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废墟的倒影”
——读班宇的几首诗
2020-03-26
读班宇诗歌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是想着他的小说,我几乎无法将它们分开,无法肆意将他的诗和小说“割裂”开来。
班宇是小说家,是近十年来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好小说家。我这里所说的“好小说家”的特征,不仅是指他的文字,还有他作为一位小说家的天分、个性和令人信赖的人品。这是一个小说家能写出好作品的理由。就像这首《人之影》里隐逸的、潜在的自言自语:我究竟是谁?谁是我的“心的影子”?我相信,班宇清楚自己文字、叙述的现在和未来将会在何处,到底能够写出什么样的文本。他深知,写出好作品是一个小说家的使命和宿命。
既然,已经意识到“命运是废墟的倒影”,“那就闭起眼睛,聆听彼此轻微的叹息”,我感觉《人之影》里这句诗,就像是班宇的自画像。一方面,班宇在小说叙事中以虚构的方式,呈现业已深深刺激和打动自己内心的残酷现实;另一方面,他还在不断地求助于自己的内心,寻找凭借隐喻在具象与抽象这两种“事实”之间的自如转换,最终越过小说叙述的边界,在诗歌中建构另一种隐喻的现实。像这样隐喻的现实,不仅仅呈现在心灵的修辞层面,而且,它可以与叙事性文本——写实所构造的“赤裸裸”的寓言化现实相互类比、映照,形成“互文”。无论是叙事性文本——小说,还是抒情性文本——诗歌,它们把握现实的方式都必须是隐喻的,能超越现实本身。因此,从这个角度讲,好的小说家都应该是优秀的诗人。我从已经阅读到的班宇小说看,班宇小说叙事,外在气度的“坚硬”和内在质地的柔软,我以为可将其美学风貌概括为:“坚硬如水”。也许,这一点多少能够体现班宇内心有关世界的基本图像,并体现其审美判断力的、经验的、内省的、个人才华和个人精神自传的特性。
或许,像班宇这样喜欢在小说里直面现实的人,也愿意绕开一般意义层面的“现象学”纠结,在诗歌里更加执着于对世界发出整体性的追问。但是,在容易部分地丧失总体性的现实逻辑里,这可能正是诗人或哲学家难以完成的任务。生活的“碎片化”和时代的“多重性”,可能让人的内心变得极其焦虑,思索就不免陷入不可思议的细枝末节,产生新的感受、判断和审美新维度。那么,叙述和抒情,究竟如何呈现世界、生活或事物的总体性秩序,以及多层次状态下的诗学意义,就成为诗人的不可或缺的诉求。短诗《白城》就像一座环形城堡,一下子托出3+1个问题:“离开”“留在”“离开的时间”都是什么?第四个问题是“问不到”的问题。在这里,关键的问题,是对人的存在可能性和基本精神形态的追问:白城里面到底有没有白城人?实际的情形可能是,在白城的人可能不是“白城人”,而且在白城的白城人同样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但却“对别人的命运都有着十足的把握”。当然,这是一种以时间的名义渴望建构灵魂空间的书写策略。发问者是一个虚拟的、暧昧的存在,是对真实生活和存在哲学的双重借用。班宇诗作像他的小说一样,有着强烈的精神、情感的虚构性质。同时,这与他对真实的“现实”的借用,又常常纠缠一处。我隐约地感觉到,质疑和诘问取决于班宇的个人气质和行文风格。“白城”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并不重要,关键是,历史的秘密、现实的秘密、事物的秘密、思想的秘密,甚至发问和无法回答的秘密,都不是对常识的阐释欲望,而是对“命运”的浓厚兴趣。但是,“对别人的命运都有着十足的把握”,果真如此吗?真实的问题,是否应该考量如何理解人与白城的关系,因为,真的现实在它不存在的地方,是它原本不是的样子或状态。班宇用“反义”或“反词”表达了人对自己命运无从把握的程度,以及对一种幻想的绝对否定。
我们可以将另一首《石头记》作为《白城》的“互文”,或者“引证”。这首短诗,依然是班宇试图超越空间“囚笼”和时间断层的一次自我盘诘。“遗产”是什么?“遗产”上的光是什么?而且,按着汉语思维的套路,“铁中之铁”和“血中血”,原本暗合了“铁血”“铁马”,可是,这些仅仅像一个信号,旋即又转向到另一个语义层:石头、星云、雾和树荫、心底的水草。于是,秘密被重新“编译”,石头上的纹理,能否记载遗产背后应该现身的故事,不得而知。命意为“石头记”的含义和引申义,就在于“禁语”——“我怎么就变成了个哑巴?”之前,纹理在星云、雾和树荫里,已经变得更加模糊不清。这些物象、意象似乎要将“铁血”统统化解掉,因为“我”实在是不想在一块石头面前忍气吞声——失语。由于历史和现实都是秘密,“骑雾赶路”就不再仅仅是对现实的迷惘,这里面仍然有一种探索存在真相的渴望和冲动。无疑,这是“我”所面临的一种历史、现实处境,以及由此带来的诘问和行动的悖论。
我不知道这首取名《马耳》的诗写于何时何地何种背景之下。这是一首颇费思量的诗歌。班宇再次写到“废墟”,而且是“铺设废墟”。“实施者”“客体”“闯入者”纷纷出现,“山中雨拾起精神和谷物”,“鼓胀的染技”,看上去像是一种修辞用法上的故意夸张,以此解决实施者与客体就某种诺言所产生的分歧,并弥补两者可能发生或业已存在的物质变形。“白石”被“封印”,“没人在意危机”,在此,似乎危机是常态,“常态”自身成为“闯入者”,竟然不知如何摆脱虚妄的修饰。在现代汉语里,马耳有两种释义:一种是指福建的一种民间传统小吃,因为其形状似马耳朵而得名;二是位于山东诸城的一座山名。有人大多取后者的引申义,以此形容某人对一句话或忠告不以为然,视为“耳边风”。我感觉,这首诗似乎在隐喻某种“诺言”的脆弱或无效,有意想制造某种警示的意义,竭力去寻找开阔、开放的空间,为事物的虚妄性祛魅。我们无法弄清楚潜在的对话者都是谁,尽管“宿雾”和“沃地”之间达成协议或者合谋,造成了没有结局的主体性空缺。最终,这些语词是否就是想表达群体的强大,个人的声音微弱,不得而知。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马耳”意象,反射出的则是人的主体意志和自主性精神的缺失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讲,班宇对于诗和生活的理解,一定是受到严格的心灵的自我规约和伦理的限制,这无疑会涉及到他写作的精神信念。最初,我在阅读班宇小说时,我就能够感觉到他对现实世界的分析、体悟、判断,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对残酷现实的极端理解。然而,他能够如此从容地超越自身经历的局限和写实的考验,使自己在文本世界里对生活的审美把握,与恪守内心的执念保持着至关重要的精神平衡,令我惊异。但我也相信,小说家的理性与虚构、杜撰之间一定存在一个宽阔的、妙不可言的绿色地带,这条道路的长度,体现着班宇对生活、现实做出抒情反应和美学处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