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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短篇)

2020-04-02钟琪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墩子王叔车站

钟琪

田爱路小时候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他和小伙伴们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戏耍、吹牛。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间,一孔孔窑洞高低不平、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正值饭点,烟囱里有袅袅炊烟,丝丝缕缕有香味飘来。

东头的发小墩子咽着口水说:“我长大了要像我爸爸一样,当个大厨子,天天都能吃好吃的。”大家羡慕地望着他时,田爱路说:“我长大了要像我爸爸一样,戴大盖帽,摇着旗指挥好长好长的火车。”说时一脸神气。

梦中,他的父亲身穿制服,手提人造革皮包,挺直腰板迈着矫健的步伐从山路中出现。父亲一把抱起他,将大盖帽戴在他的头上,小伙伴们勾起脖子,羡慕地望着神气的他。

“爸爸、爸爸”田爱路咯咯咯地笑着醒来,可身边并没有父亲的身影……

田爱路的父亲年轻时在铁路工程单位工作,天南海北为祖国修铁路,后来参与修建开往“革命圣地”延安的西延铁路,西延铁路开通后,他的父亲才停止了四处奔波,在离家最近的小站上安顿下来上班。

小站坐落在湫沿山畔,和他家隔着两道沟壑,看起来不远,但也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天气好时,站在村子的高坡上,能远远看到冒着粗气的蒸汽机车“哐哧哐哧”拉着长长的火车通过。

车站上是春夏秋冬二十四小时跑着火车,所以白天黑夜刮风下雪都要有人值班,田爱路的父亲在家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根本顾不上家,包括农忙时,都是行色匆匆。

田爱路常常梦见父亲在家的日子,这样的梦境一直纠缠着田爱路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尤其是傍晚时分,常常看到墩子的爸爸提着猪头肉从外面回来,墩子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样子,田爱路用脚狠狠地踢着一块块土坷垃,内心一点点一点点对父亲常常不在家滋生了怨恨之情。

“叮铃铃,叮铃铃”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从教室里拥出,一时校门口人声鼎沸、喧闹一片。

墩子和田爱路相伴着往家走去。

墩子的大名叫田福满,因为他爸爸是大厨,家里常年吃肉,他吃得胖墩墩的,大家都叫他墩子。

“明天运动会我掷铁饼!”墩子乐呵呵地说,“我爸我妈都来参加。”

“我爸肯定又是来不了。”田爱路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挡路的小土块,生气地说。

“那咋行啊呀?两年才举办一届运动会,老师要求父母都来呢。再说了,你还是接力棒的运动员,他们看不到多可惜呀。”

“那有啥办法,我爸在车站忙,根本顾不上我。”

“那咋办?”墩子凑到田爱路耳边说,“你回家就耍赖,必须叫他们参加,就说学校通知的,家长不去就不让上学啦!”

到家后,田爱路刚给母亲开口,果不其然,母亲一口就回绝了。气得他饭都没吃就钻到了屋子里。

“什么破工作,家里啥都不管。”

“你父亲干的是公家事,啥时候公家事都是最大的。”母亲教训着他。

“人家墩子他家也挣钱哩,啥都不耽搁。”

“你个小孩子懂啥,你父亲身上的责任大着哩,以后你就知道了。”

教训归教训,母亲后来还是一个人参加了学校的运动会。

跑接力棒时,因为平时跑得快,老师专门把他当主力安排在最后冲刺的一棒。

操场上“加油加油”声此起彼伏,他也亢奋起来,在原地做着运动前的准备,当回头看同伴们接棒过弯道时,一眼瞅见了墩子的爸爸妈妈正坐在看台上,心底莫名地升起了对父亲的埋怨,“哼,人家爸爸妈妈都能来,就你忙!”

脑子一走神,同伴已经冲了过来,就听有人喊:“田爱路,快接棒!”他一慌,没接好,接力棒掉在了地上,他再捡起接力棒奋力追赶时,已经落后了。

“你愣啥神呀。”“你要发挥好了,咱们班准能跑第一。”同学们纷纷埋怨他。

从此后,田爱路对父亲的气也就更大了,父亲回家带的好吃的他也不稀罕,父亲再把大盖帽往他头上一戴,和他玩时,他也扭头赌气。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他就上到了初中,那年冬天特别冷,记得是个星期天,天空飘着雪花,那天父亲早早地回到家里,和母亲兴奋地说着话。

炉膛里的火苗燃得正旺,屋子里充满着家的温馨。

“一会儿把这件新衣裳换上,咱们一块儿去你爸爸的车站参加一个庆祝会。”

原来,父亲的车站实现了安全生产5000天,邀请安全功臣的家属一块参加庆祝。

“我不去,我还和墩子一块要做作业呢。”

“你这娃,这是件多荣耀的事情,回来了不耽搁你做作业。”

“不想去!火车站有啥神秘的,又不是没见过火车!”田爱路赌气地拿眼睛翻了翻坐在炉膛旁的父亲,向来言缄的父亲没吭声,只是慈祥地端望着他。

“别再和你父亲置气,他身上有好多故事呢,去了收获大着哩。”母亲边说边将取出来的新衣裳递给他,催他赶紧穿上。

父亲收拾东西时,特意拿出一瓶白酒。

母亲看到后说:“又要去看老王。”

父亲说:“老王也是安全功臣嘛。”

临走前,他还给墩子说了一声,墩子竟然觉得很好奇,“回来给我讲一讲,你爸爸是咋指挥那么长的火车的。”

人们都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有向往,墩子虽然天天能吃上肉,可对陌生的火车、颇有点神秘的田爱路父亲同样充满好奇。那一刻,田爱路忽然间有点小兴奋,在发小跟前莫名地有点优越感。

出门时,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身后留下了一长串脚印。

父亲扛着一把铁锹在前面走着,他和母亲紧紧随在身后。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除了他們一行,偶尔只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从天空中划过,鸣叫声清脆而响亮。

乡间小道的尽头,就是第一道沟,往常白光光的沟边小道已经被白茫茫的积雪覆盖住了,这时,他才明白父亲扛着铁锹的用途。

父亲在前面用铁锹试探着雪的深浅,然后一点点往下挪动,并叮咛着他们走慢点,顺着他的脚印往下走,忽然父亲一脚踩在枯草上,一个趔趄,往下滑去,吓得他喊出了声,多亏路边有个大树拦住了他。父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让他们蹲在地上慢慢往下滑。

“再没有其他路了吗?”他连累带吓,已经是满头大汗。

没等父亲开口,母亲接道:“只有这条路。咱们这没有直道,要说直道只有火车路一条直道。过去铁路没修通时,咱们出远门才艰难呢。”

“哦,那这路也太难走了。”他喘着气说。

“你爸爸上下班就是走的这条路,白天还好,要是天黑着才吓人呢。”说着,妈妈讲起有一次车站有急事,父亲连夜要赶回去,她便陪著父亲走夜路,过沟时远远听到狼叫,恰好路边有个小柴房,她俩在里面躲了好久,听不到叫声,才一人手持一根木棒,赶往车站。

田爱路紧紧捏着妈妈的手,望着父亲,觉着他特别不容易。

一路缄默的父亲开口道:“这不算啥,修路时比这困难多得多。不管咋说,这毕竟还有路么。”

前面有一处陡坡,白茫茫不知道深浅。田爱路的父亲用铁锹试探着,一锹一锹铲掉积雪,开出一条窄窄的小道,他们顺着小道,侧身慢慢向前挪动。

中途休息时,偶尔能看到火车从山坳间穿梭而过。

上了这道沟,拐个弯就到了。远远的他们已经能听到大喇叭的欢快之声,隐隐约约看到了飘扬的彩旗。

平时只要两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走了近四个钟头,可一身的疲惫被热烈的喜庆氛围一下子就冲散了。有人跑过来热情地迎接他们,他和母亲被接到了休息室,父亲则去忙其他的事情,趁着母亲和休息室内其他阿姨们拉话,他走出来新鲜地看着车站的一切。

一列装满货物的列车轰鸣着从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间穿梭而来,一位像父亲一样的叔叔戴着箍着红边的大盖帽,从一间标有行车室的房间里走出来,手持旗帜,指挥着列车一一通过。轰鸣声随着那长长的铁道线,渐渐远去,一点点消失在群山沟壑间。

母亲说得对,这条长长的铁道线,可能通往遥远而令人向往的世界。

车站繁忙而一切都井然有序,和他一直生活的平静的小村庄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新鲜而有趣,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陡然间,他对父亲也亲近了许多。

很快,5000天表彰大会便开始了。他们被专门安排坐在第一排,父亲和其他安全功臣身穿铁路服,披着红红的绶带,胸前戴着大红花,在主席台前受到表彰,台下还有照相的,手中的相机不停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桌签上标着铁路局长的一位中年人亲自给安全功臣们颁发了奖状,高度赞扬了他们为安全生产作出的贡献。

一阵一阵的掌声在会议室内响起,他和母亲都感到非常自豪。他想到了会前参观车站荣誉室的一幅幅黑白画面,五千个日日夜夜,父亲和同事们风里雨里,迎来送走一列列铁龙,“西延铁路是包柳通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陕西省铁路‘脊梁骨的关键一段,为‘革命圣地的经济发展作出重要贡献”,虽然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些含义,但他理解了父亲,父亲的工作看似普通,但意义重大,这条铁路就像血脉一般,让沉寂的黄土高原有了活力。

当年红军就在这一带生活休整,因为沟壑纵横、山山相连,交通不便为红军的出行带来很大的不便。小站旁边的湫沿山立着一块“甘泉县周恩来同志湫沿山遇险纪念碑”,讲的是1937年4月的一天,周恩来同志根据党中央的决定,前往南京等地与国民党谈判。当他和张云逸、孔石泉等乘坐一辆卡车翻越湫沿山隘口处时,埋伏在东侧山坡一带被国民党收买的匪徒百余人,突然以密集的火力发起攻击。后来附近的增援部队急速来,才击溃了这伙敌人。新中国成立后,总理就曾亲自过问过这条圣地铁路。

“早日结束革命老区人民没有铁路的历史。”修建这条铁路的历程曲折而艰难。从提上计划日程,到1973年开始动工修建,中间穿沟过壑,要经过259座桥梁,打通103座隧道,直到1994年7月31日才全部建成。

这真是一条有故事、有历史,更带有革命火种的铁路。火车通往外界,也把革命的理想播散到四面八方。

父亲当年就和他的工友们参与了这条圣地铁路的修建,田爱路脑海中浮现出深沟耸梁之间,大风扯得黄土飞扬,缺少机械化工具,父亲和同事们手提肩扛的身影。

好久好久都不和父亲主动交流的田爱路,凑到父亲身边问这问那,总想听到更多有关两条钢轨的故事。

可言缄的父亲并不急于回答,问得多了,父亲慢悠悠说:“一会去看看你王叔,他的故事比我多。”

车站的背后,有一道小土梁,极为僻静。与站内喜庆的气氛不同,这里肃静而庄穆。一棵茂盛的松柏后面,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堆,松柏旁立着一块简单的石碑。

“到了。”

田爱路的心“腾”地一下子收紧了。

父亲取出了携带的白酒,说:“今儿个是庆功酒,老王也有你一份。”说着,父亲将酒洒在墓堆上,并用铁揿绕着坟堆培了培土。

随着父亲的讲述,田爱路知道了王叔的故事。

王叔比父亲年长许多,是父亲风枪班的班长,他曾参加了祖国多条大动脉的修建,经验丰富的他被组织选派专门担任班长。西延铁路主要穿越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中分割出无数的梁、峁、沟,地质状况复杂,伴随着疾风劲吹、黄土飞扬,忍受着极冷极热的温差,躲过多次危险,“逢山凿路,遇水搭桥”,宝塔山遥遥在前,眼看就要修到延安了,却出了一次意外。

陕北雨水少,可那年夏天连降了好几场雨,天气凉爽,正是赶工期的好时机,黄土经雨水浸泡,从外表看不出来任何征兆,隧道旁有一处小山梁,王叔扛着风枪从那经过时,经雨水浸泡的山头突然垮塌下来,牺牲在了筑路现场……

“你王叔一直念叨着修到延安,他要好好歇一歇,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我们把他安葬在这儿,朝着宝塔山的方向,他能一直听到铁轨的声音。”

返回的路上,田爱路一路沉思着,父亲选择在小站上班,不仅仅是因为离家近,守护着圣地铁路的安全,他也在内心深处守护着普通而伟大的魂灵。长长的铁道线上,有无数王叔这样的英魂,和父亲在岗一样,日日夜夜守望着铁路的畅通。

生命的升华,也在于责任的延续,那一刻,田爱路感觉自己长大了,像遥望宝塔山一样,也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多年后,如愿入路已經成长为一名优秀中间站站长的田爱路,在接过父亲手中指挥旗的同时,也接过了父亲那把铁揿,常常去看望田叔。

寻常生活有寻常的种种快乐,可没有伟大的牺牲和神圣的坚守,这普通而寻常的快乐也就失去了支撑。

墩子从烹饪学校毕业后,也如愿从事了餐饮行业,因为手艺高,很早就当上了大厨,如今自己盘了一家饭店当老板,在县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了。一身滚圆的墩子搞不明白田爱路为啥后来坚持选择铁路,他常常问田爱路,铁路哪一块吸引你了,你一下着魔一般喜欢上这个职业。

那是个深秋,正是收获的季节,天高云淡,瓜果成熟。

随着包西通道的建成投用,“革命圣地”也开来了动车组,从西安到延安要8个小时,一下子缩短到两个多小时,风一样的速度风一样传遍黄土高原,老区人民出行更加便捷,每天列车都是满满当当。

墩子来看望他,参观完动车设备,田爱路专门把墩子领到了王叔安息的地方,讲述了修路人和守路人的故事。

“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厨师有厨师的技艺传承,我们铁路也有铁路的精神承载,但这一切都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田爱路说。

墩子沉默良久,说:“你应该早早带我来这,早早给我讲一讲。”

“为啥,这是我们铁路人的故事,和你们厨师行业不沾边呀。”田爱路说。

“小时候咱们都渴望过上好日子,可好日子到底是个啥?我是挣了一点钱,可以打牌、喝酒、应酬,热热闹闹地忙碌完后,总觉得缺点什么,今天我算是想明白了,金钱不但不是成功,更不是生活的全部,付出,能帮到更多的人,生命才更有意义。”

田爱路看了看墩子,说:“这可不像一个大厨说的话呀!”

“呵呵,我们厨师也不仅仅是做饭的,你说的对,我们厨师也该有我们的精神传承,谢谢你,兄弟,这次没白来,铁路让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墩子回去后,召集饭店的员工一块开会,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每天中午,为县城里所有的清洁工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后来,他还一直资助着好几名家庭困难的在校学生。

墩子的名望在县城也越来越大,他对田爱路说:“人的成长真的不是年岁的增长,找到生命的意义,才一下子轻松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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