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与画的互生:《囧妈》电影音乐解析
2020-04-01蒋晶
蒋晶
电影《囧妈》是由徐峥自导自演,黄梅莹、袁泉、贾冰等主演的喜剧片,于2020年1月25日在网络平台首映,成为春节期间最热门的电影之一。影片讲述男主角徐伊万与其母亲意外同行,在开往莫斯科的K3火车上共同度过了六天六夜,母子间经历了从冲突对抗到和解再到理解的故事。作为贺岁档的影片,《囧妈》在带给我们欢笑、喜乐、黑色幽默之余,也有温情、感动、体悟和反思,而电影音乐既具现代风格,又充满了古典音乐的经典质感。《囧妈》的电影音乐是由作曲家彭飞先生创作。他曾先后学习小提琴演奏、写作和编曲,为圈内很多艺人担任音乐专辑制作人。作为一位青年作曲家,他也曾参与《火锅英雄》《港囧》《乘风破浪》《西虹市首富》等影片的音乐创作和部分综艺节目编曲。在电影《囧妈》中,他担纲作曲、编曲、电脑音乐制作以及小提琴和曼陀林的演奏,表现出多元杂糅的创作风格和扎实的古典音乐功底。本文以拉片的方式从主题化场景化、多元式创作、地域风格以及音乐蒙太奇等视角来解析《囧妈》的电影音乐。
一、电影音乐的主题化、场景化创作
(一)主题音乐的使用——以大白兔奶糖主题为例
电影音乐主要有歌曲和纯音乐两种类型,其中纯音乐又包含主题音乐、场景音乐和背景音乐。主题音乐是音乐艺术中的专业术语,通常被用来表达主题思想、主导情绪,或者被用于主人公性格的刻画,[1]而场景音乐则是在某一个单一场景中使用,对某个具体场景中演绎的故事情节,以及人物在具体场景中的感情发展变化进行必要的铺垫、烘托、渲染。[2]
大白兔奶糖是剧中推动母子二人关系发展的重要影视符号,与其对应的配乐是故事主题性的延伸,通过这段主题音乐贯穿电影的叙事线。影片第一次出现大白兔奶糖是伊万在集宁站下火车后发现衣兜里徐妈偷偷塞进去的三颗大白兔奶糖,此时弦乐和管乐相继缓缓进入,镜头由中近景逐渐推向伊万的脸部特写,随着管弦乐逐渐增强,伊万停下脚步转身,此时音乐骤然停止,剧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他决定坐火车陪母亲去莫斯科。23:20处实现了声音(除了音乐,还包含脚步声、火车鸣笛声等具象音响)与画面的重合及剧情的反转。特别是这段2分30秒的主题音乐中管弦乐合奏负责旋律走向,而钢琴作为“打底”用四个音循环弹奏了八十八次。同样的主题音乐第二次出现是伊万和徐妈在旅途中产生分歧,为了回避和母亲同在一个包厢内,他独坐在窗边,而后被母亲多次唤回包厢却又辗转难眠的一場戏。这段主题音乐映射出中年男人的一种焦虑和无奈,被母亲束缚的爱,对亲情陪伴、家庭婚姻、社会责任、事业压力等现实抵牾的片刻逃避。第三次出现是徐伊万被冻伤后上火车与母亲针锋相对,终于把内心长期的不满和积怨统统道出,徐妈被深深刺痛将其赶出包厢撕心裂肺地痛哭。此时,这段主题音乐对处在不同空间中的母子表达出了同样的落寞。
音乐是主观、抽象和非语义性的艺术,但如果与电影叙事和镜头语言结合在一起,就会有相对具体的意指。当母子二人心境发生变化时,即使没有人物对白或者彼此口是心非,我们也依然能够看到其真实的情感关系走向。正如《乐记》所言:“唯乐不可以为伪。”(《乐记·乐象篇》)[3]此时,音乐代替了人物语言,萌生于观众内心的情境、体验、共鸣是普世性的价值情感。大白兔奶糖主题音乐的多次出现,不仅是剧情发展、角色塑造的需要,同时也对电影结构的完整性起到了前后呼应的作用。
(二)典型场景音乐分析
大白兔奶糖主题音乐的延伸与画面内在联系助力了大众对母子关系走向的认知。然而,当电影中不同人物之间产生出命运交织时,音乐也会随着人物关系的发展而演变成场景配乐。例如12:50伊万下火车后发现护照还在母亲那里,而此时火车正好开动,“追火车”这段不可思议的剧情配合急速的音乐令观众血脉偾张。小提琴的快速流动和技巧性演绎显示了作曲本人同时作为小提琴家炉火纯青的演奏技术,低音声部的弦乐合奏与小提琴声部的竞奏,配合画面中主人公的追赶、奔跑形成对应。徐伊万登上火车侧门后鼓乐齐鸣,此时画面和配乐都达到了一个小的高潮,直到14:30徐进入车厢后音乐戛然而止,这段典型的喜剧风格配乐带来的那种紧张与兴奋,甚至移情融入剧中体会与男主角扒火车的那种快感,实在是酣畅淋漓。在电影配乐中,大部分场景音乐和画面的黏合度较高,例如1:24:48谢尔盖一家救了被熊追赶的母子,随着镜头转向一艘游轮的远景,小号和曼陀林的华彩将观众带进游轮上的俄罗斯婚礼现场,配乐自然过渡到婚礼的客观音乐,热情欢快的俄罗斯舞曲和人声合唱将婚礼的气氛推向高潮。这段配乐改编自一首与爱情有关的俄罗斯民间歌曲《黑眼睛》,除了小号和曼陀林,还有吉他、巴拉莱卡琴(三角琴)、小提琴、手风琴等乐器,共同构成一幅活泼欢愉的图景。
电影配乐中的功能性音乐时而以场景音乐的方式出现,是影片制作方和观众进行接受、理解与沟通的过程,比较典型的像《西虹市首富》(闫非、彭大魔,2018)中由火箭少女101演唱的歌曲《卡路里》,荒诞、无厘头、甚至带有魔性、讽刺、口号式的旋律与歌词,点燃了大众集体狂欢的热情。当然,部分功能性音乐若脱离画面单独欣赏,它的主观性和独立性则更强。
伊万下车寻找母亲,拖着箱子从车站到广场再到苏多格达巴士站的雪地里,镜头快速剪辑,他大喊母亲名字卢小花,音乐也配合着画面的节奏快速流动,一种追赶、寻找、迷失的情绪让音乐和画面最终定格在母亲孤独的背影中。接着,母亲讲述了1984年冬天发生在新疆伊宁他们家里的故事,伴随着慢速、舒缓、陈述性的旋律,其中一个声部非常具有超越现实时空的感觉,或许是主创在后期混音的时候有意增加了混响,以配合1984年那个记忆中的画面与伊万聆听的特写同框,突出年代感。“妈妈,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你而活着。虽然你是我的儿子,但你也有自己的人生啊,我管你管多了。对不起!”母子二人就在这段对话中逐渐和解了,伊万递给妈妈三颗大白兔奶糖。作为贯穿剧情重要的符号,大白兔奶糖的出现既结束了一段“相爱相杀”的母子关系,又引出了“熊出没”新的戏剧性展开。
二、多元的创作风格,向古典音乐致敬
在《囧妈》的电影配乐中,作曲家彭飞摒弃了商业电影的固定模式,抛开工业化流水线式的创作,整体音乐呈现交响化风格。对古典音乐、俄罗斯民歌、网络热曲的巧妙运用,手风琴独奏、说唱风格、布鲁斯、探戈、独唱、合唱等风格和形式上的多元杂糅,令影片雅俗共赏,尤其是片中几处对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经典作品的引用,引起大众强烈的共鸣。此外,技法上减和弦和不和谐音块的使用也进一步强化了影片的喜剧效果。
电影在2分钟时进入片头音乐,持续1分20秒的吉他独奏,音色干净、清亮中透露出古典气质,旋律改编自德国音乐家巴赫为小提琴而作的《加沃特舞曲》,中速、亲切、娓娓道来的感觉,画面闪过“暖霸科技”、公司初创合影、男女主角毕业、旅游的照片,此时音乐是对年轻记忆的诠释,很自然地将影片开端代入男女主角的离婚分歧中,引出以徐伊万为代表的中年人在婚姻和家庭关系上的现实问题。当徐伊万回家拿护照,发现门上的密码锁被母亲多加了一把铁锁无法进入后,08:50的音乐以重奏形式由低音贝斯规律性的节拍重音,引出小提琴声部灵动跳跃的旋律,随之片名《囧妈》二字出现在画面中,略感戏谑地表露出主人公徐伊万对母亲的无奈。此时音乐动机与柴可夫斯基的舞剧《天鹅湖》中第二幕《四小天鹅舞曲》里的主导动机在节奏型与主奏乐器配置上相仿。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中命运动机的使用是影片配乐的一个亮点,第一次49:50处当徐妈出现在火车餐厅时,两小节的命运动机直接转到了一段由电吉他为主的快节奏布鲁斯风格音乐,第二次在母亲到火车车尾寻找伊万时,这里的命运动机将两人的矛盾激化到一个制高点,不仅增加了影片的戏剧张力,也进一步刻画了徐妈萌囧的人物性格。
当宋小宝饰演的东北大哥用热气球载着母子二人从绝美的贝加尔湖升空后(1:41:20),两人兴奋不已,终于离梦想的红星大剧院更近一步,此时镜头大远景俯拍莫斯科的城市景观,音乐使用了由著名钢琴家赵胤胤先生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片段。柴可夫斯基被称为19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作曲家,这首作品是他最受欢迎、流传最广的一部钢琴协奏曲,音乐起势的恢弘庞大与画面上莫斯科的大远景互相呼应,赞颂生命的波澜壮阔。
三、电影音乐的地域性、风格性特征呈现
电影音乐有表现主题、塑造人物和渲染气氛的作用,此外还有确定现场的功能。作为电影《囧妈》叙事和剧情发展的线索,由伊萨科夫斯基作词,杜那耶夫斯基谱曲,彭飞重新编曲的俄罗斯歌曲《红莓花儿开》,既反映了母亲生活的年代、场域,也引出父母的爱情故事,没有《红莓花儿开》就没有去莫斯科的演出,更不会登上那趟要“坐到底”的K3火车并发生儿子和囧妈在囧途上发生的囧事。
作为母亲的主题音乐,《红莓花儿开》在影片中多次出现。第一次是伊万去火车上找母亲拿护照,看到她正在听练这首歌曲,得知她要去莫斯科红星大剧院参加合唱演出,引出故事线,而火车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在此也预示了电影的叙事与旅途有关。独唱《红莓花儿开》在电影《囧妈》中有两个不同的版本,都是由彭飞编曲制作。片尾曲毛不易的低吟浅唱,像是儿子轻声诉说对母亲和生活的理解。徐妈在舞台上领唱段落由丁爽演绎,这个版本与剧中徐妈在舞台上的演出有情节上的对应,更具深情,唤醒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生人的共同记忆,获得大众趋于一致的共情。长笛、小提琴、钢琴、曼陀林、竖琴、单簧管等乐器共同将我们带入母亲的青春记忆,随着钢片琴清亮的一击,合唱团的阿姨们陆续上场,交响乐队演奏《红莓花儿开》的副歌部分,圆梦之际剧情也接近尾声。影片结尾当母亲脱下假发套那一刻,小提琴缓慢、惆怅的旋律再次巧妙地转到《红莓花儿开》的副歌部分结束,伊万会心地带走了母亲桌上那盒大白兔奶糖。他理解,自己带走的是母亲的爱和牵挂,配乐在此获得了大众的情感共鸣。
此外,贾冰饰演的列车员包饺子送乘客,伊万母子在西伯利亚的异国车站买蜂蜜、拍照、看雪国景观(37:53-39:10)……这些都构成了画面中重要的空间元素,配乐由俄罗斯“Lube柳拜(音译)乐队”的男声独唱将这些镜头串联起来。这首歌源自俄罗斯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民谣摇滚风格“Lube柳拜(音译)乐队”的《两个女友》,歌词通俗易懂,音乐充满青春活力。《囧妈》配乐中还有俄罗斯经典民歌《卡林卡》旋律的使用,速度多变,气氛热烈,自由奔放,高潮段落有着非凡的感染力。
四、音画关系与音乐蒙太奇对画面意义的拓展
(一)音画同步与音画对立——意蘊的拓展
在电影音乐中,配乐与画面主要以音画同步、音画对位和音画平行这三种关系构成。音画同步是指音乐与画面的内容处于同一种情绪、氛围和节奏中,包括表层同步和深层同步两种。例如1:27:30处伊万在与张璐的电话中坦言无法放手这段感情,不想离婚,音乐采用深层同步的手法表现伊万的难过与不舍。作曲家在表达爱与分离的场景时,常常将钢琴独奏作为主要的乐器,高潮部分辅以弦乐合奏。钢琴的柱式和弦似乎放大了徐伊万当时的痛苦,他走进婚礼舞池灌醉自己大喊:“祝新人婚姻幸福美满……然后你们就会发现婚姻里头全部都是惊喜!Surprise!”此刻,只有站在一旁的母亲懂得他的癫狂与痛苦。1:30:56张璐念信的同期声中,配乐仍采用了钢琴加弦乐的处理,谈及婚姻的始终及双方付出,两人都很难过,音乐始终弥漫着伤感的情绪。伴随着爱与哀愁,伊万和母亲坐着谢尔盖的车行驶在茫茫雪林中,此时女声合唱的无词歌与弦乐合奏倾诉着母子更进一步的理解。当伊万独白发给张璐的信息时(1:53:40),音乐再次使用了前面张璐念信的配乐,而此时的钢琴与弦乐诉说着伊万的释怀、理解、放下与祝福。
同样的声画关系还出现在冰河上伊万背着母亲奔跑那一幕(1:36:00),表现出他为了妈妈的梦想奋力前行,不言放弃的勇敢。这段高潮急速的弦乐合奏,旋律织体与坂本龙一在电影《末代皇帝》中的配乐《rain》有异曲同工之处。电影中“热气球”桥段是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剧情转折,画面完成了从冰面上伊万的特写到远景再到热气球上三人中近景的转换。声音处理方面,宋小宝饰演的大哥声音先现,配合一段由长笛、军鼓表演的进行曲风格的音乐共同完成了视觉转场。
与音画同步相反,音画对位是电影画面内容与音乐所表达的情绪之间形成一种对比、对立的关系,以产生更为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影片在1:05:24这场戏,火车停靠秋明站,徐伊万因为被锁在车尾冻了一晚,裹着残雪从火车上下来颤颤巍巍狼狈地走到车厢,镜头刻意对他的冻伤脸给了特写画面,犹如小丑般窘迫,配乐使用曼陀林、长笛、弦乐、小号等乐器演奏了一段热情的探戈,弦乐、铜管、木管和打击乐的聲部线条都很清晰,此时音乐与画面情绪氛围截然不同,音画对立的手法产生一种黑色幽默,这种化学反应正是喜剧片的内核。此外,这段探戈开始的主导动机,与法国作曲家比才的歌剧《卡门》中的咏叹调《爱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以及《哈巴涅拉舞曲》的附点音符切分节奏音乐动机如出一辙。当伊万揭开蜂蜜瓶盖与小熊脸部特写的音乐对位,“熊它妈来了”“对,小熊也有妈。”在这种极具冒险色彩的环境中,母子二人富有调侃式的对话升级了喜剧的荒诞意味。回看熊妈为保护小熊奋力追赶徐伊万,而徐妈为了自己的儿子从树上跳下来对着熊大声呼喊:“过来吃我,不要吃我儿子。”配合钢琴与交响乐队的协奏,主题进一步升华,成为赚取观众眼泪的催化剂。
火车上伊万偶遇在中国学习古汉语的俄罗斯女孩娜塔莎,她与徐伊万从“露水姻缘”聊到“萍水相逢”再到“一丘之貉”,对中文理解的偏差让人捧腹,此时音乐上主要用弦乐和竖琴清淡的“做减法”处理,反而强化了喜剧效果。
(二)顺时空音乐蒙太奇——画面节奏的推手
蒙太奇是对电影中镜头组接的一种称谓,而音乐蒙太奇指当一组镜头用音乐来组接时,音乐不仅成为连接这些镜头的纽带,同时赋予这组镜头以镜头之外的含义,最常见的用法当属顺时空音乐蒙太奇,即用音乐来组接同一个或者不同的空间场景中的多个镜头,而这多个镜头在时间上是顺序发生的,但镜头之间的时间往往会被压缩掉。[4]例如,影片在26:20处的配乐选用俄罗斯组合Бамбинтон演唱的《Зая》,现代风格的俄语男女对唱被称为抖音神曲,与大多数网红歌曲一样,典型的快速律动不仅营造出母子二人轻松愉悦的美好心情,同时对画面中母亲铺床单、做营养粥、敷面膜、泡脚、伊万扔小番茄等叙事情节,以及邻座乘客情况等碎片化镜头进行了时间上的压缩。此外,镜头在K3火车内和火车外无边的蒙古草原来回切换了四次,音乐为部分镜头(小男孩甩头和打开折叠洗脚盆)提供了点对点的同步,使得画面语言也更为丰富悦目。这段快节奏剪辑的镜头强化了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母亲事无巨细的爱和不断干预,儿子的无奈接受与对抗都让人忍俊不禁却又感同身受。在电影配乐中,有时候音乐和音效的界限非常模糊,个别镜头处理直接采用音效化的音乐或者音乐化的音效来完成。
结语
“乐”与“画”既可以独立存在,各是一门艺术,但当人们一遍遍回放分析经典电影重要段落的视听语言时,会发现“乐”与“画”之间的互生关系可以产生新的表达效果。《囧妈》中“乐”与“画”的完美配合,足以说明,电影从来都不只是影像的艺术!
参考文献:
[1]李俊梅.电视剧音乐艺术[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47.
[2][4]曾田力,雷伟,徐晨.电影电视剧音乐分析教程(第二版)[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7:21,101.
[3]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史料集[M].西安:世界图书出版西安公司,2000: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