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

上世纪 70年代末，中俄边境紧张，沿江各连所有家属和孩子全都后迁到山里，我妈则带着我们兄妹三个，去了吉林大姨家躲避，一住就是一年多。

表哥是独生子，我们的到来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我和表哥就是在那个时期结下深厚情谊的，此后近半个世纪，我们竟再未见面。最近，在我一再邀请下，他终于来到我家。表哥是个民营老板，人却很斯文，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还不时地用手指托一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据先前来过的亲属说，他的酒量非常了得，许多生意就是喝出来的。今晚这顿铁锅炖大鹅，当然是为表哥接风洗尘而设。陪酒的是几个非常要好的哥们儿，有喝五六缸不倒的老五，有喝不过抬屁股就蹽的李跑，还有能喝二两喝半斤的张大油门，另外，满腹经纶的赵老大去管局匯报工作正快马加鞭地往回赶。我说：咱们就边喝边“既然大鹅已经炖烂，等吧。 ”

刚喝没几口，赵老大就到了，他一边落座一边说：“刚才好悬，在老一连拐弯处突然冲出一只狐狸过道，好在有惊无险，躲过去了。 老五说：”“你这是躲过一劫呀，没撞着狐狸不积业不说，车还没进沟撞树，为你的幸运喝一口吧！ ”说完就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嘴唇紧闭，眉头紧锁，一脸痛苦状，手里酒杯并不放下，而是向大家举着，示意跟上他的节奏。老大说：“我来得晚，大点口，撵上。 ”说完，一口就下去了大半杯，抿抿嘴说，“我自诩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信这信那的，但 关于狐狸和黄皮子的一些诡异之事，却是现代科学所解释不了的。 ”老五说：“是呀，有些事你不能不信，小时候在老家，听姥姥讲过一个狐仙的故事，说村里猎手李老疙瘩遇到一只通红的火狐狸，正被一只狼追赶着，满眼惊恐地跑到他脚下，他端起枪把狼打死了，得救的狐狸走出很远还一再回头，一副感恩戴德状。姥姥说这是狐狸度劫呢，说人间所有生灵是不过千年的，所以必须度劫，度劫成功，则带身成仙，一旦失败，则灰飞烟灭。后来，李老疙瘩就无师自通地会看病了，许多疑难杂症手到病除，人们都说是成仙的火狐狸在帮他。 ”

张大油门说：“来，咱先把杯里酒清一个，然后我给大家讲一件真事。狐狸讲感恩，但它也是睚眦必报的。上世纪 70年代初，我们连刚刚建点儿，这年秋天，有个开拖拉机的老刘师傅，他在开荒时发现地头有个腰粗的洞，但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洞，便扎了个草把子，打开油箱阀门淋些柴油，然后塞进洞里点着，最后又将洞口用土封死。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费了好大力气一锹一锹地将洞挖开，发现有四只小狐狸全被熏死了，他又惊又惧又悔，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刘师傅去山上采蘑菇，可采了大半天连筐底都没盖上。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火狐狸，它几乎通体通红，红得就像软软的一团火，叫他心生爱怜得有些颤抖。火狐黄色的眼球迷蒙又蛊惑，散发着巫师诡秘诱动的神力，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它走去。结果，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大片蘑菇，可火狐却转瞬就消失了。他挎着满满一筐蘑菇回到家里，又摘又洗又烫，最后炒了一大盘子鲜蘑，并招呼孙子孙女共尝山珍。可饭没吃完，两个孩子就口吐白沫了。经抢救，孙女活了下来，孙子却没了。 ”赵老大说：“你是在讲因果轮回吧？ ”“咱不管轮回不轮回，张大油门说：这件事儿却是实实在在的。 ”“是呀，赵老大说：世事难料，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但无不在因果法则里运转着。 ”“啥福报恶报的，李跑接过来说：你们哪个真的见过狐仙，谁又能保证这些故事没有添油加醋虚构一番？ ”赵老大伸出筷子，在锅里夹起鹅头，放在李跑吃碟里：“来，吃吧。 ”“啥意思？ ”“哈哈，肉烂嘴不烂嘛！ ”老大双手端杯转向表哥说：我单敬您，之后，“来，别光听我们胡侃。 ”“表哥，接着他又问：你们那里狐狸多不多，这几年我们这儿野外，可以说随处可见。 ”表哥一愣，好像在梦里忽然被唤醒：“都一样，一样的。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有关狐狸的话题让表哥着实窘迫了些，便打岔说：“来，两杯起，换个话题大些口，为表哥的到来，干杯！ ”

可是，大家好像已被狐仙的法力所统摄，陷在这个话题里无法自拔。

大油门说：是一九八“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狐狸，几年的事情，晚上打夜班开拖拉机翻地，后面跟着一群狐狸抓老鼠吃，眼睛散发出幽幽绿光，开始我还以为是它反射了拖拉机后灯的光，后来才知道，野兽的眼睛夜间都是发光的，所以才保证了它们的夜视机能。现在不行了，可能过度用药的结果吧，田里老鼠已经很少，狐狸当然也就不再跟犁了。 ”

说到狐狸的狡猾，赵老大说：“狐狸真的特别狡猾！我父亲就亲眼目睹了它猎杀大雁呢。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父亲去大雁经常栖息的河边草滩上去捉大雁，竟与一只狐狸不期而遇。那狐狸先是弄出些响动，站岗打更的那只雁便嘎嘎叫了两声，群雁在睡梦中惊醒，见没任何危情就接着再睡。狐狸再弄出响动，那雁又叫了两声，群雁个个警惕地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见还是没有险情，就再次埋头大睡了。这时，狐狸一跃而出，冲进雁群大开杀戒，待大雁们反应过来振翅飞起，好几只大雁已经毙命。但狐狸并不享受胜利果实，而是欣欣然空手而去。父亲说，狐狸的这种出乎常理的行为，叫‘杀过。”表哥终于也参与进来，说他也听说过这种说法，而且许多动物也有这种现象。

老五端起杯，说：“咱们别光顾着唠嗑，喝出个小高潮吧，我带头透一个。 ”说着就把差不多满杯酒一下子掫进去了。大家面面相觑。大油门说：“李跑今晚都没跑，全当我又踹了一脚油门。 ”说着就一口干了。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依次干了。我知道表哥海量，但还是保护性地说道：“表哥一路劳顿，就喝一半吧。 ”可别人还没说啥，他却说这哪好意思，便也一口闷下去了，只见他立时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赶紧对他说：”表哥的“吃口菜压一压。 我心里清楚，醉意不在酒，而是今晚的话题触动了他的敏感处。

回到家里，我与表哥一边喝茶一边闲唠：“表哥，你别见怪，大家不知道你家情况，说者真的无意啊。 ”他说：竟然一斤来酒便

“你想多了。我也不知怎么了，喝成这样。 ”接着，他借着酒意对我说：“前些年，咱老家亲戚也有到你这儿来串门的，我想，我们家的事情 你也听说了，但许多细节并非传说的那样。比如，说我爸每打到一只狐狸都要把狐心挖出来煮着吃，说得血淋淋的，其实，是有人听说狐心跟红小豆一起炖着吃能治癫痫病，就求我爸留个新鲜狐心给他，我爸前后总共也就给他取过三个;再就是说我妈坐马车有个三条腿火狐带着火球绕车转，马惊了摔折了我妈的腿，其实是过小年放鞭炮才惊了马;还说我妈是受我爸挖狐心积业才突发心脏病去世的，但我妈到底啥病，最后并无结论。 ”接着，他又一股脑儿地讲起他爸，也就是我大姨父的猎狐过往。

狐皮是比较珍贵的毛皮，皮板软薄，绒毛细密，色彩华贵，适于制成各种皮衣、皮领、镶头及围巾等，也正是如此，狐狸也就此惹上杀身之祸。只是碍于狐仙的许多传说，猎狐者甚少。

大姨父就是其中的那个极少数，他的猎技堪称一绝，只要让他搭上眼，绝无漏网之狐。他的猎具是踏板夹子。在雪野里找到狐道，先以蹄窝为中心，以夹子展开后的大小为直径，用小勺将蹄窝周圈挖出一个圆圆的雪槽，接著从蹄窝下端向外侧挖进去与外槽相连，再把打开的夹片下入雪槽，踏板下入蹄窝，簧片则在雪窝下端伸进去与夹子机关相连接，然后在踏板和夹片上面盖一片与夹子同圆纸片，以防夹子与雪凝结一起不够灵敏，最后将雪槽用雪填满，蹄窝里则撒一层轻雪，踏板夹子就算下定了。但其中有几个细节非常重要：首先是挖雪时不能破坏蹄印的原状，若不慎碰掉一块，必须用雪补上，否则，狐狸明察秋毫，绝不踏入;再就是夹子下得要比蹄窝稍深一些，狐狸踩低不踩高，一旦发现深度有变，它也会立即折返;尤其是下好夹子退出时，必须一边倒退着离开，一边用雪将自己脚印修饰掉，一般要修饰到五六米之外。

大姨父所下夹子，最早是通过一条钢链就地固定的。有一次，当他去起夹子时，老远就见一只火狐在那里又蹦又跳，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当他奔跑过去时，那火狐竟情急之下咬断自己卡在夹子里的前腿逃走了，现场只剩下一摊血、一条腿。这悲壮场面让他震惊不已，在生死攸关的那刻，动物和人类看来几无差别。他很快改变了对策，不再将夹子就地固定，而是将钢链拴在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子上，让狐狸被夹子打住后，还能拖着木棍走，给它留有生的希望。可它却走不快，走不远，你沿着拖痕会很快找到它。

后来，大姨的腿就被马车压折了，大姨父虽然从不信有关狐仙之类传说，但听到人们添油加醋的传言之后，心里开始犯开嘀咕，觉得事情并非自己原想的那么简单，便决意杀掉那只三条腿的火狐。

一个冬晨，他果然发现了那只火狐，就它的蹄印便一目了然，一边是等距的正常蹄窝，平行着的另侧则明显减少了一个，但它的每一步仍然精准，并不拖泥带水，步步都踩在即成蹄窝里。狐狸尽管狡猾，但毕竟还是动物，它只考虑到走既定狐道省力，天真地认为，上次走过没有险情，这次也该是安全的路径，不会想到人类的善于伪装与变化多端。这样，只过了一个夜晚，这只三腿火狐便被大姨父猎杀了。为防止它借尸还魂，再图报复，他连皮都没扒，盖上柴草，浇上柴油，一把火将其火炼了。他以火为净，认为火能消灭一切，正所谓灰飞烟灭，一了百了。从此，他也就金盆洗手，再未出猎捕狐。

不久，我表哥就要结婚成家了，大姨父和大姨把老房子留给了表哥做新房，老两口在村边子上另买了一座干打垒的泥草房，这房子独门独户，倒也清净，略加收拾，便住了进去。可住了不到一年，有一天晚上，大姨说身体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只是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之后，便有流言暗暗流传起来，无非都是些狐仙报复之类。大姨父从此便郁郁寡欢，深居简出，很少与人交往说话，就连表哥去他家也只是问一句说一句，就像换了一个人。究竟是深陷于失去老伴儿的痛苦中无法自拔，还是听信了传言深感自责和愧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总之，他抑郁了，表哥表嫂使尽了各种招数，也没收到明显效果，只见他常常自言自语，翻来覆去就四个字：”

“怎么会呢？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深夜，大姨父家房子着火了，待人们发现赶过去，房子已经烧塌架。这也许就是大姨父所求的效果吧，熊熊燃烧的火焰，像倒挂的瀑布，冲洗着大姨父一生的烟尘与业障。

表哥端着茶杯，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相信因果轮回吗？ ”“有什么可信的？ 表哥说：万物我说：”“我深信，有灵。狐狸有，牛马也有，熊呀狼呀都有，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造物主的孩子，当你沿着它们的目光深入其生命深处，你会真切地感受到，它们都是神灵。 ”

我们一时沉默了，盯着茶杯里的几枚绿茶沉沉浮浮。

责任编辑：蒋建伟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