是总统手中为数不多的“抗疫王牌”。2020年3月27日，特朗普宣布已要求通用汽车公司生产呼吸机。

但是，特朗普动用这条战时法案，被批评“干预经济活动”。通用汽车公司利用《国防生产法案》的多项保护条款，与联邦政府讨价还价。“浪费了时间！”特朗普则趁机将“未能兑现40万台呼吸机的承诺”甩给了通用汽车。

新冠疫情让特朗普喜忧参半。最近，盖洛普一项民意调查显示，27%的民主党人认可特朗普的危机应对，他还取得了所在的共和党内94%的支持率，他的民意支持率则达到任期内最高值49%。

每当国家出现重大危机，美国人更倾向拥护现任总统，一些政治学者称之为“聚旗效应”。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中，时任总统肯尼迪的支持率一个月内从61%升至74%；2001年“9·11”恐怖袭击后，乔治·W·布什总统的支持率也一度飙升到92%。

特朗普上台三年多来，美国的失业率降低至50年最低水平，为其连任赢得加分。但是，新冠疫情像一只飞来的“黑天鹅”，让华尔街股市激烈震荡，可能正在引发经济衰退。

3月21日前的一周内，美国有328万人首度申请失业救济金。美联储（The Fed）预测，美国还将有4700万人因疫情失业，失业率达到32.1%，超过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的24.9%。

特朗普的“商业帝国”也未能幸免。他是美国史上最富有的总统，在2019年的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上，特朗普位居第715位。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报道，特朗普在至少25个国家拥有五百多家公司，包括国际酒店和豪华高尔夫球场。

“新冠疫情的确影响了我的家族产业，也影响了希尔顿这样的全球大型连锁酒店的生意。”3月21日，特朗普在白宫记者会上承认。

“失败的领导力”

特朗普惹得各州州长怨声载道，却将疫情失控的责任推向中国和欧洲。1月24日，特朗普还称赞中国为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方面的努力和透明度。

“中国病毒。”3月16日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突然将新冠病毒与中国联系起来。次日，他还连发两条推文使用“中国病毒”。

据南方周末不完全统计，1月24日至3月15日的二十天之内，特朗普有40条推文一直在使用“冠状病毒”。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15年5月发布的一项病毒和疫情命名指南，要求避免使用人名、地名等。

特朗普的“污名化”之举，引来各方一致谴责。3月25日，他又改称“冠状病毒”，并且赞扬亚裔美国人“他们是极好的人，病毒的传播不是他们的错”。

从“中国病毒”到“极好的人”，特朗普的态度迎来180度大转弯。英国广播公司（BBC）分析说，特朗普原本想借命名转移国内批评声。不料，他此举却得罪亚裔群体，不利于总统大选。

“新冠疫情正让美国失去全球霸权。”3月29日，英国作家帕特里克·库伯恩在《独立报》上发表文章，美国在世界上的霸权正在消退，原因不在于它的军事或经济实力减弱，而是特朗普政府在新冠疫情危机中“失败的领导力”。

这名英国作家悲观地写道，美国不仅没有向他国伸出援助之手，还“甩锅”推卸责任，并语出惊人“单方面禁止欧洲人入境”，甚至与盟国抢夺医疗资源。

3月初至今，美德一直围绕一家企业展开争夺战。这家名为“Cu-reVac”的企业位于德国图宾根，对新冠病毒疫苗的研究卓有成效。

“请到美国来吧，让我们一起研制疫苗。”为控制这家制药企业的科研成果，特朗普密会企业高层并开出了高价码。对于美方的“挖墙脚”，德国政府则采取措施希望留住这家企业。

“暗度陈仓”之余，特朗普政府也“明修栈道”。2020年3月24日晚间，在与韩国总统文在寅的通话中，特朗普明确索要检测试剂等医疗物资。文在寅则当场表示，在韩国国内供给有富余的情况下，将会尽力提供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