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渴很渴的杯子
2020-04-01高源
高源
昨天我过生日,楠楠送我一只淡蓝色的玻璃杯。
好漂亮的玻璃杯呀!杯壁上有许多凸起的光滑纹路,摸起来像弹琴一样美妙。我兴奋地举起它缓缓转动,蓝色玻璃在阳光下晶莹透亮、深浅不一,倒进去的水像有风的海面一样,波光粼粼。
“从今往后,你喝的水都会是蓝色的哦!”楠楠眼睛亮亮地對我说。
“那我会变成蓝色的人吗?”
我当然知道水没有颜色,我是故意那么说的。
“哎呀,那我还是别送你这个了。”
他假装要把杯子抢过去,被我一巴掌拍走了。
楠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幼儿园就认识,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年了。四年,多么漫长!无法想象,我们居然半辈子都在一起玩。
我们曾经吵架十二次,绝交十二次,和好十二次。没办法,我们经常闹别扭,但总是很快就会和好。就算后来交了很多新朋友,我也全世界只跟他最好。
我决定,以后只用楠楠送的玻璃杯喝水。
今早起床时我渴得要命,端起杯子正要喝水,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奇怪,”我一边嘟哝一边向饮水机走去,“昨晚睡觉前,我明明在杯子里接满水的呀。”
“爸爸,是不是你偷喝了我的水?”
看见睡眼惺忪的爸爸走出卧室,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架起胳膊,一本正经地审问起来。
“没有呀,你不是不让我碰这个杯子吗,”爸爸委屈地挠挠头,“你说这是楠楠送的,可金贵了,除了你,谁也不许用。”
“妈妈,是你把我杯子里的水倒掉了吗?”
我又问妈妈。她经常把家里的杯子统一进行清洗,然后晾干。
“没有,”她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昨天我下班回来已经很晚了,洗个澡就睡了,都没注意哪儿冒出个新杯子。欸,还怪好看的呢。”
“好吧。”八成是我记错了,昨晚杯子里的水被我自己喝光了。
我揉揉眼,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出来端起玻璃杯一看,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叫道:“呀!”几分钟前刚接满的水,又一滴不剩了!
“怎么啦?”听到我的尖叫,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问。
“杯子又空了!”我像被虫子咬了似的,赶紧把它撂在桌子上,“刚刚接满了水,一扭头,就没了!”
爸爸眨了眨眼,皱起眉头说:“怎么可能!肯定是你刚刚没接水,却以为已经接了。”
他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补充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是这样,刚做过什么事,转眼就忘了。难道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谁老年痴呆!”妈妈冲爸爸翻了个白眼,又摸摸我的头,“宝贝,肯定是你搞错了。是不是还没睡醒呀?”
说着,她往蓝色玻璃杯里倒了点儿牛奶。我依旧不敢去碰杯子,只拿起一片吐司。
“洗手了没有?”妈妈提醒。
我懒得起身,就用嘴叼起吐司,脸埋在餐盘上,像小狗那样慢慢地吃着。爸爸妈妈坐在一旁,也在专心吃饭。
吃得差不多了,我刚抬起头,就听见一声:“啊!”
这次是妈妈的尖叫。只见她指着蓝色玻璃杯,见鬼了似的,哆嗦着说:“牛、牛、牛奶……”
杯子又空了!爸爸端起杯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果然,一滴牛奶也没有了。
“牛奶被你喝了?”爸爸问得很没有底气。
哼,这不废话吗?他俩都看见了,我明明一直在吃吐司,手始终在桌子下面呀。
“这次你们信了吧,”我有种被平反昭雪的畅快,“起床时不是我搞错了,我真的把它接满了水,但不知水跑哪里去了……”
“难道是杯子漏了?”妈妈努力克服恐惧,小心翼翼像捏仙人球似的,捏起玻璃杯翻来覆去地检查,还不甘心地找出放大镜,在上面看了半天,企图找出缺口和小孔。
“你傻呀,”爸爸满脸不屑,“如果漏了,牛奶还不流得到处都是?”
可是餐桌上干干净净,连点儿潮气也没有。
真奇怪啊……一定要问问楠楠,他送的礼物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抹抹嘴,麻利地抢过玻璃杯装进书包,说:“要迟到了,快送我去上学!”
爸爸妈妈还坐在桌边表情严肃地讨论: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你问我?你不是教物理的吗?”
“这应该属于化学问题吧,杯子是不是什么吸水性强的特殊材质……”
早晨,楠楠一进教室,我就冲过去给他讲了这件奇怪的事:“楠楠,你送我的玻璃杯会喝水!我根本没法用!”
他一脸茫然地说:“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你是说,你用它喝水?”
“不,不是我喝水,是它喝水!”
“好无聊的玩笑,”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你要是不喜欢这礼物就直说,别找这种奇奇怪怪的借口。”
“你一会儿就信了!眼见为实!”
我不由分说,抢过他的保温杯,把里面的水全部倒进玻璃杯。
“喂喂喂你干吗!”他急了,“我一会儿还喝呢。”
“就放这儿,别动。”
我强势把他按在座位上,把玻璃杯放在课桌中央。
三分钟后上课铃打响,玻璃杯里原本快溢出来的水,现在少得连杯底都盖不住了。
楠楠的眼珠瞪得跟鹌鹑蛋一样大,说:“这,这,这是个魔术?”
“我还想问你呢,”我气呼呼地用手指敲着杯子,“这玩意儿,你是从哪儿搞来的?我得跟它抢着喝水,不然一滴都喝不到!”
“莫非……是蒸发了?”他懂得比我多,“就像湿衣服会变干,水会跑到空气里。”
“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呀。”我撇撇嘴。
老师已经抱着教案走进教室,我赶紧揣着玻璃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渴啊,今天真渴。我舔舔嘴唇,看看空空如也的漂亮蓝色玻璃杯。楠楠也很渴,我好几次瞄见他习惯性地扭开保温杯,举起来,顿了顿,又无奈地盖上了盖子。
终于熬到下课,楠楠拉着我去小卖部买了一瓶水蜜桃味汽水、一瓶矿泉水、一杯橙汁,还有一瓶纯蓝墨水。他说需要做更多的实验才能确信这不是个魔术。
“买墨水干吗?”我不解。
“看它口味挑不挑剔呀。”
在往玻璃杯里倒水之前,我和楠楠先举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够。真舒服——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喝过一口水呢。
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事吗,活生生的人,跟一只蓝色玻璃杯抢水喝,想想也是够可怜的。
今天的所有课间都贡献给杯子实验了,我们连课间操都没顾上做,悄悄地藏在楼道里喂杯子喝各种液体,忙得不亦乐乎。放学的时候,所有的实验都做完了。
事实证明,这个杯子胃口很大,倒多少喝多少,给什么喝什么,一点儿也不客气,一点儿也不挑剔。
“实验结论:这是一只很渴很渴的杯子。”楠楠一本正经地向我报告,“连墨水都喝,看来是真的很渴了。”
“如果往里面倒点儿酒,它会不会醉呢?”我想起妈妈每次喝一小杯就说头晕,坏笑了一下。
“如果往里面倒点儿醋,它会不会被酸得缩起来,甚至起皱纹……”楠楠的鬼点子更绝。
“这杯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再次提起这个关键问题。
“我在海边买的,从一个老婆婆摆的地摊上。”楠楠努力回忆着。
“她卖各种手工艺品,风铃、项链和手环,都是用海星、海螺、贝壳之类大海里的东西做的。只有这个玻璃杯,好像跟大海没什么关系,除了蓝。”
他挠了挠头。
“当时我指着一个风铃,说想买那个,老婆婆却把风铃旁边的玻璃杯递给了我。我摆摆手说不是这个,是那个,她伸着的手依然没有缩回去。我有点儿尴尬,只好接过玻璃杯,拿到眼前一看,居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这个老婆婆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认得出来吗?”我问。
“肯定认得出!她银白的头发盘在脑后,阳光下亮得刺眼。递杯子时,我看见她手背上的血管是深蓝色的。”
“改天我们去海边,问问她杯子的事……”
我们边聊边往校门口走,阴了很久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
楠楠的第一反应是把校服脱下来,蒙在脑袋上。我的第一反应,却是高高地举起杯子——雨水落进去,眨眼间就消失了。它连雨水都喝!
雨水是什么味道的?我好奇地张开嘴准备尝尝,却被等在校门口、眼疾手快的爸爸一把揪住,拉到了伞下。
爸爸接我回到家,我把书包一扔就溜进厨房,东摸摸西看看。
“这么早就饿了?客厅有小饼干,垫垫肚子。”爸爸問。
“不是。我想找葡萄酒。”正说着,我看见了醋。
“小孩子不许喝酒!”爸爸知道酒在哪儿,却偏不告诉我。
“我不喝,我只让杯子喝。”
“这只杯子这么小,还没长大,也是小孩子,所以也不能喝。”爸爸振振有词。他总有讲不完的大道理。
为了安慰我,爸爸从冰箱里拎出一串紫葡萄,说:“葡萄酒不能喝,葡萄还是可以吃的嘛。”
我从上面拽了两颗放进嘴里,又灵机一动,把剩下的葡萄装进玻璃杯,然后就回卧室写作业了。作业才写到一半,我就忍不住跑出来,凑近玻璃杯,不出我所料,那串水盈饱满的葡萄,已经缩成干瘪的葡萄干了!
“怎么办,”我哭笑不得地打电话给楠楠,“这只杯子渴疯了。”
楠楠沉默了会儿,我听见他不断挠头的声音。
“那就让它喝个够吧。”
“不停地给它灌水?”我想我是不是应该驻扎在水龙头边上。
“不,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终于等到周日,我和楠楠约好在小区门口见,然后一起去了海边。当然,还带着我们那只怎么喝都喝不够的蓝色玻璃杯。
回想这几天,过得可真够辛苦的。我们像养花草、养宠物、养孩子一样,轮流照顾那只爱喝水的玻璃杯:
早起喂点儿牛奶,中午喂点儿汽水,晚上喂点儿米汤,夜里再来点儿矿泉水;
每次楠楠家煲了莲藕排骨汤,他就把它带回家,给它改善伙食;
为了给它补充维生素,我经常喂它吃新鲜水果,以至于最近家里到处都是葡萄干、草莓干、苹果干和蓝莓干;
怕它寂寞,我和楠楠每天上学都带着它,放在课桌上怕被同学碰碎,装在书包里又怕它闷得慌,左右为难……
说真的,养东西可真不容易,爸爸妈妈养了我这么多年,怕是早就累得不想养了。
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就算又累又麻烦,我可一点儿都不愿与这只玻璃杯宝宝分别。
我还欣慰地发现,它身上凸起的纹路变得更加柔和优美,体型不易察觉地增大了一点点,蓝色似乎也加深了一丢丢。这些变化,家里的大人们完全没看出来。我和楠楠心里美滋滋的:这是我们的杯子,我们才是最了解它的人。
但是无论如何,分别的时刻已在眼前了。为了让它能喝饱水,我们最终决定忍痛割爱,放它到更适合它的地方去。
不知是不是伤感的缘故,一路上,我和楠楠没怎么说话。风送来海风咸咸的气味,海边这么快就到了。
天气渐凉,游泳和卖东西的人没有盛夏时候那么多。我们在岸边来来回回兜了两圈,也没找到那个有着深蓝色血管的老婆婆和她的小摊。
唉,那就算了。至于杯子为什么会不停地喝水,就作为一个谜吧。就像卷子上,那道做不出来的题,总会让人记得更久。
我和楠楠脱了鞋子踩在沙滩上,凉凉的浪花来来去去,“唰唰唰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我们依次跟玻璃杯吻别,然后用尽全力,把它远远地抛向远方。
像一滴水融进大海,蓝色的杯子,我们牵挂的爱,就这样消失不见。
“很渴很渴的杯子,现在,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个够了。”我望着大海,鼻子眼睛酸酸的,心里却有一点儿甜。
“等它长成一只很大的杯子,它还会记得我们吗?”楠楠轻声问。
“无所谓吧,”我说,“反正,我们会记得它。”
面朝大海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我们小小的影子,在沙滩上被一遍遍抹平。
正当我们转身准备离开,我忽然听到背后有悦耳的尖声鸣叫。
回过头来,我和楠楠惊喜地看见,在黄昏宁静的海平面上,跃起了一头蓝色的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