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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看冰心

2020-03-31航鹰

慈善 2020年2期
关键词:跳板冰心钻井

航鹰

1999年2月28日,世纪老人冰心,把自己留在了这个属于她的世纪,超然告退了。

我眼前升起一片银色的雾,雾里的冰心,雪白的疏发,雪白的纱巾,白皙的面庞,回眸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齿。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沿着开满红玫瑰的花径优雅轻盈地走了,隐入银色的雾中……

这一派朦胧的画面,好似一幅镜头加纱的高光摄影,永远地铭刻在我心中了。

那一天是1977年11月26日,我有幸与冰心在雾中相遇并同舟出海。算起来那一年她七十七岁,我三十三岁。二十一年来,我心中涌起过多少次去拜望她或把那次唯一的相逢写下来的冲动,又都制止了自己。对这样一位冰清玉洁的前辈女作家,任何“附骥尾而行益显”的攀缘都是不应该的。无论是年龄还是文学成就,我都不及她的一点点儿,那么,就永远保持这一段距离这一派朦胧罢!直到报上登出这样一行大字:冰心昨走完99岁美丽人生,我这才抑制不住拿起笔,试图描摹那一派如纱如云的海雾……

那时我还在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当编剧,还没有写小说。命运却给了我一次机会,安排我登上了一艘名副其实的文学之舟。

那年是在粉碎“四人帮”结束“文革”噩梦不久,繁荣创作终于又提上了剧院工作议程,我与同行王甘生受命到塘沽渤海石油钻井台去采访。主人说北京来了些作家,安排我们随他们一起出海。

转天清晨集合时,我才知道了同行作家中有冰心、周立波、林林、徐迟、严文井等人,心中暗自惊喜,这都是我景仰已久的文学大师呀!他们在“文革”中未被整死,真是中国文学界一大幸事!听说这是中国作协恢复活动以后第一次组织作家出来采风,怪不得老作家都像出笼的鸟儿般兴高采烈呢!

深秋初冬时节,海上雾很大。小船驶出码头才几米远,平日里塔吊林立轮船栉比的港口风便就看不见了。没有风,从未见过如此沉寂的大海,海水一丝微波都没有,小船缓缓航行犹如滑过镜面。立于船头,只能望见劈开的寸步细浪;立于船尾,只能望见退去的咫尺水花无边无垠的雾气中,只有我们这一船人的身影,令人感觉自己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的情绪也被雾珠打得潮湿滞重了,弄不清这是种由阴转晴的天气过程呢,还是一种人生过程的象征。

海上一派朦胧,我便注意观察那些大作家。我自幼酷爱读书,是捧着这些作家的书长大的,天赐良机巧逢这么多文曲星,当然很兴奋。虽然说毫无海景可看,作家们仍然不顾外面又潮又冷坚持在甲板上逗留,说笑声在茫茫雾海传得很远,真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挣脱感。最显活跃的是徐迟,他自己耳聋戴着助听器,可能以为别人也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很大。他因那篇著名的写陈景润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而受到海员们的欢迎。周立波似乎不大爱讲话,一直凭栏出神,显然,他心灵的翅膀早已冲破重重迷雾翱翔云空了。这位写出《暴风骤雨》鸿篇巨著的作家,怎样思考近几十年来这段暴风骤雨般的中国历史呢?我心里对这些大作家充满了好奇,但想到自己是个无名小辈未敢上前攀谈。

在客人中冰心是唯一的女作家,我又特别喜欢她的作品,于是就像如今的追星族一样围着她转。海上很冷,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半大衣,却毫无惧寒之色。银色的雾衬托着她那雪白的头发,雪白的纱巾,白皙的皮肤,衬托着她那双又黑又亮顾盼有神的大眼睛。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年过古稀依然如此清秀典雅超凡脱俗,她年轻时又该多么婀娜窈窕端庄秀美呢!

雾越来越大,只有从越来越冷的感觉中才知道船是在朝着深海进发。既然欣赏不到蓝海白云的美景,我和王甘生便请冰心老师(我们依照文艺界的习惯这样称呼她)到舱里暖和暖和。来到船舱落座,我俩向她请教各种问题。可惜当时我还没有开始文学创作,只是诉说了在“四人帮”把持文艺界时期写剧本如何层层受卡的艰难曲折,她摇摇头苦笑了,然后慈祥地安慰道:“现在好啦!今后没有那些禁忌啦!你们年轻人撒开手脚搞创作吧!小说、散文、剧本,不论写什么,能写东西就好哇!”

今天的年轻人可能难以体会当时她说这些话的深刻内涵,只有刚从十年桎梏挣脱出来的文化人,才会发出“能写东西就好哇”的辛酸感叹。我趁机请教:“您看有什么好题材适合写话剧剧本呢?”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们天津有很多题材可写,周总理、邓颖超、马骏……都是在天津搞革命活动的!”

她的眼睛流露出热情的目光,既有对周总理的敬仰,又有对我们年轻人的信任与期望。当时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编剧新手,她如此耐心地和我们促膝谈心,我心里十分感动。

王甘生是演员出身,活泼直爽,笑嘻嘻地摆出一副童言无忌的样子问:“社会上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您年轻时和张恨水有过一段恋爱,他没能追上您,这才起了笔名叫张恨水,恨水不结冰,是这样吗?”

我听了吓了一跳,生怕她不高兴,岂料她不但没有愠色,反而粲然一笑,豁达地说:“完全没有这回事!我和张恨水并不认识,毫无关系!”

这时主人进来说,因为海上的雾太大了,再往前走怕有迷航的危险,参观活动改为返回港口区看停泊在那里的渤海一号钻井船。

大家回到新港码头,上岸后走了一阵子,来到钻井船的泊位。靠近岸边有一条铁船,经过铁船才能上到高高的钻井船。连接陆地与铁船的只有一条又长又窄又陡的跳板,跳板一侧只拉了一条绳子作为扶手,下面就是冰冷的海水。望着颤悠悠的跳板我有些胆怯了,正在犹豫,只见冰心毫无惧色地走了上去,并且辞谢了海员们搀扶稳步而行。她走到中间跳板颤动最剧烈的部位,只伸手扶了一下绳子,待身体恢复平衡以后便又稳稳地前进了,到了铁船上以后,她转过身来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刚才她走过跳板的时候,我怕增加跳板的颤动未敢紧跟其后。看到她年近八旬仍然这么勇敢镇定,我也就定下神来跟随前辈的脚步走了上去。

钻井船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船长热情地领着客人们参观各个操作室,但船上极少有缓坡而上的楼梯,上上下下要攀登许多紧贴舱壁的铁梯子,而且舱口十分窄小。作家们大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爬上爬下真够吃力的,但没有一个人喊累。冰心的年龄最大,尽管她的身材娇小清瘦动作利落,每当我仰望她攀高梯时还是把心揪到嗓子眼儿。我患有风湿性心脏病,最怵头爬高,这次有冰心在上面攀登,我虽气喘吁吁却坚持到底没有掉队。

三年以后我开始发表小说,多少次想去拜访冰心总怕落下攀附之嫌。1981、1982两年的春天,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发奖会上都有获奖作家去看望冰心,我却没有勇气向大会主办者提出跟随而去的请求。多年来我总是注意媒体介绍冰心的消息,每逢她的寿诞,巴金老先生都送去红玫瑰花篮,我心中的红玫瑰便也灿烂盛开。如今想来这样也好,朦胧之美在于距离。冰心是一棵文学常青树,我只是一株林边小草,个中的距离太大了,才有了那一片朦胧的海雾,就留下雾里看冰心的最美的印象罢!

回想起那次巧遇我心中倍觉幸福,谁能说我步入文坛和那艘雾中的文学之舟没有关系呢?偌大神州有几人能有此幸运,近在咫尺仰望过77岁时的冰心攀登一挂又一挂直上直下的铁梯呢?当时我还未解个中的象征意味,如今读到“冰心昨走完九十九岁美丽人生”一行大字时,往昔的邂逅变得分外珍貴,内心生出深深的感激,感谢冰心前辈的言传身教,感谢冰心前辈为一代又一代女作家蹬开的美丽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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