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2020-03-25
我奶奶那时候在山东半岛的北国,和我爷爷生了我大姑后又生了几胎,却再没占住,多年后才终于怀上了我爹。受人点化,我爹是“头顶簸箕脚踩斗”来到这世间的,且不许叫爹叫娘。还好,两年后奶奶又生了一个妮儿。于是,她就觉得命里的那道坎儿总算迈过去了。
有一天,我爷爷去了村南的月牙河对岸铲地。奶奶在炕沿儿下,一边给爷爷摊煎饼,一边哄着炕上的小妮儿。爷爷是个身强力壮,不爱吱声,就知道埋头苦干,多少饭都能装进去的闷葫芦,奶奶怕他吃不饱,就摊了很多煎饼,灰烬在鏊子旁边堆起了小山。去给爷爷送饭时,奶奶为安全起见,将八个月的小妮儿用绳子拦腰拴在窗棂上,食指刮了刮她的小脸蛋儿:“乖乖等着,娘先去喂你爹,回来就喂你。 ”月牙河又深又宽,她送饭须绕到很远的桥上才能过去,真就苦了她那双小脚。匆匆回到家门口时,她一边解大襟扣子一边喊:“妮儿,饿了吧? ”可进到屋里一看,妮儿脑袋却戳在了那堆滚烫的灰烬里!我奶奶那时候自己都记不得当时的任何细节了,只记得紧紧抱着妮儿哭着号着疯了一样径直奔过了月牙河,来到了爷爷跟前儿,泪流不住,手掰不开。爷爷后来说,当时她的鞋子和衣裤全都干干的,一点儿湿气都没有,不知怎么过的河。
奶奶和爷爷带着大姑和我爹,先是到了哈尔滨城郊谋生,日子虽然拮据,倒也能得温饱。爷爷这个闷葫芦,不善交往,却很快结识了一个本地人,兄弟相称,情谊渐深。后来,说不清他俩是谁借了谁的钱,又是谁还了说是没还,总之,爷爷就生了一股子闷气。邪从气生。葫芦里或许生来就寄生着一条害人蛇精,它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钻出来,缠住爷爷的脖子,将他挂到了一棵歪脖树上。等料理完爷爷后事,我奶奶忽然间就像仙魂附体,脑洞大开,冥蒙中仿佛在阴阳两世的缝隙间看到了方向:继续向北!
我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跋涉到了萝北县的肇兴镇(后来的伪县城),但镇里并没有他们落脚的地方,就在不远处一个叫岗子的小村安顿下来。好像没过多久,奶奶就跟了一个姓潘的跑腿子(既没结婚,也不是拉帮套,究竟怎么个关系,我妈守口如瓶)。潘爷爷能干,奶奶灵光,没几年,家里就开垦了不少耕地,还置办了耕牛马车,等等,兩人又生了我二叔和二姑。
至此,奶奶的故事似乎应该直接进入结局和尾声了,可我奶奶又结识了金家。
金家的枝枝叶叶,还算繁茂。家中六个孩子,大儿子叫金柱,小儿子叫金锁,大女儿叫金枝,二女儿叫金叶,三女儿和四女儿分别叫金花和金朵,个个都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字。但事实上,他们也仅仅只有个华贵亮丽的称谓而已,运命却恰如一介草木。
二女儿金叶,就是我妈。
话还得从头说起。在山东半岛的诸城,有一个小村,村里有个大户人家,家中有个大小姐,从小到大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读过几年私塾,算有文化。十五六岁时已出落成出水芙蓉,美丽娉婷,婀娜妖娆,一双三寸金莲,一步一姿,步步生莲,十里八村来提亲保媒的渐多,但小姐死活都看不上。家里开始还以为她心高气傲,后来才发现她竟然与村里一个叫金贵的小伙子偷偷来往。金贵虽然家境贫寒,没有文化,但生得俊拔,且能说会道,所以才博得了大小姐的芳心。可小姐家里不仅认为金贵油嘴滑舌不一定靠谱,更重要的是门不当户不对,便赶紧给小姐订下了一桩婚约。就在婚期快要到来的一个夜晚,金贵带着小姐偷偷地私奔了。
那个夜晚之后,金贵就成了我的姥爷,因为大小姐就是我姥姥。
姥姥跟随姥爷一路辗转,最后落脚在了萝北肇兴一个叫莲花的小村。奶奶那时候的日子已风生水起。岗子到莲花有十多里地,中间还隔着莲花泡,不知道姥姥和奶奶两家是通过什么机缘结交上的。也许是姥爷舌巧如簧感动了奶奶,也许姥姥那点与日子并无多大关联的文化,以及她的柔媚娇丽让奶奶羡佩,也许那被海风熏渍的半岛口音本身就有着相互亲和的禀赋。总之,奶奶对初来乍到的姥姥家给予了不少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姥爷还算勤劳能干,没出几年,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田亩和房屋,苍瘪的日子,在汗水的浸泡中渐渐丰腴起来。看上去,这对夫妻树的适应性还算很强,一经扦插在肇兴这片黑土地上便生根发芽了。于是,大姨、大舅和我妈也就枝枝叶叶地相继萌蘖生长开来。
姥姥对姥爷开始起了恨意,并看透了他人性中恶的那面,还是在刚生我妈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肇兴一带经常闹胡子,抢钱抢粮还抢人。相邻几个村子有个约定:若哪村遭了胡子,就马上点着事先准备好的土炮,以炮声示警。夜里,忽然传来了土炮声,村里人立即向山里仓皇转移。姥爷挑着担子,前面是大姨,后面是大舅,后背上还有一袋子粮食;姥姥则怀抱着我妈,后背上背着行李,跟在姥爷后面往山里跑。姥姥毕竟是小脚,未出满月身体又十分虚弱,开始尚能跟上,后来就力不能支了。脚下山路渐渐蜿蜒成一条长蛇,藤蔓似的缠绊着她的双腿,且越来越紧。后来,竟缠捆了全身,吸干了她的全部气力,叫她乏氧窒息。最后,她就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这时候,姥爷放下担子伸手夺过姥姥怀里的孩子,放到路边的草窠子里,说,不扔下咱们都没好!不管姥姥怎么哀求,他只管右手扶担,左手狠劲拽起姥姥,继续往山里逃。三天后,胡子撤了,姥爷姥姥下了山。路过扔孩子的地方时,姥姥竟发现孩子还活着,只是小脸儿让蚊虫叮咬得肿胀如球,小嘴一嘬一嘬的,眼睛却连个缝儿也没有了。姥姥把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汹涌奔流,不知是喜是悲。
十几年后,我奶奶到姥姥家给我妈看病,曾对姥姥说:“这孩子命大,有三条呢! ” 匪患并没叫姥姥家破败,破败他们的是姥爷自己。
他后来结识了一个肇兴城里的朋友(彼时,肇兴镇已是伪县公署所在地),经常带家里来喝酒。再后来,那朋友就带他去城里逛窑子,还去烟馆抽大烟,从此染上毒瘾,家里凡是值俩钱的物件也渐渐被当了,没啥可当就四处讨借。我妈从记事起,就笼罩在姥爷大烟的阴霾里。
为顶烟债和索取彩礼,姥爷将大姨十三岁就许配给了城里一个姓郎的地主家,十五岁便嫁了过去。大姨虽长得像姥姥一样如花似玉,可狼婆子却不把大姨当儿媳看待,只当买来的一个奴才。大姨天天洗衣、做饭、推磨、搓苞米,稍有差池怠慢,便会招来一顿毒打,身上伤痕不断。我妈一提到大姨,总会说:“你看白毛女啥样,你大姨就啥样。 ”嫁到郎家三年,除了后来的一场官司,从未走出过大院门。郎家后院就是城墙,也是他们家院墙。干打垒墙体,也就一人多高,虽说囿住了她的脚步,但同时也抬高了她的目光。她仇恨它,也感激它。她经常偷出些许时间,爬到城墙上眺望,她看到了阳光照耀着的原野,看到了原野上一片片盛开的野花,她想,如果摘一朵戴在头上应该很漂亮吧?这时候,她甚至在软软贴来的风里,闻到了野花的芬芳。但这缕愉悦,比指边的墙草还短,转瞬就是比城墙还重的悲伤。她凝望着莲花泡的方向,每每看到远远走来的身影,尽管一次次失望,但还是一次次地去想:如果那是妈妈该多好啊!一串串眼泪打湿了城墙,打湿了苦涩无边的日子。时间久了,城墙那处竟被她扒趴出一个“凹”来,那“凹”里想必该有一小把盐了吧。
姥姥有一次进城,正好看到大姨趴在城墙上哭,才知道闺女正煎熬在水火之中。回家后越想越伤心,跟姥爷又哭又闹,骂烟鬼把孩子推进了火坑,整整哭闹了一夜,说什么也要他把孩子领回来。姥爷去郎家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姥姥又要他去官府告状。郎家接到传唤,赶紧给大姨买了一件漂亮的旗袍穿上,却不许她穿背心裤衩。升堂时,公署官爷询问大姨:“你在婆婆家是经常挨打吗? ”大姨埋着头说:“是。 ”“身上是否有伤? ”“有。 ”“那就给本官看看吧! ”这时,大姨赶紧捂住旗袍,连忙说:“没有,没有。 ”只见官爷手指姥爷大吼一声:“大胆烟鬼,大堂之上,竟敢诬告他人,给我拖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姥爷被打得皮开肉绽。大姨又被带回了狼窝。
此后,狼婆子对大姨更是变本加厉了。有一天,大姨赶着一头黄牛拉碾子,狼婆子身穿红袄,手拿黏豆包,边吃边走进了磨坊,看看大姨是否偷懒。不知怎的,那牛的蒙脸布突然脱落,牛角冲着狼婆子就顶了过去,大姨见状“啊”的一声吓昏了。醒来后,开始口吐黄水,什么也吃不进去,躺在炕上,一任天旋地转。狼崽子(我妈对大姨父的骂称),其实是个狗腿子,住在兵营给日本鬼子当翻译,平时很少回家,听说老娘被牛顶了才赶回来的。他一进门就揪着大姨的头发又打又骂,拳脚相加,硬说她心肠歹毒,故意放牛顶人。大姨心灰意冷,深夜爬起,踉踉跄跄地来到水井边,怀着满腔绝望和痛苦,一头栽了进去。那年她刚满十八岁,短暂的一生,就像井口到井底那段湿冷阴暗的距离。有人说,肇兴所有井底都和莲花泡连通着。若是,大姨的魂灵一定游回了莲花泡,或托生为一条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在那片洁净的水域里。
大姨换来的彩礼很快就被烟鬼吸光了,随后又是债台高筑。为抵债,他又将十五岁的大舅赶到了债主家扛活,一扛就是十年。二十五岁早该是谈婚论嫁的岁数。姥姥听说一个逃荒来肇兴的人家有一闺女,兴许人家不会嫌弃,便托人说媒,还真就成了。临近婚期,姥姥将自己偷偷攒下的几块钱交给大舅,让他进城置办点新婚用品。从城里回家的路上,大舅把一块布料、一包喜糖和几张红纸,紧紧捂在怀里,怀里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散发出来,他好像闻到了新婚的味道,心中从未有过的快乐随之溢漾开来,沿着血脉,传给了每一个细胞。虽已黄昏,他倒觉得眼前越走越亮堂起来。是啊,十年劳金如漫漫长夜,今天终于看到了生活的光亮,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就在他路过一片坟茔地时,突然来了一阵旋风,绕着他旋转。正疑惑着,见那旋风里翻卷着一张五毛钱纸币,他就追着旋风去抓,左扑右踩,终于抢到手里。对大舅来说,这无疑是一笔意外的横财。到家以后,开始感到不适,还以为这一天劳顿累着了。到了夜里却发起高烧,第二天浑身开始发黄,第三天就咽气了。他的眼睛却一直圆睁着,是在回首那十年劳金的怨恨,还是在凝望那个正姗姗走来的日子?姥姥一边用手抚摸着他的脸,一边说,孩子呀,妈知道你心里苦,还是到那边过好日子去吧。大舅果然闭上了双眼,且一脸安详、释然。或许,但愿,他的魂魄真的飘向了那个灿烂幸福的“那 边”。
烟鬼为了维持大烟,就在我妈十岁那年,将她许给我爹做娃娃亲。我奶奶虽瞧不上姥姥家境,但见我妈长得格外俊俏,也就樂得这门子亲事。我三姨则不满十三岁时,就嫁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当童养媳,直到解放后才解除了那个荒诞的封建婚姻。我小舅和我小姨岁数小,没有衣服穿,天天只能围着一床破被坐在炕上。时间长了,小姨尚能坐得住,可小舅是个男孩子,说什么也要下地出去玩,没办法,姥姥就用破麻袋给他改成裤子穿。晚上睡觉时,发现它的小鸡鸡和小蛋蛋都磨出了血。即便这样,烟鬼还是想方设法抽大烟,上了烟瘾就逼姥姥出去借钱,借不来就打。有一次,他抄起铲子把姥姥的锁骨都给砍折了。其实,村里烟鬼也并非姥爷一人,他们精神恍惚,骨瘦如柴,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一团团会喘气的脏抹布常常堆拢在一起。衣不蔽体,就穿着草包御寒(用稻草编制的草袋子),哆哆嗦嗦地蜷缩在村公厕的土墙根下,眯缝着眼睛晒太阳。有一天,烟鬼姥爷就在那臭烘烘的氛围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妈十四岁那年来例假了,她不懂是怎么回事,心里惶恐不安,偷偷跑到莲花泡用冷水洗。那年,一泡子莲花全死了。据说,莲花品性净洁,见不得赃物。但莲花之死是否真的与我妈有关,不得而知。我妈随后却大病一场,不进饭食,日渐消瘦。最后,躺在炕上起不来了,看上去只剩一把骨头。眼瞅着就要凋零,姥姥怕落埋怨,赶紧给奶奶家捎信儿,说金叶儿病重,怕是做不成你家媳妇了,你们过来看看吧。
不知是受人传授还是无师自通,奶奶那时候已通晓医术。她看过后,送来几包用益母草熬制的益母膏和红糖,说用开水给孩子冲着喝吧,会好起来的。服药一个月,果真就能下地了;一年后,还慢慢胖了;到了十六七岁,便出落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
这是奶奶第一次救了我妈。其实,我妈早该嫁到奶奶家,只是姥姥家贫困潦倒,需要帮手,里里外外离不开她。再说,我爹那几年也没在家,先是被日本鬼子抓去修要塞,后来又去了金矿,回来已是二十五岁,那时候算是大龄青年了。
奶奶会看病,在肇兴早已声名鹊起。有一天,伪保长家的独苗儿子得了一种奇怪的重病,去鹤岗和佳木斯的大医院诊治也均无好转。后来孤注一掷地找到奶奶,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偏方异术,还真就看好了。保长感激涕零,送来一大笔酬金,奶奶执意不取,趁机求他说,家里老大去修要塞也这么长时间了,现已二十有三,该成家了,若能想办法捞回来,我们将感激不尽。没多久,那保长果真就疏通了关系,将我爹扣在一个大柳条筐里,随着外出买菜的大车逃了出来。为防鬼子追来抓人,奶奶又赶紧打发我爹去了很远的太平沟金矿,到那里以理发和做饭谋生。据说,等日本鬼子的要塞工事修好后,为了保密,那些劳工全被日本鬼子杀害了,而我爹却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这不得不佩服奶奶的远见卓识。
我妈十八岁那年,奶奶为他们订了婚期,并捎信到金矿,让我爹回来完婚。那时候,婚期一旦订下便不能更延。可到了典礼时辰,我爹也没能赶回,我妈只好按照奶奶的安排,抱着一只大公鸡拜了堂。我爹赶到家,已是第二天的深夜。原来,他是与另外三人搭伴往回走的,半路上那三人说去林子里拉屎,让他看着行李。挺长时间过去了,三人却再没回来。他进了林子又喊又找,连个影子也没有,眼看天色已晚,就只好独自赶路了。到了驿站,他又住下等待,认为他们会追赶上来。可两天后也没音信,只好将他们的行李存给驿站,自己继续赶路。几年后我爹去太平沟放木排,才知道那三人有两人死在山里。第三人应是凶手,劫了死者的金子,便没了下落。或许,都知道我爹只是个理发匠,兜里没有金子,才未陷入被谋杀的阴坑。看来,黄金既是财富,但有时也是夺命之物,世间福祸,谁说得清呢?
我妈自那场大病后,一直没来例假,婚后两年都未孕,直到二十岁那年,才生了我大哥,却又得了“产后风”。在当时,这种病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我奶奶却很沉着,只吩咐我爹在大锅里添了大半锅水,里面泡一捆子艾蒿,用旺火烧煮。待水烧开,将做豆腐用的隔水木框架在锅上,木框上又横几条子木板,再铺一片席子,便将我妈赤条条地横了上去,然后用一床棉被把她和隔水框整个笼罩起来,就像躺在笼屉里。就这样,几番桑拿,我妈竟奇迹般的痊愈了。此后,她对奶奶无比尊崇,即便现在,提起奶奶,都是奶奶如何如何的神奇。
奶奶死后为何没与潘爷爷并骨?按理说,潘爷爷在故事中应是一个重要角色,可开始刚一露面,就好像潜入了地下,再拱出来却已是那座坟头,虽离奶奶 的不远,中间却隔着一道宽而深的土沟,看上去应是一道曾经的河床,只是河水裹挟着老去的岁月,早已消匿于时光深处,再也没有回来,否则,他们至今也只能在水一方了;既然二叔二姑均为奶奶和潘爷爷所生,为何不随其姓潘,而是和我们同姓(音同)?更奇怪的是我们姓的是“陆”,而二姑和二叔却是“路”。
这些,我妈一定心知肚明,只是她把这个谜永远地尘封在了心底。
奶奶行事堪称神奇的绝唱,发生在上世纪 50年代末的一个初春。一天中午,我妈看到西山顶上有一个白发老者,身穿灰色长袍,手提陶罐,迎着大风朝天上走,长发飘飘,长袍飘飘,步履似乎很艰难。我妈一肚狐疑地一直看着,直到他一步步挪进了那片铅灰色的云朵里。我妈连忙跑去告诉奶奶看到的怪象,奶奶叹了口气说,要“贱年”了!我妈不懂什么“见年”或“建年”,只按照奶奶嘱咐,这件事对谁也不须提起。没过俩月,奶奶突发暴病,不治而亡,终年七十岁。她临终还一再嘱咐我爹和我二叔,这两年就不要种粮了,種土豆就好。这句话,成了她留给这个家族的最后也是最宝贵的遗产。接下来的两年,他们在房前屋后种的几乎全是土豆。当那场大饥荒浩荡而至时,正是那几大窖土豆,刚好喂养了那段漫长而空瘪的日子。
《红楼梦》第十三回里,“天秦可卿托梦给凤姐说:机不可泄露。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可见,秦氏与凤姐即便“好了一场”,即便魂魄游离之际也还恪守着天道规则,并未向凤姐跑风漏气。按照道家学说,世间的生死兴衰,自有原本的轮回秩序和因果定律。难道一个不经意的悖扰便会招来一场蝴蝶效应?如是,我奶奶的死该是遭到了天谴吧。但奇怪的是,许多年后,我大姑刚满七十岁,仅仅因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就缘着一根绳子找我奶奶去了;我爹才到七十岁尚未转年,则在一场迷雾重重的车祸中也去和他们团聚了;我叔紧赶慢追只差一年就是七十大寿,就火急火燎地提前去报到了。说起来,小舅小姨与奶奶并无多大关联,可在他们各自的不惑之年(奶奶死后的八九年间),因疾病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在红潮滚滚呼号震天的惶恐中,带着对冷暖人世的诸多迷惑相继离世。这些亲人的死,虽不像奶奶死得那样诡异,但影影绰绰,似乎也都晃动着无常的影子。我三姨还好,病病歪歪的总算活过了七十出头。现在,只有我妈,你看她虽已九十岁高龄,可依旧眼明耳聪,腿脚利落,思维敏捷,精神矍铄,就像一根敛聚了太多生命力的老树桩,不枯不朽,不依不饶,死死地钉在这世 上。
以往,我妻子玉容每每讲起这些,我只当一个家族的纷纶过往,听一次便感慨一回。都说人生一世,恍然一梦;可无论是醒是梦,是生是死,那些所有过往,能仅仅归之于所谓生死轮回、兴衰无常和命运多舛吗?现在,往深处想想,我的目光仿佛一下子穿过了浩茫时空和混混沌沌的历史烟云,以及人世间的生生死死,看到了故事本身所投射的影子,就像看到了“天狗吃月”,一个寒战过后,忽然感到胸腔里的心肺肝胆被谁一下子揪了去 ——
这太阳看不到的一隅,便痛了,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