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夜里发光
2020-03-31周佩红
周佩红
你能够想象吗,她成了一名女战士,引导着人民,向敌人的堡垒冲锋。
她的确这么做了。她站在最高的地方,脚前堆满烈士的尸体。她一手拿枪,一手高举三色旗,像要把它举上云天。因为速度的紧急,风卷动了她的裙子。她的脸转向身后,对后面的人再次召唤。而她的前方毫无阻挡——如果敌人的枪弹射来,第一个击中的将是她。
这是在1830年7月28日,天刚破晓的时候。在这天,巴黎市民拿着武器上街,跟复辟的王权决一死战。这里有满脸络腮胡的工人,戴高筒帽的知识分子,甚至还有愤怒的小孩。他们都像是她的兄弟。
德拉克洛瓦让她的胸袒露,脚赤裸,以此来指明她的身份——自由女神。这是画家所想象的图景。也许,在他的观念中,如果不是女神,而是女人,那么这一切并不可能。
是吗?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位英勇的自由女神,并不像她的前辈,那个在萨莫色雷斯岛出土的胜利女神。她不是从天而降,站立在一个船头,而更像是从大地的腹部中走出来的,是这片土地的一个女儿。她走出来,是要把黑沉沉的天捅一个窟窿。
她让我想起圣女贞德,这位十九岁的法兰西女英雄,普通农家的女儿。当英军包围了法国的领土,女孩子贞德,也一定是这样的,骑在一匹马上,回头召唤她的军队。她举起刀剑向敌军挥砍。她领头冲向敌人阵地。她的脸上没有惧色,神情严肃而刚毅。是她,在卢昂的火刑柱下复活了吗?
“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这话是莎士比亚说的,我想他是说错了。
英勇的女战士形象,在艺术史上并不少见。如狄安娜。可她也是一个女神。布歇画了她柔美的身姿,悠闲的神情,她仿佛刚结束郊外的狩猎,还来不及回到住所,就脱下衣服,把猎到的虎豹、山鸡撂在一边,就着山泉洗了个澡,然后,坐在山岩边歇脚。到乌东手里,她的英姿才显露出来,肌体变成钢铁的结实。一手提着弓箭,一手甩动着,像在草丛中搜寻什么。
她搜寻的是天上的猛禽,地上的野兽。可她的姿态,真有股气吞山河的味道呢。
想必是从前的人,把人类可能有的角色、性格,都一个个地分派好了。女性的英挺,令他们感到新鲜神奇。何况那是女神,当然什么都可以做到。
女人中的战士,她又是怎么变化来的?
我想她出生时也会是一个娇弱的女婴,和别的女孩无异。女战士不是天生的。她也曾哭哭啼啼地长大,动不动就噘起嘴撒娇赌气。如果她生在贫苦人家,那她的命运就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过的会是贫苦的日子,遭人欺凌。但她会有储强的一面,不认命。当生活忍无可忍时,她血液里的倔劲儿会涌上来—— 一定会有这突变的一刻,当她被逼到绝路上。看哪,她猛一转身,去屋里拿她的武器去了。她的武器不是弓箭,是她天天都要用到的一把镰刀。镰刀已经生了点锈,她便使劲地磨快它。她的脸向这锋快的武器贴近,闻到它散发出的铁腥味,感觉它就要着火,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
在这时她闭上眼睛,知道战争将发生。其实她讨厌战争,她看见血就要惊叫。可是她的亲人的血,已经一次次白白地流掉了。她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她做出了决定。当她睁开眼睛,已不再是一个农妇,而成了一个女战士。
在另一个时间和地点,她会生在贵族之家,接受高等教育,模样活泼美丽。这也是可能的,就像俄罗斯的薇拉·妃格念尔。这样的女孩,曾经梦想着将来做皇后。可是,有一天,她听见一个亲戚在谈论她:“她么?像墙上挂着的红灯笼,外表好看,可贴墙的那一面是空的。”这是她吗?她真是这么没有心肠?她哭了。她在想。她问道:“怎样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呢?”——多么像今天的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話,可那是在150年前,在俄罗斯一个幽深的林区,她问的是她自己。于是她去做医生,给农民治病。于是她看到乡村——看到肮脏、贫穷、疾病、愚昧。于是她手里拿着的药粉和药水变得可笑。于是她做出最后的决定,做一个女战士,向专制的沙皇宣战。
“我常常想,我的生活是否可能走别的道路?它是否可能有别的结局,而不致坐在被告席上?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不可能。”在沙皇彼得堡的军事法庭上,妃格念尔大声说道。
这时,在这广大的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贵族女子在舞会上优雅地微笑,也不知道有多少农妇在贫困中无助地哭泣。只有女战士站起身来。
她的起立有一种悲壮的意味,使黑暗的更显黑暗,光明的更显光明。
谁又能说,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就只能由男人承担?
她站在前列,高处。虽然乌云浓重,天毕竟被她捅出了一个窟窿,射出光亮。整个人类都沐浴到了这光亮,包括我。我向她致敬。就像《自由引导人民》里的所有人那样,在那关键紧急的一刻,仍向她行者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