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而行
2020-03-28李育善
一
李育善
丹江到二龙山,在这里修了一座较大的水库,蓄水量相当于六个西湖。在商洛境内,直接在丹江上建水库没有几座,这一座算是上游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了。
从麻街街道东行,到中流村。中流也就是中流砥柱的中流,这名字咋来的也说不清。这里便是二龙山水库湿地的起点。丹江源国家湿地公园就在丹江和支流板桥河谷地段,涉及3个乡镇4个街道办事处7个行政村17个社区,湿地面积624.05公顷,以河流、库区湿地为主,还有水体、溪流、林地、草地等。湿地公园东西宽8.9公里,南北长11.5公里。湿地公园有鱼类40种,两栖类9种,爬行类25种,鸟类157种,兽类39种,种子植物693种,国家重点保护动物23种、植物3种。
夏季最热的一天下午,我们沿中流村水泥路顺流而下。丹江在这里歇歇脚了,波光粼粼。河边拥了不少人,都是周末来游玩的,有本地人,也有省城来的人。有人直接把小轿车开到浅水区冲洗,有的在水上支起桌子玩扑克、打麻将,还有的在忙着穿肉串,准备做烧烤。一派热闹景象。小贾担心的是他们把垃圾会不会收走,自言自语道,改天拿个微型摄像机偷拍,真有情况就要曝光。
从中流村到湖新村,湿地有二三里,绿草旺旺的边上有不少垂钓
者,牛羊也在湿地旁撒欢子,休闲自得地吃草,偶尔有一两声牛的“哞哞”叫声和小羊的“咩咩”的叫声,让人感受到田园生活的舒心,农耕文明的亲切。
在湖新村的一个渡口,有一条铁皮船,两头翘翘的,像平摆着的一弯月亮,停泊在水边。我们上到船上找感觉。路边一位瘦瘦的有些驼背的男人,笑着喊道:“要过河呀么?”他就是船主人,叫董鱼,65岁。老喻笑着说:“听这名字他最了解这里的鱼了,整天在水上漂,跟鱼也熟,也有话说。”老人告诉我们,这个村原来叫甫上村,现在改成湖新村了,他家住在六组。从水库修起,一直都在撑船摆渡。二十多年了,光船都换了两条。他笑着说:“原来接送人到对面种地,还有住的人,还有拉钓鱼的人,忙的太太。现在那边修了路,也没人坐船了。”还说过去管的不太严,家家都有虾笼。到了晚上,下下去,里面放上用羊油稍稍炒一下的洋芋片、羊骨头,第二天早上捞时,一笼少也有一二百斤哩。现在管的严了,没人敢下笼了,虾笼也都放的没用了。
提到他后面的野人沟。他还知道当年关中人避乱跑到深山,咱这儿人把外乡人叫野人,才叫野人沟的。那里野猪成群,多数人搬走了,野猪都在村里搭窝。
来到水库“四龙戏珠”西北角那个龙头上。“四龙戏珠”说的是二龙山水库蓄满水后,库中心有个湖心岛,四边的山伸向湖心岛,从空中看就像四条龙在戏耍一颗珠子般。这里有一座庙,庙对面是戏楼。戏楼对爷庙是这里过去建庙的一种规矩。从西龙头东边下去,修了一条水泥漫坡路。有几个男人在水库里游泳,他们都能从这边,游到东北角那个龙头上,看距离,少也有四五百米。在这里龙头西边半崖上有一棵野杏树,结满了杏子,黄橙橙一片。小贾三下两下就爬到树梢。下面就是蓝汪汪的水,有几十米深。我很担心,喊着让他赶紧下来,他却满不在乎。边摘杏子,边笑着说:“没事儿,哥,我会水,掉下去了也美美游它一圈。”他扔过来几个,我们几个接住,吃着甜甜的,香得大家在涧塄边直咂嘴巴。
二
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我们从商州城西北的黄岔岭翻过去,沿着板桥河边上的307省道去洛南。板桥河也流到了二龙山水库。
洛南县的四皓街道办事处有个村叫代塬村。四皓就是避秦之乱的四位博士,隐居商洛山。最后四老驾鹤,安葬在丹凤县商镇,可是商州、洛南都有四皓。据传说这两处埋的都是四位老人的衣冢。这里有一道岭叫四皓岭,海拔1053米,307省道跨岭而过。这个岭就是商洛境内长江与黄河的分水岭。在这个分水岭上,有代塬村西洼组一户人家,房屋的前檐檐水流到洛河,入黄河,后檐檐水流到板桥河入丹江,归到长江。
到村卫生室那座房子。村医生说:“那家人叫王书汉,公路改线,房拆了,现在盖到路边了。”我们找到那座房子,已经成了一堆烂砖头,也看不到前檐后檐。又来到新楼房处,门口一台装载机正给倒沙,墊院子。楼房一楼开了个超市。问门口穿黑西服的小伙,他说王书汉就是他爸,在老房子住着。他便主动带我们找他爸。路边地里成片的烟叶,长势很好,听小伙说一亩地烟叶能卖三四千元。
到老房,房前檐宽,门口有两个柱子,房檐上用木板蓬着,可以晾晒包谷穗等物。门很大,都染成土红色。门锁着,院子
放了一堆拆下的砖头。不大一会儿,小伙从地里找回他爸,他妈也扛着锄头慢悠悠走回来。老王66岁,中等个,上身穿白短袖,外套一件蓝格子衬衫,下身是灰裤子,脚腕露出红线裤。六月天还穿这厚,想来身体不咋样好。老人说他和老婆都是病包。这里人说话是渭南腔,把“病”说成“平”。老婆是食道癌做了手术。看她驼着背,人也瘦得失了形。老王去年做了脊髓手术。老婆在西安花了十几万,报销了三万三,医疗保险还报了些,自己最后能花两三万。问那间房,老王来兴致了,说,岭上人居住分散在岭子东边的坡塬上。1982年,个人也能办摊子了。他给大队申请,在当岭上靠近省道边,盖了两间土木结构的瓦房,房子面朝西北,办了经销店。下雨时,后面屋檐上的雨水落下来,就流到板桥河里,最后到了丹江,西边一面屋檐水流到洛河去了。他笑着说:“我一家子占了长江和黄河,一脚踏长江,一脚踏黄河,厉害吧。”
他咋样也忘不了1972年为了交电费,他跑遍了整个村子,连一毛几分钱都没借到。
那时,大队有个小窑烧砖瓦,给各小队搞些副业。把他抽去,让他管,叫一小队来一个人,按说要十个人,只来了五个,都嫌活苦活重。大队和他签协议,由他五个人承包,一人一天给大队交五毛钱,给记一个工。账不算,就按一人一月交15块,剩下的平均分配。他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多也挣了三四百元。
老王叹息说:“在那儿办经销29年多,到2002年修省道呀拆了,2003年在原庄基东侧盖了五间两层楼房,到2015年秋里,省道要‘三改二,把岭子削了二三十米又得拆,去年在岭西边一个水塘子,用机械把水塘填平,盖了四间五层,娃办了超市。”
王书汉老人最后说,都是沾了国家的光,才过上好光景,地里种烟叶、药材,栽核桃,一年收入还真不少。
三
板桥是商州区一个镇子。从州城西北翻黄沙岭就到了。相传唐代永贞年间,河上架有木板桥而得名。一种说法是唐代诗人温庭筠路过此地,留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无从考证。让板桥这个地方融入唐诗经典,更有文化意味。
板桥河是丹江的一级支流。从腰市镇的马角山流到丹江,也走了近百里。
那天,从四皓岭返回,在板桥河边靠左手有一个仿古牌楼,雕刻得花花绿绿。上面写着“连河村”。
走过牌楼,是一条小河边的通村水泥路,也宽敞。路边的树木林立,一排红叶李树上结满了紫红色的小果子,摘一个尝,涩酸苦。沿途人家全是白墙灰瓦,散落在绿荫深处。地里长着玉米洋芋,还有洋姜荞麦。见一老人在地里拔草。老人说这里是姚沟,再上去是麻山。有农家院落处,也有几树杏子,黄灿灿一片。竹篱笆旁散养的鸡自由自在啄食吃。车在这个沟里走了20多里路,到了连河沟垴的麻山。路对面一户楼房门开着。一位高个子白发老人正在抱柴火,老人叫卢生智,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成家了。儿子在新疆开车,儿媳在街里引娃。两个孙子,一个2岁,一个4岁。老人干净勤快,院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屋檐下房阶上,锯好的柴火也码得整整齐齐。老人见到我们很高兴,忙着拿板凳。
连河村是把原来的姚河村和连河合并的,原来归谢湾,现在合到四皓街道办。
还叫过马家河公社。山东北是马河,水流到洛河去了。南边龙王庙,水流到丹江。1975年后修了三四年地,总共修了四五百亩地。当时的口号“小块连大块,河水让路山劈开”。人叫水走哪儿水就走哪儿。地修好,有了化肥还不会用,县上开生产队长会给教。现在社会发展的好了。人靠山吃山,也不砍柴了,也没有人在山里放牛羊了,野兽也多了。无论下多大雨,河里一直是清的。
房对面的高山叫洋王山,一边水流到洛河,一边流到丹江。
四
出了连河村,沿307省道去蒲峪沟。在板桥河边有一座绿山上见一大片黑岩,老喻说这叫黑风山。山不高,却住过神仙。他说秦腔戏里《劈山救母》中刘彦昌在这里遇到了妖怪。这出戏讲的是凡人和神仙女的真挚爱情。小时候老家也在唱这戏。这是刘彦昌给儿子沉香讲他母亲咋样救他来,咋样恋爱才有了小沉香的。他唱道: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亲华岳三娘娘。他给大家解释一会儿,又唱:自从那年王开选,为父我投考奔帝邦,闻听你母多灵验,华岳庙抽签问吉祥,连抽三签无上下,将诗留在粉壁墙,出了岳庙遇大雨。他又讲,三圣母看上了刘彦昌,就变了个村庄叫戴贤庄,在戴贤庄以后,“你母奉银三百两,在长安科场把名扬,奉旨洛州把任上,路遇妖怪将父伤,你母亲驾云从天降,宝莲灯救父出了祸殃。你舅舅杨戬火气旺,怨你母私配凡夫刘彦昌,将你母压在华山下。”人与神相亲相爱,犯了天律,把爱情用大山压住。
在去蒲峪沟的路上,我还在想着那凄美的爱情故事,像一位老师曾经说过的,他也神往哪天能遇上个狐狸精,把他缠住,该多美呀!
洛南在华山的南麓,过去听老人说,在华山上失脚,尸首只能到洛南找去。洛南也就是华阳了。县里也曾经排过一出《沉香救母》的秦腔戏,还在省里拿了奖。
夏日那个中午,太阳照旧是火辣辣的,我们从蒲峪沟翻到腰市镇。蒲峪原来也是个乡政府,如今撤并到板桥镇。这里是个小盆地,地里多数种着烟叶。三面的山势丘陵般,低矮平缓。
过了腰市街,去马角。马角先头也是个乡政府,现在也并到腰市镇。
马角山是板桥河的发源地。这里出了个著名作家京夫。京夫先生已经驾鹤西去。想必他的魂灵还在故乡大地上空徘徊,还在守望着生他养他的地方。
路过石板河村,这里有个庙湾水库。是1969年12月动工,1972年10月1日竣工,1973年春季蓄水,有效库容325万立方米,有效灌溉面積8000多亩。库里的水不多,尿黄色,边上有不少垂钓者。小贾说,水库除险加固时,一个老汉在库里种地,为此还发生过纠纷,跟人打架,上访告状。这水是从南北马角流下来的。老喻说,他大荆人也来修过水库。他一个本家爷为几句话,被人告了,还坐过几年牢。他本家爷说,美国的直升飞机能直上直下,人说他吓唬贫下中农哩,他说现在的白菜没有过去的好,有人认为他污蔑政府哩。这一段路也在河边,河水很大,河床全是灰白色。
到一个叫铁锨崖处,巨大的崖石像用铁锨直直扎下去的一样,齐棱棱的。传说是太上老君补华山时,拿铁锨从这儿铲了一片子。小贾说,要是秋天来看,真是四棱见线。
车行到原来马角乡供销社那儿。供销社也卖给私人了,开了一个超市。问一老农,九层楼在哪儿?他指了指左边。沿左手进沟,顺河而上。这里林密岩秀,有“小桂林”之美誉。一处山崖中间有一片片铁锈红,崖上也长着树,山不高。路上走来一位中年妇女,高个子,她笑着说:“这里是南马角,这块崖叫蜡台石,像个蜡么。”又沿河边步行,见一妇女在河对面地里锄草,问话,她指了指我们身后面,说:“九层楼就在后面沟里,过去里面还住过人呢。”
在路边坡上松树林里有一条毛路路子,我们一块顺路爬山。小贾怕蛇,老喻从地上捡了一根松树枝走在前面,笑着说:“我给咱打草惊蛇了。”爬到一个小山头,见沟对面崖很高,有一个很大的洞。我们艰难地爬上洞口,洞有四五间房子那么大。站在洞里,凉飕飕的。我疑惑这儿咋能叫九层楼呢,小贾说,当年搭椽就能盖九层楼房哩。山崖上还有放灯的台子。崖洞顶上看天是一条线,西边有几处漏光成各种各样的图案,随风晃动,鬼影一般。
到北马角,在路边一大棚香菇处,问话,正好那棵古槐就在后面村里。这里是郭村,是京夫老师的故乡。一老人说京夫还在上面那个自然村子。我们先去朝拜了古槐。
走过几家农户,都是门上锁。古槐正好在一家门前。树下一边长满了藤蔓,一边是人用瓷砖砌了个长方形祭坛,用来上香奠祭,祭坛上还有烧过的香蒂和纸灰。树老了,就有神性了,农村人就把古树会当神一样祭拜,祈福祈保佑。树身上裂纹粗而深,像长年没洗的脚后跟炸开裂子。树叶却茂盛。我們四人一块也没搂严树干。
到古槐前面一家院子,堆了许多麦子,边上有一台打麦机,准备脱粒。好几个人一同起来让座,一个女的在大核桃树下锄地。一位老太太急急忙忙进屋去了,一个中年男子从屋里抱了一个小方桌出来。老太太提了暖水壶,拿了茶叶纸杯,给我们倒水。中年男子长脸,叫郭存生,50岁,老太太是他的母亲,81岁了。他们这个村大多姓郭,祖先就是唐代的郭子仪。院子有鸡有狗,鸡很大,不认生,还在来人裤腿上蛮啄。郭存生说今年麦子不好,家里地一些也租出去种香菇了。老太太说:“这树是老先人从山西过来拄的拐棍,往那儿一插就活了,长成树了。”老太太边忙着用手捏茶倒水,边说:“可怜的几个娃子,没有个媳子,都没成家。老大招人了,吵闹的不行,女的把衣服抱到房脊岭上给烧了。冬天回来穿着半截子裤子,一睡几天,女人还把交裆踢了,看病花了好几百。老三打井哩,石头把人砸了,头疼了三十多年都不得好。”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全说的是儿女的事情,一门心思想着儿女的幸福,让人唏嘘感叹。
离开古槐树,赶往京夫老师的故居。老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凭着一篇短篇小说《手杖》出名。又在“文学陕军东征”中,一部长篇《八里情仇》轰动全国。水泥路随河而修,河也因地而改到山的一边,一片平地就是口粮田。
在一处通户水泥路口停下,小贾说好像是京夫老师就在这儿住。路边席上晒着刚打下的麦子,去路左面一家问,正好是京夫老师的弟弟,瘦高个,长脸庞,也是满头银发,样子很像京夫老师,连说话的声音也一样。他话不多,引我们到路右边,就是京夫老师的房子,门口也长满了草,几棵红椿树有老碗粗,几丈高。树下新栽的小叶植物全死了,叶子枯黄。老郭打开门,让我们进去。屋里很干净,堂屋有一个板
柜,上面放了几个瓦罐罐子,是过去装米面用。罐上面盖着薄薄的石板。后面的小房子也放了一些罐罐子。靠门的小房子有一张床。房两边的木板楼上是空空。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是京夫老师修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到省作协工作后,很少回老家住。那位微胖的妇女也走过来,他是老郭的妻子,说:“这是他儿子去年出钱,叫我们招呼重修的。”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想着老师的一切,心里是凄凉的敬重。这里离腰市镇有30多里,多是山路,有不少文学爱好者来参观瞻仰。
中午,老喻带我们到大荆街道吃饭。他在这里中学教书,饭店老板叫他老师,饭菜实惠味美。我们一直在说着京夫老师的事情,反而忘记了饭菜的味道。
饭后已是下午时分,我们又去西荆。这儿地势宽阔,河道也改到山一边,修出了一些平地。车子一直开到东秦岭铁路隧道口。道口用铁丝网网着,边上一座小房子。听着小房子里有人说话,不一会儿出来一位中年妇女,跟着出来一个瘦男人。女的问要水不要,说着就到边上苞谷地里锄草去了。那男的歪戴帽子,身穿黄黑相间的工作服,油腻腻、脏兮兮的,脚上胶鞋也露出大拇指。他警惕地问:“你这是干啥哩?”小贾说是采访,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这里保密,不要采访。”小贾说是了解河流和生态。他这才口气软和下来,说:“这里没啥生态可采的。”说话中,得知他是关中临潼人,一月挣4000块,他们是三个人轮班,各做各的饭。过了一会儿,又来一个瘦高个子男人,穿着警服,上面套了件交警执勤的马甲,臂上有“协警”二字。他是本村人,一月上千元。那歪戴帽的说:“他又没任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多美呀!”这时,电话响了,他飞也似地跑去接电话,出来说,又要来一辆客车,又一蹦一蹦跑到铁丝网边的水泥平台上。他说夏季最担心拉煤的货车,煤要是自燃了,就得用洞口的消防栓喷水灭火。一阵“呼呼”声,他立马立正,也不敢说话了,一手拿一个旗,黄旗竖拿,绿旗横拿。协警也端端站在小房子门口。等火车过后,这才又过来说话。他说:“你没看现在的火车就没人坐,这趟车上就没几个人。到春节了车上人挤的是实茬茬。”
太阳西沉,返回到东峪,在大荆街道的西北。原来也是一个乡,现在也合并到大荆镇。先进西峪,这儿也是河与路并行,一边是河,一边是地。走了一段,前面是高速路的桥腿子,两三个人都搂不过来的水泥柱子,有二三十米高。这里山势较仄,高速路只有架桥了。桥腿成了一长摆子树林。就像城里的狗看街市上的人腿,一片“腿林”,只不过是水泥做的“腿”。我们好奇地跟水泥腿林合影,真像是小人国人来到常人中间。空中是一片轰隆隆的汽车飞奔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我们又驱车到沪陕高速秦岭灞源隧道边,这边是商洛,长江流域,那边是西安的蓝田,黄河流域。车子再走就是难泥湖,地名怪怪的,只是跟丹江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没去看。赶天黑返回到东峪。一位同学从西安来,正好在东峪一位朋友家避暑。他的朋友在西安发展,家里修有别墅,建有鱼塘。
在这家院子吃菜喝酒,还有自做烧烤。大家又吃又喝,又说又笑,我却陶醉在看头顶那密密麻麻的星星。能看到这么多的星星,只有在这寂静的山间。
五
发源于商州与柞水交界处鸡冠岭的南秦河,流淌60多里,在商州城南的刘湾
任塬村处流入丹江。这条河从杨斜镇以东,水质干净,甘甜爽口,乳汁般香美,又叫乳河。
七月中旬一天,天蓝云白树绿光强之际,我们乘车到鸡冠岭上,这里海拔1480米。商柞(商州至柞水)省道龙一般穿山而过。岭上还住着十几户人家。房子依山而建,白墙灰瓦在绿树间依稀可见,自然成一片宁静。
来到路边一家门上,一少妇在门口簸麦子,屋里一位瘦男人在忙着锯木头,做蜂箱,已经做了好几个了,还再做些,等分箱时用,都放在房山豁。这是一家贫困户,墙上的明白卡上写着陈根存,是少妇的母亲。少妇把那男的叫叔,男的说:“蜂蜜有40的,也有50的。”少妇说:“还有80的(一斤)。”这地方是杨斜镇黄柏岔村第17组,过去是秦先村六组,才合并了。少妇走开了,男的才悄悄地说:“娃她大去年过世了,我没成家,就搬过来了。”少妇又走回来了,笑着说:“我嫁到渭南了,我哥在外面跑,不放心我妈,回来的。”他爸得肺癌,花了15万,人也没救下,他哥39岁,嫂子嫌她爸看病花的钱太多,没法还,离婚了。她哥只好跑出去挣钱还账。
从苞谷地边小路进村,一棵大漆树下坐了几个男人在说话。这里淙淙的小溪,就是南秦河的源头。一个男人说:“我这地方是神仙住的福地,凉快得很。”一位老人说他过去还割过漆,现在没人要了,也没割。小贾怕漆,呆得远远的。小时候听说怕漆的人,做梦从漆树下走过,第二天脸都肿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说,过去九间房人来唱戏,某人他哥给一位女演员说漆树叶子香得很,用手搓了一把叶子放到女的脖子上,一下子出漆,又癢又肿,差点难受死了。抽纸烟的男人说漆刷到木头上,也是入木三分。
我们又到住得最高的那一户,院子晾满了荞麦,红杆杆,绿叶叶,黑色的荞麦落了一地。一少妇穿戴洋洋火火,说话有点关中味,两个小女孩在院子跑前跑后。女的说大娃在西安上学,他两口子在那里打工。大女孩得意地说:“我爸都回西安了。”一口普通话。少妇说这是娘家,父亲不在了,母亲下地干活去了。两个孩子给我们搬凳子,然后两个孩子一块跑去,到坡地里喊叫她外婆。
这家房子是七檩两椽,没有担子。从扶贫明白卡上得知,这家姓寇,女主人叫陈改过,儿子叫寇来成,儿媳叫吴莉莉。屋里笼子里的五味子是他妈上山摘的,一斤能卖6块钱,一笼子也有十多斤。
陈改过从地里回来。她说,原来日子还过得去,从娃她爸得癌症,在西安看病就花了20多万。人也走了,欠医院三四万元,他弟偷偷把人拉回来,没办出院手续。该报销的也报不成了,一下子给家里落下十几万的债。她也55岁,身子不好,整天吃药。儿媳见日子没法过,一气之下带娃跑回娘家。儿子只好跑西安打工还债。
说话间,小外孙哭着要看电视,她哄着娃说:“我娃不哭,这儿没台呀。”小贾记下她家的电话,也留下他的电话,我们一块给这家想办法。
到东岳庙,庙宇保存还算完好,从斜对面的村卫生室拿了钥匙。开门见大殿的椽檩都是过去的,两边的壁画是新画的,多是咋样惩治恶人的画面。从庙里出来见一老人,他说庙是清朝道光年间修的,破“四旧”时,砸了老爷像,没拆庙,当时人民公社在这里办公。庙里楼顶上还是报纸糊过的样子,报纸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民国七年被马二营人放火烧过(马鸿逵骑兵二营),当时他们是见房就烧。到白火石那里,一听说是白火石,这才算了,害
怕碰到“白火石”(指遇麻烦)上了。1928年又重修。这些史料,是七十多岁老人在一口大钟上看到文字记载。1958年大钟被砸的卖了烂铁。老人叫张邦勋,张家是明清时从安徽搬过来的。对面的月亮湾初看像一弯月亮。过去张家是个望族,做生意没处存货,就在山顶上挖了十三个洞,还能住人。当年红二十五军从这里经过,还在洞里藏过身。
来到堡子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因老百姓没粮吃,时任地委书记杨永年,哭着向群众道歉。为此,我作为商州政府一名工作人员,和民政部门的人一同调研过。现在这里通了水泥路,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小贾找来一熟人,带我们到张家祠堂。这里曾经是红军养伤的地方。门口场上一位中年妇女用连枷打荞麦。院子有红四方面军转战商州的情况介绍,红二十五军某部300多人长征到这里,组建了苏维埃政权。屋里桌子椅子板凳,还有马灯、砚台都是红军用过的。老张说当年土匪进这院子,被他家两个婆(大爷家大婆、二爷家二婆)把新楼门、老楼门一块关了,打得土匪在院子转圈圈。民国十八年,山外泾阳、户县的人在这里吃赊饭。凡是吃过的都给祠堂送了匾。后来他爷就搬到山外去了。这地方就叫茶饭沟,现在改叫茶房沟。
林岔河原来是个乡,现在也并到杨斜镇,成了一个村子。有七条沟,一条林岔河。为了解决群众出行难,村上采取“一事一议”财政奖补办法,对六七八组通组路进行拓宽改造,群众自筹5万多,投劳折资4万多,财政补4万多,共计14万多,修通了三个组的水泥路。林岔沟满山树木,流水哗哗。村里留守的只有老人和学龄前的孩子。有14户最偏僻的老庄沟群众,搬迁到镇政府附近的安置点上。
77岁的陈老太太一个人独居,在沟畔河边有三间土屋。儿子在兰州工作。儿子接她去,却住不惯。老人离不开林岔河,这儿很安闲。老人嘴动了动,说:“还是咱这儿好,山好水好能养人。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儿哩。”
中午时分在杨斜街道吃饭。女老板能说会道,打扮也花哨。吧台上还放了一个翡翠绿的玉蟾蜍。老喻悄悄说是假的。饭后,我们沿乳河而下,到松云寺。这里有一棵松树,树皮像龙的鳞甲。平凹先生给这树写过文章。传说当年王莽追刘秀时,刘秀在松树上卧过,躲过了一难。他当皇帝后封了这棵松树,松树的树干从此不往高的长,只向横里长,就长成了龙的样子。见一年轻僧人,说是从东北来的,坐在树下摩托车上跟人说话,他是被道友叫来的。说这儿很复杂,不好呆,又不能走,不然,居士会说闲话。
随后到土门庵,那里拿钥匙的人到外村行人情去了,我们也没上去看。又赶到南秦水库西北边山顶,这里是大片的核桃园。烈日下站在青核桃边,我们仿佛也青涩了许多。不大一会儿,瓦蓝的天空涌上了几块黑云,下山时就飘起了雨花。
南秦河边的四合村后面的天柱山(今叫粉子疙瘩) ,宋代理学家邵雍曾在这里寄居8年。他与商州太守宋郎中为挚友,经常来往于洛阳和商州之间。志书载,“邵雍最爱此山”“爱天柱之胜”“爱南秦川风土”。他的《和商洛章子厚长官早梅》一诗,“梅覆春溪水绕山,梅花烂漫水潺湲。南秦地暖开仍早,比至春初已数番”,足以说明他热爱这里的自然风物。一日,他与商洛令章惇一块赏牡丹,他说:“见蓓蕾知花之高下者,知花次也。见根蘖而知花之高下者,知花之上也。”章十分敬佩。到晚年还念念不忘南秦川,想着旧地重游。邵雍先生在商洛的8年,留下诗作32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