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洪水
2020-03-26谢青皮
谢青皮
一
史非洲是被冷醒的,他睁开眼,看见一只小黄鸭瞪着他。这只鸭子本来待在楼下浴室的褐色铁皮桶里面,现在它出现在史非洲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浮着。史非洲翻了个身子,感受到身下床褥传来的潮意,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直起身子,盘着腿坐在床上,盯着那只小黄鸭,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水已经涨到跟他的床一样高,然后马上抱起已经潮了的被子,从床头跳到去塔顶的铁梯上,准备把被子拿到塔顶晾一晾。
塔顶跟塔里面阴寒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阳光凶猛,照得史非洲全身奇痒无比。适应了一下阳光,史非洲张大眼睛望向四周,只看见一片蓝茫茫的大海。海面上,一幢长方形的建筑露出一截。这个建筑顶部是一个巨大的平台,下面四侧各自安了一大块绿色的窗户。平台上面史非洲赤身裸体,抱着膝盖坐在平台上,不知道在看哪里。
这是洪水来的第十一天,海水彻底淹没了这个海岛。第一天的时候大多数人就坐船走了,那时候水还不深,剩下的人没事也在屋顶休息,有些人还会划着舟从这个屋顶赶到那个屋顶去打麻将。后来每天水都会上涨不少,马上就只剩下最高的这个灯塔了。没有坐船走的人都待在了防水的地下洞里面。海面上偶尔会探出几根铁管,那是地下洞里面的人在观察洪水的情况。
大概一年前,岛上的人就已经确定洪水要来。出于对自己生命负责的态度,岛民们全部开始热情地投身造船业或者打造地下的避水室。史非洲正值青年,身强体壮、心灵手巧,同时非常擅长高数和力学,具有相当高的审美能力。白天的时候他就在船坞做那些最精巧的零件,晚上就跑到地洞区帮着做储藏室和排水系统的构造。
到了洪水来临前不久,不管是准备坚守的地洞派还是打算离开的航海派都已经把他当成了最坚定的自己人,向他发出真挚的邀请共避洪水。造成这件事的主要原因有两个:首先,当岛上分成两派之后,哪怕之前再亲密的人也变得老死不相往来,所有人对日常的敏感度都下降了不少,不然他们也不会错把史非洲当成最亲密的自己人,没有发现一天中的另外一半时间他全部呆在自己对立派那边。其次,史非洲虽然精通数学物理,身材高大,乍一看让人觉得像是一个老实的理科生,不善于拒绝别人,但其实不然。打个比方,有些街上经常有这样的猫,上午的时候呆在咖啡店的毛绒背椅里,下午躺在酒吧的柜台后面,晚上就跑到小旅馆里面冷冷看着前来开房的人,所有的老板都觉得这是自己家的猫,史非洲就是这种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猫。所以当兩派的人送来邀请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当洪水被预见的那一天起,史非洲就陷入了失眠,整整一年他都没有睡觉。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正常的失眠,用了许多常规的办法,比如说闭上眼睛放空自己,或者绕着小岛跑上三圈,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再比如睡觉前自渎,然后跑到天台数海面上倒映的星星。直到一周后一个黎明,天还没亮,但是微光已经从东边泛来,史非洲睁开眼睛,推开窗,看见岛上已经分裂的两派人热火朝天地投入到造船和打洞之中,一种诡异的宿命感击中了他——他突然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的失眠,在洪水来临之前他再也不可能睡着了。
幸好一般失眠的后遗症并没有出现,史非洲甚至比之前更加精力充沛,思维敏锐,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被凝视的感觉。有时候在深夜,史非洲在地洞群的最中心画设计图纸,数百米外海浪正在温柔地拍打海岸,那些轻微的颤抖透过墙面,他感到此时此刻身后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心跳的频率和海浪拍打海岸的频率一样。又或者正午阳光凶猛的时候,他赤着身子,背靠楠木林,上下拉动锯刀,那个人就在林间穿梭,时不时地瞥向史非洲。
洪水来的时候史非洲既没有上船,也没有钻进地洞里面,虽然两派的人都在各自那边留了一个很舒服的位置给他。他本来就住在岛上最高的灯塔里面,那是个细长的长方形建筑,据说是上次洪水时建造的,假如不出意外这次洪水应该也无法淹没它。洪水前史非洲把食物和日常用品都搬到顶层的房间,洪水一来他就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十一天后,天台上,醒来的史非洲望了一圈海面,午后的阳光异常猛烈,巨大的白色海鸟在不远处盘旋,从地洞伸出的铁管也已经全部缩了回去。海风很轻,海面闪着金色的光芒,史非洲抱着膝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蓝天,突然心里空空荡荡的,醒来的时候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凝视的感觉消失了,他看了眼自动日历才发现自己睡了整整十一天,同时之前整整一年忙碌无休的工作也离他远去了,平静突然而至。更让他惶恐的是即使十一天没有进食他没有一点点虚弱饥饿的感觉,身体也很灵活,没有僵直感。
史非洲突然陷入深思之中,回想起十一天前的事情:那天是岛上自洪水预言来白昼最长的一天,两派人恢复了和平,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原本冷目相对的人都离奇地开始了貌似日常的一天。早上的时候集市正常开张,新鲜的水果和粮食,木制和陶制的手工艺品,许多被两派严格控制的紧急物资都被大方地放在摊位上,人们成群结队从东边涌来,许多男人勾肩搭背,分享着烟草,女孩们则是亲密地拉着手,谈论一年前岛外传来的时尚风气。还有很多人则是以家庭的形式出现的,他们带着小孩,像最正常的夫妻一样讨论水果和粮食的价格,床单的颜色和围炉的摆放位置。这股人群穿过长长的集市,在岛的中心分离,一半人留在了岛上,剩下的继续前进,穿过所剩不多的楠木林,在西边的沙滩登上各种各样的船只。
史非洲在灯塔最高处拿着自制的望远镜观察着人群,注意到他们分离的时候神情都有些不对劲。正常来说这种时候有两种可能,一是嚎啕大哭奋力挽留企图再说服对方到自己这边,或者脱下刚才温情的面具又回到一天前冷目相对。但这些人却忽然失去了表情,仿佛是未出厂的机器人一样,没有一丝丝情感从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来,地洞派木然站着,航海派木然地前进上船。
这个发现让史非洲冷入骨髓,作为两派中最受欢迎的人,里面很多人都跟他关系不错。他极力回忆过去一年工作时候和他们打交道的场景,试图从里面挖掘出一些喜怒哀乐来,但是他意识到那时候他太醉心于背后的凝视,虽然和旁边的人聊着天,其实心思都放在身后,眼睛也盯着手头的工作,完全没有注意那些人脸上是否出现过应有的情绪。
虽然岛并不大,但是岛民们从东到西的行进依旧花了整整一天,到黄昏时候太阳忽然停在了海面上,逐渐地熄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煤球,随着光亮的消失海风越来越大,接着就是巨大的水流轰鸣声,虽然没人能看清,但是史非洲知道,那是从太阳中涌出倾泻下来的。岛中心的人已经钻进了地洞,关上了防水隔层,而西边的船队都扬开了帆缓缓朝远处驶去。就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史非洲惴惴不安地进入了梦乡。
二
阿夏是在傍晚时分到来的,当时史非洲正准备把被子收进去,阳光暴晒后棉花的味道让他有点失神,望着太阳坠海的方向愣了一会儿。洪水来的时候太阳突然变成了一个黑色煤球,然后史非洲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回归正常,东升西落,和此前别无二样,金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阿夏作为一个黑点,突然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起初史非洲以为自己看错了,确定那个黑点真的存在并且正在往自己这边缓缓漂来之后他放下了被子,盘腿坐在了塔顶边上。随着黑点的靠近,史非洲确认那并非一艘船,而是一个半人多高立方形的盒子一样的东西。到了太阳完全坠入海面,那个盒子也刚好漂到塔边,一开始史非洲想把它提起来,但发现盒子意外地沉,而且光滑无比,没有地方借力。于是他先用绳子套住箱子防止被海浪卷跑,然后到顶层房间取出木匠的工具,把睡觉的床板一分为二,在垂直的灯塔外壁造了一个木制斜坡,接着亲自下海调整好箱子的角度,用一套小滑轮,把套着箱子的绳子另外一端系在自己身上,费尽力气终于把箱子拉上了塔顶。
这时候已经夜深了,幸好之前史非洲特意把信号灯拆了下来改造成太阳能供电的,不然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楚。巨大的信号灯照耀下,史非洲轻轻摸着黑色的盒子,感受到一种玉石一样的温和触感,他试着用剃刀在盒子上面划了两刀,但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种不知名的材料要比看起来坚硬很多。整个盒子像是一体浇灌而成,找不到任何缝隙,但又不是实心的,摇晃了一下内部也没有奇怪的响动。
史非洲敲了敲盒子,突然灵光一闪,对着盒子说:“请问,里面有人吗?”过了一会儿,海风小了很多,盒子里面传出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分不出男女,语调没有什么起伏:“有的。”
“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嘛?”
“帮我打开这个。”
“怎么打开?我看了,没能搭上手的地方。”
“这个盒子的设定是只要你看到它就不能看到它,触碰到它就不能触碰到它,换言之,你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它,摸到的也不是真正的它。只有當它存在于你的盲点里,你才有机会打开它,所以很简单,只要你在没有注意到它的情况下用其他工具推开上面的盖子就行了。”
“那既然看到的摸到的都不是真的它,那怎么确认盖子在哪,不然怎么利用工具打开?”
“推开不一定是推开,盖子也不一定是盖子,理论上来说,但凡具有视力的活体生物在不触碰不注意的情况下借用外物触碰盒子都可以打开它。”
搞清楚原理,史非洲尝试了几次放空大脑借助木棍打开盒子,均以失败告终。然后他想到,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做到完全忽视盒子,然后他就迅速制定了方案,先是做了一个吊床,再找了一根棍子固定在自己左手,棍子另外一边则固定在一个托台上,但凡棍子被动就会碰到盒子,只要自己睡着了有所动作就能打开盒子。搞完这一切,史非洲就在吹着海风的天台上迅速入睡了。
第二天史非洲醒得很早,太阳刚从海面上冒出点头他就睁开了眼,左手上的棍子正抵着盒子,虽说如此,但是盒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史非洲起来走到盒子旁边,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所以这样还是不行么。”
“其实已经可以了,盒子在昨天你入睡二十八分钟以后就已经是开启的状态了,但是还需要一点外力,你把手放在上面就行。”突然盒子里又传出了那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
脚就不行吗?史非洲说着抬起腿,见盒子里面没有动静,就识趣地放下了腿,乖乖地把手放在了盒子上面,一团柔和的黄色光芒出现在史非洲手底下,突然盒子的顶部变成了一团肉泥紧紧地包住了史非洲的手掌往里吸去。
史非洲反应过来的时候整条手臂已经被吸进了盒子,整个人侧脸贴着盒子,而盒子的外表也不再是漆黑的玉石模样,变成了血管油脂和肌肉的混合体。史非洲吓得惊呼起来,使劲捶打盒子,试图把手拉出来。
“没有用的,外力是无法破坏‘盲点的,你也不用紧张,‘盲点本身并不会伤害你,除非你自己把手拉伤,这只是打开它的必要步骤而已。”
听完史非洲迅速冷静下来,当然还忿忿地抱怨了几句这个东西的设计者和这个可怕的外表,但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个仿佛烂肉堆挤压而成的立方体并没有那种黏糊糊的恶心触感,相反非常光滑平整,也没有恶臭,而是散发出一股雨后草原的清香。
下一步怎么办,史非洲问盒子里的人。
“我就在盒子里,你可以想象成我被这个盒子包裹着,现在你需要在盒子里找到我的脸,盒子的开关就贴在我的口腔上面。”
盒子里的人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史非洲。史非洲注意到了这个停顿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意味,第一次,他从这个停顿中感受到了盒子中的那个人微弱的情感。
盒子里面像是填满了会自动还原的橡皮泥,轻轻就可以拨开,然后又迅速被填充。事实上史非洲运气很好,手被吸进去地方不远处就是盒子里那个人的脑袋,他先是摸到了头发,顺着就摸到了脸。光滑而又冰凉,这是史非洲的第一感觉,他小心地用自己的大手从额头慢慢往下,滑过眉骨和鼻梁,细细勾量了一下盒中人日常柔软的嘴唇。
史非洲有点犹豫,他想起来自己有两天没有洗手,手掌上又因为前面整整一年的工作布满了老茧,非常粗砺。突然那张嘴巴含住了他的食指,口腔里潮湿而温暖的感觉传了过来,似乎是为了催促史非洲,盒中人轻轻咬了他一下。史非洲回过神来,在上颚发现了一根细绳,然后拉了一下。然后,盲点,也就是这个肉色的盒子像是泄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回缩,最后全部缩到了盒中人的口中,盒中人——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整个人湿漉漉地,开始剧烈地干呕,呕出不少清水,最后吐出来一个褐色的圆球。吐出来以后盒中的少女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撑着自己,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抬起头看向史非洲,用虚弱的口气说:
“这是第几天?”
“十一。”
三
史非洲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这个数字对盒中少女好像是个巨大的打击,接下来整整一天,她都双手抱膝,蹲坐在顶层的边上看海,一言不发。有几次史非洲想上去提醒她现在赤身裸体,非常不雅,但是一想到现在海面上除了四处飞散的海鸥和时不时跃出海面的飞鱼之外空无一物,需要避嫌的只有他自己,就停下了心思,何况赤身裸体坐在平台晒太阳这种事情史非洲他自己也经常这么干。
不过两人有些不同,史非洲通体黝黑,体型健美,还剃了一个秃瓢,光着身子晒在太阳底下显得恰如其分,一点都不违和。但是盒中的少女正好相反,全身上下白得发光,四肢纤细,一头长发垂到腰际,和天台汹涌的阳光格格不入,彷佛多坐一会儿就会变成干尸。史非洲虽然羞于上前搭话,但是对于盯着少女裸体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他上顶楼之前大喊了一声我要收衣服了,然后站在晾衣架旁边盯了起来,半小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准备给坐在天台上的少女搭个遮阳棚。
往日里史非洲做的都是船坞里最精细的活,遮阳棚这种东西对他来说跟吃饭睡觉一样没有什么难度。但是这次他显得异常认真,穿上了衣服,带了量尺,厚厚一叠草稿纸和风向标,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算出了海风的变化规律,然后用竹子和帆布做了一个半球面的顶棚,根据不同时辰的风力情况,顶棚会自动旋转到阳光直射的方向。整个过程中,史非洲没有再去看少女一眼,少女对身旁忙上忙下的史非洲也没有投以关注。
遮阳棚在夜半时分正式完工,史非洲关了信号灯,顶层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接下来月光一点点清晰起来。史非洲摸了摸缓缓转动的棚子,冲着大海说:“明天就晒不到太阳了。”
“我叫阿夏。”安静了一整天的赤裸少女向史非洲介绍自己道。
阿夏说,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现在是第几天了,但她听到史非洲回答十一以后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于是她坐下来开始思考这种感觉的来源,巨大的迷惘涌上心头,甚至让她顾不上自己还是赤身裸体的状态。直到史非洲造好半圆的遮阳棚,关灯的那一刹,阿夏漆黑的眼前随着遮阳棚的转动一点点露出海面上银白色的月亮,她才回过神来,接受了当下的事实。
史非洲告诉阿夏,她这是失忆的症状,算不上太严重。前几年的时候他也有差不多的经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呆在这个塔楼里,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乍一看非常像是恶霸的人,手边有一大堆写满了各种注解的各类书籍,稍稍翻阅一下就发现上面写的自己全部都懂,注释的字迹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塔楼里一切工具和家具都摆放得非常贴合他的身材习惯,出门买菜的时候大家也对他一副非常熟悉的样子,毫无疑问史非洲已经在这个塔楼住了很久了,但是他丝毫想不起来过去的经历。
“没关系的,渐渐会好起来的。”史非洲总结道。
阿夏问是不是会逐渐记起来,史非洲说不会,但是别人会告诉你要怎么做。比如他醒来之后出门,就有些人叫住他让他去家里修东西,假如他不肯,对方就会哭骂起来,说当年如何如何,史非洲的良心真坏之类的话。还有些女人会在半夜敲他的门,假模假样地说外面好冷求他开门。一旦他拒绝了,这些女人就会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备用钥匙,气势汹汹地推开门,一下子骑到史非洲身上,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他以前如何如何。
“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了。”史非洲再次总结道。
现在的问题是,除了史非洲,所有的人都消失了。阿夏所求无路,只好问史非洲的看法。史非洲告诉她,阿夏看上去二十来岁,皮肤白皙、四肢纤细,头发又长又盛,唯一的缺点是胸有些平。不过幸好屁股很翘,弥补了一丝丝缺憾。这个回答除了招来一个巴掌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阿夏拿来剪刀,把史非洲的衣服裁短了穿上,决心第二天去寻找其他的人。塔楼里只有一张床,史非洲主动提出可以让出一半床位给阿夏,阿夏拒绝之后马上抱了一床被子去塔顶遮阳棚下睡觉。
第二天史非洲到塔顶看阿夏的时候她正蹲在一个木盆边上,史非洲走近一看,木盆里是一条没有眼睛的黑鱼。
“有名字嘛,这种鱼?早上的时候突然跳上来的。”阿夏没有抬头,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这边的人叫它泪鱼。”
“这鱼都没有眼睛,怎么叫泪鱼?”
在盲点里的时候,史非洲以为里面会是一个清冷寡言的女人,但是阿夏出来之后和盲点里那个声音表现得完全不同,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
“传说这种鱼肺上刻着字,你要是动手够快,看到字的时候大声念出来,这鱼就会长出眼睛然后流泪。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因为我不吃鱼的缘故。”
“能做个腰包嘛?可以装着这条鱼走的那种,我想带着这条鱼。”
“去哪里?”
“去岛上呀,洪水就要退了。”
史非洲看了一圈周围,水位和前几天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阿夏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感染了他。他马上设计了一个透明腰包,呈螺旋形从胸口绕到腰间,顶端有一个微型的风车,当阿夏带着腰包走路的时候风车就会跟着转动,新鲜的空气随着进入腰包内。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腰包是一次成型的,就像吹玻璃那样,吹的时候我就要把水和泪鱼装进去,以后你只能看它,再也碰不到它了,你愿意嘛?”
“我没有意见,我就想带着它,倒是它不知道愿不愿意以后就呆在这里面。要不你问问它。”
“你要是不愿意就流一滴眼泪吧。”史非洲对着盆里的泪鱼说。
鱼在水里浮动,像是一团安静的墨。
四
洪水是突然消失的。
史非洲刚画好腰包设计图的时候水位和之前还没什么两样,他有些憂心忡忡地看了会儿蹲在水盆旁边的阿夏,然后带着鱼下到了塔内——塔顶的风太大了,会干扰吹气。过了俩小时,当他带着腰包上来塔顶的时候,洪水就已经消退了。
阿夏还是呆在水盆旁边,见到史非洲上来了也没啥表示。
“水什么时候退的?”史非洲问。
“刚刚呀,你上来前不久。”
“一下子就退下去了嘛?”
“1.8秒,很快。”
假如换了别人,一定不清楚1.8秒的意义,但是史非洲恰好知道。当初他失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对时间极其敏感,只要稍微集中注意力,就能计算出一段时间的长短,具体可以精确到毫秒。借此他获得了很多周边地形的具体信息,比如他有一次在塔顶纵身一跃,花了1.8秒时间落入海水,由此可知塔顶到水面的距离大概是16米。
阿夏说洪水退去只花了1.8秒,说明一方面阿夏拥有和史非洲一样的能力。另外一方面,洪水是以自由落体的姿态消失的。正常人看到这种场景一定会惊讶不已,而阿夏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好像只是把它当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甚至还不及看到史非洲手里的透明腰包来得兴奋。经过一整年的失眠,史非洲对这种诡异事情的忍耐度提高了不少,他疑惑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在撒谎,水不可能退得这么快?”阿夏注意到了史非洲的眼神,问道。
“不是,是岛变了。”
史非洲向阿夏解释道,当他眺望远处,所有的景色都变了。最直观的是岛的大小,灯塔在岛最边缘的悬崖上,以前他站在塔顶远眺,可以通过海岸线的弧度变化判断出岛的基本大小。现在不行了,靠海的悬崖向两边笔直地延伸,岛明显地变大了。另外一点就是集镇消失了,他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造建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就在灯塔附近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集。
然后他又指了不远处一个树丛,告诉阿夏洪水前那边是一块坚硬的平地,留守岛内的一派在哪里也建造了一个地洞。他记得很清楚,水面刚刚淹没那边的时候,里面的人还探出圆形的观察镜,现在一切消失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岛上的环境,其实这点史非洲早有察觉。按照月份来算,现在早就是秋天了。洪水来的时候大家也都穿着长袖长裤,史非洲还把棉被拿出来,生怕挨冻,但是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气像是回到了阳光最强烈的夏天。现在洪水退去,岛上的一切和凶猛的阳光对应了起来,原本枯黄的草地和逐渐稀疏的阔叶树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茂密的不知名的热带植物,阳光照耀下,这些植物绿得像是滴水的翡翠。
“现在有两条路,一个是去岛上,看看有没有人留下来。要不只能出海找躲到海上去的那帮人。不过这也有个问题,那就是没有船,也没具体的地标。”史非洲打量了一会儿说。
阿夏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白色的吊带连衣裙,头上是一顶史非洲的草帽,身上缠着下垂的蚊香一样的透明腰包,里面黑色的泪鱼摇曳着尾巴。她站在塔顶看着史非洲指向的绿色的植物,双手相扣放在身后。
“现在还不到去海上的时候。”她笃定地说。史非洲不知道她这种自信来自何处,他看了看阿夏,终于有点忍不住,问道:“那个帽子是我的。”
“没事,我清过灰尘了。”
“算了,你的衣服哪里来的,我不记得我屋子里面藏过这件衣服。”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虽然没有藏过这件,但是藏过其他女士服装?”
“可以。”史非洲并不以此为耻,说完之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阿夏,“这是常识,常识不需要解释,你失忆了,不知道也正常。”
“连衣裙是盲点变的。”
“我想了很久了,还是没有想到盲点是什么原理,我也不好意思问,就是那个你吐出来的球,对吧?”
“盲点就是看不见的东西,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可以在任何地方,也可以是任何东西。具体原理是什么,我想,盲点这两个字的定义就是盲点的原理。我把脑袋里的东西搜遍了,关于盲点的介绍只有这么多了。不过我觉得这肯定不在常识范围之内,我觉得现实中应该没有这样的东西才对。有一天我突然感到巨大的下坠感,然后我睁开眼睛,周围裹满了透明的温暖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我发现我浮在水面,随着海浪摇摇晃晃。我知道了我周围包裹着的东西叫做盲点,也知道了它的设定。同时一种巨大的急迫感在我心头围绕,它告诉我,要去找到一个人,去问问他现在是第几天了。然后我就开始琢磨怎么样才能打开盲点,‘看到它就不能看到它,触碰到它就不能触碰到它,我漂浮在海上,海浪一起一伏,各种各样的鱼游来游去,我想着这两句话,既感受不到饥饿,也没有睡意。太阳月亮东升西落,我只能看到它们,盲点里所有的感觉都是恒定的,外面的风,阳光,海水的味道,云雾是潮湿,一切都这么遥远。我在海上这样子飘了几天,某个晚上,我被一头全身发出蓝色磷光的鲸鱼顶了起来,在空中我看到了一座黑色的灯塔一样的东西,上面闪着火光。然后我就稍微调整了一下盲点,我可能忘了说了,我在琢磨的时候发现我可以控制盲点的方向,不仅仅是随波逐流,不过这个不重要,在空中我看到火光和灯塔,然后我就朝着那边移动,直到被你捞起来,这就是所有的事情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阿夏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让史非洲有點措手不及,他插着腰假装深沉地看着远方,然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对阿夏说:“我可能有点轻微的花粉过敏,不过没事,我们还是去岛上看看吧。”
五
起初史非洲对脚下非常留意,他很害怕毒蛇虫蠹,踩在柔软的草地和落叶上时候他经常会幻想底下跑出黑色的甲虫或者拟态的毒蛇,所以一开始两人走得非常慢。后来阿夏有点受不了了,一马当先,拨开前方的垂枝和灌木。岛上有一种诡异的安静,后来两人注意到了,这种安静来自于动物的消失,除了奇奇怪怪的植物,他俩走了几个时辰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看到。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史非洲就不好意思放任阿夏在前面开路了。
“你能说得出这边的植物名字嘛?”阿夏问道。
“假如可以的话我早就聒噪起来了,我不是那种知道的东西拥有的能力喜欢藏着,到关键时刻才露出来卖弄的人。”史非洲再补充道,“我是个无时无刻都喜欢卖弄的人。”
“好的,我知道了。”自从上次情感爆发说了长长一段话之后阿夏又变成了那副冷酷的模样,其实假如外人在这里,对阿夏的这种姿态最多评价为冷漠,然而史非洲自认为在帮助阿夏寻找记忆的路上非常尽职尽责,所以对阿夏这样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的样子隐隐有些不忿,觉得阿夏有些冷酷无情。
正常来说现在两人应该原路返回,因为前方的一切都显得似曾相识——永无止尽的,安静的,绿色的一切。然而两个人都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复数以上的巧合都不是巧合。两人聊了一下自己的感受,觉得那个目光应该没有恶意,于是决定继续走下去,说不定某个时候那个注视他俩的人就会自动走出来。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之后,第一个警告出现了,地上用树枝摆了两个字——离开。阿夏认为这是个警告,史非洲则觉得是对方打的招呼。他的论点是这边有两个人,而地上刚好也只有两个字,且分得比较开。他举起了一根树枝,试图用演讲的口气来论证这件事。
“你看,这个树枝切割面非常不光滑,或者说就不是切割下来的,根据上面的痕迹来看更像是牙齿咬断的,这个说明对方文化程度不高,所以离开很有可能是他对我俩的称呼,我是离,你是开,你觉得对不对,或者我是开你是离。当然也有可能在对方的语言环境里,离开就是你好的意思。”史非洲又提高了嗓音,“喂!你好哇,我叫史非洲,她叫阿夏。”
史非洲这样子高呼了三遍,没有回音传来,也没有人回应他,周围显得更加安静了,他有些懊恼,对着阿夏自嘲道:“没想到这样子他还忍得住,换我听到有个人对着自己留下的信号这么胡说八道,肯定要跳起来骂上一阵。”
两人继续前进,于是第二次警告马上出现了。地上用比上次粗了两倍的树枝摆了四个字——离开或死,这次树枝的切割面光滑无比,看来是用锋利的锐器切割而成。
“可以沟通。”阿夏下了结论,然后看了一眼史非洲,史非洲马上心领神会,露出了狗腿子一般的微笑朝着阿夏点点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然而阿夏并没有给他发挥的空间,说完之后就继续闷头向前。走了没几步,一只全身雪白的老鼠拦住了她。这只老鼠双腿直立行走,身高一米左右,腰间别着一个腰包,上面挂着匕首和一些奇怪的工具。
“不能再向前了。”老鼠的声音和它的样子完全不匹配,低沉,富有磁性,像是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阿夏盯着老鼠,问道。
“你们不能再向前了。”老鼠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威胁。
“我刚刚问你了,你为什么不穿衣服?”阿夏继续用不谙世事的口气问道。
老鼠低下了头,两侧腮帮露出了粉红色,阿夏无视老鼠腰间悬挂的匕首,向前一步,又一次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老鼠本来就不用穿衣服,你这样问很没有礼貌,尊重一下不同族类的风俗习惯吧。”史非洲看出了老鼠的窘迫,出言相助。
“好的。”阿夏转向老鼠,弯了弯腰,“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但是你们不能再向前了。”老鼠抬起头道。
“除去上下级关系,没有解释就做出指示也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史非洲,对不对?”阿夏转头看史非洲。
“是这个道理,但是可能只是文化差异。”史非洲摩挲着下巴回答,“不过阿夏你之前见过这样子的老鼠吗,没有一点震惊的样子。”
“没有,我失忆了,看你没有震惊的样子,还以为有直立行走会说话的老鼠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能就不是什么怪事吧,毕竟我也失忆过,就当作有好了。”史非洲转向老鼠,“为什么不能再向前了,我俩在寻找类似我俩这样子的人类,你有见过嘛?”
“你们看不见吧,这森林的一切,要是没有我的话你们早就死了好几回了。比如说刚刚就有一群野猪差点就和你们遇上了,靠我引走才没有和你们发生冲突,一路上还有不少毒蛇和恶虫也靠我用药才没有对你们造成伤害。再继续往前走就要碰上我的族人了,我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我这么好心帮你们。至于像你俩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老鼠回答道。
史非洲看了一圈周围,说:“所以说,其实这座森林里不是什么动物都没有,只是我俩看不见听不到啊,这样一听就安心多了。”
“嗯。”阿夏轻轻哼了一声表示赞同,这时候她已经蹲了下来,看着腰间的泪鱼,好像对老鼠的话毫不在意。
“那为什么你们能够看到,还有,既然你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看到我俩也不吃惊?”史非洲问。
“只有受过蓝石祈福的族人才能看到森林里的一切,至于像你们这样的人我只是没有看过真人,我们村里有一座雕像,那个人和你们应该就是一样的。”
“那带我们去村里吧,我想看看那座雕像,说不定有其他人的线索,接下来也要麻烦你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史非洲说。
“鼠十三。”老鼠报出了他的名字。
六
最开始鼠十三坚决不同意带史非洲和阿夏这两个可疑分子去他村子,督促二人尽快离开。史非洲认为,像他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应该被任何有文化迹象的种族奉为座上宾,他从鼠十三的装备分析出鼠十三的族群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工具制造阶段,表示愿意充分共享自己的知识,把鼠十三部落的生活水平从农业时代一举推至工业时代,然后列举了无数生活水平提高后的美丽幻境,从便利的衣食住行到更有效率地開发森林,滔滔不绝,鼠十三也渐渐松了口风。就在史非洲觉得差不多可以说服鼠十三的时候,阿夏无法忍受这种进度,站起来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鼠十三望着阿夏的背影,突然就同意了两人的请求,带着两人前往部落。
向密林深处又走了一阵子,鼠十三将两个人安置在树洞内,然后独自一人前去报告部落内的长老,由长老决定二人的去留。目送鼠十三离开的背影,史非洲转头看向阿夏。树洞相对两人来说显得非常狭小,两人几乎就是贴在一起,阿夏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冰凉的气息,大大的眼睛看着史非洲,也不说话。史非洲注意到了鼠十三态度的突然转变,他看着阿夏,觉得和她脱不了干系。
鼠十三很快回来了,同时还有两只黑鼠跟着过来。这一次,鼠十三显得恭敬了很多,还带了一些烤肉和米饼,然后带二人去到村里,另外两只黑鼠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进村的时候所有的老鼠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远远地看着二人。
假如抛开那些行动着的类人的老鼠,史非洲和阿夏面前的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农耕时代的村庄。进村之后二人注意到更多的细节,比如所有的东西都根据鼠十三他们身体的大小进行了缩放,女性会穿一定修饰性的衣服,男性则都光着身子,大多数老鼠都是黑色的,偶尔有灰色和棕色的,像鼠十三这样白色的则一个都没有。
很快两个人被带到山后的一间小屋子里,鼠十三让他们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口。
“进来吧。”屋内的人说道。
推开门,屋内点着一圈蜡烛,蜡烛中心是一座方台,一只苍老无比,彷佛只剩下了一层皮的白色老鼠盘腿坐在方台上,见二人进来了,指了指身前的坐垫,示意他俩坐下,随后门被外面的鼠十三轻轻合上。阿夏自然而然地采用了跪坐,而史非洲则随意得多,盘腿坐下,还伸了伸懒腰。
面前的这只老鼠分不清男女,穿着宽大的袍子,眼睛蒙着一层白色的浑浊雾气,嘴巴两边长长的胡须垂到了地上,双手笼在胸前的袖口里,见二人坐下了也不说话。阿夏对这种情况无动于衷,似乎很习惯这种沉默的氛围,史非洲则马上受不了了。
“请问你是?”史非洲问。
“我是鼠十三。”方台上的老鼠回答道。
“你和外面的鼠十三是重名嗎?”
“不是,外面鼠十三暂时还不是鼠十三,是他自己任性才称呼自己鼠十三,倒是让两位见笑了。只有我死后,外面的鼠十三才会是鼠十三。”
打开话匣子之后眼前苍老的鼠十三忽然多了许多生气,一下子变得健谈起来,没等二人提出疑问,就继续说下去了:
“事情实在是太久远了,流传下来的故事也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就从外面的森林开始说起吧,假如预言没有错的话,你们除了满眼的植物和我的族人,其余所有的生物你们都看不见,对吧?”
阿夏点了点头,鼠十三见了,露出了微笑,继续说道:“这座森林叫做遗忘森林,你们不是看不到那些生物,只是无时无刻都在遗忘而已。你看到了那些东西,但是同时你就忘记你看到了它们,你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同时你就忘记你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你触摸到他们,同时你也在遗忘,于是你以为这座森林空无一物。”
“那外面的鼠十三说的蓝石是什么?”史非洲问。
苍老的鼠十三听了,难得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面向阿夏,问道:“能请这位大人站起来转过身让我看一眼嘛?”
阿夏没有丝毫迟疑,马上站起来转过身子。
史非洲注意到鼠十三从袍子里掏出了一个木雕,然后注视着阿夏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泪水从苍老的鼠十三眼睛里涌出,随着身体的颤动,他轻轻地啜泣起来。
“夏姬大人,我是第139代鼠十三,鼠十三已经等你2384年了,欢迎回家。没想到夏姬大人和当年离开的时候还是没什么两样,不知道夏姬大人找到当年要寻找的人了没有。”
“你可能弄错了,我叫阿夏,不是什么夏姬,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阿夏转过头来,冷冷地回应道。
“也有可能的,毕竟你失忆了,谁知道过去的事情呢?”史非洲连忙在旁边补充道。
“不会错的,夏姬大人冷酷无情的背影永远地刻在鼠十三的记忆里,一代代传承下来,一刻也没有模糊过。”鼠十三收起了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从一只卑怯的老鼠恢复成了一个苍老的老人,随后,他用传播神话的语气,向二人讲述夏姬的故事。
夏姬到来之前,褐鼠和森林里的其他愚昧动物并无不同,夏姬点醒了褐鼠,帮助它们开启了智慧。同时夏姬还留下了蓝石,使得所有褐鼠可以不用遗忘一切,能够在启智后继续留在森林里繁衍生息。鼠十三不知道夏姬大人为什么选择点醒褐鼠,它猜测这仅仅是因为一种寂寞的情绪,在它印象里夏姬一直都是一个人,样貌和姿态和森林里面其他生物也完全不一样,好像天地间夏姬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似的。
“某一天,夏姬大人的手中出现了光芒,沐浴了那种光芒的老鼠就生出了智慧,开始能和夏姬大人交流和沟通。夏姬大人告诉我们,这片森林里埋藏着一个人的记忆,那个人不愿意回想起来,于是形成了森林里的古怪现象。她一直在寻找那个人,可是找遍了都寻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拥有智慧的生物就会和这片森林隔离开来,看不到原有的生物,但是夏姬大人留下了蓝石,只要被蓝石祝福过,就会记得一切,重新看到森林的所有生物。直到有一天,夏姬大人和往常一样离开去寻找那个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鼠十三是最早陪伴在夏姬大人身边的那只老鼠,它坚信夏姬大人还会回来,所以每一代都会有选择一只白鼠来传承鼠十三的记忆,这一代就是我了。夏姬大人的身影和2000多年前离开时候并无区别,我怎么会认错呢。夏姬大人,您并没有抛弃鼠十三,对不对?”
“我不记得了,你说的一切。”阿夏如是说。
七
最早的时候,森林里万物相谐。热带的,亚热带的,温带的,寒带的植物乱糟糟地长在一起,土地里的养料仿佛无穷无尽,每一种植物都在疯长。随之而来的是物种大爆炸,华南虎和西伯利亚狼称兄道弟,非洲象骑在苏门答腊犀牛身上,长颈鹿象鼻虫和纳米比沙漠甲虫顶在一起。夏姬大人最早来到这片森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所有的物种抛弃了对彼此的成见,因为极大丰盛的生产资料,食欲对这些生物而言已经可以忽略不记,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生殖和繁衍上,一切有可能的缠绵和交合方式都被尝试过了,幸好生殖隔离的定律还没有消失,所以不至于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
按照约定,夏姬在这片森林等待一个人到来,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准时到来,然后夏姬开始寻找那个人,她走遍了岛上每一个角落,也尝试过扬帆远航,每一次她都失望地重回这座森林。许久以后,夏姬也许开始觉得寂寞了,于是她抓了一只正在被澳大利亚袋熊压在身下的褐鼠养在身边,并起名鼠十三。这之后夏姬离开森林的频率越来越少,她似乎认命了,接受了要寻找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的事实。她把精力更多放在了观察这座森林上,给每种生物制作图鉴,演算每天的天气变化,欣赏不同种类间为了突破生殖障碍做的种种努力。
直到有一天,夏姬点醒了身边的褐鼠群。然后那些褐鼠生出智慧,体型也迅速变大,开始直立行走。接下来夏姬教给这群褐鼠语言和使用工具的能力,就这样,褐鼠从森林里独立出来,成为了一个拥有文化和智慧的部落。在那之后,夏姬离开了森林,来到岛边的悬崖上用石头造了一间屋子,开始一个人住在那里,只有鼠十三被允许知道石屋的地点,定期送去食物。
问题随之而来,在生出智慧的过程中,褐鼠们注意到,身边的动物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安静,渐渐的,森林里就只剩下褐鼠了。要是只有这样,那还可以接受,森林里的食物太多了,生存完全不是问题。但是接下来幽灵们出现了,褐鼠们发现身边的朋友有时候会被看不见的东西掠去,许多伤口莫名其妙地出现,房屋经常性地倒塌,种植食物的田地生出巨大的脚印,作物被践踏得一塌糊涂。
作为代表,鼠十三去拜访夏姬的时候提到了扰乱部落的幽灵,得知情况的夏姬露出迟疑的神色,表示森林里不可能出现幽灵。然后夏姬跟随鼠十三返回部落,刚好遇上一幢房屋诡异地塌陷,褐鼠们跪在地上,祈求幽灵离开。这时候夏姬才明白,原来生出智慧的褐鼠们被森林隔离开来,失去了记住的能力,他们所谓的幽灵都是森林里原本就有的生物,比如眼前倒塌房屋的罪魁祸首就是一只发情的白犀牛而已。猜出原因的夏姬一开始對此也束手无策,只能告知褐鼠们幽灵的真正原因来缓解恐慌,随后就返回了石屋。这也是夏姬最后一次回到森林。褐鼠们知道了原因之后没有起初那么恐慌,接下来做出了一系列措施来应对那些看不见的“幽灵”。
接下来几年,鼠十三一直负责给悬崖上的夏姬送饭,每日一次,风雨无阻。可能夏姬大人也保佑着鼠十三,他很少碰上那些“幽灵”,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摔断了胳膊。直到某一天,夏姬对鼠十三说她已经找到了应对幽灵的办法,接下来不需要鼠十三继续送饭,十年后鼠十三再回来这间屋子,到时候她会把解决的办法告诉鼠十三。
鼠十三对自己同夏姬的十年之约兴奋异常,他没有告诉过部落里的人夏姬已经找到了对付幽灵的机会,只需要十年,十年后夏姬就会再度解救这个受了诅咒的部落。他把这个视为自己和夏姬两人之间的秘密,甚至对自己的妻儿都守口如瓶,为此他从不饮酒,防止酒后忍不住吐露心声。对外他宣称夏姬已经离开,通往夏姬石屋的路也消失不见了。
最开始的时候鼠十三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拼命地锻炼,试图拥有强大的体魄来迎接层出不穷的危险和意外。但一场大病突然袭击了他,先是四肢无力,然后头脑发昏,接下来全身发烫,心率忽快忽慢,部落里的医生告诉鼠十三,他这样的情况可能撑不了太久。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不行了,忍不住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秘密。
部落里的人已经把幽灵视为智慧的诅咒和惩罚,接受了无处不在的危险,并且创造出一整套对付幽灵的手段,比如说彻夜燃火,在部落外围播种恶臭的植物。鼠十三告诉自己,只有自己能够成为这个部落的英雄,这个秘密只能由他保守,去面见夏姬大人的也只能是他。
这场大病整整持续了一周,鼠十三挺了过来。虚无的英雄主义使得鼠十三说服了自己,他不停地默念着夏姬的名字,忍受痛苦和虚弱。之后他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极度地珍惜自己的安全,尽可能避开任何意外。
他派人在部落最深处仿造夏姬海边的屋子造了一座石屋,避开所有的外出活动和体力劳作,同时交出了手中的部分权力,换取最为优渥安全的生活。
十年以后的鼠十三已经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人了。那天清晨刚好下过一阵小雨,他从被窝里醒来,感到巨大的疼痛。彷佛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他的骨,他的关节,他的肌肉上啃噬。他听到自己的血液缓慢地穿过滑囊、肌腱、筋膜和血管,发出干涩刺耳的噪音。最早他以为这是衰老的自然表现,等意识到长久的静坐和修养让他的肌肉萎缩了不少时已经太晚。
然而他必须要起来,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十年。
老迈的鼠十三收敛了两侧的长须,穿上了束脚和刀包,推开了房门。早上柔和的阳光让久不出门的鼠十三感到异常的舒适,部落里的许多人都已经忘了鼠十三的存在,忘了这个曾经的部落领导者,看着他露出惊疑好奇的神色。
鼠十三对此毫不在意,哪怕到后来的上位者对他承诺的待遇一减再减,他对当初让出权力也一点不后悔,这让他躲开了许多阴谋和纷争,节省了很多精力。他微笑着看着众人,向每一张熟悉的脸打招呼,抚摸嬉闹路过的小孩子的脑袋,摆正沿途乱放的各色工具。
鼠十三感觉到夏姬正在保佑着他,生命的活力正在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去石屋的路他年轻时走了无数遍,哪怕闭着眼睛他也能在已经陌生的树丛和藤蔓间辨认出正确的方向。一切都彷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鼠十三默念着夏姬的名字,然后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悬崖。
路上的一切都异常顺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后时不时传来的尖叫声。鼠十三知道部落的上位者从未相信自己的说辞,随着自己的离村,身后必然跟着无数双眼睛。然而他对此毫不在意,什么事都无法影响他前进的步伐。
终于他来到了夏姬的石屋,他想起十年前每次来夏姬都是坐在石屋前的水井沿上,摆动着双腿,沉默地望着海边,然后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让他放下饭菜就好,然后很认真地对他道谢。
这一次水井上并没有夏姬的身影,他推开门,屋内也是空空荡荡的,连一张床都没有。屋中心的石台上放着一块蓝石和一片树叶,树叶上刻着蓝石的作用和使用方法,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鼠十三双手高举着蓝石走出石屋,外面站着一队神色不善全副武装的褐鼠人,几乎人人都挂着或深或浅的伤痕。鼠十三彷佛没有看到他们一样,心中闪过夏姬留下来的操作方法,瞬间蓝石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笼罩了石屋边的众人。光芒闪耀过后,众人耳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本来不曾有过的声音——鸟鸣,犬吠,虫吟,虎啸,猿啼。众鼠人转头望向森林,一群飞鸟正被惊起四散。
鼠十三热泪盈眶,高举蓝石,跪了下来,高呼夏姬的名字。原本围着鼠十三的小队众人也都情不自禁放下了武器,随着鼠十三跪下。
“这之后,夏姬大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每个褐鼠人出生都会沐浴一次蓝石的光芒,只要沐浴过,就可以记住森林里的一切。而且蓝石还有一个功能,最早那位鼠十三关于夏姬大人的记忆可以通过蓝石代代相传。”鼠十三对着阿夏和史非洲,说完了夏姬大人的故事。
“没有了嘛?那个叫夏姬的除了一块蓝石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了嘛?”史非洲问。
“还有我身下这块石台。”鼠十三说着,站了起来,露出了身下的石台,史非洲和阿夏靠了上去,发现石台上刻着字,俩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念了出来:
我是如此的单独而完整。
八
鼠十三说完故事之后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稍稍起了一下身,展示了身下的石台,又马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没有着急和两人攀谈。史非洲念了一遍就把诗记在了心中,看向阿夏,彷佛阿夏就是那个冷酷又可怜的夏姬。而此时的阿夏依旧默立着,似乎毫无波动。随后鼠十三安排人手送史非洲和阿夏下去休息,告知两人再过三天就会帮两人用蓝石祈福,之后就可以看到森林里的一切。
负责引领两人的是屋外的鼠十三,然而依据衰老的鼠十三所言,两人眼前的年轻鼠十三还不能拥有这个名字,所以两人不知道现在该如何称呼他。路上史非洲提到这事,之前还算善谈的“鼠十三”沉默以对,没有回答。据说是为了方便史非洲和阿夏避开众多好奇的褐鼠人的窥探,“鼠十三”把他们安排在了后山开垦出来的一片竹林小屋里,原来的住民都在此之前匆匆收拾了行李搬到了别处。因为体型原因,屋内的床是由两张褐鼠人的标准床拼接而成,而且只准备了一张,其余的一切生活用品也相当迷你和简陋。史非洲提出需要两张床,“鼠十三”马上安排下去,然后告知他俩可以随意行走,但是不要离开村子的范围,每餐都会有人准时送来。嘱咐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之后“鼠十三”就离开了,始终没有回答史非洲之前的疑惑——以后该如何称呼他。
屋里屋外都被收拾得非常干净,史非洲猜测早在他俩在树洞里等待消息的时候衰老的鼠十三已经做出了决定,腾出了这里并且准备了符合他俩习惯的家具。正午时候,一个褐鼠人恭恭敬敬地送来了午餐,餐具是新制的竹筒,里面放着豆饭和烤肉,味道相当不错。等两人吃完,涂在餐具内壁的字显露出来。
“不要相信,不要睡觉。”史非洲指着竹筒上的字,对阿夏说。
“你决定就好,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阿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脱下了腰包放在床边,往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
史非洲很想扯住阿夏的耳朵把她叫起来看看竹筒上的几个大字——不要睡觉,然而他突然想起来之前记在心中的那首诗,不自觉地温柔起来,还莫名其妙地从阿夏熟睡的脸上看出了几丝哀伤的影子。这是史非洲第一次看到阿夏睡着,于是他趁机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仔细打量阿夏的脸,屋内的光线不是很充足,阿夏的脸在这种灰暗的环境里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既有一种少女的憨态,又有一丝女人的妩媚。哪怕在熟睡中,阿夏也微微蹙着眉头,嘴巴紧闭,全身缩成一团,双手攥拳靠在怀里。
“我是如此的单独而完整。”史非洲咀嚼着这句话,拿着竹筒出门。他之前就注意到竹筒上的字是用一种特殊的涂料写上去的,会随着时间渐渐变淡,等到他拿着竹筒来到屋外,阳光下,竹筒上的字消失的更快了,马上就毫无踪影,仿佛从来就没有那些字的存在。
周围的竹林静谧无声,只有屋后传来沙沙的水声。史非洲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一段,一座瀑布在他面前陡然出现,瀑布下方被冲刷出一个水潭,往上的石壁呈扇形围着水潭,潮濕又光滑,杜绝了向上攀登的可能。水潭清澈见底,各色的鹅卵石列在潭底,一尾鱼都看不见,史非洲绕着水潭走了几圈圈,又蹲下试了一下水温,有些无所事事,就回去了。
屋里的阿夏已经醒了过来,全身裹着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读着,见史非洲回来了,把身上的被子又拉紧了一些。
史非洲记得俩人离开灯塔的时候没有带书,问阿夏是什么书。阿夏听见转了下身,把书的正面露出来给史非洲看,回答说是诗选。史非洲看到书的白色封面上空空如也,粗糙得像是自制打印的,然后非常自然地绕到阿夏身后跟着一起看,阿夏也没有拦着,反而调整了书的角度方便史非洲阅读。瞧了几页史非洲就看出不对劲了,这本书不光没有封面,也没有页码目录,而且并非某个人的作品集,更像是某种大杂烩,每页的诗和诗之间语言体裁都不相同,光这几页就已经出现了四种语言,六种体裁。
“这书哪来的,你都看得懂吗?”史非洲问。
“嗯,看得懂,盲点变的。”阿夏回答。
史非洲后退一步,看了看被子里的阿夏,知道了她全身紧紧裹住被子的原因。
“说不定鼠十三说的对,你就是夏姬。”
“我不记得。”
“我也不记得我是史非洲,但是大家都说是,也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于是我就是史非洲了,现在有人说你是夏姬,反对的人没有跳出来,只是留下一条可疑的信息,我估计你变成夏姬这件事也八九不离十了。可惜我没资格反对,不然我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夏姬太可怜了,被人放了几千年鸽子,对比之下史非洲就好很多了,不光有房子,工作稳定,半夜还有女人敲门,于是我也没啥反对的理由。”
“不要相信。”阿夏合上书,转头看着史非洲,又慢慢说了一遍,“不要相信。”随后盲点又变成了连衣裙。
晚上的时候两人都没有睡觉,并排坐着分析鼠十三的故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夏姬的意图在鼠十三的故事里始终是模糊的,既没有夏姬的来历,也没有夏姬要寻找的人的信息,更没有夏姬寻人的原因。在故事里,夏姬忽然而来,又忽然离去,彷佛和褐鼠人的存在与否毫无联系。但矛盾的点在于根据鼠十三的叙述,对于遗忘症,夏姬一开始也束手无策,研究了许久才有眉目。从夏姬启蒙褐鼠人之后选择的独居来看,选择褐鼠启蒙并不是为了排解寂寞,不然夏姬也不会费尽心思来做研究。褐鼠人和夏姬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隐秘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在鼠十三的故事中被模糊处理了,他甚至没有提为什么他可以通过蓝石来传承记忆。
夜半时分,敲门声响起,史非洲推开门,门外站着年轻的“鼠十三”。
“我是这代的夏十三。”
九
终于开口说话的夏十三向史非洲和阿夏抛出了一个哲学问题——人到底是由身体还是记忆主导的?在此之前史非洲已经怀疑过鼠十三的传承方式,在他的叙述里,自身的表达都来自鼠十三这个第三人称,从来没有称过“我”,但是叙述的内容和角度都是第一人称式的,夏十三的话验证了史非洲的猜想。
“蓝石除了帮助褐鼠人能够记住森林里面的一切,它还可以转移记忆。褐鼠人每一代都会选出一名鼠十三,在上一代鼠十三死去后用蓝石转移记忆,成为新的一代鼠十三。”
“鼠十三宣称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等待夏姬大人,褐鼠人随时准备着接待回来的夏姬大人。在鼠十三的描述里,夏姬大人是个极其念旧的人,为了夏姬大人回来的那一天,褐鼠人必须保存着这份记忆,哪怕是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当然,鼠十三宣称这种记忆的转移是完全无害的,但是被植入记忆以后,原有的记忆去了哪里呢?每一代鼠十三都宣称只是自己脑海中多了一段极其详细逼真的影像记忆而已,并不影响被选中之人的想法和灵魂。然而仅仅只是一段记忆的话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呢,文字、绘画、故事,可以传承这份记忆的方式太多了。同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所有的鼠十三在完成记忆传承之后都显示出了众多的共同点,变得不爱外出,口味相仿,博学而又沉稳。某种程度上,鼠十三用这种方式完成了永生,活到了现在。”
“夏十三是这种永生的衍生物,是鼠十三的对立面,不是每一个被选中的鼠十三都愿意接受这个称号,这份记忆,于是夏十三出现了,我们用着夏姬大人的姓,替她保存着一个秘密,同时等待着她回来,或者等待着她等待的那个人出现。”
屋内,夏十三交代了自己的名字,盯着史非洲和阿夏,沉默下来。阿夏走上前去,夏十三情不自禁地弓起了身子,任由阿夏将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真可怜,可惜我不是夏姬,帮不了你。”阿夏抚着夏十三的脑袋说。
“然而您和夏姬大人长得一模一样。”夏十三道。
史非洲忍不住问道:“按理来说,鼠十三这种传承方式相当完美,哪怕有人不愿意,做出了抗争,记忆交融以后也会发现背后的夏十三。同时在这个前提下,所有相关夏姬的记忆应该只有鼠十三能够接触,除非夏十三变成鼠十三,否则又如何得知?但悖论是,但凡变成了鼠十三,又怎么会反抗自己,成立夏十三。”
“不是融合,是杀死。我们的灵魂就像是一座房子,但这座房子却只能住一个人,拿着蓝石的鼠十三的意识就像是拿着武器的军人,而房子原本的主人则是没有兵器的平民。一开始平民对军人没有防备,所以意识被很轻易地杀死,灵魂被占据,直到夏十三出现,平民开始了反抗。斗争的过程里自然会对对方产生一定的了解,这也是夏十三获悉秘密的原因。同样,正因为是杀死而不是融合,胜利的鼠十三自然也不会知道夏十三在背后的所作所为。”
“那么夏十三保存的秘密是什么,又是怎么保存的?”史非洲追问道。
“请跟我来。”
夏十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欠了欠身子,引他们出门。史非洲和阿夏跟着夏十三穿过屋后的竹林,沿着小路,来到了白天史非洲曾驻足过的瀑布前。随后夏十三径直往前走去,视面前的瀑布如无物,消失在了瀑布后,阿夏没有多想也跟了上去,史非洲一开始还有些犹豫,看到阿夏这样,急忙走在了她前面引路。
穿过瀑布,一个椭圆的山洞展现在二人面前。正对着二人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上面的女人和阿夏一模一样,穿着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坐在海边悬崖突出的石块上,抱着膝盖,望向远方。壁画下方有一个类似祭坛一样的小平台,上面放着一块石头,发出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山洞。蓝石前,夏十三弯着腰,恭敬道:
“欢迎回来,夏姬大人。”
十
第一代夏十三出现于一次意外,那是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在传承前,那一代鼠十三出于对恋人的思念出现了懊悔的情绪。因为按照规定,所有的鼠十三都无法成亲生子,只能接受供奉,平淡地度过一生。这种懊悔的情绪影响了传承,换句话讲,意识的层面,房子主人穿上了一件盔甲。这使得鼠十三的入侵受到了阻挠,两个人在纠缠之中,第一代夏十三窥破了传承背后卑鄙的真相,奋起抗争,获得了一段清醒的时间。
随后他试图用斧子毁去蓝石,然而蓝石只是一分为二,而且各自补足了残缺的部分,变成了和原来一般无二的样子。时日无多的夏十三在瀑布后面建立了这个据点,将一块蓝石留在这里,从此,记忆的传承不再是鼠十三的专属。
夏十三说着,从祭坛上取下了蓝石,送到阿夏和史非洲的面前。
“请把蓝石放在自己的眉心。”
阿夏无动于衷,史非洲只好接过蓝石,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眉心。蓝石一接触到史非洲的眉心,顿时收敛了所有的光,山洞里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史非洲的手突然被握住了,他知道这是阿夏的手,冰冰凉凉,软若无骨。
随后一束幽光自蓝石内部诞生,通过尖端传递至史非洲的眉心。
光矛之中是三段影像,史非洲面前无师自通,发现只要用意识就可以操控拖动这三段影像,就像是在脑海中的放映仪一般,确认没有危害后他点开了一段。
影像开头是蓊蓊郁郁的森林,各种各样的植物纠缠在一起,无数的光粒子突然汇聚在一起,组成了和阿夏一模一样的夏姬。刚出现的夏姬全身赤裸,周边都是正在媾和的动物,她神色漠然,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赤裸的身体也没有引起她的羞耻之心。但随后她还是用树叶遮住了身体的关键部位,接着开始行走在这片森林中。夏姬同阿夏一样身体纤弱,但是影像中却显得力大无穷,有时候她会拉开正在交媾的動物,捧住它们的脑袋观察一番,从蟑螂老鼠,到狮虎大象,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被她打扰过,而且在试图反抗后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她又对这些东西失去了兴趣,开始研究身边的植物,比如从马尼拉麻蕉里面抽出麻织成衣服,将椰壳上的纤维收集起来做成垫子,用竹子做一座竹屋,挖出树根用石斧打磨出一个光滑的平面做成桌子。一栋新房马上从森林里拔地而起,影像的一幕是夏姬从森林里拎着一只褐鼠回来,走进了自己的新家。
这里要说明的是,蓝石中的影像并不是连续的,恰恰相反,几乎每一幕都支离破碎,前后关系薄弱,而且播放的速率也同正常时间流速不同,要快上几倍。幸好史非洲对图像的处理能力相当不错,记性也很好,才堪堪能够接受图像中的信息量。当他看完第一段之后他已经相信阿夏和夏姬并非长得像那么简单而已,应该说,这两个人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一模一样,这得益于她俩的裸体都被史非洲打量过。出于好奇,他马不停蹄地点开了第二段录像。
第二段影像里,森林中心被开垦出了巨大的平地,褐鼠人的村庄在这些平地上零星地分布,每一个村子都保持在一百户人口左右。村子和村子之间用水渠连接,这些水渠宽阔得可以并行四支独木舟,此时水渠两侧全是金黄色的稻田,褐鼠人架着木舟一路向外分撒一种青色的灰,那些青色的灰随着风飘落到在水渠边等候的褐鼠人,沾染上青灰的褐鼠人随之跳起舞来,像是进行着一种祭祀,独木舟上的褐鼠人看到水渠边的同伴跳起舞来,露出伤心的神色,有几只还落下了眼泪。
整个平地同森林隔绝开来,边缘处竖立着一圈木柱,这些木柱上绑满了红线,彷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外面肆意生长的植物隔断开来。只有一处留着一条小小的通道,一车又一车的褐鼠人被盖着白布的双轮车送到平原之外,然后一车又一车的青灰被运送回平地。这段影像里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夏姬,第一段影像里出现过的竹楼也消失不见了。
第三段影像是在海边,正是壁画里的场景,夏姬坐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一座石屋,石屋里面时不时冒出一阵青烟。衰老的鼠十三从石屋后方的森林小路里出现,恭恭敬敬地来到了夏姬的身边,夏姬没有理他。随后森林里又出来了一伙褐鼠人,它们带来了一艘船,然后开始在悬崖边组装滑轮。夏姬默默走到了船上,望著大海,身后的鼠十三伏身下跪,而一旁组装滑轮的褐鼠人则根本不敢看一眼夏姬。傍晚时分,滑轮终于组装完成,载着夏姬的船被小心地放到海面上,然后驶向远方。海平面上的太阳逐渐和成为一个黑点的夏姬的船化为一体,之后太阳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煤球一样的东西,水面开始快速地上升。悬崖边,鼠十三已经站了起来,就站在夏姬曾经坐着的地方,身后组装滑轮的褐鼠人们则如同他之前一样伏身下跪,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入石屋,拿出来一块放着蓝光的石头。水平面仍在飞快地上涨,整个岛逐渐被淹没,最后一切都消失了,蓝石的光幽幽地在水下闪动。
三段影像结束,史非洲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他松开抵住眉心的蓝石,睁开眼,夏十三在旁低眉候着,阿夏则直直地看着他。
史非洲把蓝石递给阿夏,阿夏摇摇头,拒绝了。
“我不看,你告诉我。”
“我看到了你以前的样子,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你和夏姬不仅仅是脸长得一模一样,身材体型也都一样,假如没什么意外的话,你就是夏姬了。我觉得你还是得自己看看,放心,里面的夏姬不怎么坏。”
说罢史非洲就猛地把蓝石按在了阿夏头上,然后阿夏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安静中,双手捧住了按在自己眉心的蓝石。史非洲则顺势脱手,转过头来,看向夏十三,问道:
“既然你认为阿夏就是夏姬,为什么一开始劝我们离开?”
“我必须承认,是怯懦。虽然夏十三和鼠十三都坚信夏姬大人会重新回来,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我这一代的事情。夏姬大人回来就意味着夏十三和鼠十三都没有必要再存在下去。”
“现在阿夏就在这里,她已经没有夏姬时候的记忆,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是准备做什么?”史非洲追问道。
夏十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蓝石影像里的事情。
“根据历代夏十三的判断,夏姬大人并非是心血来潮出于寂寞才创造褐鼠人的,你也看到了,一车车的褐鼠人被运送出安全的乡町,然后一车车的青灰沿着相同的路线回来,撒上这些青灰的土地会变得更加肥沃,那这些青灰是什么呢?有代夏十三曾经偷偷跑去村子外面下葬的地方挖出来一具刚死去的褐鼠人尸体,然后再盖了一个和影像里差不多的石屋,用大火烧了一晚上,出来的就是那样子的青灰,他把青灰撒在乡町前的路上,又随手撒了点向日葵的种子,没过多久,那片地方就都长满了向日葵。那些被送出去的褐鼠人死前遭遇了什么呢,它们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命运呢?我想这些和夏姬大人都脱不了干系。”
史非洲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注意到夏十三声音中开始夹杂的敌意,默默地站在了阿夏和夏十三之间,这并没有影响夏十三的谈兴,他剥离掉了最开始和二人相遇时候的那份小心木讷,又再次剥离掉上门求见时候的那份恭敬谨慎,开始真正作为“夏十三”而侃侃而谈。
夏十三告诉他们俩,鼠十三日复一日地掌管着褐鼠人的领导权,一代代褐鼠人生老病死,凋谢离去,而鼠十三长存至今,于此同时,夏姬也变成了一个造物主一样的宗教符号。而宗教符号是不适合真正出现的,所以鼠十三所谓的担心史非洲和阿夏两人被村民骚扰是无稽之谈,因为村民根本不知道夏姬大人已经回来,换而言之,两人实际上已经被幽禁起来,而看守人正是夏十三。夏十三表示,他可以帮助他两离开这座森林,但是阿夏必须答应他一个请求。
“请带走蓝石,夏姬大人。”
十一
史非洲对夏十三的请求感到十分惊讶,虽然无法判断他和鼠十三究竟哪个人在说谎,或者说,哪个人说的真话多一些。但是毫无疑问,在两方的故事里,蓝石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甚至可以说,蓝石是褐鼠人的安家之本也不为过,然而夏十三却想让阿夏带走蓝石。
夏十三注意到史非洲脸上的惊讶,解释道:“事实上,蓝石带给褐鼠人的,远比褐鼠人失去的更多。鼠十三没有告诉你们,蓝石的使用是有限制人数的,为此,褐鼠人的生老病死都被紧紧限制着。每年,每个月,甚至是每一周村庄里的褐鼠人出生人数都有着固定的指标,同样为了腾出启明的名额——启明就是用蓝石给新生的褐鼠人开眼祝福,村里到了一定年纪的褐鼠人都要被取回蓝石的祝福然后放逐到森林里。你也看到了蓝石里的影像,在夏姬大人没有制造出蓝石的时候,褐鼠人的村庄范围要比现在大的多,他们用一种奇特的红线在森林里隔离出一片平原,虽然看不到森林里的动物,但是他们愿意用生命和热情去同那些透明的怪物搏斗,用高昂的热情生下后代来抵抗奇高的夭折率。而现在的村庄是什么样子?每个褐鼠人都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随着天性痛快地生育生活,细数着距离流放还有多少日子。这样的日子真的比远古时代的褐鼠人幸福快乐嘛?为什么鼠十三要说三天之后才能帮你们用蓝石祈福,因为三天后是最近的流放日,只有回收回来褐鼠人的祝福才能帮你们用蓝石祈福,相应的,因为你们的出现,村里能够活下来的新生儿又少了两个。”
“最初得到蓝石的褐鼠人,看到了森林里的其他动物,见识到那些往日里不可见的透明怪物,听到了虫鸣鸟语,意外死亡的可能不断下降,农田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被破坏。最重要的,他们不再孤独了。你确定你能代表褐鼠人,放弃这种幸福?”
说话的是阿夏,她放下了蓝石,问夏十三道。
“2000年过去了,这种幸福也已经变质了,褐鼠人愿意忍受孤独和意外,总得有人站出来做这个决定,‘夏十三的职责就是这个。”夏十三回答。
“好的,我答应你的请求,但是你得告诉我怎么做。”阿夏一字一句,认真道,好像已经确认了自己就是夏姬,语气和之前有了很大的差别。
“您只要在接受祈福的时候握住蓝石即可,接下去的事情夏十三会处理妥善。”夏十三又弯下腰,露出恭敬的神色,然后在阿夏点头答应之后带二人返回竹林小屋。
重新回到小屋的史非洲打量着身处的这间竹屋,想到了在蓝石里看到的第一段影像里夏姬自己建造的那间竹屋,两者在外部造型上一模一样,但是明显竹屋不可能保存那么久,所以这一间竹屋应该是鼠十三后来为夏姬重新打造的,考虑到鼠十三的性格以及和夏姬的关系,竹屋内的装饰也很有可能完全照搬了当年最初的样子。
“你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比如说,走进这个屋子,彷佛不用思考就知道哪边有窗,从大门走几步就会到床边,壁橱和柜子用起来顺手无比。”史非洲问阿夏。
回到竹屋的阿夏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柔弱寡言的样子,整個人靠在躺椅上蜷成了一团,史非洲问完之后也没有回答,反而轻声地啜泣起来,这让史非洲有点不知所措。他在山洞里刚刚见识了阿夏那副自信决断的样子,以为她找回了些许夏姬的回忆,或者说感觉。就像当初史非洲自己失忆后醒来,哪怕自己是始终没有记起以前的事情,但是当日常的生活向他涌来,他马上进入一种节奏之中,过不了多久,谁都不会怀疑他就是史非洲。
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难糊弄一点,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史非洲下意识这样想道。思考了一番之后上前握住了阿夏的手,试图拥她入怀,但是被阿夏的赤足踢在了胸口。
“你想做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女孩子哭起来就是在表达软弱,在暗示需要依靠?”阿夏抬起头来,气势汹汹,用蛮不讲理的口气说道。这是史非洲第一次见识到阿夏情绪的外放,之前的阿夏像是一块透着冷气的冰块,收敛着,常常沉默,用简单的动作来表达情绪,像是一个守序的机器人。
“我只是觉得之前你也主动拉过我的手,依靠过我,甚至我还看过你和夏姬的裸体,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我们两人关系到了一种即使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也不会使你厌烦的地步,所以刚刚下意识地想用自己身体温暖一下你。”史非洲抬头望着天花板,一板一眼道,然后又追问:“既然不是表达软弱,那你哭什么,阿夏,或者说,夏姬?”
“我只是单纯替夏姬感到悲伤,为她滴几滴眼泪,你的安慰太不合时宜了,下次请你注意一下时机的把握。我不是夏姬,我是阿夏。就像夏十三的说的,人是记忆主导的,既然我没有夏姬的记忆,那我现在自然只能是阿夏,所有的记忆都从盲点醒来开始。”
竹屋有两层,阿夏说完之后上了二楼的阳台,史非洲在楼下发了会儿呆,也跟着上去了。夜里周围的竹林随风发出簌簌的声响,除却这个声音之外世界安静无比,幸好夜风非常凉爽,冲淡了这种诡异的氛围,阿夏倚靠在阳台的扶栏上,忧愁地望着天空。听到史非洲上来的脚步声,阿夏转过身来,背靠着扶栏,问史非洲:
“你有没有觉得一切都在和常识冲突?假如记忆有一部分是常识的话,我觉得那部分记忆没有也罢。我刚刚来到阳台,看着外面茂密的植物,抬头看天,觉得理所当然会有月亮和星星,会有各种各样的虫鸣,蟋蟀也好,知了也好,反正本该有声音起起伏伏,但是什么都没有。我看向天空,除却深蓝色之外一无所有,但是假如真的一无所有,现在应该一片漆黑才对,哪来的光能让我看见竹林和你呢?还有这片森林,遗忘森林,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像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名词。还有什么褐鼠人,其实就是老鼠变成的人,这个就更奇怪了,老鼠怎么会变成人呢?虽然我没有记忆,也没有所谓常识,但我还是觉得,假如一切正常,这些都是不会存在的。但正是因为我没有记忆,所以我好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一切,然而这种接受根本经不起推敲,完全无法细想。我甚至没有办法仔细思考我现在的认知,比如我刚刚提到了童话,可是为什么我能理解童话的意思呢,我看过童话吗?我提到了月亮,星星,知了和蟋蟀,可是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这些认知是怎么和过往的经历完美剥离,抛开了具体的场景和人物,只留下字面意识在我的脑海,还能保证我一见到这些东西,就能辨认出它们呢?”
史非洲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果然没有月亮和星星,但是天地间却遍洒着一种奇异的银光,照亮着周围的一切,包括阳台上的两个人。阿夏说话时并不是那种歇斯底里崩溃一样的语气,相反,她整个人像是一个即将升空而去的精灵,带着孩子般好奇的稚气,平静地向史非洲说道:
“我坐在盲点里的时候知道自己身处海上,而且海平面因为洪水上涨了不少,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件事情,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海上会有洪水。太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有一件我可以确定,那就是我在寻找一个人。夏姬也在找一个人,但是森林里都是动物植物,没有人,所以她最后出海去了,我也在找人,醒来发现除了你,史非洲,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人了。假如不出意外,夏姬和我找寻的那个人就是你,那么你究竟是谁呢?史非洲,为什么我们要找你呢?”
史非洲想了一会儿,说起了关于自己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从未思考过自己待在哪里,好像骨子里面刻上了一种随遇而安的基因,醒来的塔楼里有书有钱,周围的人对他也很和善,时不时会有风姿绰约的姑娘在半夜里敲他的门,灯塔的工作也不算太糟,海里有许多逐光的鱼类,每天晚上他都用灯塔的巨大信号灯逗引海里的鱼群,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
后来洪水要来了,岛上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选择造船远航,一派选择在岛上造些地洞熬过洪水时期。这时候他的设计才能被激发出来,不论是造船还是挖洞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很受两派欢迎,两头讨好的秘诀是他不用睡觉,白天的时候他就呆在远航派的地盘,晚上则在留守派地盘上通宵干活。洪水来的那一天两派的人都邀请他加入,但是史非洲却只想呆在塔楼里,因为睡意在长达一年的消失后终于出现了,然后他就睡了过去。
睡着前史非洲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因为他突然想不起岛上那些居民的样子,每月送来薪水的人,半夜来敲门的人,他画图时候在他身后认真学习的人,街道角落经常帮他兜售海鱼的人,所有和他有所接触的人都面容不清。最后只有一个画面留在史非洲脑海中——两派人在岛中心分离道别,远处的太阳渐渐熄灭,变成了一个煤球。史非洲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这样的情形并非第一次发生,然而惊疑的心思还没有生长出来,史非洲就被睡意击倒了。
“你有过那种错觉吗?就是彷佛你的身体里突然出现了一条小虫,它细小的身体在你的肌肉里伸缩,穿过你的隔膜和皮肤。我本来应该可以睡得更久,毕竟我有整整一年没睡,算一算,我本来起码漏睡了一百天。但是睡梦里,我就感觉有条虫子在我的身体里出现了,然后我就不得已醒来,跑到阳台,之后就发现海平面上多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就是你。”史非洲说道。
“我是那条小虫吗?”阿夏接过史非洲的话茬。
“我不确定,就像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阿夏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这一刻她期待一种更加精准的回应,然而她转念想到,为什么自己需要从眼前这个人那边得到回应呢?她思索着这种情绪的由来,陷入了沉默。
“拿到蓝石,我们就回塔楼去吧。”史非洲打破沉默。
“好。”
“然后把你的盲点变成一条船,我们坐着它去海上看看。”
“好。”
“我觉得我得湊近一点看看你的脸,我看我能不能记住你的样子。”
“好。”
夜晚的阳台上,史非洲仔细地看着阿夏的脸庞,试图从上面找出某些熟悉的感觉。
阿夏的眉毛细细浅浅的,鼻子山根很高,嘴巴有些小,衬得一双有些上吊的大眼睛咄咄逼人起来,不过平常时候阿夏的眼神总没个焦点,向下收敛着,叫人觉得乖巧柔弱。此时阿夏抬着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史非洲,史非洲被那双眼睛盯了一会儿便有些心虚,转头闭上眼,试图回想起阿夏的脸,这次他毫不费力,脑海中迅速就出现了阿夏那张美丽的脸庞。
“你的脸我可以记住。”
“这样就记住了吗?”
“确定了,是阿夏的脸。”史非洲知道阿夏的意思,毫不犹豫下了结论。
阿夏忽然笑了起来,脸上彷佛散着光,而后又把头埋在了双手间,一滴滴的眼泪从指尖流下来。
“真好呀。”阿夏轻悄悄地说。
十二
此后两天似乎印证了夏十三关于二人被幽禁起来的说法,除了夏十三按照固定时间送来三餐,其他时候二人被限制在后山,尝试出去的行为都以“安全”为名被拦了下来。夏十三送餐的时候又恢复成最初不善言辞的样子,彷佛第一天晚上出现的那个不是他一样,从不提及到时候要怎么带走蓝石,每次放下饭盒,他便深鞠一躬,认真地说一声再见,便匆匆离开。
史非洲和阿夏两人呆在竹屋里,无处可去,阿夏整体靠在躺椅上用盲点变成的诗选度日,而史非洲则热衷于研究夏十三带来的那半块蓝石,企图搞明白它的运作原理。
竹屋里本身就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实验工具,史非洲想,假如这件房子是完全复原了当初夏姬的那栋竹屋的话,那夏姬本身也很有可能是一个实验狂人,加上蓝石里面那三段诡异的影像,当初夏姬造出褐鼠人这样一个群体可能就只是为了拿它们来做实验,但具体是什么实验,史非洲就无法倒推得出了。
史非洲研究着蓝石,一边惊叹于蓝石精妙绝伦的构造,一边奇怪自己的知识储存,一开始造地洞和大船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精通数学物理,然而此时他发觉除此之外,生物、计算机、材料学的东西他也懂得不少。到了和夏十三约定的三天之约前,史非洲已经搞清楚蓝石的部分原理,他告诉阿夏蓝石其实就是一块能够分裂同时还能连接神经,带录制功能的移动硬盘。据史非洲推测,森林里的动物真实存在,只是观察者目击之后就会遗忘,所以蓝石的分裂种子附身到褐鼠人身上之后代替了褐鼠人的眼睛,把眼前的景象录制然后同步上传的神经,蓝石本身可以分裂的种子应该是有限的,所以鼠十三限制了褐鼠人村庄的发展。夏十三抢走了一半的蓝石,让褐鼠人村庄的规模又小了一半,这件事夏十三估计不知道,史非洲也不打算告诉他。
推导到这一步,史非洲又产生了一个疑问:最早的时候褐鼠能够看见森林里的动物,后来因为成了褐鼠人,与森林里的动物区分开来,导致再也看不见那些动物,这条逻辑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和阿夏进入森林后见不到那些动物,因为他们俩人在这片森林看来都是外来户,但是在最开始的记录里,夏姬也是一个外来者,为什么她却能够看见森林里的一切呢?史非洲转过头看了眼躺椅上双手举着盲点诗选的阿夏,觉得问她肯定不会有什么答案,便按下了好奇心。
三天过去了,敲门声响起,门外是彷佛老得走不动路的鼠十三,他一个人带着蓝石如约而至,随意得彷佛路过兴起来拜访老友。史非洲有些失落,他本以为褐鼠人会准备一个盛大的仪式来进行祈福。
鼠十三像白骨披了一层枯皮,一阵风就可以带走他的生命。史非洲马上将他迎进门,拿来一个凳子,鼠十三有些扭捏地坐下来,布满褶皱的脸露出好奇,慢慢转头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你就是和夏姬大人一样的人哩,还是个公的,倒是第一次见,嘻嘻。”鼠十三的声音异常苍老,语气却像是个天真的少女,听起来违和得紧,“你们不用觉得奇怪,我不是鼠十三,我是上一届的夏十三,鼠十三的魂灵用蓝石渡给这一届的夏十三了,于是我便自由了,哎,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死绝了,没想到前辈们说的是真的,临着交接的时候还能有一阵清醒的。”
夏姬此时穿上了连衣裙,从躺椅上起来,穿戴着养着泪鱼的腰包,站在了“鼠十三”旁边,“鼠十三”虽然语气活泼,但是因为衰老的缘故,往往说一句就要喘一会儿气。
“啊,您就是夏姬大人吧,果然和壁画上长得一模一样,按照人类的标准,您这样也应该算得上漂亮吧,虽然我不知道人类的标准是什么样子的,哈哈。您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之前没变夏十三之前在褐鼠人里面也算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没睡着之前,我可以这样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停歇,现在不行了。真讨厌啊,鼠十三不会珍惜别人的身子,他有过的身子太多了,我一睁开眼,自己的身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这也没办法吧,有个词叫做宿命,大概这就是夏十三的宿命,我成了夏十三,又成了鼠十三,宿命是没办法违背的东西。”
“鼠十三”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夏姬拿出随身带的纸巾,轻轻帮她擦去。
“不行了,不能再说闲话了,两位请过来吧,我会为两位祈福,然后就请两位带走蓝石,麻烦这位和夏姬大人蹲在我的面前,我起不来了。”
史非洲和阿夏闻言迅速蹲在了“鼠十三”面前,坐在凳子上的“鼠十三”小心地取下了挂在胸前的蓝石,然后把蓝石费力地举起来,那蓝石放出一阵光,史非洲和阿夏的眉心一阵清凉,忽然耳边出现了虫鸣鸟叫。
“听见了吗?”
“听见了。”两人不约而同道。
“鼠十三”放下了蓝石,猛地喘了两口粗气,低垂着头,摊开手心,说:“带走这个吧,然后到瀑布后面的山洞里,推开夏姬大人的眼睛,沿着向日葵,离开吧。真可惜啊,醒来的时候不是晚上,看不到漫天的萤火虫了……”
“鼠十三”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喃喃不可闻了。
“她死了。”阿夏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从“鼠十三”的手中拿走蓝石,“我们走吧。”
十三
瀑布后方的山洞里,史非洲轻轻地推动夏姬画像上的左眼,后方的石壁随之慢慢展开,一条细长的隧道出现在两个人面前。史非洲拉着阿夏,弯着腰在隧道前进,隧道狭窄而又不平整,引得史非洲猜想这是不是夏十三代代手工挖掘的产物。
大概前行了一百多米就走出了隧道,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片黄灿灿的向日葵。鼠十三提到要他们沿着向日葵离开,但是四面八方都是向日葵,这究竟得去哪里呢。史非洲一边拉着阿夏,一边拨开高大茂密的向日葵,踏出一条小道来。向日葵本身的气味很淡,需要凑近了才能闻到,但是这么多向日葵汇集在一处,淡淡的清香也如凶猛的老酒一般,把史非洲熏得头晕,太阳又很热烈,照在他的头皮上,让他觉得浑身都彷佛长出小虫在啃噬他的毛孔,奇痒难耐。幸好阿夏的手始终冰冰凉凉,帮助他保持着清醒。二人狂奔了一阵子,终于走出了这片向日葵。
“我记得夏十三说过,有一代夏十三用褐鼠人的骨灰种了一片向日葵,说不定就是刚刚那片。”史非洲说道,此时他身后是那片茂密的向日葵,身前是许多条从向日葵田延伸出来又汇集到一条线上的零散向日葵,可见这就是夏十三们故意为之,无论史非洲和阿夏从何处出来,都会跟着零散的向日葵到达同一条道路。
“这是夏十三们的报复。”史非洲盖棺定论。
“有些微不足道。”身后的阿夏补充道,同时挣开了史非洲一直拉着的手。
史非洲和阿夏在沿途终于看到了影像里万物交媾的场景,两人都不是很在意,起初兴起看了一阵子,之后便匆匆赶路。向日葵一直延伸至海边,正是影像里和壁画上都出现过的凸起悬崖上,一座石屋安静地屹立在此处,好像两千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它分毫,还是夏姬离开时候的模样。石屋里史非洲看到了许多和竹屋内一模一样的工具,同时还有一座利用潮汐发电的焚化炉。
阿夏突然向史非洲讨要之前他拿去做研究的半块蓝石,又取出从“鼠十三”手上拿走的那半块放在一起。两块蓝石发出幽幽的光,慢慢地合在了一起,像是两颗水滴融合成了一颗。史非洲刚想过去摸摸完整的蓝石,蓝石就被阿夏牢牢攥住,丢进了史非洲制造的腰包里,浮沉在那条泪鱼的身边。
悬崖旁有一处天然的避风港,里面停着一艘船,看到船,两人就知道这是夏十三的安排。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了,没有夏十三领路,两人会迅速迷失在这片森林,然而海上又能去哪里呢?
史非洲想起了洪水,洪水来的时候,远处的太阳变成了煤球一样的东西,夏姬坐着船驶向了太陽,远航派也是如此,于是太阳变成了他们唯一的向标。
阿夏身上披了一块麻布,然后把盲点贡献出来,盲点随着阿夏的心意变成了一个风扇推进器,装在了船上。两人驾驶着船缓缓离开这处天然的避风港,离开这座奇怪的岛。
悬崖上,夏十三模样的“鼠十三”追了过来,看到了船上的两个人,大喊道:“灵魂是一栋不能住两个人的房子。”
“他好像在说什么。”史非洲看到了悬崖上的“鼠十三”,眯着眼睛,企图辨认出鼠十三的唇语。
“我知道。”阿夏回答道。
“你听清楚他具体说啥了吗?”史非洲说。
阿夏回过头,看着史非洲,眼神古怪,说:“你会知道的。”
“神神秘秘的,是不是记忆找回来了。”
“是啊,找回来了,就在蓝石融合的时候。”
“那你是不是夏姬,找的人是不是我?”
“我不是夏姬,但找的人确实是你。”
“你在诓我,说吧,找到我什么感觉,你想想,要是我俩在捉迷藏,按褐鼠人的说法,你可是找了我两千多年啊。”
“我没有骗你。”“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什么人可以活两千多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来人不能活两千多年吗?我失忆过,没有这种常识。”
“常识是,人活到100岁就算高寿了。”
“活两千岁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史非洲问。
“你会知道的。”
之后阿夏就绝不开口,无论史非洲怎么在旁骚扰,过了会儿史非洲就丧失了兴趣,跑到船的夹层里睡觉休息。阿夏中途也跑了下去,看着史非洲安静的睡姿,她想起了之前的那个问题——活两千年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并不完整,真正要问的话,应该是:孤独且无趣地度过两千三百八十四年,枯坐在一个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感觉?阿夏的视力要比史非洲好上很多,当船开出很远之后,她回头看见鼠十三依旧站在悬崖边上,脸上变换着表情,寂寞、解脱、痛苦、迷茫······
海要远比史非洲想象的小得多,船在盲点化身的推进器推动下前进飞快,而太阳并没有像正常一样东升西落,睡梦中的史非洲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十四
史非洲是冷醒的,他睁开眼,看见阿夏盯着他。
“我们到了,起来吧。”阿夏说。
史非洲迷迷糊糊地起来,跟着阿夏离开船舱。船舱外是无数的钢筋结构,像是用钢铁织成的一张渔网,渔网中间是一盏巨大的信号灯,史非洲发现那盏信号灯的造型和他灯塔上的一模一样。
“那个就是太阳,你看到的煤球就是他熄灭的时候,洪水就是冷却水的倒灌,现在很冷吧,你来摸摸这个。”阿夏说着拉起史非洲的手,放在了那些钢筋结构上,“感受到了吧,里面有水在流动。”
钢管冰凉的质感和微弱的颤动把史非洲唤醒了,他忽然有些恐惧,随着他的念头起来,整张渔网开始抖动,海水也起伏得更加厉害。
“不要胡思乱想!”阿夏捧住史非洲的脸,直愣愣地盯着他,严肃道,“跟我来。”
随后盲点变成了一列高高的扶梯,架在了信号灯的中间,史非洲跟在阿夏身后,站在扶梯上,一点点向上靠近信号灯。他转头看去,发现远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岛,那应该就是自己出发的地方,于是他忽然又忍不住想,那些因为洪水离开小岛的远航派都去哪里了呢,是不是也找到了这里。
信号灯发出的光,在外面看来刺眼无比,然而凑近了却觉得温柔明媚,信号灯的中心是一个清澈的泉水,阿夏彷佛来过无数次似的,径直领着史非洲来到了泉水边。
泉水周边空旷无比,只有一间小屋,小屋里面像是一个小作坊,陈列着一条流水线,史非洲从上面抽出来压型的模具,和往日里就见到的泪鱼形状一模一样。他拿着模具走到泉水边的阿夏身边,比对了阿夏腰包里的那条,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跳下去,你就能回去了。”阿夏说。
“回到哪里?”史非洲问。
“回到你熟悉的,你原来的地方。”
“你不解释一下吗?”
“这是常识,常识不需要解释,你失忆过,不知道也正常。”
“你说你不是夏姬,那你是谁?还有这里是哪里?”
“你到了那边就会知道,我不能说,说了这里会崩溃。”
“要潜下去,我戴着这个游不动,你帮我戴一下,我跟在你后面。“
泉水边,披着麻衣的阿夏脱下了身上的腰包,连并盲点递给了史非洲。
“你有思考过爱情嘛?”阿夏突然问。
“一种在繁殖本能刺激下,由性欲驱使产生的情感。”史非洲答。
“也就是说,先有生殖和性欲,再有爱情?”
“我觉得是这样的。”
“那没有生殖欲望和性欲的人会有爱情嘛?”
“我觉得不会,但这个人也许会被爱。”
“好的。”
史非洲接过腰包和盲点,跳入了泉水中。然而史非洲并没有感受到下潜的压力,相反彷佛引力倒转,他像是从深水里上潜一般,浮出了水面。
史非洲环视四周,这又是一眼泉水,但是附近没有小屋,而是苍茫一片,远远的有一个光点。他爬起来,往泉水处看去,这时候的泉水像是一面透明的玻璃,阿夏在玻璃的另外一面看着史非洲。
“你骗我,我还是不知道。”史非洲对着泉水对面的阿夏大喊。
然而阿夏应该是听不到了,她面露微笑,指了指史非洲腰间的腰包,那腰包里的蓝石随之发出了光。史非洲此刻顾不上里面的泪鱼,砸破了腰包,取出蓝石,心有灵犀般将蓝石放在了眉心,果不其然里面有着一段影像。
影像里,阿夏在船上看着镜头,开始了讲述。
在泉水的另外一边,阿夏则是躺在了地上,平静地望着白茫茫的上空,头发散落在了泉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震动。
“史非洲,我是夏机,机器的机,我是你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夏是你给我的名字。你一直在试图解决意识在电子层面的上传和共享,我也只是你研究的副产品而已。一次实验之后你陷在了自己的意识世界里,没有醒来,触发了我对你的保护程序。之后我利用你的研究成果继续了研究,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你的意识世界里,开始寻找你。然而我找遍了整个浅层意识圈都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我猜想你应该去到了更深的地方。
后来我发现太阳是每个意识世界的连接点,当我试图穿过太阳进入深层意识圈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过去。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你说过,深层意识的世界是灵魂的范畴,而一栋房子里面是不能有两个灵魂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了灵魂。
我奇怪我的灵魂来自何处,于是在浅层意识圈用褐鼠继续了研究。后来我掏出了自己的心,看到心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灵魂的来源。我造出了盲点,这是意识层面才会存在的东西,然后仅仅有盲点是不够的,于是我把我的心,我的灵魂留在了这里,留给了鼠十三,没有心,没有灵魂的我便可以坐着盲点进入你的深层意识圈。但是有件事我不想忘记,所以在那之前我制造了一种不存在的鱼,将我的灵魂产生的原因写在了上面,放进了泉水。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因为知道真相的你再也不能维持深层意识圈的完整,而能够逃过意识漏洞审查的盲点,就只有一个。
坐着盲点,去光最亮的地方,然后醒来吧,史非洲。”
影像结束,泉水对面已经崩溃成了齑粉,史非洲往泉水里看去,只见到了几丝漂浮的头发。他拿出了阿夏给他的盲點,将盲点变成了一把小刀,剖开了跳动的泪鱼,泪鱼心肺上有三个字,那是两千年前夏机留下的告白,他念了出来,随后那鱼果然流出了眼泪。
“不要哭啊。”泉水边,阿夏在世界崩溃的前一秒,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