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河东,四十里河西
2020-03-25蔡竹筠
天顺今天要下山。
天顺从井下上来的时候,天是阴着的,要下雨的样子。煤崖头下停着一辆橘黄色的卡车,天顺的心里就乐了一下。虽然在井下干了一个晚上,但看到那辆车,想到自己下山这么顺风顺水,身上一下子就有了劲了。
同班儿的五个人中,天顺上来得迟了。别的人都已经洗过,进伙房吃饭了。天顺看见伙房门口有半盆水,还是清亮亮的,就胡乱洗了几把,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子,进了伙房。其他几个人都呼噜嘛叭地吃着。天顺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菜盆子边,挑挑拣拣地往碗里盛菜,转过身来,天顺见是开车的邢师傅,就笑着招呼道:上来了。邢师傅说:上来了。
正吃着,老板啃着半截子黄瓜进来,看见王栋快吃完了,就说:你们吃过了,少休息一会儿,给邢师傅把煤装上。王栋吃过饭,把碗推在一边,掏出烟,给抽烟的人散。抽了几口,王栋几个就先出去了。
等天顺走出伙房门,看见王栋和李多仕两个人已经在给邢师傅装车。天顺也走了过去。
给拉煤的人装一车煤,矿上给一百块钱,装车的人均摊。天顺平日就不放过这挣钱的机会。他到矿上就是挣钱来了,有钱怎么会不挣?他体格壮实,有的是力气。有时候,拉煤的车来了,王栋几个人正在诈金花,说装一车煤,出上半天力,才挣几十块,还不如赢一把来得快,都磨蹭着不去。天顺就一个人去了。不过,今天,天顺给邢师傅装煤,不仅仅为了那几十块钱,他要搭邢师傅的车下山。
车快装满时,天顺先回了房子,他重新洗了头脸,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时,邢师傅的车已经发动了,看出天顺要下山,就在那里等。
天顺上了车,邢师傅把车开得像被老公鸡撵疯了的小母鸡似的,一溜风出了山。
山外的天也是阴着的,只不过没有山里阴得那么实。
车到镇子西面的河桥头,天顺下了车。
天顺今天到这里,就是等自己的媳妇秀兰子来了。
天顺上了桥,从桥的那头走到这头,不见一个人影。他抬头看看昏黄的日头,看出从村里进城的班车还不到开过来的时候,就坐在桥头下的一棵沙枣树下等着。
天顺是一年前到矿上的。在此之前,天顺赖在家里不想出门。媳妇秀兰子说:一个大老爷们儿,一年到头跟女人在地里抓挖,能抓挖出个啥来。看人家,哪个出去一年不是几千上万的。天顺说:多有多花,少有少花,咋样还不是个过。可是后来,这话就说不出口了。村上要建小康住宅,让有能力的人家报名,说是镇上还有补贴。秀兰子心里扑腾腾的想报,一打听,一套小康房建下来,得七万多,自己手头那几个,才相当于一头牛的一条腿。秀兰子就灰了心了。秀兰子是个要强的女人,过日子不落人后的,就鼓动天顺出去打工。天顺也看出来了,自己不出去折腾,就凭地里那几个嗑瓜子儿的,要住上小康房,怕是这辈子没指望了,就答应要出去。但天顺不想走得太远,新疆、宁夏什么的,一年才能回一次家,骂死他都不去;嘉峪关、酒泉他也不想去,一年回上几次家,挣的那几个都撒到路上了。他只想在本县哪个地方找个事做。天顺这样想,是图个回家方便。
同村的李多仕从矿上回家过完年,要回矿上去,天顺见了,就问他煤矿上钱好挣不好挣。李多仕说,一年也能挣个万把块,就是苦。天顺是知道这个小煤矿的,早先是县煤炭公司的,后来改制承包给了私人。老板是城里人。可这个煤矿就在他们镇的地界,离他们村子有七十多里地。从村里坐班车到镇上,过了河桥,公路通到县城去了,向西另有一条土石岔路,就是通到矿上去的。沿山再走四十多里就到了。那些天正是打工的人出门的时候,秀兰子见别人都三五结队地出外挣钱,就不失时机地给天顺吹风。天顺就也动了出门的心思。他考虑到煤矿离家不远,挣的也不少,苦累他是不怕的,就想去煤矿上。问李多仕矿上要不要人。李多仕说,要啊,矿上人手紧,倒班都倒不过来。天顺就跟李多仕上了煤矿。
没跟秀兰子结婚时,天顺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天顺是村里出门最早的,回来最迟的,挣的也多。酒泉去过,嘉峪关去过,宁夏新疆都去过。可是自从娶进秀兰子,有了家口,天顺却一下子变懒了。其实,天顺是恋秀兰子。
天顺能娶上秀兰子,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到了家里料理着给天顺说对象的时候,秀兰子早许了人了。她的对象那阵儿到新疆当兵去了。家里给天顺看下一门亲,天顺不大情愿,又看下一门,还是不大情愿。家里人就有些怨天顺,说天顺这些年出外打工,见的人多,把眼睛看花了,心看野了。
就在这时,秀兰子退婚了。秀兰子的对象服役期满,没有回来,通过一个部队上的亲戚,成了拿工资的志愿兵了。志愿兵说想把秀兰子办到新疆去,自己没那个能力。其实是志愿兵在新疆又谈了一个拿工资的,就提出要退婚。
家里問天顺,秀兰子可中意。天顺不说话了,看样子是乐意。一来二去的,就给说合成了。
天顺跟秀兰子结婚的那天晚上,天顺急猴马爬地折腾了一阵,翻下身来,气还没有喘匀,又要来。秀兰子说他:你闹了多少年的饥荒似的,日子长着哩。天顺说:二十几年的老存货了,一次哪能行。
这以后的天顺,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只要每天能搂着秀兰子,就觉得自己活在蜜里似的。
一年后,秀兰子生了孩子,月子坐出来,身上更多了一些吸引天顺的东西。天顺就更喜欢炕头那点儿事,都有些贪了。看别人出外打工挣钱,天顺一点儿不在意。好像只要有了老婆娃娃热炕头,就满足了,打算这辈子把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天顺上了煤矿,白日里好过,到了晚上,不管是下井还是不下井,都熬煎得很。熬了两个礼拜,熬不住了,就请假回了一次家。过了两个礼拜,又回了一次家。秀兰子说:你这个样子,能挣个啥钱。天顺说:我不去了,过几天,给李多仕带个话,把我的铺盖给我捎回来,那一个月的工钱,能要回来就要回来,要不回来就算了。
秀兰子知道,天顺这是恋她。一个女人,被男人这么恋着,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哪能埋怨得起来?就哄他:行吧,行吧,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就回来一次。又把天顺哄上山了。
天顺再一次回来,秀兰子关切地问他:下了半天井了,又这样跑来跑去的,你不觉得累?天顺说:累不累我自己知道,我乐意。再说,也没啥累的,去矿上的车多得是,下来方便着哩,就是到了镇上回家这一段,还得等班车,来来往往的不方便。秀兰子轻叹了一声说:我们家要是在镇上就好了,你就不会跑这么远的路了,利用倒班的空闲,就能打个来回。
到了半夜,秀兰子还醒着,天顺问她:咋没睡着。秀兰子说:我在想,要是我去镇上,跟你见个面,你就能省不少事。天顺一开始迷迷瞪瞪的没听大明白,待明白了秀兰子话的意思,一骨碌翻身坐起,高兴地说:这样好啊,只要你到镇上跟我见面,我也就不再请假了,不耽误挣钱了,只要你说到做到,我在矿上干几年都成。
俩人就约好,每周在镇上见一次面。
天顺等了快一个钟头了,还是不见班车过来。往常这会儿,班车早过来了。今天是怎么了,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该不会是早早过去了吧?要是过去了,秀兰子早在这等着他了。天顺觉得这不可能,就又耐下性子等。他回想起他跟秀兰子在镇上见面的情形。
天顺头一次跟秀兰子在镇上见面,俩人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天顺想着镇上会有小旅馆的,可找了半天,一家也没找到。就转到了田野上。那时是五月,庄稼还没长起来,没个隐蔽的地方,再说,这里那里都有干活的人。又转,就转到了镇西面的河桥上。这里离田野远了,不大有人来。桥头这边的河岸上长着几棵沙枣树,更多的是密密丛丛的嫩柳棵子。天顺觉得这个地方能成,可秀兰子怕被人看见,还要往远处走。天顺转了这半天,早耐不住了,一把把秀兰子拉到柳棵子里。
那以后,他们就在镇桥头上见面了。秀兰子不敢直接在桥头下车,怕车上同村的人见了说闲话。她总是在镇上下车,再走一段到桥头来。
天顺记得,他们在这里过了一个夏天,又过了半个秋天。到了深秋,天有些凉了,田野上庄稼收了,他们又在人家的看瓜房里有过几次。天再冷下来,天顺就不忍心让秀兰子来了。那些日子,天顺在矿上就心急火燎的。好在年前年后,矿上放了一个月的假,天顺差不多每天在热炕上跟秀兰子疯,把前面的都给补回来了。
班车还是不见过来。天顺料定是在路上出了事了,隐隐地为秀兰子担忧。他想到班车真要是撂在路上,迟早总会过来的,自己下半天也不下井,还有时间再等一阵。天顺等了这半天,已经有些心焦了,他站起身来,从桥下到了桥头上,往去镇子的那条路上瞭了一眼,不见一个人影。
天还是阴着,这时候起了风。刚才在桥头下待着,还不觉得,站在桥头,就觉得风一阵一阵的。
天顺又下了桥头,正要在刚才坐过的沙枣树下落屁股,一阵风刮来,扬起一股尘土。天顺就想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向里走了走,走到他跟秀兰子待过的柳树棵子那里,踅身钻了进去。
柳棵子密密实实的,风不大能刮得进来。天顺坐在那里,想着以前跟秀兰子在这野天野地里有过的情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受活。坐了一会儿,天顺有些无聊,把头垂在膝盖上坐着。没想到这一坐,睡过去了。
天顺是被树梢上风的唿哨惊醒的,醒来一看,天有些放晴了,风却大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天顺又到桥头上去看,路上除了一起一落的尘土,不见一个人过来。
等到这时候,班车还不来,一定是出了啥事了。秀兰子来不了,也就算了,只是别有啥意外。天顺这会儿,只是惦着秀兰子了。
天顺估摸着,再等下去,怕是也等不到秀兰子来。看看天,也看不出时间早晚,今天他还要上前晚班,天顺就想回矿上去。
过了桥去那边等车,一会儿就拦住一辆。天顺就上了山。
就在天顺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秀兰子顶着风推着自行车拐上了镇街。前一阵子下过一场大雨,山路冲断了,班车走了个倒回头,一个多礼拜了,路没有修好,班车还没通起来。秀兰子记着今天是跟天顺见面的日子,就骑着自行车来了。不成想,到了半路上,后胎慢煞气,本想趁着还能骑,赶着往镇上跑,赶了一程,后胎成了瘪塌塌了。秀兰子怕把车胎碾坏,就推着自行车赶路。
到了镇上,秀兰子没顾得找个补车子的把车胎补好,先到桥头上来了。桥头上不见天顺的影,秀兰子下到桥下,在他们待过的柳棵子里找了找,没看见踪影,又喊了几声天顺的名字,也没有回应。秀兰子就不晓得天顺今天是来了还是没来,天顺往常可是来得早,总是他等着她。今天是怎么了,矿上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秀兰子见不到天顺,想自己既然来了,就等一等,说不定天顺也因为啥事下来的不方便,正往这里赶哩。她想,就等一等吧。
自行车支在桥头一边,秀兰子本也想在柳棵子里避避风,又不放心自行车。她就站在桥头上等。先是背风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吹过来,遮了她一脸,又迎风站着,风又吹得她睁不开眼。秀兰子又转过身来,用两只手把头发紧紧抿在耳边,这样,她就能看清桥那边有没有人过来。
蔡竹筠:本名蔡军,1968年1月出生于甘肃省高台县。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一百多篇(首)。甘肃省作家協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高台县文联主席、高台县作协主席、《大湖湾》文学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