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怕死,是无法袖手旁观
2020-03-27何承波
何承波
2月初,我就知道了他的存在,但不知道他叫陶永新。
在武汉的志愿者司机中,有负责接送医护人员的,有承担社区出行保障的,而陶永新是为数不多的发热病人专车司机,据说像他这样的,只有20来个。
关于他的信息很零碎,我只知道,他是封城后闯入武汉的外地人,他住地下室。媒体也从未报道过他们。
我通过朋友联系他做采访,他婉拒了。后来他告诉我理由:那会儿他很压抑,情绪不太好,他作为志愿者,四处被人当作瘟神对待。
他有怨言,也想吐槽。但转念一想,要是他的遭遇曝光出来,对大局影响不好。加上他也忙,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每天奔波于接送病人,无暇讲述那些正在经历的仓惶。
3月8日,介绍人跟我说,后来陶永新对采访心动过,介绍人转达了陶永新的意思:“是不是老了可以给儿孙们看看,自己做过什么?”。
陶永新觉得这批志愿者是最不受重视的那种人,偏偏又做着最危险的工作,心里有点委屈。
3月15日,我的微信通过了一位好友:你好,我是陶永新,武汉志愿者。这位敢死队队员,为我讲述了他在武汉50多天所经历的世相百态。
陶永新的故事,是一个底层小人物也会偶尔想要伟大的故事。
敢死队
1月30日,天还没亮,陶永新却是刚进入梦乡。电话响了,是珞南街道打来的。此时他睡意正浓,迷迷糊糊地告诉对方:“老弟啊,我搞到半夜3点钟啊。”
“必须来拉,全乱套了。”
接着,微信上收到了病人名单,一长串拉下来,十多个一组。他迅速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天,他跟打仗一样,来不及吃饭,就带着泡面,看到有开水的地方才能泡一桶,胡乱地灌下去。忙了一整天,深夜才能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里。
那时,他的防护很差,只戴了一片普通口罩,偶尔也戴上那顶摩托车头盔,是他在某个民间组织做志愿者时搞来的。黄色的顶,箍着一圈金属,罩在头上,很沉重,视野也很受限。
说不怕,是假的。
病人上车就开始剧烈咳嗽,喘着粗气。陶永新不敢說话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憋久了,反而需要深吸一口,更叫人害怕。最后,他只好琢磨着如何尽量减少深呼吸。
小米加步枪,几乎等于裸奔了。他跟病人却不得不产生零距离接触,有的走不了路,上下车他还得搀着。
次日,他的搭档就临阵脱逃了。他问了平台负责人,对方说,腰椎病犯了,人已请辞。那段时间正是疫情暴发期,人人自危,武汉城一片恐慌。坚持不下来的人,不在少数。
陶永新成为一名发热专车司机,事出偶然。那是1月29日,在他被分配到珞南街道的前一天,他接到某个网约车平台的消息,和平街道需要紧急支援,那边炸锅了,乱套了,七八个司机根本送不过来,还有长长的队伍排着。
那天,他忙碌到深夜2点钟。
他就此留了下来,成了一名发热专车的志愿者。武汉封城后投入6000辆网约车作为居民出行保障用车,但像陶永新这样,专职接送发热病人的,只有20来个。他们每2个人负责一个街道,把发热病人送去医院、送去隔离,陶永新被分配到了珞南街道。
武汉封城后投入6000辆网约车作为居民出行保障用车,但像陶永新这样,专职接送发热病人的,只有20来个。他们每2个人负责一个街道,把发热病人送去医院、送去隔离。
平台跟司机们承诺,遇到确诊的发热病人,可以拒接。但陶永新最常遇到的情况却是,很多病人送去医院还是疑似,回来就确诊了,没法区分。
随着防护物资慢慢跟上,他自觉身体没出现异样,也不当回事了。
陶永新经常送一对老夫妻去汉口的同济医院打针。一个多星期后的某天,陶永新只接到了那位老奶奶,不见老爷爷上车。他问,爹爹呢?
老奶奶回答:“去火神山了。”要知道,去那里的,都是确诊的重症病人,而陶永新就这样跟他们相处了一个多星期,此时心里已经没什么可紧张的了。之后,他继续载着老奶奶去打针,持续了三四天。
第四天下午,老奶奶的单子如期出现,只不过,这一次,是要把她送去转运点,由大巴车集中送去火神山。但街道工作人员提醒说,老陶,确诊的,你可以不接。
没多久,奶奶打电话来,激动又可怜地哀求:“陶师傅,你来接我一下可以吗?”
那天下着大雨,疾风大作,虚弱的老人家拖着行李箱,抱着洗脸盆,孤身在风雨里站了2个小时。原本她可以走2公里去到转运点,但眼下寸步难行,陶永新是唯一能帮助她的人。
老两口60多岁,膝下儿孙满堂,但住得远,老两口单独住在一起,不允许家人来看望,避免祸及全家。只剩下老两口相互扶持,也相互传染,双双发展成重症。
陶永新不忍心,最终开车出门了。车上,老奶奶对他千恩万谢,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私心得到了一点满足,“挺有成就感的”。
“瘟神”
大年初一早上,仙桃下着大雪。3位当地车主接到滴滴公司的电话,他们的报名通过了,被录取为武汉社区出行保障的志愿者。其中一人,就是50岁的陶永新。
那时,人们都争着逃离武汉,陶永新此举自然也招致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好在,儿子当过兵,有公共责任意识,最后对他说:“想去你就去吧。”
当时,陶永新和另外两人的任务,是要运送一批护目镜去武汉。但他连口罩都没有,护目镜厂的工作人员不忍心,送了他3片。
1月27日,大年初三,他是瞒着老母亲,驱车冲破国道上的重重关卡,戴着最后一片口罩,于下午五六点,扎进了武汉城里。但此时,滴滴公司却告知,社区保障用车已经招满,不需要人了。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当时纯粹是觉得,既然报了名,接到了通知,如约赶来,就是履行一份承诺。现在承诺不需要兑现,自己却没退路了,武汉已经封城。
观望了两天,他“叛逃”到另一个平台,做起了敢死队。
最初,一切费用都是自己出,大约一个月后,他们才有了一点补贴,以便他们加油、充电、买泡面。后来,平台承诺会有一定的补贴,据说一天600元。
有的家境好,不图这个钱。有人则把600元一天看作一笔丰厚的薪水。他们背着巨额的房贷,疫情迟迟不退,家里根本不允许他们待下去,必须要出来,谋一条活路。
新来的搭档30多岁,外地人,在汉阳买了房。之前在雷神山做建筑工人,没几天就被裁了。“发热车”司机紧缺时,他就转过来了。他没有太多志愿服务的意向,只想赚点钱。
陶永新说,最初的征集里,没提到补贴问题,他没想过那么多。但现实情况是,无论高尚还是自利,都没有退路。有钱,更好,没钱也必须做下去。
但现实比他想象中要艰难。
2月5日前后,那天实在找不到地方泡方便面,顺路赶回了城中村的出租屋,他把防护服扔在门口。泡面正吃着,房东找了过来,指着防护服问他:“你在干吗?”
他不敢说。
房东继续说:“你这防护服搞得吓死人了,绝对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你最好别在我屋里住。”
当晚,他就被赶出来了,他抱着被子,拖着行李,没有去处。按眼下这情形,要找个睡处,比登天还难。他也理解房东,毕竟,他是每天跟病毒打交道的人。
有的家境好,不图这个钱。有人则把600元一天看作一笔丰厚的薪水。他们背着巨额的房贷,疫情迟迟不退,家里根本不允许他们待下去,必须要出来,谋一条活路。
房东最后给了他一间地下室,暂时对付一下,但那里荒废得没法住人。两三天后,他就走了,在车上睡过一夜。后来,平台帮他们联系了一家酒店,这才摆脱了流落街头的命运和吃泡面的苦日子。
但好景不长,酒店里同楼层的两位医生,认为陶永新和他的搭檔是个危险因素。他们忙得顾不上,直接冲进酒店就吃饭,也不脱防护服。最后医生跟上级反馈后,他们也被请了出来,换到了一间无人酒店,并告诉他们,那里安静。陶永新也乐得轻松,不然老被人当怪物一样看着。
那段时间,他情绪很不好,精神压力也大。老觉得自己被各路人当作瘟神。他去某个小区接一位老婆婆去隔离,导航有偏差,老人家又说不清路向。他远远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大喊着问路。
对方听了,慌张地摆手:“你别过来。”
疫情百态
疫情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人间百态。陶永新发现,关键时刻,怕死的,自私的,善良的,全都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了。
他遇到过最让他感动的一个病人。
女孩罗敏跟父亲同时在丰颐酒店隔离,她妈妈是危重病人,正在汉口医院接受抢救,没人照料。街道给罗敏一家开了绿灯,可以自行联系陶永新。陶永新轮流送罗敏和她父亲去汉口医院,替换着照顾她母亲,来来回回。某天,罗敏加了他的微信,她为母亲找了个护工,委托陶永新送过去。
护工送去的当天,陶永新下班后时,罗敏又打来了电话。
陶永新麻利地开车出门,路上,罗敏和她的父亲心急如焚,不断催促他,“开快点,再开快点”,陶永新从限速60公里/小时开到80公里/小时、90公里/小时,但最终,这一家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十来天后,在隔离酒店里,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子喊,“陶师傅,你还记得我吗?”陶永新认出了罗敏。
罗敏说,“陶师傅对不起,那天不该情绪失控。”
陶永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要是再快10分钟,你还能见你妈妈最后一面。”
他遇到过一个“最麻烦的病人”。2月初,他去某高校的教职工社区接人去荣军医院做核酸检测。提前15分钟约好,但导航有偏差,等了40多分钟病人才出来了,是个40来岁的女人,手里拿着扎眼的黄色小马扎(小板凳)。
看着她虚弱不堪的身体,陶永新把怄了一肚子的火强忍着。
他说:“你能不能别拿着个马扎。”马扎女士解释,此前她去医院排队,排了8个小时,耗尽了体力。她现在随身带着马扎,以备不时之需。
当天核酸检测没做成,后来,他又接送马扎女士和她的母亲去省人民医院,检测做完,已经是深夜,社区没法派车了。马扎女士私下打电话给陶永新,几乎是哭着说,她们走投无路了,一定要帮助她们。
街道领导说,她这个人,不知道比普通人麻烦多少倍。
次日,去另一家医院接马扎女士,她历经了漫长的等待,总算拿到核酸检测结果。陶永新停车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她上车。他摇下窗户,脑袋伸出去,发现马扎女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陶永新不知道怎么安慰,足足等她哭了10多分钟。
车上,马扎女士告诉他,她没得这病,没确诊。
前前后后多次接送,他和马扎女士成了朋友,加上了微信,马扎女士给他送营养鸡汤、送牛奶,天冷了,还为他找了些厚衣服,不过他拒绝了。2月中旬,马扎女士被送去隔离了,家里的猫没人管。她家是小区里公认的病毒重灾区,没人敢去。
但陶永新无所畏惧,他每隔几天就去开罐头,清理满地的猫屎。他其实是个粗人,对宠物没什么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