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栖息地﹄的封城六十天
2020-03-26王伟凯发自武汉
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发自武汉
天瑞国际楼下,几位物业、社区、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每天负责为住户们测量体温、统计出入情况以及购买、分配物资。南方周末记者 ❘ 王伟凯 ❘图
天瑞国际分为A座和B座,A座以商用为主,现在几乎是空的,B座是商住两用,患者及家属就住在那里。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 ❘图
他们相约等疫情结束后,摘掉口罩,来一张合影。
为了满足她最后的愿望,汉南区防疫指挥部协调各方力量,为她开了出城的证明。
武汉解封后,陈虹想着要带女儿看一眼武汉的春景,她希望那个时候樱花还在盛开。
一座30层高的公寓楼矗立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的马路对面。站在公寓的高层,可以俯瞰整个医院。这所曾经的教会医院始建于1866年,位于武汉江汉区。
像很多城市医院附近的公寓一样,天瑞国际也专门为前来就医的患者和家属提供长租或短租服务,有人将这些地方称为“患者栖息地”。这个公寓分为A、B两座,其中B座160户是患者集中居住的地方,每层楼有几十个房间,以一室一厅的户型为主。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租客们的计划。在武汉封城六十多天里,这些患者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不仅就医困难,返乡也变得不可能。
“这里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每天都要来几次。”江汉区万松街道武展社区副书记段黎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看得出,这位身形单薄的女书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疫情暴发后,社区的正书记感染了新冠肺炎,工作就落在了段黎力的头上。
困守天瑞
“封城”这一天,钟明玉咬咬牙,决定住到天瑞国际里。
1月中旬,她母亲在协和医院被确诊“恶性淋巴瘤”,需要一年时间化疗。她是家里的独女,2019年6月从南京大学文学院毕业,为了照顾母亲,如今已经失业。她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常年在外打工。
在搬进天瑞国际之前,他们一家住在医院附近一个破旧招待所里,空间逼仄,上厕所都要侧着身子,卫生条件非常差。
为了让母亲得到更好的休息,她在网上找到了天瑞国际,很多协和医院的病友就住在那里,每个月租金要3000块钱左右。一开始父母觉得太贵,但考虑到封城后缺少公共交通工具,就医不便,父母才最终同意搬过来。
在钟明玉一家搬进天瑞国际时,这里已经住了不少患者。
从2019年11月初开始,陈红就带着23岁的女儿从上海来到这里。当时,她的女儿在协和医院做了肾移植手术。如果在平时,手术做完,恢复两个月,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但被疫情所阻,她们在武汉待了将近4个月。
陈红记得,女儿刚做完肾移植手术,还躺在重症病房里。有一天,她在公寓里做饭,丈夫一通电话打来,让她赶紧去买速效救心丸,说孩子呼吸不上来了。她一路跑到楼下,横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买到药送到病房时,她扶着墙,腿哆嗦得几乎站不住。
3月20日,陈红想带女儿出去看花,但女儿不愿出去,因为她长胖了8斤,又没有新衣服穿。
绝大部分时间,女儿都“宅”在房间里看穿越小说,她说自己最希望穿越到患病之前。
被困在这里的不仅是患者。陈玲是楼下一家门店的职员,住在公司宿舍,但宿舍就在天瑞国际里。“封城”之前没来得及出去,她就被困在了这里。
她做了志愿者,在大楼门口统计人员出入情况。看到那些面无血色的患者,尤其是孩子,她会觉得心痛。
大年三十,41岁的郝凡在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就来这座楼里工作,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是天瑞国际的物业主管,十来个同事春节放假都回去了,一直到大年初五,住在附近的一个同事才赶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们两个人在照看这栋大楼。
后来,社区的人过来帮忙,楼里几位租客出来做志愿者,大楼才正常运作起来。
“天瑞国际困难求助群”
2月11日起,全市范围内所有小区实行封闭管理,每户家庭每3天只能在规定时间段指派一名家庭成员外出采购生活物资一次;从2月18日开始,武汉各区又下发通知,超市只能开展社区和企事业单位物资团购业务,不再对个人开放。
天瑞国际里的患者对饮食要求高,比如,糖尿病患者就不能吃面食、米饭,只能吃荞麦。患者又不能自己出来找,郝凡就需要联系超市为他们单独准备一些此类物资。
四十多名住户成立了一个单独的小群,取名为“天瑞国际困难求助群”。在这个群里,住户们会讨论自己遇到的就医、采购、生活和申请滞汉人员补贴的事情。其中,“滞汉人员补贴”成为他们非常关心的话题。
2月22日,武汉市民政局出台了《关于开展滞留在汉外地旅客临时生活救助的通知》,对生活困难的人每人一次性给予3000块的补助。
不过,申请并不容易。钟明玉在政策下来的第二天就开始申请,直到上周才获批。
3月18日晚上,陈红有点感慨,她在那个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如果可以,多希望在疫情结束之时,在拿下口罩的那一刻,我们这群团结友爱的天瑞宝宝们,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展露出最美的笑容,来张大合照,纪念一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注、关爱。”
这引起一些群友的共鸣,他们相约等疫情结束后,摘掉口罩,来一张合影。
被困武汉这些天里,陈红怀念起小时候在乡下生活的场景——看见谁家烟囱里升起炊烟,就会毫不生分地去谁家里蹭吃蹭喝。
陈红性格开朗,身边不少朋友都喊她“红姐”。疫情暴发前,她会去一些病友的房子里小坐一会儿,聊聊天。但疫情暴发后,她担心别人会介意,就很少再去串门,平时在楼道里见到,就只能简单地打个招呼。但住户之间的互帮互助并没有停止。
17楼一个房间里住着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他们家面条没有了,陈红就把多余的面条送给了这家人。
“我觉得有点啼笑皆非,就像间谍接头一样。”陈红说,对方来拿面的时候,她仅仅把门开了一个很小的缝,然后隔着很远把面条递过去。
据郝凡介绍,这座大楼共有4名住户感染了新冠肺炎。与常规小区楼房不同,这种酒店式公寓内部的空间更为封闭,一层楼往往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这让住户们倍加谨慎。
艰难就医
对于这些患者和家属来说,封城最大的影响就是就医困难。疫情暴发初期,协和医院只开放急诊,其他科室没有开放。
钟明玉选择住在天瑞国际,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距离近,即便是封城,没有了公共交通,他们也可以步行到医院里。但事实上,最初几次的治疗,并不是在协和医院本部进行的。
过年前母亲在医院确诊后,医生就告诉钟明玉,要等正月初七上班之后,才能来住院。但到了正月初七,血液科门诊没有开门。
她打听到协和医院肿瘤中心可以接诊,那里距离医院总部有5公里路程。幸运的是,初十那天下午,她的妈妈顺利在肿瘤中心住了院,并在那里进行了第一次化疗。但没过多久,肿瘤中心也被征收了。
“我妈妈这个病,每两周要化疗一次,每次化疗需要三四天,不可能一直住在医院。”钟明玉说。
第二次化疗是在更远的湖北省肿瘤医院,那里距离天瑞国际有20公里。钟明玉联系了社区,社区为他们安排了车辆,把她和母亲送到肿瘤医院,但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晚了4天。
钟明玉希望可以一直在那里住院,但医院拒绝了,积压的病人太多,还有很多病人正在排队等待化疗。
3月9日,她的妈妈需要第三次化疗,协和医院的血液科和肿瘤中心仍然没有开诊,他们只能再次去湖北省肿瘤医院化疗。如今,她的妈妈到了第四次化疗的时间,此时协和医院已经逐步恢复秩序,他们也在3月23日下午住了院。
协和医院要求每一位前来住院的患者和家属在入院和出院时,都要自费做一次排除新冠肺炎的检测。每化疗一次,她和母亲二人,仅这笔花销就要3200块钱。
相比之下,熊兰花的遭遇要悲惨更多。她是湖北黄石人,三年前,14岁的女儿玥玥得了白血病,为了得到更好的医疗条件,她和丈夫带着女儿来到协和医院治疗,也住在天瑞国际。
2月9日,正在住院的玥玥,被查出感染了新冠肺炎,核酸检测呈现弱阳性,当天就被转送到17公里外的协和医院西院进行救治,那里是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到了2月20日,再做核酸检测时,结果已经转阴了,肺部CT也好了,达到了出院的标准。
由于没有医院可以接收白血病患者,直到3月5日,玥玥才从协和西院出院,接收她的是更远的武汉市汉南区人民医院。
不过,那里的医疗条件很难救治玥玥的白血病,从3月5日开始,在那里隔离14天后,他们还需要继续寻找合适的医院。
作为密切接触者,熊兰花夫妇也被带到隔离点去隔离。那段时间,他们见不到玥玥,本想着隔离结束后,马上去陪女儿,但另一个小概率事件又落在了他们一家人的身上——隔离点的老板娘被查出感染新冠肺炎,他们不得不去另外的地方隔离14天。他们有26天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
“我真的觉得很愧疚,我就像是一个废人,我怕的是最后人财两空。”这是玥玥给爸妈的一段微信聊天记录。住院期间,玥玥几次提出要放弃治疗,但即使背负巨额外债,家人也没有放弃。
等待回家
3月14日,熊兰花仍在为寻找接收医院的事担忧。再有5天时间,玥玥就要从汉南区人民医院转出来了。他们夫妇要到3月27日才能隔离结束,这段时间又有谁来照顾玥玥?
5天后,这个担忧变成了绝望,玥玥的情况开始恶化。她几乎拿不动手机,但还是勉强拨打了妈妈的电话。玥玥告诉他们,她决定放弃治疗了,但她有一个心愿,就是回到黄石看一眼老家。
为了满足她最后的愿望,汉南区防疫指挥部协调各方力量,为她开了出城的证明,熊兰花夫妇带着玥玥连夜返回了黄石老家,玥玥在老家度过了自己最后一个夜晚。
玥玥离开后,滞留在武汉的公公、婆婆以及12岁的儿子,又成了熊兰花最大的心事。
1月11日,爷孙三人从黄石来武汉看望玥玥,一家六口人挤在天瑞国际一间公寓里。熊兰花夫妇在被隔离时曾托付郝凡,让他多照顾一下独自在屋子里生活的爷孙三人。自封城之后,爷孙三人就几乎没出过天瑞国际这栋大楼。
玥玥去世后,爷孙三人每天就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睹物伤怀。3月22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在楼下见到他们,三人脸上还挂着泪痕。
虽然在3月22日武汉启动了滞汉人员的返乡工作,但是爷孙三人要想离开武汉回到黄石,还有不少手续要办。
“返乡”是“天瑞国际困难救助群”每天必谈的话题。每一天都有人在群里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武汉,需要哪些手续。一些不靠谱的说法也在微信群里传播,有住户说,出租车司机告诉他,只要有健康证明,司机就能把人送回到老家的高速路口。
一对年轻的夫妇在1月10日入住,很早手术就已经完成,他们本计划在过年前回家,但没来得及走,就遇到“封城”。他们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我们两个人健健康康的,在这里关了两个多月,这也不是事儿啊。”
困在这里,每个月除了要缴纳3000块钱左右房租外,还要承担一笔不菲的生活费。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谁都希望跟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
这几天,武汉几条地铁、公交已经消杀完成,有的已开始试运营,汉口火车站进行消杀的信息也在微信群里传播。
这些“松动”的信号,撩动着那些住户急迫想要返乡的心。3月24日,湖北省防疫指挥部发布了一份通告,才让住户们的心安定下来。
通报说,从4月8日零时开始,武汉市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有序恢复对外交通,离汉人员凭湖北健康码“绿码”就可以安全有序离开。
这一天,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也发布通告,从3月28日零时起,武汉市内17个铁路客站恢复到达业务,4月8日零时起,恢复出发业务。
武汉解封后,陈红想着要带女儿看一眼武汉的春景,她希望那个时候樱花还在盛开。然后回到家,再看看为他们提心吊胆几个月的爸爸妈妈,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一声“我爱你”。
陈玲也想着先回老家看一眼,陪一陪家人,然后再回武汉工作。
钟明玉还要在武汉继续陪母亲治疗。等母亲病情稳定后,她考虑搬离天瑞国际,找一个便宜点的房子居住,以节省开销。
此时,中介已经在网上挂出招租信息,并把价格调到很低,一间房一个月只要2000元,他们准备迎接新的住户过来。
(应受访者要求,钟明玉、陈玲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