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
2020-03-31小宝珠
□ 小宝珠
一
她们是在1969年12月26日那天结成莫逆的。那一天,她们在学校门口集合,由班长带队,举一面红旗,浩浩荡荡横穿整个沈阳市,去往农村。她们足足走了一天才到达那座名叫蒲河的小镇,见到被雪装敛的田野、被黑暗厚葬的群山,以及山坳里气息奄奄的灯光。之后,大家住进一间寒冷破败的茅草屋。没错,这件事叫作知识青年下乡,肖秋光和孟珍那一年都是17岁。
那屋子是她们从没见过的一种屋子。没有地板,地上甚至连砖都没铺,地就是土壤本身的质地,只是人走得多,压得结实了,但土还是土,土本身是最好的吸味剂,所以这屋子里的柴火味,夜壶的尿骚味,不远处的猪圈味,不通风造成一切气味混合得丝丝入扣。她们忍不住用手掩住鼻子。就在这样的屋子的这样的地面上,起高一层土,它就是睡觉的炕。炕也是赤贫的炕,连作为象征舒适整洁而糊的报纸都没有。男生住左边的一间,女生住右边的一间。
孟珍和肖秋光打开铺盖睡下,屋子冷得刺骨。你知道当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一只老鼠,或者几只老鼠,被猫捉了作为猎物拖回来,在她们雪白的被窝里被分尸了。清早时候她们看到满被子血,不由分说地抱在一起号哭了。
在那年冬天,孟珍和肖秋光学会了干各种粗活儿:喂猪,喂鸡,提水,赶牛爬犁,赶毛驴,送粪肥。她们的手由细嫩变得粗硬,她们再也不是娇滴滴的城市少女,而是跟贫下中农一起劳动的糙丫头了。在不知痛哭过多少次以后,渐渐地,她们开始学会笑,学会苦中作乐了。比如说母猪拱倒了王队长的媳妇,迅速吃掉了她刚拉的屎的时候;再比如去结了冰的井台提水滑倒,差一点掉进井里却侥幸抓住辘轳上的绳子的时候……那是人无从选择自己命运的年月,能做的只有坚持。坚持下去,直到得到一份由国家安排的工作,召你回城,成为她们心中想成为的人——胸前别着工厂的徽章,骑着自行车,下班先在厂里的浴池洗澡,然后带着海鸥牌洗头膏的味道在风中穿行,回家。
她们等着消息。第一批回城的名额来了,没有她们。第二批回城的名额来了,没有她们。第三批回城的名额来了的同时,一个男人也来到蒲河,他叫宋铁农,是王队长的远房亲戚,他转业退伍,回到家乡。
二
宋铁农说一口土气的辽北话,浑身上下透着蛮力,却是农村姑娘心中相貌堂堂的汉子。他的到来引起整个蒲河镇的骚动,上至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下至普通社员刚成年的外孙女,每一个女孩的美梦毋庸置疑都是宋铁农。然而宋铁农对她们爱理不理,他喜欢的是孟珍,但遗憾的是,孟珍并不喜欢他。
春天时候,青年们去山上把前一年的玉米根拔除,再种上新的玉米种子。那是非常艰苦的体力活,别说姑娘们干不动,就是一个男人,半天下来也能把腰累断。孟珍以一个玉米根为圆心,做卫星运动跟它较着劲儿,半个小时还没搞定。这时候,宋铁农走过来,他说:“孟同志,你负责多少垄?”孟珍指了指面前的一片土地。
宋铁农把一只柳条筐倒扣在地上,让孟珍坐在上面。然后他就开始替她干活。那是引人艳羡的场面,一个男人用最朴素的方式向一个姑娘表达爱意。他替孟珍干完了属于她的全部农活,弯身挖土,抬头擦汗,他知道他每一个动作都潇洒至极,故而他也非常得意。
但孟珍撇撇嘴对肖秋光说:“你瞧他的牙,他的牙齿那么大,笑起来像一匹大马!”
“不啊,他挺帅的。”肖秋光说。
“牙是脸的楦子,牙长得不好看的人,脸能好看到哪儿去!”孟珍继续刻薄着自己的恩人。
在牙这件事上,肖秋光和孟珍的态度发生严重的分歧。孟珍坚信牙齿大颗大颗的宋铁农丑得要命,但肖秋光认为恰恰是那一口白牙引起她心底里某种情愫的发轫。她跟那些农村姑娘一起成为宋铁农的粉丝。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凑过去,递上一个饼子,她说:“宋铁农,多吃点!”
三
第二年冬天,所有的男同学都已经回城,剩下的少部分女生里,仍有孟珍和肖秋光。
过年之前,公社分给青年点一只羊。公社不管青年点还剩几人,一只羊就是一只羊,不要也得要。
两个柔弱的姑娘分到了一只倔强的大山羊。怎样杀死山羊成为她们犯愁的大事。如果羊不杀死,那么过年就没有东西可吃;如果杀羊,那么刀从何来?柴火从何来?谁去杀,杀完怎么剥皮拔毛分解?她们可不敢随便上山去砍柴,因为有人在山上被狼咬死了。如果下山去管农户借,遇到危险的情况一样存在。所以,她们困守愁城,守着一只肥羊,几乎坐食山空。
最终她们还是用石头磨了一把生锈柴刀,把羊捆在小树桩上。她们决定用砍头的方式处死那羊。孟珍先砍,刀太平庸,刀法太拙劣,那羊被砍了三四下,猛然挣脱了绳索,向她们冲过来,意欲死拼。肖秋光被撞倒在一台脱稻机的侧面,整个脸刮破,血流披面。
孟珍去追那逃跑的山羊,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宋铁农背着一支猎枪来到青年点。他似乎无意又纯属故意地沿路拾了些干柴,然后猛然看到白皑皑的雪地里,青年点门前的平地上,站着个满脸是血的姑娘。
那天晚上,肖秋光和孟珍吃到了羊肉,拥有了足够她们烧到正月的柴火。肖秋光的脸被涂上灶灰,据说可以止血还不留伤疤。在火炉的微光照耀下,宋铁农发现,其实肖秋光也很美丽。一个农村汉子的审美还有什么好细说呢,他只想找一个漂亮的老婆结婚成家,这无可厚非。这个不行,那个总行,他对老婆的要求可没那么严格。
四个月后,回城的消息终于来了。沈阳最好的钢铁工厂请孟同志和肖同志去工作。前者很兴奋,而后者兴奋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孟珍,我怀孕了!”
“天啊,你还笑,你怎么笑得出来!”孟珍要哭了。
“和喜欢的男人有了孩子,这当然值得高兴啊!”肖秋光说。
四
就这样,她们分别了。孟珍坚定地朝着理想而去,回到沈阳,进了工厂,当上她向往已久的化验员。她的手指又恢复了细嫩,身后出现起码两个加强排的追求者。而肖秋光,她为了爱情决定驻留,她跟宋铁农成了亲,住进他家的小泥屋,生下儿子,而后又生了两个女儿。
这样看来,似乎肖秋光是没有远见的一个,而孟珍理应得到更为美好的人生。但其实不尽然。幸福那条路跟任何世间的路都一样,是靠人自己去走的。孟珍选择了一个干部子弟结婚,可婚后她才发现他极其自负、虚伪和懒惰,并且他在婚后的第三年外遇。在70年代,离婚尚属是大逆不道的时代,孟珍离婚了。
孟珍常常想起她的好友肖秋光。从中学时想起,在课堂上,只要肖秋光考了100分,她就必须考100分;她要是考了99分,就只好祈愿上天安排秋光也发挥失常。她们都那么要强,那么上进,那么知好歹,可是秋光却为了一个农民留在了农村。孟珍承认,有一度她曾以为她可以完胜了。女人之间那微妙的感情,既互相怜惜,又充满攀比。现在,孟珍知道她不可以那样想,世事是如此翻云覆雨,谁也甭想称霸一世。
一生里,能与你在寒夜里相拥哭泣的朋友,孟珍只有秋光一个。
孟珍写信到蒲河,但没有回音。那时候,肖秋光已跟随丈夫搬到了几十里外的春雷水库。不为别的,孩子太多,他们要更多地劳动才行。水库边上的机会自然是多一些。秋光也常常想起孟珍,当生活艰难穷苦,充满琐碎的悲哀时,她也未尝不羡慕孟珍当初的坚定,坚定地为理想行动,带着漂亮的冷漠神情,离去。
秋光问丈夫:“你爱过孟珍吗?”
“孟珍?”大老粗的丈夫直言相告,“我要个皮实的姑娘,她太傲了,还是你好。”
为人妻为人母的秋光觉得“皮实”这个词是对自己最大的赞扬,她用重重的一掌拍在丈夫后背的方式回敬丈夫的夸奖,他们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出祸害。
五
又是十年过去。两个曾经的少女,已是快到40岁的人了。
有一天,在鱼塘劳作的秋光远远地见到一辆车停在自家门口,下来两位穿蓝色工作服的人,他们是电信局的,问到这户人家可是姓宋,前几天申请装电话,现在他们来给安装。
他们进了宋家的房子,不断赞叹这房子的大方漂亮。“农村已经都这么富裕了吗?瞧瞧这冰箱,看看这彩电!”他们感叹着。
“你们城里人……”这种时候,秋光会用这样的开头跟外人彼此恭维,她已经完全当自己是个农民了,并且她是以农民的身份自豪着的。她已忘记她曾是怎样一个娇娇女,能记得的只是那个夜晚,她跟宋铁农来到茫茫雪野,他说:“要是你爱我,你就给我。”她说:“爱。”她仅记得这毫不费啰唆的对答。坚定,痛快,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他们就在雪地上完成了人生里初次的仪式。她如同一只小兽循着自己的本能走到她喜欢的地方,然后留下来栖身,不走了。
有了电话以后,肖秋光打给城里的父母亲戚,也从他们口中寻找孟珍的消息。但是一直联系不到孟珍。那一年亲爱的孟珍在哪里呢?她在深圳,是的,她主动接受工厂的调遣,离开沈阳,来到南方。然后,孟珍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深圳潮湿的风、暴烈的雨水,满街沛绿的树木,甚至听不懂的粤语她都喜欢。她决定不回去了。她曾经那么听话只想回家,现在她要改改脾气,做一回不听话的人了。工厂的委派函,她把它撕碎。接近不惑之年的女人,决定重新开始人生。孟珍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制衣厂。
六
当两个女人重逢时,她们都已头发花白,步入花甲之年。但她们相拥大哭的样子却还像当年那般响亮、炽烈和简单,甚至泪水也如同当年一样热。2009年,她们57岁了。
上帝把一个个女孩的灵魂,像雪花那样撒向世间,起初,上帝相当粗心和慷慨,每一个女孩都有相同的灵魂,没有谁得到什么偏袒。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女孩们长大,见识世界,有了不同的经历,心里发生不同的化学反应,那灵魂才开始慢慢起变化。在当年的人们看来,肖秋光眼皮子很浅,爱一个农民,真是自找死路,但是如今肖秋光生活在春雷水库边上,她拥有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楼,一片丰足的鱼塘,三个儿女,一个相伴终生的丈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而孟珍,孟珍听话,不短视,乖乖坚持着自己的选择,但选择却不听她的话。遇人不淑这种事,在一般的女人看来,有时候是可以忍耐的。若是那年的孟珍不离婚,逆来顺受着,也许她也可以拥有所有世俗妇人拥有的一切,孩子、家和安稳的生活,但她选择了冒险,然后,现在的孟珍是深圳某服装公司的孟董,她的男朋友比她小7岁,他们一见钟情,非常相爱。
“你还记不记得那只羊?”肖秋光问。
“记得,味道挺美。”孟珍说。
“你吃那羊腿儿时还噎住了。”肖秋光笑起来。
“少来,你呢,只顾着看你们家老宋,谁知道你的口水为哪个流哟!”孟珍也笑。
羊肉的味道至今难以忘怀,回忆起来,真是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