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蛋

李永生

用煮熟的鸡蛋滚脸，也只有二姨太能想到这么好的护肤嫩肤方法。

一般是吃过早饭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跟在二姨太屁股后边的贴身丫鬟灯苗儿会顺道到厨房里去一下，厨子老方见灯苗儿来了，从一只装着凉水的碗里捞出一只鸡蛋，用毛巾把水抹一下递过去，有时老方还要讨好地递上一句：“二奶奶若半晌午想吃点心，吩咐我做就是了，一个鸡蛋，也忒简单了。”灯苗儿扑哧一笑。

灯苗儿回到房间的时候，二姨太往往正在给花架子上的蟹爪兰浇水，屋里的几盆花，是二姨太上心的东西，一般都是自己亲自浇水、松土。灯苗儿把那只熟鸡蛋轻轻在桌子上磕两下，然后剥皮。灯苗儿剥鸡蛋的技术很熟练，三下五除二，那只鸡蛋便被她脱下了衣服。灯苗儿双手捧着剥了皮的凉爽嫩滑的鸡蛋递过去，二姨太伸一只手接了，另一只手仍然拎着喷壶浇花。二姨太把鸡蛋贴在脸上随意滚两下，便把喷壶递给灯苗儿，然后半仰到躺椅上，开始正正式式地在脸上滚鸡蛋。滑滑的鸡蛋在二姨太娇嫩的脸蛋上滚动，凉凉的、柔柔的，二姨太微醉般闭着眼，享受着滚鸡蛋的乐趣。一盏茶或者一袋烟的工夫，那鸡蛋沾了二姨太脸蛋的体温，变得不那么凉爽了，而且经过不断滚动，开始出现裂纹。有时还会沾上一星半点二姨太的口红，变成“彩蛋”。二姨太便停下来，把鸡蛋放到茶几上，站起身，伸手轻轻拍打几下刚刚被鸡蛋滚过的脸蛋，这时候的二姨太，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说一句：“吹弹可破。”这句话是老爷有次摸她脸蛋时说的。二姨太每想到这个词，都感觉出一种骄傲。

二姨太用鸡蛋滚脸嫩肤，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她是如何想起这么个鲜招的，不清楚。但二姨太每次这样做后，都觉得自己的脸蛋嫩滑不少，于是乐此不疲，每天都要弄个鸡蛋滚脸，若是夏天，滚过脸蛋，有时还要撩起真丝琵琶襟旗袍，在大腿上滚两下。当然，这是二姨太的秘密，这事除了她和灯苗儿，家里谁都不知道，二姨太不想让人说她是个败家子，鸡蛋不吃，在脸蛋上糟蹋。

二姨太回过神来，举着鸡蛋对灯苗儿说：“喂猫吧！”

灯苗儿“哎”一声，拿起那只多了几丝裂纹的鸡蛋走出去。

灯苗儿并没有把这只鸡蛋喂猫，而是偷偷在自己的脸上滚几遍。滚完，灯苗儿也学着二姨太的样子轻轻拍打几下脸蛋，然后学着二姨太的口气说一句：“喂猫吧！”

最后，灯苗儿把这只快散架子的鸡蛋给长工黑小吃。灯苗儿是穷苦出身，拿鸡蛋喂猫，多少有点舍不得呢。

黑小是个年轻的长工，刚来半年。灯苗儿给他鸡蛋的时候，当然没说这是二姨太和她滚过脸的。黑小第一次接过鸡蛋时半天没回过神来。灯苗儿说：“二奶奶见你干活卖力，赏你的！”黑小捧着这只鸡蛋，连忙道谢。灯苗又补充一句：“二奶奶多好，皮都给你剥好了！”

黑小激动了老半天，二奶奶真是好，还真的把皮都剥了，那上面的几点红印，一定是二奶奶的红指甲油染上的。

黑小两口就能把鸡蛋吞下，但他却舍不得囫囵吞下，他吃得很仔细，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想象二奶奶是如何用她白净的小手剥鸡蛋的。那沾染上的几点口红，就如同抹在上边的佐料，吃起来别有几分滋味呢。

灯苗儿喜欢看黑小捧着鸡蛋那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回去跟二姨太说那鸡蛋没有给猫吃，而是赏了黑小。二姨太没说话，灯苗儿赶忙补充一句：“黑小感激二奶奶呢！”二姨太笑了一下。

黑小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到灯苗儿给他的鸡蛋。黑小在吃鸡蛋的过程中领受着二奶奶的恩德。

黑小在仆人当中属于干杂活的，挑水、劈柴、扎草、喂马、赶车、侍弄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有时候厨子老方忙不过来，也帮着烧烧火。他还时不时地跑城里，给老爷或太太少爷小姐们抓抓药、传个信啥的。还有的时候，两个护院不够使，他就拎上枪，帮着看家护院站岗放哨。自打吃上二奶奶赏的鸡蛋，黑小对二奶奶吩咐的事就特别上心，当然二奶奶一般不会亲自吩咐他去做什么，都是灯苗儿传话。“黑小，去县城跑一趟，到药房把二奶奶的药抓回来。”黑小接过药方，小心叠好，揣进怀里，还按一按，喊声“好嘞”，出门几乎是一溜小跑。按路程计算本该天黑赶回，他却傍晚就回，满头大汗地把药包高高挑起来交给灯苗儿。灯苗儿说：“走那么急。”黑小说：“回来晚了，这药得明儿早晨煎，早回来，今晚二奶奶就能喝上。”灯苗儿高兴地说：“明儿给你挑个大点的鸡蛋。”

黑小却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他幻想着给二奶奶做些更大的事，比如哪天二奶奶得了某种怪病，非要割人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做药引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一块。

那晚，二姨太刚睡着，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二姨太忙坐起来，灯苗儿也赶忙跑了进来，惊慌地喊：“土匪来了。”接着枪声便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赶巧那天老爷带人进城办事去了，家里剩下的大都是女眷。大太太吓得钻到了床底下不敢出门。二姨太只好跑到院子里指挥：“放枪放枪！”可是家里两个护院，一个跟老爷走了，一个回乡下给儿子操办婚事，这些天就黑小和厨子老方两人轮换着站岗。这时候黑小和老方已经在碉楼上，是黑小发现了土匪，然后开了第一枪。但黑小也是第一次见到土匪，心里害怕，胡乱放一枪后就趴在地上不敢露头了，老方更是猫在旮旯里瑟瑟发抖。灯苗儿跟着喊：“黑小，黑小，老方，老方，打、打啊。”这时外边的土匪开始哐哐撞击大门。二姨太躲在廊柱后边急得大喊：“黑小，你拿的是烧火棍啊？”灯苗儿也叉着腰喊：“黑小，一天一个鸡蛋，也养不壮实你。”黑小听得真切，胸脯一挺，攥紧枪和土匪们干起来。

好在这次来的不是大股土匪，而且属于过路的“窜匪”，装备也不好，只有几条枪。双方僵持了一阵，土匪见找不到便宜，骂了一阵，走了。

黑小和老方从碉楼里下来，老方腿肚子还在转筋。黑小脸上全是血，捂着耳朵只喊疼——他耳朵挨了一枪。

黑小那些天被当成了英雄，不仅连着吃了三天白面大饼卷肉，还得了五块大洋的赏钱。

这天早晨，灯苗儿刚要拿走滚过脸的鸡蛋，二姨太却说：“去厨房里再拿一个新的给黑小吧，黑小有功呢！”一回手，把刚滚过脸的鸡蛋扔给了大花猫。

灯苗儿“嗯”一声。

灯苗儿拿了一个新的鸡蛋给黑小。黑小接过，望着这个没剥皮的鸡蛋，愣了一下。燈苗儿说：“伤了耳朵，又没伤手，自己剥嘛！”

灯苗儿走后，黑小摸摸受伤的耳朵开始发愣。他不明白，这回的鸡蛋，为啥二奶奶没给剥皮？

第二天，灯苗儿似乎有话问，二姨太“嗯”一声，眼光带着问号看一眼灯苗儿。灯苗儿忙说：“还要不要给黑小送鸡蛋？”

二姨太没说话。灯苗儿以为二奶奶没听清，又说了一句：“这回给黑小，是用过的鸡蛋，还是没剥皮的？”二姨太剜了灯苗儿一眼，依旧不说话。灯苗儿哆嗦一下，低声说声“是”，退出来了。

从此后，黑小便再也没吃过二奶奶送的鸡蛋。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当代人》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