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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透岁月的光芒

2020-03-30

草堂 2020年2期
关键词:林莽白洋淀诗人

[诗者——找到了与心灵默默对话的方式]

谈雅丽:请您谈谈对诗歌的理解,怎样定义一首好的诗歌?

林莽:如果仅从基本标准讲,对一首诗的判断是要看它的:结构的完整度,语言的艺术性,情感的真切度,感官和想象力的丰富与恰到好处。

一首好的诗歌,就语言和情感而言,应是:具体、清晰、新颖、内在、外延、闪光和具有语言的音乐性,要避免:抽象、模糊、陈旧、简单感知、说教和表面化的修辞。当然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概括。

一个好的编辑,心中一定有几把尺子,面对不同的诗歌风格,不同的流派,用不同的尺子去衡量它。关键是你的文本在这个品类中是不是有所创见和独到之处。对于现代的、先锋的诗歌,不能被表面的词语所蒙蔽,现代诗难度高,作品的明亮和透彻是对一个诗人的更高要求。即使是传统的民歌写作,同样有诗人的独特体验和有所发现的问题。

诗歌是语言和情感的艺术,它来源于对生活和生命的感知和领悟。好的诗歌承载着诗人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生命状态,将一个时代的诗人们的作品铺展开来,我们就会看到一个时代的社会画卷和那个时代的生命状态。

诗歌不解决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它只解决灵魂中的情感问题,它不是思想和哲学,它只表达人的感受和领悟。一些诗中自然地含有了哲理和教义,是诗人的生命体验和那个时代人们的文化经验产生了共鸣,我以为一个好的诗人,从某个角度上讲,他一定是同代人或相似生命感受者的代言者。

谈雅丽:2019年,也是您个人从事诗歌创作的第五十年,说说您的第一首诗歌?它是在一种怎样的情境中完成的?

林莽:1969年在白洋淀插队生活的第一年夏天,我开始了最初的写作尝试,那些年保留下来的第一首诗《深秋》,就是1969年冬天完成的。《凌花》《列车纪行》《悼一九七四年》《二十六个音节的回响》应该是我那个时间段的代表作。

白洋淀离北京不是很远,但交通不便。当时我父亲在北京被审查,所以总是担心家里有事。每次回家,转过街角,我总是先看看家门口有没有新的大字报。这种不安的心情是一直存在的,这种阴影一直在我心里笼罩着。写第一首诗的时候,那种孤独、那种痛苦是无以言说的。

我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到:“那是一些在孤岛上的日子。既有正午的阳光,也有深夜的冷雨。对于一个心灵充满压抑的青年,对于一个离家孤独生活的青年,那些年到底意味着什么?深夜,阔叶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我住的村边小屋外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没有星光和渔火,我在孤单中思念,既凄楚又担忧。在夕阳西下的堤岸上,一边是一片紫色的土地,一边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湖泊,我默默地走着,世界无依无靠。冬日的树木枯干凋零,几丛芦苇在岸边摇曳,孤雁的鸣叫声声远去。冬日的白洋淀一片冰川,灰褐色的云层笼罩着天空……尽管,我关注着每一天的新闻,但是家庭及个人的命运被一只无形的手把握着。那些日子虽是青春却充满了死亡的阴影,那些日子向谁诉说?向谁哭泣?也就是那时,在寂静的寒夜中,我找到了诗:这种与心灵默默对话的方式。”以上这些文字就是我写这首诗时的心灵背景。

谈雅丽:您始终站在诗歌编辑和创作的前沿,目睹并亲历中国新时期的诗歌发展历程,评论家陈超老师在《林莽的方式》一文中,提到您的诗歌创作经历了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的初期写作;一九七三年--一九八三年约十年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寻求;一九八三年后有意识地脱离群体而进入‘个人性’的创作;以及九十年代以来对人的内在精神、人类更广阔的文化背景及语言艺术本质的关注四个创作阶段。”您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改变?能简要谈谈您的诗歌创作之路吗?

林莽:我从1969年开始诗歌的写作,经过最初5年和后来近10年的学习、阅读、练笔,到1983年开始思考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歌之路。我觉得前些年的诗歌,无论是语言应用、构思方式与大多数的朦胧诗人们过于相近,作品更多地关注社会表象问题,缺少了对语言艺术更深入的追求。那年我写了一篇短文,后来收录到北大五四文学社编辑的未名湖诗丛《青年诗人谈诗》一书中。在这篇短文中我提出:应该退去我们习惯的社会色彩,更多地回到对诗歌艺术本质的寻求上来。

以后几年,我有意识地脱离群体,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歌品质与风格,我前后用了三年时间,1985年我写出了《灰蜻蜓》《晨风》《滴漏的水声》《水乡纪事》等一些诗歌后,我觉得已找到自己的诗歌之路。上世纪90年代,我更自觉地沿着这条道路进行着自己的探索与追求。

1972年前后我开始接触现代主义文化艺术的思潮,那些“黄皮书”和“灰皮书”像一股崭新的阳光摄入了我们幽暗的心灵。《在路上》《麦田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海鸥乔纳森》存在主义,弗洛伊德,印象派等等哲学、绘画和小说与我们当时的心境一拍即合。

那些“黄皮书”和“灰皮书”告诉在特殊时期迷失的一代青年,我们也是“垮掉的一代”,他们颓废中的寻求和反叛中的抗争也正是我们的生命写照,我们也在彷徨中寻找,也在逆境中进行着人生的自我设计。也像海鸥乔纳森一样:天生就应该飞翔,自由是生命的实质,任何妨碍自由的东西都应该摈弃,不管什么形式的限制。

梵高、塞尚、毕加索、萨特、波德莱尔、聂鲁达、洛尔迦、艾吕雅、阿拉贡、金斯伯格、马亚可夫斯基、叶赛宁、布洛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爱伦堡、叶甫图申科、沃斯涅辛斯基一批伟大的诗人的作品开始出现在我们的抄诗本上。是他们的启示让我们的写作有了新的方向。

我同意陈超教授对我的评价,那时20 多年前的文章了。最近刘福春教授在研究我的文章《林莽的诗歌写作与诗歌工作》中写到:

……他为中国诗歌做出的具体贡献有目共睹,在这儿我更想强调的是他的诗歌写作成就。50年的前十年,他经历了的初始写作和对先锋与现代主义艺术的寻求与探索,在那个缺少真正艺术的年代,率先开始了对现代诗歌的写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意识地脱离群体,开始追寻诗歌艺术本质的努力。陈超、叶橹、邱景华等评论家发现,他八十年代中期的一批作品从语言形式,结构方式上看,都是超前的,独特的,具有了承接中国诗歌传统,启迪后来者的价值。他近些年的写作,风格更为练达,通透,境界澄明。

从诗歌的文本质地,到具体的工作实绩,林莽都是一位抵达了致高境界的诗人、诗歌编辑和诗歌活动家。

在这50年的诗歌写作过程中,我还在不断地自我修正。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的变迁、年龄的变化,诗歌中的情绪、认知、感悟也一定会有所改变,这种自然的变化是正常的。如果一个诗人一生都在写相同的诗,写同样语言和内容的诗,他一定不会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谈雅丽:您在诗集《我流过这片土地》中提到在特殊时期的一段读书、学习经历,它们对少年的您产生过很大的影响,能说说当时印象特别深的事情吗?

林莽:在那个时代的初期,因为我父亲的被审查,我基本上不再参与那时的各项社会活动。那一段时间,在家里我读了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及俄罗斯小说和中国古典文学近二百本,它为我今后的写作打下了一个基础。这些书都是同学们从各种查封的图书馆中偷出来的,大家相互传阅,有时别人催得紧,一天就看600 多页。后来,白洋淀插队时期,“灰皮书”“黄皮书”流传开来,还有萨特的存在主义,以及西方现代派艺术,包括绘画领域的现代流派等,它们一下打开了我的视野。这些书籍对我冲击很大。突然觉得世界不仅有古典主义的文学,还有很新的,和我们更接近的文学。这些文学艺术所蕴含的对社会的不满和反抗,和当时的我们一拍即合。《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描述的那些愤怒青年,和我们当时的心境是完全相同的,它们告诉我们,文学还可以这么写。

当然,也有同代人的影响,比如郭路生。郭路生作为同时代的青年,他把个人的苦闷和思想完全融入到他诗歌里去了。如《烟》《酒》这些诗,虽然很短,但是把那一代青年的苦闷、向往、失落等都写出来了。《海洋三部曲》《鱼群三部曲》对我触动很大。

“灰皮书”“黄皮书”都是从北京有一定级别的文化干部和老的作家家里流出来的。他们当时正被审查、关班房,家里的书子女们就拿了出来,通过同学之间的借阅,这些书在一定的范围内流传。我们通过各种渠道看到这些书。这些对我们的启发非常大,白洋淀的“北京知青”大部分有自由思想和自我追求,很多人都是带着一些书去白洋淀的。我也是带着一堆书去插队的,当时的我们,还是一群满怀人生理想的涉世不深的青年,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努力。我们当时不仅传阅,还手抄。我有一些抄诗文的本子,现在保存下来的有十来个。抄的不光是诗歌,还有文论、哲学、美学等。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江河,就是后来发表《纪念碑》的江河,他当时将热梅尔拉依蒂斯的长诗《人》整首抄了一遍,还把里面的插图也仿画下来。因为书很少,当时相互传抄也是一种风气。在刘福春编的“白洋淀诗群资料”里面,“抄诗本”部分就是我和芒克两个人提供的。

谈雅丽:诗人都有广阔深远的精神背景、灵魂发祥地和道德策源地,您诗歌写作的源起应该是从童年就开始了。您的出生地在河北徐水,您的童年怎样渡过的?后来又在白洋淀生活了6年,这些对您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林莽:你提到有关童年和青年时代生活环境对写作的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童年、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一定会影响你的一生,也一定会在你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我的许多作品中不断出现我故乡那片广袤的平原和白洋淀那片浩渺的水泊。

2010年诗人寻访白洋淀。

我的童年是在故乡度过的,那里有朴素的农舍,亲人的温情,大片的农田,生机盎然的枣园,围绕村庄的湖水,黝黑的神秘的柏树林,远方隐约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我一直以为一个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诗人是有福的。在后来的北方水乡白洋淀的生活给予我的更是得天独厚。古人讲,仁者近山,智者近水,那片水泊的确给了我智慧。这里我就不展开来说了。

[白洋淀诗歌群落——认真地抒写自我的心灵]

谈雅丽:1969年,您在河北安新县的白洋淀插队。作为“白洋淀诗群”重要诗人之一,与白洋淀一些诗人和艺术家们交往密切。在白洋淀插队当时的生活状态怎样?

林莽:白洋淀的诗人们大多是1968、1969年到那儿的。我1968年底确定去白洋淀插队,因为当地(中后期)派性争斗激烈,无法下到村里。1969年下半年,部队收缴枪支,平息了武斗,我才下到生产队。

白洋淀不产粮食,是经济作物区,当时每半个月发一次工资。我们的粮食是国家供给的,都是些发霉的白薯干、高粱米和玉米。记得我们跟着船去县城拉粮食,坐在麻袋堆里,一路上都是发霉的味道。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基本是自然经济的农耕时代,生产方式落后,交通不便,物资匮乏。那里距北京160 公里,我们和家里通一次信,要往返半个月时间,从白洋淀回北京要坐船,步行,坐车,得用一整天的时间。

我们在当地乡亲们的帮助下,生活调理得还比较好。有的村的知青因为多种原因生活得很不好。我在那儿生活了六年,村里的乡亲对我们很好,我在诗中曾写到过他们,他们待人朴实、诚恳,我和许多人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到现在我和他们还有很多的来往,他们像亲人一样的对待我,让那些远离家的岁月多了许多难忘的温情。

每个人感受是不一样的,另外村庄的环境与个人处理事情的方法也不一样。我在插队期间没有觉得生活很艰难,很快就与老乡融为一体了。我记得第一天下地劳动,当时是冬天,正在收苇子,白洋淀冻了一层薄薄的冰。苇子在白洋淀很值钱,号称“寸草寸金”。在冰上收苇子与在水面以下收苇子不一样,因为高一尺、矮一尺价值就大不一样了。所以要赶在彻底封冻之前将淀里的苇子收割上来。因为有些苇地水浅,船进不去,人必须趟着一尺深的水收割。当地老乡脚上套一层牛皮靰鞡,防止被苇茬扎脚。我们没有,就只好穿着球鞋下水。我第一天干活,就是趟水踩破一层薄冰收割芦苇,干上几个小时,上船以后摸自己的脚,感觉脚不是你自己的,被冻得没有任何知觉了。第一天活干下来,队长说干得不错,记十分(队里劳动力的最高分)。记得那时扛苇子,一捆一百多斤,我稍加学习就扛起来了,有时还要扛着走在船上。我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我们努力学习各种基本生活和劳动的技能,和乡亲们关系处好了,大家也把你当成自家人,有困难也会有人帮你。

我记得我那会儿努力学习各种农活技能,比如撑船,只要出工,一上船,我就主动撑船。刚开始技术不太好,慢慢地体会,就撑得很好了。我觉得那时在农村劳动,因为年轻,什么也不在乎,干活累了,休息一个晚上很快就缓过来了。

我干了一年多农活,就去小学当老师了。因为村里小学缺教师,村里人也信任你。这样,我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

说白洋淀是知青的世外桃源,我以为不太准确。和其他各地知青不同是,我们不是由国家指定跟随集体到一个地方插队的,没有带队干部,也没有人具体管理,因而有了一个相对宽松与自由的环境。插队之前的几次考察,让我们知道了白洋淀生活条件和整体情况。因为经历了几年历练,我们知道如何和当地乡亲们更好地相处,如何避开地方的纷乱,并不卷入其中,这些让我们在当地有了一个较好的生存环境。

谈雅丽:前年我去白洋淀,遇到您插队安新时的一个老乡,他说起您当年的一些往事。最难能可贵的是,很多年来,您一直和当地的乡亲们保持联系。请说说“白洋淀诗歌群落”好吗?

林莽:白洋淀最难能可贵的是有一批志同道和的朋友,较为宽松的环境和相对于其他边远地区较好的生活条件和自然景观,当然还有距北京近,信息较快捷,也许因此才有了后来的“白洋淀诗歌群落”。

“白洋淀诗歌群落”的诞生跟这种生活环境是有关系的。我在村里教书相对比较自由,经常到各个村子去窜门。那会坐船很方便,你想到那个村,在码头上一喊,就能搭上船,不收费,老乡很朴实,也愿意在船上跟你聊聊天。坐船闲聊着,很快就到了另一个村子。我经常是半个月就出去走走,与朋友们聚聚。一方面是沟通信息,一方面是交流文学写作等想法。有时候也骑自行车从陆路走。白洋淀的村子我几乎都去过。这种思想文化和文学写作的交流,对“白洋淀诗歌群落”的诞生和发展是一个重要的元素。

我在白洋淀有很多文学上的朋友。我和崔建强是高中同学,他是三班,我是四班。他当时是班长还是团支书我记不清了,后来插队的时候,他和宋海泉同在寨南村。我是通过他而认识宋海泉的。最早到白洋淀插队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的。他去得比我早,我比他晚了近半年。他一直热衷于思想史、文化史方面的研究。在那个年代,他对西方的现代思想与文化有了一定了解。我们在一起聊天、讨论,很有启发。他是我年轻时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写过一篇上百页讨论哲学的稿子,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很不简单的,反映了我们的一些思考。那时因为年轻,没有系统的学习,现在看来我们在知识结构上一定是有欠缺的,但是,只要你说出了一些东西,大家都会觉得很新鲜,相互之间也是会有触动和刺激的。因为你在读,我也在读,你在思考,我也在思考。这种触动更多地显示出一种对文化的渴求,也许文章或者诗都不是最好的,它可能有自身的毛病和欠缺,但是从文化史角度看,它是有重要价值的,对于我们那一代青年的思想启蒙是不可估量的。这是一种整体的文化的相互促进。“白洋淀诗歌群落”诗人们的周边还有一些有其他文化追求的青年,这些都是与形成这一诗群相辅相成的。

我们那一代年轻人里边,有很多这样的人,和现在年轻人一样,有自己的向往和思考。比如赵京兴也去过白洋淀,因为他女朋友陶雒诵是白洋淀知青,他当时也以哲学探究闻名。我和他见过几面,后来也去过他家,但是交往不是很多。他因为写一些不合时宜的文章而被公安机关审查过。他是一个在北京知青里面传得很广,而有故事的一个人。他和陶雒诵相差四岁,他比陶小。当时传说他们俩像马克思和燕妮一样。他搞哲学,陶雒诵对文学感兴趣。有一次,赵京兴被关了起来,说是倒卖轮胎。可能主要是因为他的文章,关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放出来了。放出来以后,他去了白洋淀邸庄,因为陶雒诵在邸庄插队。中间路过寨南村,正好我那天也在寨南,崔建强、宋海泉,还有多多也在。那天我们几个人和赵京兴、陶雒诵彻夜畅谈,谈论当下的社会问题,谈监狱经历,也谈到诗歌。多多当时已经开始对现代主义诗歌进行探讨,他谈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赵京兴谈了许多监狱里的体会。我觉得大家当时都怀着一种不甘于沉沦、不甘于平庸的心。

总的来说,白洋淀知青的文化探索并没有了不得的成果,但它是一种思想的碰撞,这种碰撞促使你不断思考,不断寻找答案,不断自我反思。这种影响是很大的,甚至影响了我们的一生,促使你不断地自我设计、自我完善。这也是“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一个整体的精神文化氛围。

谈雅丽:“白洋淀诗歌群落”、白洋淀的插队经历,对您的诗歌和艺术创作产生的主要影响是怎样的?

林莽:我在一篇文章里谈过这个问题,“白洋淀诗歌群落”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概念,它有着更为宽泛的涵盖与包容,是一个以北京为根柢、以白洋淀为基点的一批诗歌写作者的集合。主要诗人有芒克、多多、根子、我、宋海泉、方含、赵哲、杨桦、周陲等。这些人都在白洋淀插队,还有方含在徐水插队,离白洋淀很近。另外,还有不少跟“白洋淀诗歌群落”关系密切的诗人,可以算作外围诗人,如江河、马佳、北岛、彭刚、严力等。这些人或者去过白洋淀,在白洋淀短暂呆过,或者是在北京有交往。

北岛来过白洋淀,但他来的次数不多。不过,北岛跟“白洋淀诗歌群落”人员来往还是很多的,尤其跟芒克交往很多。史保嘉写过不少文章回忆那时的经历,写到北岛的就有两三篇。在其中可以看到北岛早期的诗歌创作以及艺术探求,跟“白洋淀诗歌群落”的创作是大体一致的。

1994年5月白洋淀诗群寻访在大淀头左起:吴思敬、芒克、陈超、张旭、林莽。

当你回顾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历程的时候,文学作品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参照。“白洋淀诗歌群落”的诗人虽然后来有很多人不写了,甚至有些人当时的创作并没有公开,只是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但是无疑这些人是在认真地抒写自我的心灵,想把自我的生活处境、社会心态,甚至灵魂处境等都表达出来。当这些诗歌集合在一起的时候,你能感觉到那个时代一代青年的理想追求、生命诉求等。这应该是一种文化社会学研究的话题,这些作品都是非常珍贵的资料。尽管他们可能写得还有些幼稚,可能尚有艺术的欠缺,但那种真诚的表达,它所反映的时代精神,是它的价值所在。

谈雅丽 :协助您编辑《中国新诗百年100首》三卷本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您和许多同年代的中国重要诗人都有多年的珍贵友情,如北岛,食指,芒克,江河等,能谈谈您与他们的交往吗?还有,您与更老一辈的诗人和评论家也有许多的交往,如牛汉,郑敏,谢冕,吴思敬等,请您谈谈与他们之间的诗歌交往。

林莽:除了你在提问中谈到的同代诗人和老一代的几位德高望重诗人、评论家以外,我在中国诗坛走过了50年的历程,因为我在中国文学基金会文学部,在诗刊社和这些年编辑《诗探索》,可以说我非常近距离地接触了几代的中国诗人。像艾青、臧克家、贺敬之等等,还有《九叶集》的诗人,《百色花》的诗人,我的同代诗人群,比我年轻的诗人西川、于坚他们那一代,还有更年轻的你们这一代诗人。

这些讲起来,不是一个采访可以容纳的,应该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从老一代诗人和评论家那里学到了许多,比如牛汉先生的正直,坚守理想,不说一句违心话,永不退缩的硬骨头精神。郑敏先生的治学态度,不断地学习和研究,在学问上一丝不苟。谢冕先生澄明的洞察力,为中国诗歌顶着压力,扛起闸门,在任何一个会议发言都是认真准备,虚心学习,从不敷衍。

我们的同代诗人中更有许多的故事,在这就不展开讲了,以后找机会再说。

[编者——“只想为诗歌做些具体的事情”]

谈雅丽:林莽老师,您是《诗探索·作品卷》的主编,刊物从1980年谢冕老师创刊开始,到2020年已历经四十年。中间经历了停刊复刊,您在1994年复刊酝酿期间就介入了编辑工作,始终作为诗歌的义工,克服重重困难,和各位老师们一起,坚持将刊物办下来,并且使其成为诗坛的一方重镇,想听您谈谈这个刊物。

林莽:《诗探索》是谢冕老师领衔在1980年创办的中国第一本新诗理论研究刊物,在那个时代开风气之先,走在了中国新诗的最前列。后因多种因素,于80年代中期停刊。1994年在吴思敬老师的倡议下复刊,我从那时开始参与《诗探索》的编辑工作,是当时的7个编者之一。因为资金十分紧张,当时我们所有人员,包括谢老师、吴老师都遵从《诗探索》的惯例,不拿工作费用,做诗歌的义工。但我们一直坚持发稿费,稿费虽少,用谢冕老师的话讲,要体现我们对作者的尊重。这些都是多年来我们一直坚守着的。复刊后我做了许多编务工作,如自己设计封面、跑印厂、校对稿件、寄样书等等,当然还有组稿、审稿、组织诗歌活动等等。

《诗探索》之所以在中国诗坛独树一帜,是因为它40年来,在研究和确立中国百年新诗的历史和近些年的中国诗歌发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对生于二、三十年代的许多重要诗人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工作,对新诗潮以来的重要诗人也进行了重点研究。召开了许多重要的新诗会议,如八十年代几个有关“朦胧诗”的座谈会,九十年的“盘峰诗会”,新世纪的几个国际研讨会。

进入新世纪以后的2005年,我提议创办了《诗探索·作品卷》,让这本刊物与处于第一线的诗歌写作者有了更广泛的连接。后来创办了几个有较高影响度、有特色的诗歌奖,倡导新诗的写作与研究方向。再加上每年两种的“中国诗歌年选”。《诗探索》变得更为丰厚和立体化了。当然这些是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与帮助的,如人天书店图书有限公司的加入等等,使《诗探索》在诗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谈雅丽:您在《诗刊》工作期间,创办和主持《诗刊》下半月刊和“华文青年诗人奖”,推出了中国最早的“驻校诗人”的方式。您推出的一大批获奖诗人至今仍活跃在诗歌创作的前沿,想请结合您所做的工作,谈谈您的体会和想法。

林莽:1998年我到《诗刊》工作,当时有人问我到《诗刊》工作有什么想法?我曾明确地说:只想为诗歌做些具体的事情。

在《诗刊》工作期间,我发现许多优秀的年青诗人的稿件很难在《诗刊》发出来,许多人指责《诗刊》为官办刊物。于是我提议《诗刊》创办“正刊、青年刊和诗选刊”三本刊物,创办一刊在手,能知天下诗的一本全国大刊。经多方努力。最后办成了《诗刊·下半月刊》,实现了部分目标。

我主持了《诗刊·下半月刊》的创办和后来各项工作,以刊发优秀年青诗人作品为主体,设计了“华文青年诗人奖”;推出了中国最早的“驻校诗人”的方式;与漓江出版社多年合作编辑年度诗选;组织开展遍布全国的“春天送你一首诗”大型诗歌公益活动。为青年诗人建立了一个展示的平台,也为青年诗人树立了优秀诗歌写作的榜样。下半月刊为一大批青年诗人走上诗坛,起到了助力作用,也开辟了中国诗坛下半月刊的新模式。“华文青年诗人奖”则推出了几十位优秀的中国诗坛的有生力量,并以一个奖,一个研讨会,一本书和一个“驻校诗人”的四个一的方式建立了新的立体化的评奖理念和方法。

《诗刊》工作期间,还编辑了《中国诗歌百年精华》,自2003年开始的华文青年诗人奖作品集14 卷以及《三十位诗人的十年》《新世纪5年诗选》等多种诗歌选集。倡导:健康的心态,健康的诗风,健康的生活,拒绝病态,拒绝矫情,拒绝虚荣的诗歌写作态度。提倡贴近生命经验与文化经验的写作方向。

以上这些,都是我想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做些具体的建设性的工作。这些年我一直在兑现“为诗歌做些具体的事情”的诺言。

谈雅丽:您怎样看待当代诗坛?当代诗歌写作中存在哪些弊端?

林莽:中国新诗在传统宏大的旧体诗歌和世界优秀诗歌文化的滋养下,已经走过了一百年。在这个历程中,我们曾经稚嫩,曾经在某些年代步入歧途。文化的发展离不开社会生活的制约与推动,中国新诗发展史同时也是一部社会人文史。

在诗歌艺术教育失位多年后的今天,诗人们依旧只能在自我教育中成长。放眼诗坛,同我们不成熟的文化生态一样,我们的新诗所呈现的依旧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荒原,它具有许多亭亭玉立的树木,但荒草和荆棘依然丛生,我们的诗歌生态依旧是荒蛮的,尚有许多的伪题与不足。

如果诗人们的写作都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下,有意识地努力完成好自己,把一个生动而真实的人呈现给大家,不再混同于某些流行的时尚或流派,具有自己独立的风格与形态,接近生活的本真,拒绝概念化,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是需每一个写作者做出明确选择的。

诗作为语言与情感的艺术到底要传达些什么?我们现在许多分行的文字真的还不是诗,只是一些仅有表面词汇,缺少真切的生活与生命感知与领悟的分行文字。诗作为语言的艺术,它应具有完整的结构,简约的形态,疏密的节奏,准确的细节,最根本的是,它应与人相关,与人的生命情感相关。它是从生命的感知与领悟开始,在字里行间散发着生命的律动,文化的意味,它触及生活与生命的根本所在。

诗通过书写生命经验和文化经验而得以完成。我们的诗坛确有许多假象,一些以诗坛为江湖的人;一些装腔作势、卖弄学问的人;一些制作表层的现代感的伪写作者;一些以诗歌为游戏,为了写作而写作的人;一些混迹于此,根本不知诗为何物的人等等,他们的确搅乱了当下的诗坛。

诗歌作为一种艺术,手法、流派可以多种多样,但写作应当有一个基本的审美原则。提出标准,并不是想建立一种规范,而是引导创作者关注创作,不要让自己过于随意。某些诗歌缺少了心灵的穿透力,不过是一些较为极端的个人体验,或者是小圈子、小集体的体验。一个好的诗人,应当有这种穿透的能力,能够把个人体验化为公众的体验和感受。比如李后主,他作品中流露的国君哀怨,使普通人也能够真切感受。一个好的诗人,不会去刻意追求社会性,他的社会性应当自如地体现在字里行间。任何时期,好的诗歌作品都是少的,但作为诗人,有责任把好的诗歌呈献给读者。

诗歌的未来将进一步呈现多元化的态势,诗歌不会死亡,诗歌正在孕育新生。诗歌是不朽的,诗总会与生命同步。

[生活——绘画、旅行……融入生命中的,在诗中体现出来]

谈雅丽:您写过很多怀念母亲的诗歌,如《母亲的遗容》《写给多雪的冬天》等,读之感人肺腑。谈谈您的母亲,母亲对您的人生和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很少听您说起父亲,在诗歌中也提得不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有没有一些难忘的记忆片段?

林莽:你在诗歌中已经看到了,我的母亲是一个聪慧的、朴素的、知情达理的人。当然,因为生活在一个动荡的年代,她也是一个有过生活磨练和生活阅历的坚韧而吃苦耐劳的人。我在其他文章中曾写到,父亲被造反派车辆拉走后,在窗户上贴满大字报的黑暗的屋子里,我的心沉到了生命的最低点,是母亲镇定自若的声音让我一个16 岁的男孩开始知道要承担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那时母亲对我说:“你是一个男人,要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你现在已经16 岁了,要承担起家的责任来。”我突然从沮丧和痛苦中被点醒了。后来家里的许多事情我都主动去做,比如给被关牛棚的父亲送饭、送信,与单位的造反派交涉等事情。这些让我有了最初的、最真切的社会体验。当然,从少年时期,母亲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知识与道理,还有一些我生活的本领,我在后来的插队生活中受益很多。

这些融入我生命中的一切,在我的诗中随时都会体现出来。

为父亲我写过文章,诗中也有过,但不是成组的作品。我一直敬重父亲,他是一个十几岁就加入抗战的热血青年。就像老诗人牛汉先生所讲的:那时的热血青年都会站出来去抗日。我父亲与牛汉先生同龄。我和父亲之间是那种男人之间的交往与谈话,我们是平等的,我从小没有挨过父亲的打。他是一个正直、有热情、认真工作,肯于帮助他人的人。我的一些为人的方式、甚至绘画的爱好都是得益于父亲的影响。

父亲说,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生活归宿,我们这一代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们有你们的路。他从不强求我作什么,他非常理解我的人生选择。

谈雅丽:说说您身边的亲人,比如一直陪伴您身边的妻子刘红。还有您的女儿在德国从事艺术工作,我看过她主持的介绍外国艺术的公众号,能说说她们吗?

林莽:我夫人刘红在高校工作,以前在系里做讲师,讲授工业经济的课程。后来到学校出版社作一个经济专业编辑室的主任,编辑了许多经济方面的图书和教材。我们的专业不同,家里各有各的图书。刘红工作上很能干,获得过许多编辑上的很高荣誉。有一段时间,还是我们家里的经济支柱,比如女儿出国留学那几年。

她很支持我的写作,我有时想,如果你身边有一知半解的人,不断地在你身边指手画脚,也许我会放弃我的努力,我从心里感谢她多年默默的理解与支持。让我在不断的摸索中稳步前进。

我女儿从小是个好学生,毕业于清华美术学院,后来在英国读了艺术史和博物馆及文化遗产管理两个专业的硕士,现在生活在德国。她的散文写的很好,16 岁出版过自己的散文集。现在做一些艺术活动、画展的策划和策展。同时搞一些有关艺术的介绍和翻译工作。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

谈雅丽 :您的家中贴了有两百多个冰箱贴,师母说,它们来自许多不同国家的小城镇,您和家人去过国外的城市乡村,您最喜欢哪些国家、哪些城市?有何趣事?您旅行途中写了一些诗,画了一些画,国外的文化对您的创作和绘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林莽:是,我家的冰箱贴冰箱上都放不下,就为它们专门做了两块铁的墙板。我夫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收集当地的冰箱贴,这些标志着我们曾走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有时闲下来,看看它们,回忆一下那些到过的不同的国家和城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有时细看,它们有着不同的文化内涵。

我的每次出游都是做了许多功课的,从不盲目行动。我们关注各国不同的文化历史和文化人物,各种博物馆,文化名胜及地方特色甚至饮食文化。它们为我过去只在书本上知道的那些见到了现实景物,它们的魅力更为令人震撼。比如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那种原作的冲击力和感动让我久久不愿离去。当然还有那些陈列着许多伟大艺术家真品的地方都曾让我流连忘返。在西班牙赛万提斯笔下的荒原,诗人洛尔迦的牛郎泉小镇,莱茵河,法国的莫奈故居,二战诺曼底美军公墓,新天鹅堡人间天堂般的田野,罗腾堡的百年童话世界,庞贝古城震撼人心的过往,蓝如墨水的地中海等等。世界很大,我们所知甚少,人类的文化很灿烂,世界无限,人是有限的,与世界文明相比,我们很藐小,我们需要学习的太多,太多。

在旅行中我经常感到诗歌是无力的,绘画远远无法完成对大自然的表达。有时我情不自禁写了一些分行的文字,力求让其有文字的独立性,有画面的自由感。旅行让我沉下心来,面对世界、文化及人类的历史,写作和绘画中只是其中一部分。细算一下有关的作品,照片和绘画,也许是一本很好读的书了。

谈雅丽:谈谈您的画画经历和绘画作品,以及您怎样处理诗与画的关系?

林莽:我自幼喜欢绘画,上过很短的少年宫的美术班,主要是自己学习。后来在白洋淀插队时,帮助县文化馆办展览,又有机会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来主要转向了诗歌的写作,有大约30年没有怎么动画笔。但一直关注绘画和各种展览,自己也买了许多画册,不断地读。关注古代绘画,更关注自印象派以来的现代绘画。

艺术之间都是共通的,表现形式不同,但根是相同的。它们都离不开艺术最根本的定义。即使是现代艺术也是同样的。我的诗歌训练和认知帮助了我后来拾起笔重新开始绘画。

我知道自己的绘画功夫不够,但文化的意识可以弥补。我的绘画有多种方式,有油画、丙烯、水彩、钢笔淡彩、宣纸彩墨等等,各种手法、方式都用,我还只是一个业余画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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