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随笔)
2020-03-30王小妮
王小妮
更高的境界
一个人不写诗照样活得好,诗是活着的一个更高境界。
講座
一个人讲,众人在下面听,这场面真是怪诞极了,一大群人围拢住一个人,偏要听取这一个人滔滔地说话,他又没生着金口玉牙,又不是来自于外星球。细想想,没见别的动物有这种聚众的习惯。比如麻雀,谁见过一只面对一群,三小时只听它独自叫,其余的鸦雀无声,麻雀的世界没有讲座。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听,那才是最自然正常的。
我坐在台子上面,浑身不自在,虽然不用说话,也要陪刑场一样挺在那儿,满脑子里想的就是逃脱,到树下去,我早看好了,窗外有棵不错的凤凰树,两人合抱粗的那棵,有大荫凉的那棵。
有朋友说在读《我看见了大风雪》
2月的安徽,大雪。两个朋友,他们是两口子,在雪夜里点燃了火盆,读那首诗。老早的诗了,大约写了10年了。
2008年初,中国中南部大面积的降雪将被后人记住。我也看到了关于雪的新闻,2008年的雪下在屏幕里,没有温度和质感。
我写的雪和一场具体的雪完全无关。有人说,该写一篇《再看见大风雪》,可是,这会什么也不想写。文字不可能什么都表述。
文字就是障碍。文字就是粉饰。文字就是虚假。文字就是叛变。文字就是窜改。文字一写下来,必然违背偏离最初的最真实的部分。和鲜亮亮的感觉比,文字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断地发现
耿占春在他的文章中讲到了在日常生活中的象征,我觉得,也许更进一步说,是从非诗中发现诗。或者说,不是象征,而是感知本身。象征是人造的词语,感知是本能。
我曾经说,重新做一个诗人,现在,我常常想怎样单单纯纯地“做回一个人”,越简单越好,越本色越好。我们要恢复的,是人这种动物的感知,而非什么诗人的感知。
我们不需要意义
意义是什么,一个大疙瘩,死硬的一坨。没有变化,没有新意,没有多义性,意义是死的,绝对的,我们用了很多年,绕了很多路,终于明白我们很不需要它。
在呼伦贝尔的最大发现
人是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写,什么都不想的。在天和地之间坦然地待着,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经过鹰或者飞机或者排队的大雁。所有生物就是这么生活,人除外。
浪费了
有一天我忽然想,如果我不在了,真可惜这好天光和好月色。它们将白白浪费着。
我看见,我看见
有一个人问我:你总是写“我看见”,没感觉“我看见”用得多了吗?
我的确从来没意识到这个。倒回去想,我发现了属于我的思维习惯,首先,我是在心里看见了,才能想进去,才可能写,才能展开。可见性,对于我这个人很重要。而由始至终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值得我去写的那些东西,只有被看见,才更具有意味,它永远需要一个目击证人。
这个关于“我看见”的疑问,显得最郑重其事的一次,是由一个外国人提出来,我回答他,对于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中国人,“看见”显得特别重要。
现在,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都转化得使人看不见了,但是,什么都没变,残酷在更隐秘的区域里,我们必须要看见。
谁知道呢
有时候,诗是一套恺甲,不知道钻进其中的那个士兵,他是勇武的还是怯懦的,善的还是恶的,好的还是坏的,那里藏着一个人,他自己说,他叫诗人。谁知道呢。
我的儿子来了
在我的纸上,写字的或者不写字的纸们,我的儿子随时可能以画的方式意外出现。他的形象从小到大都没成熟过,一只手撑开我给他的眼珠,另一只手摆着“V字,这同时,他把舌头吐得很长。
他随便来到我的地盘里,用任何一种颜色的笔,无所顾忌地随意留下他的痕迹。我看着这些红色、蓝色和紫色的儿子们。
这是他对我的问候方式。虽然,他已经被教会了写字,但是,我永远喜欢他以这种无声又幼稚的方式为我出现。
我很快乐了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会用羡慕的口气说:看那个人多快乐。
在看到其他快乐经过的时候,我们自己就要变得不快乐了吗?
快乐总在。比如让眼泪像放开水龙头那样刷刷刷刷地流出来。
今天早上,在我的头顶,某一层阳台,有人说,看在草地上抱着小孩子的女人多快乐!
说这话的人,你去那同一块草地上,抱着一本辞典,一根白萝卜,抱一只装满脏衣服的洗脸盆,都可以充满快乐。只是你没去体验。
我见过一个拱起双手,托着生了锈的锁链的人,笑得比春天的第一片阳光还强烈。
能在下雨的深夜里写出诗句的人,见过比所有的快乐都更美好的事物。写诗的人,为什么还要从窗口羡慕别人的快乐?
做一个诗人的优势
用今天的话说,做个诗人不用什么投人,没有投入自然产出也少。所以,饿死诗人合乎情理。
画家需要动用钱去买笔,买颜料。歌手要去买一把电吉他。小说家购置一台电脑。诗人在商店门口束着手溜过去。
你用不到那些复杂的东西,诗人,你算一算,你活着一共才写几个字。
诗人不仅不需要商店,连电都不需要,连光也不需要,给诗人一间复杂繁华的房子,他还不知道坐在哪儿。最近一个诗人装修了家。他说,坐在写字台前面尤其不自在。
借用人们赞美鲁迅的话,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很多人说崇拜鲁迅,但是他们根本不信,草会自然地变成奶。
我到商场去,看见一个女人对男人说:这件衣服太值得了,先不谈款式和做工,你摸摸这料子就知道,其实是好料子。
诗人的优势只不过是一件好料子。
由谁来挽救诗
有一个人挺骄傲地说,他一无所有,但是床铺下面有上千册诗集。
我不明白那些诗集给了他什么,诗集不就是一些有字的纸吗?但是,这个人因此说他是一个诗人。如果,他睡在诗歌图书馆天台上,可能他就是本世纪的诗歌大师了。让还崇拜诗人的人一起向这居住在诗上的人致敬。
另外一个人说,诗歌的沦落是因为诗崛起的时机还没到,他引述了事实,证明这个世界多么重视诗人,列举了得到诺贝尔奖金的诗人名单。这个热心者更适合去做股评人士,以波浪理论去解释诗歌,使亏损的心理得到虚幻的安慰。他的主张是把诗歌看成一种长线投资。
第三个人诉说自己掏钱出版的一本诗集。我一贯劝阻那些想用自己的银子去出诗集的人不要太疯狂了。有那几万元钱去买什么不好呢?买柑橘能买一车厢。何必换一些本子,去充当诗人的名片?
在季节转换,气候反常的时候,一家地方报纸突然开辟了一个版面来讨论诗歌。请到上面三个人物来发言。有那么多热闹非常的事情都搁在那儿,真是凄凉了他们。
我要问这三个人,是谁迫使你偏要用尽气力去做一个诗人?是谁请你出面来挽救诗?又由谁来进行诗人资格质地的验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