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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与《诗歌报》

2020-03-30姜红伟

诗歌月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昌耀诗坛诗人

众所周知,昌耀是中国当代诗坛上一位杰出的诗人,1980年代是他创作的黄金时代。《诗歌报》创办于1984年,在1980年代中后期也曾辉煌一时,成为当时最受青年诗人喜爱的富有探索性的诗歌报纸。在杰出诗人昌耀和卓越的《诗歌报》之间,也曾发生过一些交集,而这些交集无疑是当代诗歌史的重要史料。值此昌耀逝世二十周年之际,笔者梳理旧报,并采访《诗歌报》前主编蒋维扬老师,初步理清昌耀与《诗歌报》之间的关系,以供当代诗歌研究者参考。

1986年5月6日,昌耀的《一百头雄牛》(外二首)发表在了《诗歌报》总第40期第三版的头条位置: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酒一样悲壮。

犄角扬起,

遗世而独立。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酒一样悲壮。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酒一样悲壮。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另外两首是《穿牛仔裤的男子》《钢琴与乐队》。其中《穿牛仔裤的男子》的创作日期是1986年4月3日。可见昌耀几乎是把刚刚新鲜出炉的几首新作直接寄给了《诗歌报》,而后者也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予出发表。昌耀是“归来诗人”当中创作力最旺盛、风格最独特的一位,在当时诗坛上声誉日隆。其诗风所呈现的现代主义倾向,显然与《诗歌报》的美学定位有相近之处,无疑会受到后者的欢迎。

《一百头雄牛》发表后,很快便被新疆诗人、《中国西部文学》杂志诗歌编辑郭维东推荐在被誉为“中国诗坛第一选刊”的内蒙古《诗选刊》1986年第7期以头条位置转发,从此不胫而走,成为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昌耀诗歌代表作。

1986年7月,浙江青年诗人伊甸和诗友沈健从嘉兴出发,开始了访问师友的西北之旅。到达青海省会西宁后,他们拜访了著名诗人昌耀,并受到了昌耀的热情接待。结束西北行之后,他们俩合写了一篇介绍昌耀近况的人物通讯《嗥叫的水手——昌耀印象》寄给了《诗歌报》。这篇文章很快发表在1986年11月6日总第52期《诗歌报》第2版上,并配发了昌耀的照片。

乍见昌耀有些失望,中等个儿,略略有些苍白的脸盘,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加之一套灰不溜秋的廉价西装,一副地道的机关科员或中学化学教师模样。昌耀这就是王昌耀?百读不厌的《慈航》的作者?驰名诗坛的西部怪侠?鄙夷栖止于猪背上的寒鸦,白牙露着狰狞;金牙掠过狂喜,三头肌可怕地抽搐的汉子?冲着暴虐的大海作韧性之嗥叫的水手?

尽管不久以前我们不无悲哀地知道了昌耀已届知天命的年龄,可我们想象之中,他依旧很帅,很魁伟,很有点阿久津刚的味道,一谈起来便纵横捭阖,洋洋洒洒,锋芒逼人。百闻不如一见啊!望着昌耀有些笨拙的倒茶,搬凳子的动作,我们失望而烦恼地感叹着。

三杯红茶,三杯高粱糟烧。例行的尴尬客套沉默和顾忌的铁锁被冲了去,腮红耳热,心灵袒露,花木灼灼,万壑峥嵘。遂觉得诗如其人的古训还是有些道理的。

昌耀很倔。他的倔让他吃了二十几年苦头,而今依旧聪明不起来。比如前些年香烟紧俏,买烟要低声下气地求人,他就咬紧牙关戒掉了大得吓人的烟瘾(据有关朋友透露,昌耀戒烟的最根本原因是经济上的,姑且存此待考);再如他至今还恰守将两首诗的感触和材料压作一首来写的习惯,不肯去赚凭他的名望唾手可得的稿酬。

没有后悔/直到最后一分钟。(巨灵)倔犟,固执。百折不挠如一条河流或道路,遍体鳞伤地朝着善与美的良知的净土跋涉。这就是诗人,灵魂意义上的诗人。我开始恭恭敬敬地称呼昌耀老师了!

谈到诗艺,昌耀毫不忌讳地倾向于横的移植和借鉴。五十年代,他崇拜过普希金、莱蒙托夫。近年来,惠特曼、桑格尔、聂鲁达、埃利蒂斯,特别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一批诗人如杰弗斯、桑德堡等,都营养了他,丰富了他。

他认为美国民族的进取开拓精神,永无满足永不服输的个性,敢于冒险敢于独出心裁的素质,与我国特别是西部这块土地上目前的精神状态十分吻合。鉴此,他对眼下诗坛上一些青年深表忧虑。他觉得诗必须在对生活独到而深刻的感触中孕育在思想和形式同时成熟的血光中临盆。“曳尾于泥涂”,他认为庄子这句话触及的正是诗人与生活之关系的精髓。因为不愿意重复自己,他今年写得很少。为此,他即将去一基层单位挂职,深入塔尔寺过上一段穿袈裟的生活。是的,昌耀的每一首诗都无不是从生活的泥泞中挖掘出来的。在西宁,我们到处看到昌耀写过的在常人看来毫无诗意的东西:24部灯,五路口,去格尔木的铁路,土伯特女人和他的三个男孩……

有些人说昌耀的诗怪,晦涩,是现代派的东西,当我们谈起社会上的这些议论的时候,昌耀淡然一笑,抿了一口酒,半晌什么也没说。其实,昌耀诗中渗透着的哲学意识,宗教意识,地域意识,以及对民歌刚劲质朴风格的刻意追求,對古典诗词和西部口语的创造性运用,都无不有力地宣告着,他的诗从外到内,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式的,现实主义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来,干!干!干!

夜半时分,望着昌耀老师来了三个客人就必须张着喝酒吹牛的十九平方米的房间,望着他热情大方的土伯特妻子和三个孩子,望着那块我们误用来洗了一次脸的抹布——与毛巾挂在一起一样白净,一样破烂的抹布——望着八瓦的台灯,简陋的书架,煤球炉,废纸篓和摊开的稿笺,握别的手,如同烙住了一般,依依难舍。一股酒劲勃涌而起,弄得我们好不蹒珊。再见,昌耀!再见,老师!在生活的最底层作着最韧性之嗥叫的水手。

确信从背后照亮我们的高树

必是24部灯……

据我所知,这篇文章是中国诗坛第一篇介绍昌耀诗歌历程的人物通讯,它的发表,对于当时的昌耀来说,具有重要的推广意义和宣传价值。当年,《诗歌报》的发行量已经达到了十万份,此文的推出,意味着在全国各地,至少有十万读者了解了昌耀的卓越才华,了解了昌耀的诗歌历程,了解了昌耀的诗学思想,了解了昌耀的人生状态,从而使昌耀走进了广大读者的心目中。

1988年,对于昌耀来说,是一个喜悲参半的年头。喜的是,他的那本出版于1986年3月的处女诗集《昌耀抒情诗集》由于脱销,出版社准備出版增订本(1 988年2月21日《诗歌报》总第83期刊登了书讯《<昌耀抒情诗集>增订再版》)。而悲的是,同样是这部诗集,却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优秀新诗(集)评选活动中不幸落选。

获悉这个消息,面对这个结果,昌耀受到了一次比较沉重的打击,心情十分郁闷。5月初,昌耀按捺不住心中的憋屈,奋笔疾书,撰写了一篇千字文章,痛快淋漓地抒发了一顿对这次评奖结果的不满。5月3日那天,他将此文寄给了《诗歌报》主编蒋维扬。同时,写去了一封信:

维扬同志:

你好!

奉呈的这篇短文是赶写出来的,也是逼出来的,不写则憋闷难忍,可否借贵报一角以为倾诉?我深知此举会结怨,但我只能如此做人。未知诸位能予谅察?

如贵报有所不便,望予尽快通知,我则另作考虑。盼赐教,谢谢!

我要立即去邮局办理“快件”了,不容多述,日后再叙。

若得刊发,但请编辑朋友帮忙校正得仔细一点,一字之误或有可能味道全变。并请寄我一二张贵报。谢谢!

祝贵报虎虎生气!

握手!

昌耀

昌耀为什么要将这篇文章寄给蒋维扬而不是别的报刊呢?可能有他的特殊考虑。

1986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全国优秀新诗(集)奖在北京揭晓,十六部诗集获奖。这十六部诗集由于文本质量参差不齐,在全国诗坛和读者中间引起了较大争议。针对这种评奖中的不良现象,《诗歌报》仗义执言,于5月6日总第40期头条刊登了该报编辑、青年诗人姜诗元撰写的充满义愤色彩的重磅批评文章《各位:少说几句假话吧——也对83、84新诗集评奖说几句话》的批评文章,,直接将批评的矛头对准了评委们。《诗歌报》在全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此文刊登后顿时在诗坛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并引发了一场批评热潮,成为当年诗歌界最有影响的事件之一。

可能正是基于对《诗歌报》办刊立场的信任和期待,昌耀才将这篇文章寄给了蒋维扬。

然而,由于昌耀明显带有偏激情绪的表述,加之他不希望文章被改动,《诗歌报》一时感到为难。《诗歌报》在当时屡受文坛左倾势力的攻击,处境也颇艰难。文章的时间性较强,为了不耽误昌耀将此文转投其他报刊发表,蒋维扬给他写去了一信连同文章退回给了昌耀。

《诗歌报》虽然没有刊登昌耀那篇对评奖表达不满的文章,但很快在5月21日第89期刊登了一篇由余振斌采写的文章《尽量把诗歌写得高尚些——昌耀诗歌笔记》,为昌耀作了一次影响广泛的宣传:

问:昌耀老师,今年年初《青海湖》有人著文评论你和你的诗,多有贬损,你有何感想?

答:作为被评论者我不想介入,那本杂志我扔了。

问:文中有言你“实在不是来爱这块土地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答:我1955来青海之前,本来可以上中国人民大学;再者我个人的全部经历和诗文都可说明这个不值争辩的问题。

问:有人认为你的诗“不是西部诗的虎皮”,你认为呢?

答:我不着意想把自己的诗纳于任何派别之下。

问:那么你怎样看西部诗?

答:我认为“西部诗”不是豪言壮语和西部风景及文化的简单罗列,也不是什么“西部硬汉子加西部好女人”这种标签式的招贴画。我一向认为:西部诗是融化了诗人的人格力量和全部的人生经历及心灵体验的高度升华的具有审美和认识意义上的智慧结晶。我不认为那种表面语言可以构成诗。

问:你能具体谈谈西部诗和青海诗坛的现状及前景吗?

答:这个问题很敏感,很为难,但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议论议论。

1.“西部诗”不等于“边塞诗”;

2.西部诗不能搞“假大空”,要有审美意义和较长时间的“情感意义”;

3.眼下西部诗不景气,原因很多(省略)。关键是要楔入西部土地深处(时髦话也叫心理结构和文化背景或时空背景),并上升到民族和人类高度,同时要探索创新,要变革诗歌语言和形式。

4.青海诗歌成就不高,诗坛内部有骚动不安的氛围,但可惜的是有些人“功夫不在诗内”。

问:你的诗还会写你自己吗?

答:我以后还会写自己,但一定要更高意义上的自我。

问:能简单谈谈你的诗学观点吗?

答:我今天只想说:诗歌不是词藻的堆砌,不是观点和感情的简单表白,诗要给人以审美意义上的精神享受和人性的崇高力量。另外我们要给悲壮和“伤感美”应有的地位,要让“善与爱”成为人生和诗的主旋律。

问:对他人成就和你自己成就有何比较吗?能否坦率谈谈?

答:要承认人家比自己强的地方!我喜欢发现并学习别人的长处,发挥自己优势,在变革探索中求发展,不断超越自己!我没有门户之见,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文化精神我都学习。我反对宗派主义,搞地方割据,更反对夜郎自大,排挤他人的卑劣行为。我希望诗人们能互相理解交流,拆除感情的冷漠和心灵的隔阂,不要把诗歌简单地当作工具。我希望诗歌要有“人类大家庭”和“地球村”意识。诗人们要尽量生活得高尚些,把诗写的更高尚些!

问:你今年或更长远有什么打算?

答:我身体不行啦,伤口常发痛(说话时常捂并捶胸口)。我希望自己的身体和诗更年轻些,尽量多写些,写得更好些。

问: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吗?

答:要说的很多,一言难尽。但最重要的是祝愿诗人们尤其是青年黑死人写出更多更好的诗。其次要强调的是:诗人一定要有信仰!有追求!要做一个具有完整人格意义上的“人”!最后是写评论要尽量客观、冷静、实事求是,有“远见卓识”,不要感情用事,爱走极端,要严肃真诚,要与人为善,写出有意义的好作品来!

对于昌耀来说,在自己最郁闷的时期,《诗歌报》能够犹如及时雨般发表这篇访谈文章,无疑是一次难得的安慰和鼓励。1988年6月8日,收到蒋维扬寄来的样报和书信之后,昌耀给蒋维扬回了一封信,向蒋维扬表达了自己由衷的谢意:

维扬同志:

你好!

退稿并大札收到已有多日了,贵报自有难处,我能予体谅的,况且,贵报实心给予我充分的理解与礼遇。激愤早成过去,多了一份见识,于今我已淡然处之,回想当初给你们带去了惊扰还颇觉不安,请谅察!

本来早在十几天前就当复信的,恰巧那时我的右手中指关节软组织受挫伤,右手掌为石膏绷带缠裹,医生让我在两个星期后再拆除,我急不可耐,第六天就私自拆除了,创伤愈合推迟,直到今天我才敢于较长时间握笔书写(手指筋络仍伸展不自如,局部仍肿胀)。另一个原因,我外出了十一天,手既难以握笔,也无暇容我握笔。请谅察!

五月二十一日诗报是昨日才收到的,所载余文与诗话大体无甚大出入(访问者不露声色的盘诘式的提问题有点令人不快),虽然也有某些句子把握不甚准(而且以不见报为好),但就总的精神而言大体不差。文章的发表确系对我的支持,我谨致以谢忱!

仍祝贵报葆有虎虎生气!

仍望日后多赐教!

握手!

昌耀

姜红伟,1966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海伦县。现任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八十年代诗歌纪念馆馆长。著有《寻找诗歌史上的失踪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备忘录》《大学生诗歌家谱——<飞天·大学生诗苑>创办史(1981——2014)》《诗歌年代——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访谈录》第一部(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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