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诞生
2020-03-30江离
江离
重力的礼物
白乐桥外,灵隐的钟声已隐入林中
死者和死者组成了群山
这唯一的标尺,横陈暮色的东南
晚风围着香樟、桂树和荼陇厮磨
边上,溪流撞碎了浮升的弯月
一切都尽美,但仍未尽善
几位僧人正在小超市前购买彩票
孩子们则用沙砾堆砌着房子
如同我们的生活,在不断的倒塌
和重建中:庙宇、殿堂、简陋的屋子
也许每一种都曾庇护过我们
带着固有的秩序,在神恩、权威和自存间流转
路旁,一只松鼠跳跃在树枝上
它立起身,双手捧住风吹落的
松果——这重力的礼物
仿佛一个饥饿得有待于重新创造的上帝
诸友,我们是否仍有机会
用语言的枯枝,搭建避雨的屋檐
它也仍然可以像一座教堂
有着庄严的基座、精致的结构和指向天穹的塔尖?
(赠《诗建设》诸友)
灵隐侧畔有淙淙溪水白北高峰流下,在寺院西北不过两百米之遥,溪水之上有座石板古桥,绿色的藤蔓攀在两侧,据说是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内所建,此地因而得名。桥的另一侧是一众白墙黑瓦的三层排屋,在林木花丛掩映下,看上去素雅清净,《诗建设》的编辑部当时就设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寄居了三年有余。《重力的礼物》这首诗即是为纪念这段特别的时光以及“诗建设”同仁的执着努力而作,写于2014年我从白乐桥搬走以后。
那时,但凡需要出去,我就从住处沿着溪流过白乐桥,再到灵隐景区的公交始发站。如果是早晨,灵隐周边茂林修竹,空气十分清新,道路两边也有许多松树,经常能看到松鼠在松枝间转悠,有次还看到一只松鼠站在松树上,捧着一颗松果啃食。一般我会坐上7路车,到植物园转车。或者一路掠过苏堤,沿北山路,隔着里湖看到孤山和白堤,另一侧整个西湖都入眼帘了。晴时可看到南山路那边的雷峰塔以及绵延的群山,雨时则有江南特有的烟雨朦胧。偶尔也有暴雨,记得有次跟泉子等几位朋友在北山路边的左岸咖啡小聚,噼噼啪啪的雨点打在屋瓦、窗户、树木上,湖面上泛起的白色雾气有如战场马蹄踏过时的烟尘,瞬息之间便白茫茫一片,一切不可得见了。泉子每周末都会抽出一天时间独白在左岸咖啡写作,后来我写了首诗给泉子,提到这个场景:
……雨
马蹄般踏过西湖,泛起一片白雾
转而如婉转的燕语
你打伞走在白堤,听着寂静
从枯荷根处飘起,你是
寂静的知音
杭州的山都不高,两三百米的居多,但是在西湖边,或
者游船上看着错落连绵的青山倒映在水域中,湖光山色相映成趣,再点缀着秋天的枯荷,让人流连艳羡。北高峰在灵隐寺后,山下是一垄垄碧绿的龙井茶树。下午五点以后,飞来峰景区会留一扇小门,让游人自由出入,我有时会跟友人进去闲逛。里面不少银杏、樟树、松树称得上古老,特别是前两种,华盖硕大。这里有著名景观一线天,以及年岁悠久的佛塔,济公和飞来峰的传说众所周知。沿着溪水向上,走一段就是灵隐。古寺这时已经闭门谢客,只能在外面感受一下那种庄重与肃穆,这种与终极价值相关的庄重与肃穆在尘世中已难得一见了。
当然灵隐寺的僧人也是肉身革囊,我经常看到下午五点多之后,穿着褐色僧衣黑色布鞋的僧人从白乐桥过来,在下面的小超市购买生活用品。最让人诧异的是有次我看到几位僧人在那里购买福利彩票,一下子古典化的寺院和现代生活两种不同的时间就完成了合流。
这里的原住民当然是幸运的,一是有龙井茶叶的上天馈赠;二是景区富民,每年他们都有分红,单是每家排屋出租就能带来不菲的收入;三是空气和环境也好,人能够长寿。我们开玩笑把这种幸运归结为祖上积德,因为他们多少和寺院有所关联,不少人的先辈曾是寺院的下人,为其提供果蔬柴薪之物、担水烧火之役。我虽然不是信徒,但在白乐桥这里,依然能感受到尘世与宗教之间的那种张力。
“诗建设”同仁每次出刊都会在这里聚两次以上,除了确定刊物宗旨和方向,更多的是讨论每期的组稿和定稿。聚会者主要是泉子、李曙白、胡澄、胡人、飞廉和我,出资人黄纪云先生也会在百忙中抽身前来。每当对稿件的意见不一致而义相持不下时,就会采用投票表决的方式,少数服从多数。正是我们对诗歌本身的尊重,为《诗建设》赢得了同行们的尊重。
上文写到的就是《重力的礼物》这首诗的背景,它们构成了最基本的写作素材。从素材到一首诗真正完成仍然是十分遥远的。从离开白乐桥构思这首作品到成诗大概有3个月时间。我的习惯是在处理自己觉得重要的题材时,会把一些印象、词语和思考记录在一个本子上,比如写这首诗时记下的是:(1)死者、群峰;(2)孩子们在沙滩上堆房子;(3)沙滩上的光芒;(4)意义的颤动;(5)叽喳的鸟雀散去;(6)认识你自己(德尔菲神庙的箴言,苏格拉底比较核心的概念);(7)准则,我们借此行动;(8)回忆、失去的那部分;(9)媒体时代的暴力;⑽信仰、教堂、庙宇;⑾教堂的塔尖、精致和宏伟;⑿现实、透视法;⒀身体;⒁祛魅、简单化的世界、技术;⒂耐心;⒃家庭、爱、力量;⒄直觉、感知的豐富性、整体性,等等。在另一个本子上,我应该记下过另外一些:⒅松鼠、松果、饥饿的有待于重新创造的上帝;⒆语言的枯枝;诸如此类(上文中的序号系写作本文时另加)。
这就是我在构思这首诗时思考的东西,偏重于形而上的把握,它们往往构成一首诗的基座,而你的诗展现的只是更感性的部分,借助于自己和读者共通的感受力和洞察力,而不是僵硬的概念。上面的(1)构成了《重力的礼物》第一节的核心意象;(2)⑽构成了第二节的部分和第三节的全部;⒅构成了第四节;⑾⒆构成了最后一节。而(3)我以此为题写了另外一首诗。还有很多是用不上的,但正是这些没有用上的保证了写作中的这首诗的广度。记录下的词语看似散乱,如同语言的枯枝,但对我而言都具有张力或者隐喻性质,随着思考的不断深入,你会意识到它们之间的联系性,你会用一种整体性将它们统摄起来,就像引力一样,让它们围绕着你渴望赋予这首作品的最核心的东西而转动,它们会像行星一样,围绕着一颗恒星转动。
然后才是具体写作的时刻,但很多时候真正决定这首诗成功与否的,是在上面的准备阶段,那里占据中心位置的是你的视野、素养以及认知的深度,而具体写作时更具考验性的是语言技艺能力。在具体的写作技艺上,每个人的处理都不一样,它们构成许多写作的准则,我想这些准则对还没有达到充分自由状态的诗人来说是重要而有效的,比如有的诗人会选择口语化以保持日常生活的原生态,有的诗人会选择在诗歌中剔除比喻,有的诗人则对经验的具体性要求严苛,有的更倾向于叙述化的语言,以使诗歌更结实可靠。这些准则可以罗列很多,每个成熟的诗人考虑的可能有好多个。正是诗人对准则的选择,及其优先性考虑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风格。這里并没有对错与好坏之分,它们都可以产生好的作品。对我来说,优先性的考虑会是以下两条:一、少就是多,用尽可能少的语言展现尽可能多的丰富性;二、意外之言和言外之意。意外之言就是语言要有皱褶和震颤,能让人产生停顿和惊讶。推陈出新是一种古老的信条。言外之意是诗需要有意义的天穹,它能言此及彼,通过可言说的指向不可言说之处。这两条之下才是清晰、简洁、准确、语言的陌生化、创造性的变形、注重诗的结构等等更具体的技艺。
诗就像钻石,它璀璨夺目是因为有着众多的切面,每个切面都能看到不同的光彩。诗无达诂,充分而准确地评估一首诗很难,在写作中同样如此,一切皆无定法。理想状态下,写作是自由的,不自由是因为个人的技艺和能力的有限性。如果杜甫、李白、陶渊明再世,万物人诗不过是信手拈来,但是我们常常为一个题材一筹莫展。差别在于他们的技艺太丰富了,写这个主题用五言还是七言,叙事还是抒情,用典还是用喻,都可量体裁衣,取合适者用之。这种自由庄子在《养生主》中讲得最为精彩:庖丁解牛,目无全牛而游刃有余,发必中节,合乎《桑林》之舞。因此,“技”(技艺的熟练程度和丰富性)是达成“道”(自由)的必要途径,甚至获得了准本体论的地位。
最后我们回到《重力的礼物》这首诗。从一个作者的角度给出的解读是:在白乐桥这样一个紧邻声名远播的寺院,仍然可以感受到生死肃穆的地方,是死者(献身于终极价值追问的不朽者)构成了生者存在的根系与我们追远的标尺(“群山”,灵隐背靠北高峰,在白乐桥“东南”)。虽然周边胜景宜人,但对“善”(good,好的生活)的追寻与信念正在退却(连僧人都在购买彩票),我们的生活就像孩子用沙子建造房屋那样徒劳无功,无论是站在正在消退的信仰、世俗的权力还是普通人的生存这个层面,都在不断的倒塌与重建之中。那只立起身捧住吹落的松果的松鼠也许带给我们一种安慰与启示:大地重力能否让我们重新去发现和创造一个上帝,一种新的好的生活。这正像我们这些诗人能否在破碎的世界里,重新黏合起充满意义的生活,赢得一种终极的价值:
诸友,我们是否仍有机会
用语言的枯枝,搭建避雨的屋檐
它也仍然可以像一座教堂
有着庄严的基座、精致的结构和指向天穹的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