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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乡村小学的非常﹃寻枪﹄之旅

2020-04-02高伊琛

南方周末 2020-04-02
关键词:东岳南方周末校长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2020年3月23日,乌鲁木齐新疆教育学院实验小学校园内,学生依据地面标识排队进入校园并接受体温监测。          新华社 ❘图

庄娜芬心里没底了,问了一圈才知道,作为抗疫物资,额温枪受政府管控调配,需有政府委托购买文件方能出售,厂家出货也要求万支起售。

这是疫情期间的独特交易方式:复杂多层的人际联系。“庄总”找到“田总”,“田总”找到“楼总”,“楼总”找到“王总”,“王总”找到“金总”。

校长马吉祥晚上做梦都会梦到额温枪。

甘肃省东乡县汪集乡池沟小学开学前,他得替71个孩子找到足够的防疫物资。防护服搞到5件,84消毒液买了25升,配到喷雾器,在电商平台抢到了口罩。

只有额温枪,迟迟没有到位。

网上买不到,2020年2月13日在淘宝下单的两支额温枪,一直没有发货,微信里的微商问遍,并无货源。他心里有些着急,71个学生背后是71个家庭,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

2月下旬,他被朋友拉进一个微信群,在这里,他遇到上百所乡村学校的校长,大多来自甘肃、贵州、陕西、河南等贫困偏远地区,聚集于此的目标都是额温枪。

乡村小学的1200支额温枪

最初,群里所有乡村学校的额温枪需求总数是1200支。

校长们在群里接龙报单。马吉祥看见了熟人王光文,他们曾在一次乡村校长活动中相识。王光文是贵州省大方县对江镇元宝小学校长,也是这次拼单中的最大买家,负责为大方县102所学校找303支额温枪。

2月中旬,王光文收到通知准备复课,预计3月3日开学。彼时他并不知道,随着疫情发展,开学时间被不断延迟,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近在眼前的截止日期,和半个月准备时间。

这是中国疫情版图上不起眼的涟漪一角,在当时,全国舆情正聚焦湖北,防护物资紧缺问题则集中在防疫一线的各地医院。

2月17日至22日,王光文频繁接触额温枪卖家,发现市场价格都在五六百左右,少有低价。回忆起那几天采买额温枪的经历,他觉得“就像打仗一样”。

在乡村学校额温枪合买群,王光文一度看到希望。那里有人找到了288元一支的额温枪,是市价的一半。

找到低价货源的是海南省国枫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枫实业)的一名老总庄娜芬,她所在的是一家位于海口的文化公司,主做文化艺术交流活动策划等工作。她自称经常参与公益性质的活动。

在这个群里,庄娜芬最初是为了帮十几位校长买口罩。“我当时就帮他们争取一个最低价格。”庄娜芬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因为我们底下的会员单位,有(口罩)工厂。”

口罩群的人数在不断增加,“后来很多学校都知道这边有口罩,就从16个人一直加到170多个。”校长们从口罩讨论到额温枪,都在苦恼额温枪的采购,庄娜芬便自告奋勇,打算帮忙解决问题。

王光文正是听说有个“庄总”能买到额温枪,便入了群。

庄娜芬找到的第一家额温枪厂家,的确愿意单价288元供货。“可是我们还来不及收钱,他那边就已经出货了。当天就出掉了,第二天就没(货)了。”

几天后,她找到第二批货源,价钱涨到358元。与市场均价相比,仍然合算,校长们赶忙交钱。

那时,王光文已经以288元的单价向102所学校收了钱,得知价钱变成358元后,又紧急去收每把70元的差价。在他将钱补齐的当晚,358元变成了390元,一度又跳到410元。

这正是当时额温枪市场的真实写照,在“一枪难求”的供求关系下,价格节节攀升。尽管如此,货源仍难保证。

与第一次情况相似,在收齐全款前,第二批货源也没了。

庄娜芬心里没底了。她最初包揽购买额温枪的任务,以为只买几支,“应该不难”。问了一圈才知道,作为抗疫物资,额温枪受政府管控调配,需有政府委托购买文件方能出售,厂家出货也要求万支起售。

“乡村小学经费有限,我们肯定不能去跟人家买高价的,五百多(一支)我们下不了手,不敢买。”庄娜芬打算先不收钱,在群里统计需求量,统一跟厂家谈。

要便宜,得1万支起

想要买12支额温枪的山东省郯城县马港口小学校长杨传富在群里接龙了,他没想到,这一过程会用“一波十折”来描述。

两次交易失败后,经中间人田华东介绍,庄娜芬找到了第3家额温枪提供方:山东东岳国际经贸合作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山东东岳)。据该企业官网介绍,这是一家成立于1999年的进出口贸易公司,拥有医疗器械经营企业许可证。

田华东称,他从事医疗行业工作,与庄娜芬是微信朋友,并不熟识,了解到后者在为乡村学校找额温枪后,想要帮忙,便辗转联系到山东东岳。

这是疫情期间的独特交易方式:复杂多层的人际联系。校长们常能见到“庄总”在群中更新事情进展,每沟通一件事情,是“庄总”找到“田总”,“田总”找到“楼总”,“楼总”找到“王总”,“王总”找到“金总”。两家公司中间,有数名中间人。

由于额温枪市场并不成熟,信息不对称,价格不确定,购买途径也不透明,交易乱象因而产生。买卖双方通过散乱琐细的信息互相对接,完成了大量额温枪交易。

“那家同意给我们,散拿的话要卖我们450一支,1万支以上拿的话就390块钱一支。”庄娜芬想以390元单支的价格成交,只是,乡村学校并不需要1万支额温枪,只需要1200支。

2月28日,国枫实业旗下的海南省汉医堂实业发展有限公司与山东东岳签订了一份390万总额的购销合同,购买1万支额温枪,单价390元。庄娜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打算找更多企业或政府机构“拼单”,分摊数量。

然而,合同签订起了波折。风波缘起于发货时间和现款筹集,这些原本琐细的交易问题,在这个被疫情催生的市场中被急剧放大,导致最后交易不了了之。

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庄娜芬与山东东岳签订的合同规定,“收到全款后的次日起,三天发货”——货款两讫,这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市场交易。

不过,在签订之前,庄娜芬不同意“三天发货”。在一连串的沟通和中间人的再三保证下,她才盖了章。在她的表述中,她最早邀来“拼单”的两个朋友不愿购买三天后的“期货”,因此退出了这笔交易。

当时,额温枪价格瞬息万变,每天价格均在波动,1万支额温枪在3天之间的总价差别,可能会是天壤之别。

庄娜芬再次找人“拼单”,找到的购买方是山东省曲阜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处置工作领导小组,后者的物资采买委托人徐学文同庄是微信好友,在朋友圈看到了庄的额温枪求购信息。

▶下转第8版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校长马吉祥早早把新课本摆上课桌,希望孩子们早点回来上学。           受访者供图

◀上接第7版

“2月份时,是每天一个价猛涨,但是到了3月10号以后,就每天一个价往下跌,跌得非常厉害,很多老板被套到里面去了。”

不过,“拼单”这一说法,双方各执一词。

徐学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只知道庄娜芬能够提供1万支额温枪,价格合适,希望现场提货付款,双方是供需关系,并非“拼单”。购买价是410元。

庄娜芬为此向校长们解释其中的差价:“乡村小学之前预定的那批(额温枪)是358元,所以离390元还有点距离,于是我410元给一个企业。”

庄娜芬向徐学文提到,希望他们留下一两千支。徐学文后来方知,那是为了那些乡村学校。

意外的罗生门

对于额温枪购买群的校长们来说,信息时常变动,让人不安。

担心耽误开学,很多校长在做“两手准备”。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学校通过疾控中心配发、高价自购、公益组织捐赠等方式,找到了额温枪。但还有一些学校,仍然等待着庄娜芬的“好消息”。

杨传富便是其中之一,他见庄娜芬忙不过来,“嗓子都哑了”,就主动提出由自己完成信息汇总工作。

校长们自行通过平台链接和微信转账方式付钱,在微信群上报购买数量、缴纳费用、收货人电话、收货地址等信息。最终汇总的订单总额为99852元,共284支额温枪。

与此同时,在田华东的劝说下,庄娜芬向山东东岳的账户打了10万元定金。田华东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那个阶段,大家各个单位都在抢,我的意思我说你先打10万,先把货、先把名额占住。”他说,当时庄娜芬正在向校长们收款,自己是出于好意做了提议,“明明一大堆客户都在旁边等着,一分钱你没给人打,人凭啥给你留的?”

但在收到10万元的山东东岳联络人“金总”看来,整件事情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合同是全额付款的,明明白白写了,她为什么自己打过来10万块钱?”在采访中,“金总”不愿意告知她的姓名和职务。

“金总”等着剩下的380万元到账。然而,3月1日,合作就破裂了。至于原因,则完全陷入罗生门,各方说法不同。

根据徐学文的通知,曲阜市应急保障组一名严姓主任驱车到山东东岳仓库提货,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我们的任务就是买海南(公司)的东西,去了之后人家说,你们没打全款,不可能给你们(货)。”

而且,他在现场看到了合同,发现合同购买价是390元,而自己“买下来是420元”,随即打道回府。

“金总”的说法是,见面沟通后,严主任希望直接以390元的单价向公司购买额温枪,但她拒绝了,合同签订对象是海南省汉医堂,只能依照合同进行。“他晚上十点多过来,我们让他等到第二天两点,他说等不了,跟我们谈了几个小时,就开车回去了。”她解释,仓库当晚无货,货物通常是次日上午抵达,雨天路滑,可能会延到两三点。“每天都有货的,一万个、两万个,不是没有货。”

庄娜芬想退单了:“(严主任)去提货的时候,仓库里面一支货都没有,都要先交完钱,第二天才能提,人家政府就不同意,就没交钱。工厂那边咬定我们合同是不可撤销合同,必须得付1万支的钱,才给我们发货,我们哪里有办法买得了那么多,一开始我们统计的1200支,但实际上去收款的时候,才收到了300支左右。”

她通过中间人表示,希望要回那10万元定金。这并不符合合同的规定,山东东岳没有答应。

校长们的转机

对于校长们来说,最关键的是赶快买到额温枪,纠纷是次要的。

在杨传富看来,庄娜芬是“一心想干一件好事”,但疫情非常时期,事态发展远超出她的把控范畴。

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杨传富感到无奈:“我们一再给领导保证,10号一定到,检查没有,挨一顿批,然后保证15号到,15号又没到,又挨一顿批。”

万幸的是,“我们目前还没开学,倒也没耽误事。”

发现事情不妥,王光文提前撤出,找了另一个做公益的朋友帮忙,联系了一家基金会,帮忙采购额温枪。

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发出求救讯号,没想到对方“执行力比较强”,直接对接了一家额温枪厂商,在三天内完成了采购行动。3月5日,额温枪到货。采购价390元,王光文可以用288元的价格购买,差价由基金会捐助补齐。

王光文代表的102所学校最早解决了额温枪的配置问题。此后,其他公益行动也陆续在乡村学校中展开。

一名企业家鞠兵加入了多家贵州公益组织,在群中结识王光文。他在了解到情况后伸出援手,“我这边也有资源,能帮他们办到的话刚好。”他不愿意透露自己所在企业。

他曾接受一些县政府的委托,在疫情期间为其采购防疫物资,说起寻找额温枪,他颇为感慨,“2月份时,是每天一个价猛涨,但是到了3月10号以后,就每天一个价往下跌,跌得非常厉害,很多老板被套到里面去了。”

3月中旬,鞠兵进入额温枪采购群,同庄娜芬和校长们达成共识。他负责将额温枪直接供给各地乡村学校,由庄娜芬垫钱,提供购买资金。根据这一方式,此前没拿到货的校长们,便不必再次出款。

最后的284支额温枪,也在企业家们的帮助下有了着落。

3月下旬,庄娜芬也收到了山东东岳发出的价值10万元的额温枪。“金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出于“同情”。那时,学校们的额温枪已经到位,庄娜芬将这批新货卖出,挽回损失。

马吉祥发现,3月14日时,淘宝又能买到额温枪了,现货316元,他买了一把。

对于这所乡村小学来说,一学期的经费只有三万元,囊括各项支出,“很紧张”。但他不吝于投入资金购买防疫物资,“只要有口罩,哪怕几块我都买,我觉得孩子们是个群体,学校一旦失守的话,事情就特别严重。”

他盼着71个孩子能早点回来上学。上了一个月网课,他在各个班级群里观察到,一些学生没交作业,一些作业是“胡写”的,还有两个学生家里没有手机,至今也没在微信群。

“我就觉得,(上网课)真不适合山区娃娃。”在马吉祥眼中,捧着课本、跟老师面对面上课,才是真正的开学。他早早将新课本摆在每张课桌上,告诉孩子们,“开学了你们可以直接来上课,啥都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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