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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贼的两个身体

2020-03-28历伟

外国语文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斯威夫特秩序

内容摘要:乔纳森·斯威夫特发表于1722年的《埃比尼泽·艾利森的临终演说》,作为打破“沉默的十年”重出文坛的关键文本,鲜少得到学界关注。实际上,该文不仅因文类戏仿与游戏精神之特质可视为“比克斯塔夫系列文章”的延续,更因对后续经典如《游记》《布商的信》的直接启发而在评估斯威夫特书写重心之“爱尔兰转向”时富于意义。通过文本对读,不难发现在“模仿”、“双重叙事”、“复生”等叙事结构背面,一则隐匿着斯威夫特对“道德代理型”社群秩序的讽拟,二则凸显着其对“英-爱”国族二重关系的深重忧思。

关键词:斯威夫特;戏仿;《艾利森的临终演说》;爱尔兰转向;秩序;

Abstract: In 1722, after about ten-years reticence, Jonathan Swift published a tract called The Last Speech and Dying Words of Ebenezor Ellison. Academia has not paid due attentions to the abovementioned text which by its characteristic Swiftian parody and lesprit du jeu, could be regarded as a noteworthy sequel of Bickerstaff hoax that happened a decade ago. Furthermore, The Last Speech, thanks to its profound evocation of afterwards works like The Drapiers Letters and The Gullivers Travels, is historically meaningful to Swiftian study when we appreciate the Irish Turn of Swifts writings. By close reading, and by seeing through the apparent narrative structures such as parodies, dual narrative and rebirth narrative, we shall detect Swifts intricate ironies for the so-called moral-agented social order and his deep concerns over the bilateral sovereign relationship between England and Ireland.

Key words: Jonathan Swift; parody; The Last Speech of Ebenezor Ellison; the Irish Turn; order

1722年4月25日,都柏林臭名昭著的匪首埃比尼澤·艾利斯顿(Ebenezor Elliston)在逃匿两年后,于克伦梅尔(Clonmell)被捕并被遣送回都柏林受审。此君两年前在一起团伙入室盗窃案中因转作“污点证人”,不仅免于刑罚,且接受褒奖表彰,此后却重操旧业,罪案累累。此事于彼时引起不小骚动,多家地方报纸争相报导(Mayhew 294-295)。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案件审理极为顺利,艾利斯顿被判处绞刑,定于7日后执行。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落网一事在社群舆论的渲染之下自然引起了蛰居都柏林的斯威夫特的注意。我们知道,死刑围观作为欧洲中世纪以来普遍的城市文化景观,一则涵括市政当局教化、规训民众的政治、宗教动机;二则可作为市民阶层狂欢意识和游戏精神的反叛出口与减压阀。这样,人数众多、阶层交错的死刑场或可视为便利各类权力话语操演的临时政治空间(列斐伏尔 47-52)。并且,死刑围观在现代早期的不列颠俨然发展出一套规整的仪式,有诸般程序及章则;而临终犯人在行刑牧师的“指导下”——这种指导多数情况下都衍化为牧师代笔——写作宗教忏悔意味极浓的“临终讲演”便是其中主要的一条。

一、二维叙事与死亡游戏

不言而喻,艾利斯顿5月2日的绞刑定然是都柏林全城瞩目之事。巧合的是,艾利斯顿临终讲演的出版商正是与斯威夫特过从甚密的约翰·哈丁(John Harding),不难想见正是在看过仍未刊发的艾利斯顿与监牢牧师“合著”之《埃比尼泽·艾利斯顿对此瞬息人世的告别》(The Last Farewell of Elliston to This Transitory World, 1722,后文简称《告别》)样稿后,颇有“愚人节情结”与“游戏精神”的斯威夫特于两日内挥笔写就《埃比尼泽·艾利森①的临终演说》(The Last Speech and Dying Words of Ebenezor Ellison, 1722,后文简称《演说》)。从标题的讽拟上,明眼人一望而知其同14年前“比克斯塔夫占星闹剧”(Bickerstaff hoax)的互文性质,死亡游戏和文类戏仿的闹剧之幕再次徐徐打开(历伟 22-32)。有趣的是,较“占星闹剧”更为复杂,且为了使其富于噱头,应是斯威夫特授意下,哈丁在其名下报刊《哈丁的公正报导》(Hardings Impartial News-Letter)4月28日版特地刊登广告一则如下:

埃比尼泽·艾利斯顿那真实的且于公众颇有裨益之“临终演讲”将指定由本报印刷商承印,其余印商无权染指。给出此通告乃是为了让市民不被其他借机仿冒出版“埃比尼泽·艾利斯顿临终遗言”者有机可乘,尤须提防某来自蒙特拉斯街(Montrath Street)的菲茨杰拉德,此君专以盗印文章欺瞒公众为业。(转引自Mayhew 295-296)

如此一来,《告别》作为艾利斯顿自述的“蓝文本”(Hypotext),其真实性便被“承文本”(Hypertext)《演说》所分有(Genette 3-6),而通過对文本间性权力差异的解构,斯威夫特率先为戏仿文本的“可信度”取得“合法”身份。因而,在两文面世的4月28日和29日直至5月2日行刑前宣读《告别》这段时间内,聚焦此事的读者及市民将被悬置于真假莫辨的疑云之内。

如前所述,彼时出版的“临终演说”多充斥着犯人临刑前的恶行悔过与宗教劝诫,加诸不乏牧师代笔成分,故离借死囚之口布道实则相去不远。一般无二,署名“埃比尼泽·艾利斯顿口述与监狱牧师乔治·德里”的《告别》,开篇即涌现极为浓厚的审判氛围与救赎意味:“我是将死之人,不久便要去见我的造物主。届时,记录我一切罪孽(Sins)的‘记忆之书(Book of Remembrance)将会在我面前展开;但是我信靠我主,他那纯洁的羔羊之血定将圣洁地刷洗我的罪孽”(Swift, Parodies 607)。宗教术语的绵密重复织造出浓郁的宗教奇喻效果,加诸精巧的“心理氛围”写法,文本显而易见地暴露了作者身份的可疑之处。相较之下,《演说》开篇第一句,斯威夫特的叙事者“我”反而巧妙地遣用“将要遭受”(to suffer)此一被动词态断然质疑个人罪行(Crimes)与上帝裁决之间的逻辑自洽。此举不仅将“罪孽”与“罪行”悄然替换,更把宗教审判的绝对权威降格至与世俗政治强力(Law of God and My Country)并置之次序(205)。不仅如此,“我”干脆还声明:“知道落此下场的死囚都会照老例被‘安排个演说(made for them),他们上刑场时还得听在耳里。依我看,这些演说根本虚伪荒诞,就算干我们这行的多是不知廉耻的文盲,也知道这种狗屁不通的假冒演说要让那个走向绞刑架的人蒙羞哩”(205)。

似是为了“坐实”蓝文本的“仿冒”性质与虚假成分,针对《告别》虽有自夸成分却基本属实的“出身自述”(608),斯威夫特笔下的“艾利森”进一步“抱怨”:“那些演说不仅捏造了我们的出身与背景、伏法的罪状,还臆造我们真诚的悔过,宣告我们的信仰”(205)。须特别指出,艾利斯顿在《告别》中坦白乃是在运送赃物马匹返回都柏林时被捕(608-609);且艾利斯顿受审时,都柏林地方报《瓦莱通讯》(Whalleys News-Letter)已明确公布其罪名为“盗马罪”(转引自Mayhew 294)。事项如此,斯威夫特笔下的“艾利森”仍旧因两年前已被官府宽恕的盗窃罪受刑,多少难以自圆其说,且对好事者而言戏仿文本所倚重的“真实性”(bona fides)便大打折扣。但微妙之处便在于,斯威夫特此处“捏造”、“臆造”等倒打一耙的“抱怨”不仅再一次消解蓝文本的可靠性,而且令本以为掌握真相的好事者如坠云雾,更不乏指刺彼时官府腐败无能之意:还有什么比罪名相同而判决却大相径庭这类“二次审判”对所谓的司法公正更具讽刺意味呢?

这样,通过文类戏仿与意涵颠覆,斯威夫特的叙事者将《告别》那乏味俗套且不甚诚恳的说教者“转换”为更贴近公众想象的死不悔改的恶盗形象,进而拆离了代笔者德里与艾利斯顿杂糅的二重叙事。此举祛散了蓝文本虚设的宗教救赎意味,揶揄了监牢牧师德里例行公事般的越俎代庖,同时也将主旨挪移至法律审判,从而使公众对5月2日艾利斯顿刑场表现的心理期待拉高阈值。毕竟不知悔改的恶匪竟以多重身份、不同形象跻身数个文本,近乎同时跃入都柏林读者群中,着实令闹剧观者难辨真伪。死亡判决的笃定无疑与死者身份的重叠莫辨结构出悬念丛生的剧场效应,而观众的疑虑和好奇心理则被悬置在行刑前短短的3日之内持续发酵——这不禁又让人想起14年前斯威夫特假占星术士比克斯塔夫之口所做的骇人听闻之“死亡预测”,搅得伦敦甚嚣尘上,惹全城千万笨伯将信将疑,不辞辛劳前去稽核各条预言是否确证。因此,从“文类戏仿”和“游戏精神”两个意义上看,我们不妨将《演说》视为“比克斯塔夫系列文章”的延续。

二、双重身份与道德代理

但要指出,该案之所以于彼时都柏林搅动风潮,与匪首艾利斯顿两年前出任“污点证人”协助治安官端掉自家团伙不无关联。原来,艾利斯顿于1719年圣米迦勒节便曾因入室盗窃罪被收监但因证据不足无罪开释;其后他便于1720年3月赴值季法庭(Quarter-Sessions)坦诚认罪并指认其余团伙。此举不仅使其免受刑罚、赢得奖金,还让他摇身一变成为当地的“犯罪克星”。吉尔伯特教授所编撰的《都柏林古代纪事志》(Calendar of Ancient Records of Dublin)录有艾利斯顿“洗白”一事,并描摹其“邀功”嘴脸:“兹有埃比尼泽·艾利斯顿,因侦获(detecting)多起盗窃行为并起诉违犯者,使受害者宽于忧患而对维护公共安全颇有犬马之劳。今提请(ordered)司库应遵照市长令书,拨款10英镑,作为检举并致使恶名昭彰犯人服罪正法之奖赏”(Gilbert, Calendar 130)。不知该段是否为文书逐字听写,但从其择用“侦获”与“提请”两词之语气来看,不难想见揭发同党后的艾利斯顿不仅没有因作“污点证人”而收敛,反而表现出一副“赏金猎手”的正义情态。

此外,艾利斯顿将“盗匪”与“证人”双重身份戏剧化翻转之手腕亦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坦诚罪行时,艾利斯顿供认自己曾经参与超过24起抢劫案,并愿意揭发其他4个帮派;更指出不乏本市缙绅要人子弟共谋其间,但又对个中细节讳莫如深。如此“操作”不可不谓老谋深算,不论出于对团伙其余成员报复的反制,抑或出于对官府的制衡或勒索,艾利斯顿指涉的那份或是虚构的“秘密名单”对仍旧逍遥法外的盗匪以及家中恰巧有不肖子孙的达官贵人都形成了真切的心理震慑。颇为戏剧性的是,虚构不存在的“死亡”名单恰巧又是斯威夫特“文学游戏”的拿手好戏:斯威夫特“曝光”于《闲话报》(Tatler)1709年第68期的一篇虚构名单,便曾“警示”过伦敦名望之士的违法犯罪行为(Steele & Addison 148)。《演说》同样不惜笔墨地传达“警示”信息:

我有一份名单,上头写着我所有邪恶同伙的姓名以及他们藏身的贼穴,更简述了每人所犯的罪行,那些罪行我要么是共犯要么就曾听他们自己说过。我还把那些替我們“钓鱼”(Setters)的同谋也记在上头,更把我们经常办案的地点以及收赃人也都统统记下。我已经把这份名录托予一位诚实人士——实际上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称得上正直的,我嘱咐此事于他,他亦郑重承诺我:一旦他听闻任何抢劫案件,就立即查对名单,如果犯案者名列其上就将整份名单交与官府。(Swift, Parodies 207)

我们难以推断虚构名单及其“连坐制度”的实际效力。毕竟与《演说》形成对照,艾利斯顿在牧师德里参与较少的《告别》中段部分颇有“义气”地表示:“无意公布同伙的姓名,只愿将他们交与仁慈的上帝,希望上帝某天能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与愚行,而在一切太迟之前能回头是岸”(Swift, Parodies 608),因此不乏替同伙开脱罪名的嫌隙(609)。这样一来,彼时读者——包括逍遥法外的罪犯在面对两个文本时又是疑窦丛生:是否真的有名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怀案在身的盗匪和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在5月2日真正的临刑演说宣读之前,必将不得安宁。其人忧虑情形离斯威夫特所述不差:整日有“无名之物”悬于颈上,夜里须与妓女和同伙醉生梦死,白昼行于街市又因带着一副显而易见的“惊惶多疑而痉挛扭曲的面孔,时常突然掉头潜行到小巷里去”(208)。梅修教授据此指出《演说》的文本结构动机和“犯罪心理分析笔触”针对的是艾利斯顿的身份翻转手段和心理震慑策略(Mayhew 294)。梅文论断不无道理,但笔者以为《演说》机锋的关键指向更在于斯威夫特对政府“污点证人”和告密行为等绥靖政策之效用与后果的反思上。

要知道,饱经宦海沉浮的斯威夫特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告密。而彼时复杂多变的国际局面和云谲波诡的党争形态使密探和告密营生不仅极为兴盛,还以“渗透至权力的毛细血管”之态下行迁移至日常生活(Harrington 175)。②不仅上层生活中仆从偷窥、窃听主人,为一己私利告发、泄密,临庭指控、作伪证之事时有发生(Stone, Divorce 223-228; Stone, Unions 384-403)——斯威夫特为此还特地写了本《仆从指南》(Direction to Servants, 1745)揪出门户之中的害群之马“告密者”(Tell-tale)痛讽一番(Swift, Directions 15),中下阶层自发形成的功利主义“道德经济学”亦持续发酵出专以检举他人违法悖德行为以获取酬劳的“职业告密人”(Thompson 207-212)。当然,这一方面反映着彼时不列颠宗教伦理控制松弛,群治秩序紊乱的不争事实(Quinlan 203;傅克斯 209-255)。③但如笛福所论:“上等人将贫民对号入座并视为德行败坏之源头,是目下最不公不义之事……移风易俗社所拟定的条律不过是‘蛛网法则——网住蚊蝇,‘大块头们却穿梭而过”(Defoe 8-27)。由上层领导的“移风易俗运动”仅把罪恶渊藪归咎中下阶层,毫无作法自毙姿态,自然不能服众。不仅如此,其人倡议的“监视与检举”群治模式不仅衍生出以经济目的为指归的“道德警察”,还不免致发监控-疏离型社群关系及道德物化等诸般恶果(Dabhoiwala 305)。

而且,1714年英格兰政治地震后,辉格党随即着手追诉前托利内阁要人;身为前朝喉舌的斯威夫特虽被“贬逐”至爱尔兰都柏林,但仍不免于“清算”的波及。这表现在其信件屡遭密探拦截私拆一事上(Ball, Correspondence Vol. 2 283),不得不藏匿文件的斯威夫特愤懑地将职业告密者的劣行嗤为“生意”(Williams 137)。大约撰于彼时的两篇布道文《论作伪证》(“On False Witness”)与《论行善》(“Doing Good”)更将罔顾良心和事实出于肮脏私利(filthy Lucre)举报邻里之徒归出8类,进而渲染背叛与监视之下人人自危乃至“道路以目”的恐怖情境(Swift, Irish Tracts 181)。不难指出,斯威夫特对告密者的厌恶更直接影响了1720年代他对《游记》的构思——其在《游记》中遂将告密行径及社群监视的道德恶果表现得淋漓尽致(斯威夫特 48-49;160-160)。④

须指出,艾利斯顿以“告密者”翻身为“道德警察”后不久便又继续“监守自盗”的贼匪生涯,此事足以见得官府欲用“污点证人”等绥靖手段“招安”恶匪的政策是失败的。或出于此,斯威夫特在《演说》中特地借艾利森之口指出彼时死囚采用的一类逃生伎俩——在受绞刑后由同伙尽快取下“尸体”运往最近的酒馆,切开颈静脉放血并注酒,便偶有“复生”之奇效(Gilbert, History 271-273)。⑤死里逃生并“转换身份”的死囚大致都如艾利斯顿般变本加厉地为非作歹。但盗贼们于自然人及法人之间两个身体(身份)⑥的巧妙转换不过是对政府群治政策的二度讽刺。毕竟,社群秩序方面以邻里监察、检举告发及其赏金制度“代理”道德律令与宗教虔敬的直接恶果正是德行的节节败退。

三、爱尔兰的“织工”与“布商”

因之须指出,又是在身份游戏与叙事策略上斯威夫特续接了“比克斯塔夫闹剧”的机巧结构。但事过境迁,无论就不列颠18世纪20年代大环境而言,还是彼时斯威夫特个人遭遇来论,其相较1708年都判然有别。时局的移换集中体现在案件的核心问题上:出身优渥的熟练织工艾利斯顿何以由小康之家堕向亡命贼匪呢?因据《告别》自述,艾利斯顿双亲皆是都柏林市颇有名号之人(so well-known),且留有丰厚家业,他本可衣食无忧地终老此生(Swift, Parodies 608)。另引《瓦莱通讯》1720年3月5日的审判报导,艾利斯顿甚至还带有学徒。艾利斯顿似也没想通自己位列中产阶层且身为师范却为何不愿“安居乐业”,还带领学徒落草为寇,于是在牧师使意之下便囫囵吞枣地归结为“缺乏上帝的眷顾”与“魔鬼的勾引”(608-609)。

但“在野政客”斯威夫特显然不这么认为。除开将艾利斯顿的腐化归咎为宗教虔诚的漠视及德行本质的败坏,在《演说》中斯威夫特不惜笔墨地强调社会秩序紊乱所引致的结构性犯罪生态对艾利斯顿“人生转变”的决定性作用。文本指出,在“酒保”、“收赃人”和受贿官员的威胁与盘剥之下,1000镑的赃物最终所得亦不过区区50镑;遑论挥霍一空后知晓内情的“公妓”(Common Whores)们不免威逼利诱其人再次犯案(208-209)。实际上,借艾利森之口斯威夫特揭批了上至官府下到把风者合力组建的犯罪王国(underground world),而艾利斯顿之流不过是庞大且不停运转的犯罪机器中的一枚零件。其运作所遵循之“规则”,其分赃与挥霍之可怖情态径直指向秩序颠仆的“人间地狱”(209)。可斯威夫特的深思又不止于此,在《演说》结尾看似不经意的一处旁涉——“这便是我一生的缩影,比那为四便士日薪苟延残喘的苦力还悲惨;习性顽固(custom is so strong)至此啊,所以我敢保证,就算侥幸从此刑架下逃生,我今晚就又会操起老本行的”(209)。斯威夫特一语双关地将“四便士的苦力”与“繁重的关税”(custom)串聯,将犯罪王国之所以存在,乃至艾利斯顿之所以“不愿乐业”的政治经济根源指向了英格兰政府的殖民政策。

我们知道,自1541年英王兼任爱尔兰国王,两地成为共主联邦起,爱尔兰实际上成为英格兰的附庸;英格兰的各类法律法规对爱尔兰人民利益的压迫可谓五花八门。而彼时爱尔兰的支柱产业亦即艾利斯顿所操持之营生——纺织业则尤受英格兰政府抑制。早在1678年,英格兰议会为刺激一蹶不振的羊毛产业,就曾制定《羊毛织物下葬法》(The Burial in Woollen Act, 1678),规定除瘟疫死者外的尸首都须身着英格兰纯羊毛殡服入葬。而在1707年苏英联合法案(The Union Act, 1707)出台之际,预感联合王国将更加肆无忌惮地蹂躏爱尔兰人民,斯威夫特便已写下了《一位受辱女士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Injured Lady, 1707),将合并苏格兰的英格兰比作“同时拥有两位情人的暴君恋人”(Swift, Irish 3)并以受辱女士之口痛陈爱尔兰倍受凌掠、生灵涂炭之苦(Ehrenpreis, Swift Vol. 2 171)。1720年3月,英格兰议会讨论了旨在加强对爱主权控制的动议,虽然一读二读都遭到爱尔兰贵族的强烈反对;但《进一步确保爱尔兰王国依附于大不列颠王权的法案》(Act for the better securing the Dependency of the Kingdom of Ireland upon the Crown of Great Britain, 1720)仍旧于26日生效,爱尔兰被剥夺了形式上的独立性(Ehrenpreis, Swift Vol.3 121)。另外,连绵的欧陆战事及“南海泡沫”(South Sea Bubble)崩盘双重冲击所引发的谷物价格飞涨(Thompson 204-205),致使作为附庸的爱尔兰更加呈现哀鸿遍野的殖民惨状。如此背景下,因圈地运动而积压的流民和拜英格兰关税政策所赐而破产的纺织工人不是沦为乞丐,便是落草为寇;一时间盗匪蜂拥而起,社群秩序及安全成为都柏林等市镇的重大问题。

这样看来,颇有家业的熟练织工艾利斯顿携学徒铤而走险并非“不愿乐业”而是“不能乐业”。内外交困的殖民处境及经济困难时期的惨淡景况,让纺织业从业人员难以维持,这于斯威夫特1724年在英爱两境闹得甚嚣尘上的《布商的信》(The Drapiers Letters, 1724)中多有表现(Swift, Irish 21-72);斯威夫特为加入“战局”甚至不惜中断《游记》卷四的写作。但实际上,英裔爱尔兰人此一复杂的族裔身份协同斯威夫特对英格兰文化的政治亲缘并未让他第一时间关注爱尔兰局势,其文学书写重心的爱尔兰转向还与其政治放逐休戚相关:1714年5-7月,托利党内阁成员分歧加剧,政局急转直下;8月1日安妮女王的驾崩,事实上宣告了斯威夫特英格兰政治生涯的终结。8月下旬,流寓爱尔兰的斯威夫特致信密友福特,表露隐退之意:“慵懒与倦怠加诸幻灭感(anneantissement)使我不想复信……虽然无法阻止友人(他们算是聪颖且诚恳之人)在耳边絮叨关于国是之怪现象诸般;至少希望自己还能坚持不纠缠爱尔兰政事的决心”(Swift, Letters 60)。伴随而来的精神压迫予之撼动甚大,加之美尼尔综合征致发的晕眩、失聪等生理折磨,斯威夫特的文学及政治生命形态于此间发生了显著的移变,⑦表现出淡漠压抑、挹郁厌世之样式,其文学生涯相应地从1714年至1724年亦出现一个“沉默的十年”(Oakleaf 139)。⑧因而,斯威夫特于1722年这个时间节点——同年英政府不知会爱尔兰议会便授予威廉·伍德(William Wood)“14年108000英镑半铜币(Halfpence)”的铸币特许状,最终引发“布商的信”及爱尔兰抗英风潮(Swift, Irish 37)——先后把目光聚焦织布工艾利斯顿死刑案和“布商”的政治诉求,以“文类戏仿”之形式重新提笔写就《演说》及《布商的信》,恐怕不能简单地归因于历史之偶然。

作为闹剧的高潮,5月2日艾利斯顿伏法前宣读《告别》时,斯威夫特并没有在围观人群中,他将《演说》交付哈丁印制后便开始了为期5个月的北部旅行(Ball, Correspondence Vol.3 131)。而对爱尔兰乡村民生“现实之接触与洞察”无疑赋予了斯威夫特文学书写新的“热切”,这“热切”迥异于伦敦官场“蜘蛛般悬置于要人前厅那般自欺欺人的生活”(Ehrenpreis, Swift Vol.2 93)。且如诗人奥登(W. H. Auden)所言:“疯狂的爱尔兰刺伤叶芝以成其诗歌,其景况则激怒斯威夫特以全其散论(prose)”(Auden 137)。正是对英格兰殖民统治下爱尔兰民不聊生的“现实接触”,使斯威夫特对灾难景象哀怨愤懑,终于在政治失意并沉寂许久之后再次爆发。1722年以后,爱尔兰——斯威夫特余生不断抱怨的放逐之所——愈发成为其文学想象与政治活动的中心。

四、结语

叙述主体的缺乏,使我们无从得知《告别》宣读时艾利斯顿的同伙和都柏林民众们作何反响,但《演说》虚构的名单至此再无实际威胁。然而3年后的1725年,伦敦发生了一起同“艾利斯顿案”一辙而出的“江奈生·魏尔德案”(Jonathan Wild Case),其深远的文化影响或可提供一个“现场模拟”。目睹魏尔德绞刑的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秉持斯威夫特之文化立场及讽刺笔调(Goldgar 93-107;韩加明 196)在《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The History of the Life of the Late Mr. Jonathan Wild the Great, 1742)中替我们“补了”这么一个结尾:“当牧师嘴里正在赶念经文,同时,四下里石头砖块像雨点似的纷纷投来的时候,魏尔德却趁势把手伸进牧师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开瓶塞的钻子;他就握着那件赃物离开了人世”(菲尔丁 167)。“艾利斯顿-魏尔德”兴于亦栽于告密(Swift, Parodies 608),此一反讽结局无疑昭示着以告密与揭发来“代理”德行的监控型社群堕入的必是不可自持的惡性循环;而监牢牧师例行公事的嘴脸和私揣的开瓶器又让宗教德行对群治秩序的调控多少显得绵软虚弱。但人们不禁要发问:《演说》中象征着道德律令与宗教良知的“唯一正直的人”(Swift, Parodies 207),对彼时社群秩序的道德困境能有一个不那么虚无的解答吗?

注释【Notes】

①原文如此。笔者认为此处斯威夫特将艾利斯顿(Elliston)之名“误拼”为艾利森(Ellison),虽不排除制版工人之粗疏或语用习惯使然,但更在于指出彼时囚犯文化程度较低(即后文艾利森自述“多为文盲”)不应如《告别》等通行的“临终演说”一般富于辞采。二则勾连了“比克斯塔夫占星闹剧”中的伪冒占星贩子帕特里奇(John Partridge)屡次误拼自己姓名。因之,此细节可谓文类戏仿游戏的关键环节,特此指出。

②彼时告密者及间谍行为较为常见,除开轰动一时的1708年“格雷格间谍案”及1711年“居斯卡尔间谍案”,作家笛福也曾身为威廉三世的密探;且值得注意的是,哈林顿在《大洋国》中更特地设立了情报部门。

③彼时下层民众的违法乱纪与中上层人士的淫乱风习等败德行为层出不穷,教俗两界屡屡成立“移风易俗社”意欲匡扶社会正气亦于事无补,下层民众在安息日不仅不赴教堂,反而买醉酒馆、沉溺赌场、流连妓院;轻罪者如非法营业、加班工作、赌咒辱骂更是司空见惯。中上层人士除淫乱成风外,亦以剧院、沙龙、咖啡馆中的消遣为时尚。就此,“移风易俗社团”成立专门的委员会,声势浩大地在全国多数地区掀起了以地方治安官(Justice of the Peace)和教区牧师为主导的整风运动。此类运动大致持续至1738年,每年都有大量年鉴报告出版。从1709年报告中我们可知,仅伦敦一地的提审成果便有:男女淫乱者1255人,经营妓院者51人,开设赌场者30人,安息日非法营业者1187人,亵渎神灵者626,醉酒滋事者150人。

④《游记》卷一第六章结尾述有密探告发“财政大臣之妻与‘巨人格列佛‘私通”一事。卷三第四章,格列佛由孟诺第大人陪同造访首都拉格多时,前者“毫无挂虑”的指摘和孟诺第左右言他的深加隐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直至到了后者宅邸且“没有第三人在场”之时,后者才倾诉隐衷。幽默滑稽的轻松讽笔背面,白色恐怖的政治压迫与社群监控绝境中人人自危的抑郁情志可谓溢于言表。

⑤值得注意的是,诺斯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在论及文学与医学的关联时亦曾指出彼时文学作品中“临床判断死亡的不可靠”与屡见不鲜的“复生”情节。这类情节曾体现在爱尔兰“泥瓦匠”民间故事中,故事里“泥瓦匠摔断脖子‘死去,却在守灵夜中复活并要求一杯威士忌”(弗莱 239),乔伊斯《芬尼根的守灵》(Finnegans Wake)开端便改写自此故事(戴从容 210-215)。斯威夫特与乔伊斯自然妙用了威士忌(Whisky)的盖尔语词源“uisge beatha”——即拉丁文“生命之水/酒”(aqua vitae)的转写——此一双关。鉴于斯威夫特与乔伊斯对爱尔兰民间文学极为熟悉,这类情节关联便显得意味深长。

⑥“自然身体”(body natural)与“政治身体”/“法人”(body politic)及其二重性作为中世纪早期以来政治神学思想史之关键词,绵延至18世纪时已然形成较为固定的修辞传统,斯威夫特无疑对相关指涉极为熟稔。关于“身体二重性”可参Kantorowicz(13-18),及中译本前言(康托洛维茨 23-39);关于职业身份与身体关联可参Keenleyside(63,115)。

⑦学界很早就注意到斯威夫特1714年前后世界观的转变,尤其在自传、书信及诗歌研究中有较为清晰的表现,例如Ball, Correspondence Vol.2 245; Ball, Correspondence Vol.4 193-194; Swift, Poetical Works 154; Scott Memoirs 31-32,但其他文本表征研究仍较为匮乏;实际上该转变对斯威夫特后期文学表现中的爱尔兰主题,死亡、厌世主题和激愤语体颇有影响,因而值得关注。

⑧提出“沉默的十年”此说法主要针对该时期斯威夫特文学表现的活跃度和影响力而言。毕竟相较于1704-1714年和1724-1735年两个阶段辉煌的文学表现,此间除去较有影响的《广泛使用爱尔兰产品的建议》(A Proposal for the Universal Use of Irish Manufacture, 1720)一文,尤其1714-1720年,斯威夫特的公共文学活动近乎停滞,退缩至“酬唱”与“游戏”等私密性较强的诗歌创作领域,仅数篇诗文面世。但须指出,及至1721年斯威夫特已开始构思(甚至写作)《游记》。此外,奥克里夫教授也注意到难以忽略的《建议》一文对此概念的“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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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张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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