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记
2020-03-25大解
大解
崩溃
张福全走到自家的田地里,感觉身体在开裂,然后他就支撑不住了,整个人坍塌在地上,突然融化成了一堆泥土。
他融化的前几天,有过一些前兆。一天夜里,他感觉腋窝有点痒,用手一摸,发现是一棵小草从皮肤里面钻了出来,已经长出了枝叶。当他把小草拔出来时,由于根须较深,带出了体内的一些土块。他当时就感到纳闷,心想,平时皮肤开裂时,并未发现有草籽落进缝隙里,用泥土抹平后就没事了,不想从皮肤里面长出了小草,难怪我这几天腋窝下面一直有点痒,原来是这个东西在作怪。
还有,他听到身体内部发出过粗糙的喊声,他很少昕到这种声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他明明是醒着,在走路,并未睡觉。多年前他跟人比赛抱起千斤重的石头时,体内曾经发出过这种喊声。他和弟弟张福满.并不肥胖,体重都是普通人的几倍,力气也是普通人的几倍。人们都说他们哥俩是泥做的,说归说,但是也没有根据。今天他又听到了体内的这种喊声,仿佛身体里囚禁着一个老人。他想,喊就喊吧,反正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你也没有什么办法走出我的身体。
这些前兆,并未引起张福全的足够重视,过后就忽略了。因为他力大过人,没有谁能够把它击垮。这次,让他坍塌的致命原因是,他心里埋藏已久的一件事情,无法排解,几十年时间里一直淤积在心底,已经变成了一块沉重的化石。随着时间的变化,这块化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几乎压垮了他。他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找人倾吐一下,以解心头之块垒,但是每到事前,他就犹豫,觉得无法开口。就这样一拖再拖,天长日久,他的内心越来越沉重,甚至连走路都不敢抬头了。
事情的起因并不大。那是几十年前的一天,那时张福全还不老,他的衣服破了,家里没有缝衣服的针,他就去老头家借一根针。那时老头还不算老,只是他出生时额头就有皱纹,他的父亲就给他取名老头。老头家里并不富裕,但是却有一根针,是铁匠打制的。在河湾村,家里有一根针,就不算贫穷。家境好的,甚至有两根针或者三根针的。张福全从老头家借走了一根针,把衣服缝好后,并没有及时还给老头,时间长了,事情也多,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过了很久,张福全的衣服又破了,需要缝补,这才想起这根针,还没有还给老头。他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老头也没有跟他讨要,是不是忘了弛许是不要了?于是张福全的心里渐渐地有了一丝侥幸的想法,他把针留下来,不想还了。
有一天,老头的衣服破了,需要缝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针,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他把针借给张福全这件事彻底忘记了,以为是自己把针弄丢了,或是掉在地上,找不到了。老头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埋怨自己太粗心,怎么把针弄丢了呢?由于丢了针,老头几天时间睡不好觉,身体都瘦了一圈。这些,张福全都看在眼里了,可是他就是不说,他想,只要老头不直接跟我要针,我就装糊涂,假装不知道。
一晃几年过去了,老头也没有跟张福全要这根针,因为他真的忘记了。而张福全却是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可以悄悄地昧着,不还了。
自从张福全昧下了老头的这根针,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想,万一哪天老头想起了这根针怎么办?他若是前来索要怎么办?他想了很多种推辞的说法,就说忘了,或者说没有这回事,或者说丢了……他想了几十种理由,最后又一一推翻,觉得不妥。
有一天,张福全做出了一件让他自以为得意的事情,他高调宣布,他去小镇赶集,买回了一根针。也就是说,他的家里有针了。这等于是明确宣布,他家所拥有的这根针,完全属于他自己,而不是借来的,其中暗藏的意思是,這根针肯定不是老头家的针。他宣布了这件事情以后,觉得从老头家借针这件事情就算有了一个了结,可以说是过去了,不用再内疚了。
可是,尽管张福全宣布自家买了针,老头还是没有想到这件事与他有关,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坚持认为,他的针是自己不小心弄丢的。丢了就丢了吧,他已经认命,不想这件事了,也不责备自己了,因为针已经丢了,责备自己也没用,慢慢地,他已经想开了,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从内心里,他把丢针这件事彻底翻过去了,永远不再想了。
老头的心里早已踏实了,可是张福全却开始了漫长的忧虑。自从他宣布自家买了针以后,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眼光,总有一些异常.也说不出哪里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是感觉不一样,好像总有一双眼睛看透了他的心事,但是却不说出来。人们越是不说出来.他越是心里不安,甚至发慌,有时感到一丝隐痛,仿佛这根针,扎在了自己的心上,拔不出来。
有一天,三婶从张福全家门口经过,咳嗽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张福全却慌了,心想,三婶咳嗽了一声,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知道了什么底细?莫非她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总之,三婶咳嗽这一声,看样子一定是有用意。整整一天,张福全都在思考三婶的这声咳嗽,肯定是与针有关。
还有,老头闭口不谈借针这件事,也让张福全心里不安。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头从来一句不提借针的事,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哪一天当着众人的面揭穿这件事?如果他说出了实情,我该如何应对?曾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让张福全自己都感到害怕,他想趁人不备,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把老头领到悬崖上,然后推下去。他的这个想法在内心里只是一闪,就被自己制止了,他恨恨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窦不要脸的,昧下了人家的一根针还不算,还想杀人灭口,真不是个东西。
张福全在忧郁和纠结中度日,心情越来越沉重,见人时说话也少了,生怕谁提起针这个宇。尤其是见到老头,目光总是躲闪,不敢正视,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即使是用力说,声音也只是在嗓子里回旋,听起来细小而怯懦,仿佛一声嘀咕。因为他觉得,这绝对不是一根针的事,而是关乎一个人的德行。他简直不敢想,倘若事情败露了,整个河湾村的人会如何看他,议论他。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连串的寒战。
这件事,在他高调宣布自家买了一根针以后,就没有反转的机会了,他把自己的路给彻底堵死了,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回头的余地。在以前,还可以说出许多理由,比如忘了,丢了.还不起了,都是理由,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他设计好了一个周密而完整的圈套,把自己牢牢地套在了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张福全在内心的挣扎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这样活着,非常不光彩,活得窝囊,憋屈,压抑。他多次想过,他要恢复原来的生活,坦荡地活着,不亏欠别人,也不亏欠自己的良心。他想哪一天,一定要彻底揭开自己的真面目,当众承认自己昧下了老头的一根针。为此,他请铁匠特意打制了一根针,想在众人面前把这根针交给老头,然后跪下,请他原谅。
他在等待机会。
这一天终于到来。人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村头的大石头上,听长老讲故事,老头也在其中。这时,张福全小心翼翼地赶来了,他的手里攥着一根针,额头冒着热汗。他趁着长老讲故事说完一个段落的空档,想办法插话,然后把话题引到一根针上来,趁机说出自己藏在心里多年的一件不光彩的事,当着众人的面,请老头原谅,也请长老和村里人原谅。事到如今,他不能不说了,他再不说出来,这件心事就要把他压垮了。
人们看见张福全非常紧张地走到老头身边,对着老头,也像是对所有人,脸色唰地一下红了,嘴唇颤动着,似乎有话要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等待他说话。
张福全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冷年,我的地里打算种土豆。
人们奠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他说出这句话,非常突兀,与现场的气氛毫不沾边。
说完这句话,张福全自己也懵了。本来是早就想好了一句话,甚至在心里已经重复了几十遍了,可是等到见面开口说出时,却突然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句话。说完,他没等人们做出反应,就默默地离开了,独自向自家的田地走去。人们望着张福全的背影,以为他要去地里种土豆去了。
张福全离开了人们,神鬼不知地走到了自家的田地里。他的内心紧张到了极点,感觉体内有无数条树根在纠结中越绷越紧,几乎到了不能动弹的程度。他站在自家的田地里,感觉再也走不动了,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他听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人在大喊。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喊声,正是以前他听到过的那种声音,粗重、沙哑、撕心裂肺。这喊声太大了,在他的心里形成了巨大的回声,冲撞着他的肺腑,似乎在寻找一个出口。正当这时,他身体的表层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裂纹,随着裂纹慢慢变大,他感到了来自身体内外的剧烈疼痛。这时,他感到有一根无形的针,扎向他的心。这根针越扎越深,最后扎到了心口上。顿时,他感到有一股血流顺着这个针眼,喷涌而出,冲出了自己的心脏。这些热血,混合着他肺腑中巨大的回声,形成了一种要命的力量,砰的一声爆开,瞬间炸毁了他的身体。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碎裂,正在一块块地向下脱落。这时,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只是已经没有躺下的力气了。他感到两眼忽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他的耳朵还能听到声音。他听到了自己的耳呜,随后,他又一次听到了体内的喊声。这是他从未听过的绝命的喊声,声音由巨大变得细小,最后像游丝一般向远处飘去,越过千山万水,仍旧没有消失。随着这喊声越来越弱,越飘越远,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轰然坍塌,堆积在地上。
张福全在坍塌的那一刻,正好被附近烧窑的窑工发现。当窑工走过去看他时,发现张福全这个力大无比的人,已经瘫在地上,变成了一堆土。
老头的一生
河湾村死了一个老头,是晚上做梦的时候死的。他平时就爱做梦,只要闭上眼睛,立刻就能睡着,然后开始做梦,一刻也不耽误。因为梦里的生活比现实精彩,河湾村的人们都爱做梦,如果谁夜里做梦少了,或者不做梦了,需要到河对岸的小镇上去找郎中看病,吃过一些草药后,慢慢恢復做梦,直到有一天做一个长梦。
老头姓李,但是平时没人叫他大名,都是称呼他为老头。村里有许多老头,都叫老头,但是从来叫不乱。老头在做梦的时候进入了长梦,再也叫不醒了,人们才知道他死了。他的死,与张福全的死完全不同,张福全是走到自家的田里,浑身崩溃,碎裂坍塌成了一堆土;而老头的死是完整的,他的身体也不僵硬和冰凉,脸色也不改变,只是不再呼吸了,不再起来了.谁叫也不答应了,进入了深度睡眠。对于这样的死者,人们不能打扰他的安宁.也不能在他身边哭泣,而是静悄悄地把他装入棺材里,悄悄地埋葬。如果有人惊到他,他将忽地一下坐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你,也不说话,愤怒地表示出自己的不满。遇到这样的情况,需要阴阳先生在他的脑门上贴一道符,口念几句真言,他才能重新躺下,继续做梦。
老头的死是安静的,没有遇到特殊情况。他活着的时候也是默默无闻,没有做过什么让人记住的事情,唯一可以让人回忆的事情就是他曾经把圆乎乎的卵石当作土豆种在了地里,虽然没有发芽,挖出后吃下去却很甘甜。老头和长老吃下这样的土豆以后,浑身充满了力量,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在旷野上走了很远。那天,人们看见老头和长老在空中行走,也没觉得多么稀奇,但是现在想起来,确实不一般,后来人们模仿他种下卵石,没有一个成功的,也没有人能够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更不用说在空中行走。
除此之外,老头的一生就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事情了。如果非要给他的一生作一个总结,倒是也可以列举出一些事情。比如,他曾经参与过寻找月亮的过程。那天铁匠看见月亮从天上突然掉下去,然后山湾村的人们举着松明火把去西山的后面去寻找月亮,老头也去了,但他只是一个参与者而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建树。那次,所有的人都没有找到掉在地上的月亮,不能指望在老头身上发生什么奇迹。还有一次,沙河的水面上出现了一行脚印,老头也去看热闹去了,到最后人们也没有明白那行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所以说,老头看了也是白看,不明所以。还有一次,老头在月光下梦游,回头看见自己的身影跟在身后,他就劝说身影不要跟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说了些什么,居然真的把身影给劝回去了。身影离去以后,他继续梦游,走到了不可知处,被一只胳膊拦住,而那只拦住他的胳膊,正是他自己的手臂。至于其他的事情,也许有可圈可点的,但是人们都忘记了,或者说与梦境混在一起了,难以区分哪些是现实的生活,哪些是虚幻的梦境。梦境与现实非常近,只有一只眼皮的距离。人们睁开眼睛走在村庄里,也不一定是醒着,也许是在梦游:而闭上眼睛,肯定会做梦,没有人愿意浪费宝贵的睡眠时间而一个梦也不做。
老头的一生,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死亡的命运,但是河湾村的人们只想活着的事,从来不想哪一天死,因此每个人都活得津津有味。再说,即使是死了,死者也都埋在村庄附近,只是换一个地方睡觉而已,而且可以无忧无虑地大睡,如果不是遇到极其特殊的事情,人们不会叫醒一个躺在地下长眠的人。因为即使叫醒了死者,他们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是添乱,还不如不叫。有一年河湾村西北部天空出现了塌陷,就叫醒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帮助人们去补天,但是这样有能力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死者都能力低下,只适合睡觉,而且无论他们梦见什么精彩的内容,都缄默其口,永远也不说出来。如果你迷路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你向他打听道路,而他看着你不说话,那么这个人不是梦游者就是死者,死者走路时脚步轻飘,而梦游者也是脚步轻飘,唯一的区别是,梦游者有身影,而死者没有。
老头的一生,从来没有去过远方,他到达最远的地方就是河对岸的小镇,但是他的腿,并没有闲着,也在走动,也有疲倦的时候。他的嘴,除了吃东西,偶尔也说话,说的都是吃喝拉撒睡之类,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记得他在观看河水上面的脚印那天,扑哧一笑,把一颗牙笑掉了,他当场从地上捡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装在了衣兜里,说是下辈子还能用。这个糊涂的老头,不知道下辈子会更换一个身体,会长出新的牙齿,他留下的牙,根本用不上。
老头的一生,是默默无闻的一生。与大多数人一样,留下了子女,留下了家人,从死亡这天起,开始了独居的生活。等到他的老婆也死了,会与他合葬,埋在同一个土堆下面,但只是并肩躺下,各人躺在各人的棺材里,要想说话和聊天,非常困难,两人只能通过梦境进行交流,或者灵魂互访。也有的人死后只顾睡觉,老两口躺在同一个土堆下面,成了最近的邻居,永居在一起,却老死不相往来,不再说一句话。
老头死后,也算是归队了。他进入了一个祖传的地下村庄,按辈分排列,各得其所,不再忙碌,不再忧愁,也不再梦游和困顿,可以一直睡下去了。在这个地下村庄里,人们安静地躺着,仿佛原本就该如此。如果把死亡看作是永恒的归宿,那么在世的过程,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序曲,演出之后,陆续归位。人的一生,所有的忙碌也都不是白费,毕竟上天给予一个人活动的时间是有限的,该活动的时候还得活动,不然死后想动也动不了了。人死后,只能老老实实地躺着,不能胡乱走动,灵魂回家探望子孙,也只能在夜里,而且不能滞留太久,一旦天光太亮.或者遇到鸡叫,灵魂就回不来了,只能等待下一次天黑才能回去。至于那些灵魂有缺陷的人,可能连回家探望子孙的機会都没有,因为他的灵魂有缺损,容易漏风,甚至破碎。
在河湾村,生者和死者的界限,就是居住地不同而已,生者住在村庄里,死者住在坟墓里。生者是临时的,死者是永恒的。老头进入了永恒的行列,后人们会陆续跟随,最终走向那个安静的墓地。
安葬老头那天,全村的人们都去送他,比出生还要隆重。长老也去送他了,等到老头入葬完了,新鲜的土堆渐渐隆起,坟前摆好一块石桌,长老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土豆形状的卯石,摆放在老头的坟桌上。
长老说,老头啊,这是你当年种下的土豆,也就是咱俩吃下去的那种土豆,我暗中留下一个,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我还给你,等你饿了的时候,就吃吧。
听到长老的话,老头的坟堆忽然动了一下,人们都看到了,也没有惊讶,因为人们知道,老头听见了长老说的话,肯定会有回应。
影子
长老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用手捋着自己的白胡须,木匠站在长老的对面,讲述自己的经历,说,那天我去小镇赶集,过了沙河以后,恍惚感到有人在后面贴身跟随,我猛一回头,看见自己的身影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直挺挺地站在我的对面。我虽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但是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当时真的把我吓晕了,一下子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过来时,发现那个身影还在地上站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没想到这个身影看见我奔跑,也跟着我奔跑,并且紧追不放。我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是跑不动了,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喘息,影子随后也来到我的身边。当时我坐着,对,就像现在你这样坐着,而影子却站在我对面,看着我.比我高出好多。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珂是,他既不走开,也不回答,就那么站着,让我感到非常害怕,不知如何应对。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遇到鬼了?
长老说,他没打你吧?
木匠说,没打我,他就那么站在我对面,比打我还吓人。
长老说,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怕,也不要跑,你越跑,他越来劲,无论你跑多快,他都能追上你。有一次铁匠也遇到过这种情况,铁匠你知道吧弛举起那个打铁的拳头,一拳就把影子给打倒了,从此那个影子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木匠说,我没敢打他。当时我就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珂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起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你说他追我到底想干什么?
长老说,也许是跟你闹着玩儿呢,不用怕。你若跑到阴凉的地方,他就消失了,但是你回到阳光下,他还会跟踪你。影子就是这么一个赖皮,并不坏,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伤害你。
木匠跟长老讲述的时候,三婶从此路过,听到一个故事的尾巴,就搭话说,你的身上阴气太重,应该多晒晒太阳。
木匠看见三婶这么说话,觉得是在嘲弄他,就笑着回话说,我身上要是有阴气,我就变成女人,生个孩子给你看。
木匠说完,长老和三婶都笑了。三婶说,你个没正经的,人家跟你说真格的,你却拿人开玩笑,真应该让影子追死你。
三婶说完就笑着走了。长老说,三婶说的有道理,多晒晒太阳有好处。你看地里的庄稼,还有荒野上的青草,一晒太阳就会长高。
正在木匠和长老说话的时候,只见从远处走来一个阴影,这个身影逆着风,克服着空气的阻力,费力地一步一步走过来,当他走到村口大石头附近时.停下来,并没有参与长老与木匠之间的交谈,而是伸手拉住木匠的身影,向远处走去。这个身影,仿佛是专程来接木匠的身影的。木匠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身影离他而去,跟那个身影走了,两个身影并肩而行,好像还在边走边聊似的,绕过山湾,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木匠才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长老和木匠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到三婶回来路过村口时,长老和木匠还在说话,但是木匠已经没有了身影。三婶看见木匠站在长老面前,光秃秃的一个人,没有身影,就取笺他说,木匠,你别生孩子了,生一个身影让我看看呗?
木匠笑着说,你等着,不出几天,我就生出一个几丈高的身影给你看看。
三婶说,好,你说话要算数。
木匠说,算数。
几天后,果然不出所料,那个领走木匠身影的影子又回来了,他领回来一个巨大的身影。人们发现,这个巨大的身影,正是几天前出走的木匠的身影,没想到几天时间,竟然长得如此高大,足有五丈高。这两个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下,向河湾村走来。最先发现这两个身影的不是三婶,而是木匠本人。木匠好像事先有所感觉,一直站在村口等待着,当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远方时,不顾一切地急速奔过去。在他和影子相互接近的一刹那,是木匠主动地向影子靠近.然后一下贴在影子身上。那一刻,仿佛影子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木匠不过是身影的一个附属品。
三婶看见木匠与自己的身影合一了,而且身影确实非常高大,她当场就伸出了大拇指。她发现自己的大拇指,被夕阳的光线穿透,通红而且完全透明。
当木匠带着自己高大的身影返回到河湾村时.人们看见他的身影里长出了纹路清晰的血管,在影子的左上方,还有一颗模糊的心在均匀地跳动。
老四
老四被人从井里捞出来后,几个人抻着他的脚和腿,颠倒着,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当他的嘴里吐出了许多水之后,才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声。这一声叹息,仿佛不是来自于喉咙,而是从肚子里传出来的,叹息声还带出了许多水,吐出这些水之后,他的肚子才真正瘪下去,仿佛淹死他的除了井里的水,还有一声叹息。他发出叹息以后,人们把他放平在地上,说,没事了,他发出声音了,说明他还活着。
老四跳井这件事,毫无征兆,也毫无理由,突然之间,他就跳下去了。幸亏三婶去水井打水,发现井里飘着一个人,于是大喊救命,人们才把人捞上来,一看,是老四。
老四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时种地,老婆也种地,两个儿子都已分家另过,也都种地。老四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住三间草房,家里有农具、有锅、有碗,炕上有炕席,墙角有土坯囤子,此外,家里还置备了油灯,还有一根针。在河湾村,这已经是不错的家庭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突然就跳井寻死了呢7人们议论纷纷,找不出老四寻死的理由。好在他又活过来了,活过来就好,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就继续活吧。
被人救活以后.经过很多天,老四的身体看似-恢复了正常,但是精神却非常萎靡,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从白天到夜晚,只要是醒着,他的嘴里只说这一句话,到底怎好啊。
村里人说,老四自从跳井后,嘴里吐出了许多水,顺带着把话也吐出去了,所有的话都没了,嘴里只剩下一句话,幸亏嘴里还剩下一句话,要不然,他会成为哑巴。人们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但是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剩下的是这样一句话,而不是别的话?
尽管如此,人们也知足了,好歹这是一句完整的话,倘若当时再吐出一些,嘴里只剩下一个字,不也得接受?
老四虽然是救活了,但是他的家,从此却陷入了黑暗,夜晚从不点灯。起初,人们以为是老四精神不正常,怕光,所以晚上不点灯,摸黑睡觉。但是老四白天为什么不怕光?他整天在阳光下行走,在村子里到处走,几乎是不停地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
晚上不点灯,家里一片黑暗,好在家里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就是闭眼也能找到屋门,出入还不至于撞到墙上。另外,每个月还有几天有月亮的时光,借着月光,也能恍惚看见一些东西,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老四和他的老婆,在黑暗中过了很久。这里所说的很久,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多年。
在多年的时间里,老四每天除了走路和说话,身体状况也很差,勉强活着,什么活计也不干了,地里的农活和家务全部落在了他的老婆身上,好在平时有儿子儿媳和邻居们帮忙,没有把老婆累到起不来的程度。
慢慢地,人们已经习惯了老四的状态,见面也不跟他打招呼,因为打招呼也没用,老四只会说一句话,不会说别的话。
大概到了七十多岁以后,有一天,老四像往常一样,在村子里走动,走到他当年跳下去的那口井边,停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井口,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大喊了一声,然后从嘴里喷出一口水,溅在地上。这一切动作,正好被路过的三婶看到。三婶怕是老四再次跳井,吓怕了,于是本能地喊了一声,救命啊!
听到三婶喊救命,人们知道村里又出事了,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看到三婶用手指着老四,人们这才知道.是老四出事了。人们囤上去想问个究竟,这时,老四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开口說话了。这次他说的不是“到底怎好啊”,而是别的话。
自从老四跳井以后,十多年来,第一次说出另外的话,而且说得没头没脑,谁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也不好意思劝阻他,最好让他说下去。
这些年来,老四瘦得已经不像人,只是保持了一个人的大致形状。他的嘴唇,已经瘪下去,嘴里只剩下几颗松动的牙齿,因此说话时漏风,吐字也不清楚。但是他想说,人们围在他身边,也想听昕,这么多年了,看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老四也不管人们是否听懂,一口气地说下去,好像憋在肚子里的十几年的话,一下子全部吐出来。
老四说;我的手上扎了一根刺,总得用针把刺剜出来吧?剜刺,总得点灯吧嘿灯瞎火的,我又看不清楚,不点灯能行吗?我说,二他妈,你把灯点着,我要剜剌。二他妈说,白天再剜吧,黑夜看不清。我说,不剜不行,扎在手上,忒疼。二他妈不让我点灯,我就自己点灯,我要剜刺。哪想到,地上的猫,绊了我一脚,我就倒了,灯掉在地上,摔碎了。我的灯啊,我的灯啊。
老四一边说,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脯,显然内心里充满了悔恨。他继续说:我的灯啊。二他妈,你埋怨了我一宿,你说那是你娘家的陪嫁,可是我给摔碎了,我也不想摔碎啊,你当我愿意把灯摔碎吗?那年,家里的针丢了,你埋怨了我好多天,好在后来又找到了.可是这个油灯碎了,我能怎么办?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啊,我能怎么办?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
老四倾吐到最后,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最终又回到了到底怎好啊这句话。人们从他的话语中,大致听出了一些意思,摔碎的油灯,可能是他当年跳井的主要原因。
人们囤在老四身边,听他诉说,从中得知他这些年的苦衷。三婶说,难怪这些年老四家一直黑着灯,原来是没有油灯了,唉,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老四的老婆也赶来了,人们都叫她四婶。四婶虽然不到六十几岁,但是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以上,非常苍老,满脸深深的皱纹。她急忙赶来,看见胡同里围着一群人,老四在人群中正在说话,而且一下子说出了许多话,而且话语中提到了二他妈,她听到后,当场就哭了。她哭的时候并没有呜咽,而是毫无声息。当人们看到四婶时,她已经哭得直不起腰来,从她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汪在地上,顺着地上的斜坡向下流动。人们发现,四婶至少哭出了十几斤泪水。随着眼泪的流出,四婶的身体当场就干瘪了,皮肤变得极度松弛,像是一个倒出粮食的布袋。
三婶看见四婶当场就哭瘪了身体,忽然想起当年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时,自己也是当场就哭瘪了身体。想到这里,三婶不禁悲从中来,赶忙把四婶从地上扶起来,抱住四婶放声大哭。
三婶和四婶抱在一起大哭的时候,两人都哭出了声音,但是她们已经没有眼泪。
夏夜
夏天的一个夜晚,河湾村的人们正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突然大石头似乎移动了一下。最初,人们以为是幻觉,但是,人们都感觉到了移动,这就不是幻觉了。
村口的大石头,可以同时坐几十个人。说是一块大石头,实际上是露出地面的一块隆起的岩体。曾经有一年,张福满、铁蛋、木匠、铁匠、窑工,还有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大家联手一齐用力,想把大石头挪动一下,结果以失败而告终。后来人们发现,不是这个石头太大太沉,而是这个石头的根子是与山脉长在一起的,是山体的一部分。
既然是与山体长在一起的,这个巨大的石头怎么会移动呢?人们问长老,长老说,他爷爷的爷爷小的时候,据说这个石头曾经沉下去一次,整个大石头沉到地下去了,不见了,后来过了多年,这个石头又慢慢地从地下拱出来了,而且比原来还高出许多,大了许多。后来有人受到启发,也尝试着把石头种在地里,希望它能够长大,可是多年以后扒出来一看,石头不但没有长大,还闷死了,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这样的石头,要经过风吹日晒几年后才能慢慢恢复一点活力。凡是经过埋藏的石头,活过来后都比别的石头懒,你就是劝说它一整天它也不会挪动一步,除非你把它搬走。
但是,村口的大石头真的移动了一下。人们都感到了这次移动,而且幅度不小。长老最先感到了,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移动了,但是他仔细一想,我没有动啊?我好好地坐在石头上,并未移动,那么是什么在移动呢?当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移动,并说出自己的感觉后,长老确认,确实是石头移动了一下。由于是整体性移动,大石头周围的事物比例和尺寸并未发生变化,还是那么宽,那么长,什么也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人们的感觉。
伴随着大石头的移动,天上的月亮旁边,一片薄云也加速了移动。本来这片薄云已经非常松散,几乎是薄如蝉翼了,如果月光突然爆闪一下,这片云彩肯定会吓一跳,说不定会当场融化。人们看见这片云彩慢悠悠地飘浮着,经过月亮时,还故意停留了一会儿,以显示自己透明的边缘,那种透和白,在夜晚的天空里,散发出一种空灵和神秘的气息,让人对自然之美醉心和倾倒,同时也充满敬畏。可是,就在这片云彩飘过月亮的一瞬间,不知道是云彩突然加速飘移了,还是月亮跳了一下,云和月,瞬息拉开距离,仿佛一次毫无征兆的决绝的离婚,相背而去,不再有一丝留恋和牵挂。
这奇异的天象与大石头的突然移动,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就在大石头移动的一瞬间,人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在突然的移动中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没有跟上人们身体的突然位移。也就是说,人体已经随着大石头移动了,而影子还在原地,与人体隔开了一段距离,因此在人体与影子之间产生了一个宽大的缝隙,其疏离的程度比离婚还要绝情和果断。
长老也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没有切身的经验,因此他只能用传说回答人们的提问。当人们问到他无法回答的时候,他就说,等夜里做梦的时候,我去问问我的爷爷,然后让我爷爷去问他的爷爷,看看他们是否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当他提到他爷爷的时候,人们就知道,这件事等于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长老已经两百多岁了,他爷爷的爷爷已经过世多年,即使说出了遥远的经历,又有谁能够去验证呢?所以,人们对于长老的回答,从来不求甚解,有个大概意思就行了。
就在人们不断地向长老发问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大地正在向天空逐渐抬升,星星越来越大,最早是芝麻大小,后来变成鸡蛋大小,当满天的星星大于西瓜的时候,人们这才发现,离天太近了。
长老说,天不早了,我们都回家吧。
長老感觉到这个夜晚不同寻常,就劝说人们早早散去,回到家里,早点做梦。他知道,梦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梦见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惊醒后发现,顶多是掉在炕上,绝不会摔死。有梦的保护,就是大地从他的脚下突然撤走,他也会悬在空中,站在那里,仿佛是留在天空的人。
正在他劝说人们散去的时候,一股风从远处刮过来,风中有一颗星星在飘浮,仿佛是一个烧透的灯笼。
长老起身,人们也都起身了,准备回家。这时,有一个非常苍老的老人从飘浮的星星后面露出一张脸,在笑眯眯地与人们打招呼。这个人太老了,没有人认识他是谁。长老说,我也不认识,可能是我爷爷的爷爷吧,也有可能是老天爷。
石匠
一个石匠用锤子和錾子,凿了几下自己的脸,感觉修理好了,棱角更加分明了,才肯放下工具,走过来问我.是找我吗?我说是的。于是我们在石头上默默地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和石匠面面相觑,足足坐了一个下午,谁也没说一句话,会见就这么圆满结束了。
本来,我深入太行山里,找到石匠,是想向他请教半个问题,但是走到半路上,汽车颠簸,我一直装在嘴里的半句话,不小心咽进了肚子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所以我跟石匠见面时无话可说,只好呆呆地坐着。石匠也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是一尊雕像。临走的时候他眨了一下眼睛,从石头上站起来说,好吧,就这样吧。我说好,就这样。
在外人看来,我们的会见很成功,握手成交,似乎达成了某个协议。也许内心通透的人相见,用不着说话,双方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思,说出来反而显得多余。我平时废话很多,但是见到石匠后,一句话也没有了,好像话语都蒸发了。我知道,没有说出的话,肯定还在嘴里,甚至在肚子里,不可能在别处。既然没有话了,也就不说了,见了面,一句话也不说,不也是挺好么?
石匠是个实在人,我觉得我不如他实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手是坚硬的,我友善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也是坚硬的。我说的坚硬,不是一般的坚硬,而是石头一样坚硬。我感觉他的身体就是用石头做成的,甚至还带着坚硬的棱角。他走路时脚步沉重,每一步都把地面踩出一个深坑。
我见过石匠雕出的作品,古朴、粗糙、笨拙。有的时候他把石头直接摆放,不做任何雕刻,就成为一件艺术作品,这一点让我非常佩服。我也有这样的体会。我曾經捡到几块石头,在上面简单地雕一两刀,一件作品就形成了。不是我的雕刻功夫厉害,而是石头本身就具备了某种雏形,我只是去唤醒他,在原有的基础上,添加一两笔,相当于画龙点睛,唤醒石头内在的神韵。
石头是有命运的,遇到什么人,被雕刻成什么样的作品,获得什么样的生命,都有定数。我看见一块石头,一眼就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或是一个人物,或是一个动物,或是别的什么。我知道他们在石头里隐藏了无数年,等待和我遇见。每当遇到这样的石头,我就倍加呵护,经过设计和雕刻,把他们从石头里面解救出来。因此,雕刻是神圣的,上帝未完成的工作,让我再次创造,赋予石头以生命。
对于石头来说,雕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毕竟凿子和锤子敲打在身上,不是一般的疼痛。尽管疼得直哆嗉,石头也能挺住,绝不吭声。
有一些石头,在进化的过程中自我完成,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气质和形态,无需再人为加工和创造。这样的石头,我们称之为雅石,不加雕琢,清洗干净之后,直接收藏。
按照万物有灵的观点,每一个事物都有生命和灵魂,也有自己的尊严,无论多么普通和卑微,都神圣不可侵犯。在自然中,万物平等。即使是活跃的人类,作为个体,也有衰老和死亡,也会化为泥土,被草木吸收,参与万物的循环。石头也会化为泥土,石头也是泥土所构成。我尊重石头如同兄长。论年龄,石头早于人类,是上帝刨造得最早的东西。
一次,我截住石匠,问他,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古老?他两眼不解地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然后我告诉他,石头最古老。他还是莫名地看着我,搓着双手,不知所措。看着他木讷的样子,后来我就不问了。
我知道石匠不善言语,他与石头接触多了,时间长了,慢慢地,身体也变得坚硬,摸上去就像石头。但他真的不是石头,他的祖先才是石头。我查过他的履历,他的父亲也是个石匠,他的爷爷也是个石匠,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他的祖先是一男一女两尊石像。那时,是中国历史上的汉代,两尊石像结合后,生出了后代,他们的后代都是石匠,世代以雕刻为业,复制自己的形态,代代相传,从此形成了一个石头家族。
天长镇
太行山里有许多古老的小镇,我经常去的是微水镇和天长镇。微水镇已经发展为一个县城,最近作城市规划调整,原来的井陉县已经更名为石家庄市井陉区。县变为区,名字变了,实际地理环境还是原样。穿过微水镇的河水还在流,两岸的山还在原地,没有一座想离开,它们已经习惯了守护微水镇,即使有更好的去处也不愿去。
有时间了我要讲讲微水镇,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要等人们完全失去了兴趣,没有一个人想听的时候,我再不厌其烦地讲微水镇,凡是我能够追上的人,我一定抓住他,跟他没完没了地讲,直到他挣脱我的纠缠。
我讲天长镇的时候就是这样,有一个老人不胜其烦,逃脱的时候,人跑了,影子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一想,人都跑了,我要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什么用?后来我把影子还给了他,就像还给他一件旧衣服。
天长镇,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镇,具体起源年代已经无法考证,有些人试图追溯源头,都不足为据。镇里有一个收藏石头的人,远近非常不闻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不是他隐藏得太深,而是他的石头不愿意被人打扰。1998年我们去拜访他时,他故意把姓名隐藏在衣服里面,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所收藏的石头也不愿见我们,一个个躺在地上,只有一块石头主动欠身往里边挪动了一下,其他的石头既不吭声也不起身,显得非常慵懒甚至有些傲慢。说实话,就收藏而言,他捡来的这些石头都很普通,换了我,我绝对不捡。
最早,他并不喜欢石头。一次他去河滩里,想找一块石头压咸菜缸,不巧碰到一块石头上的树枝正在开花,图案非常清晰,颜色也鲜艳明快,仿佛春天的杏花在枝头绽放。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石头,觉得好看,就抱回了家里。此后,他经常去河滩里捡石头。据说,有些石头不是他捡来的,是石头自己来到他的家里。石头们得知他收藏石头,纷纷主动来到他的家里,他也欣然接受。他想.来的都是客,既然来了,就不能撵走,反正石头也不大,都比较安生,来就来吧。慢慢地,他家的石头就多了。
我同行的一个朋友看上了他收藏的一块石头,有意出资购买,问他是否愿意转让,没想到石头不愿意离开他家,听到有人要把它买走,当场就退掉了上面的花纹,变得很丑陋,简直一文不值。无奈,我的朋友只好放弃收购的想法。我们走后,据说这块石头又变回了原样。
天长镇有许多老式建筑,留下各个时代的印记,只是我们直奔石头而去,没有时间参观街道,就是看了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有一条胡同,本来是直的,看见我们来了,突然在前面拐了一个弯,好像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幸亏我们当中有人懂得天象,根据太阳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算出时间,然后再根据时间确定我们能走多远。有了时间和距离,我们就不怕街道故意拐弯,也不怕有人一露面就缩回门缝里去。
我对天长镇的印象很淡.还不如对一块石头印象深。因为那天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有一块透明的石头悬在天空,看上去很轻,像是贴在天上的一张薄纸。经过仔细辨认和反复争论,最后大家的意见逐渐趋于统一,认为那个悬在天上的透明石头,有可能是月亮,并且是天狗吃剩下的月亮。白天的月亮都很惨淡,我们判断不准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错了,也从来不相互埋怨。
人们的审美是有差异的,视力也有差距。有一次,我捡到一块透明的石头,可是其他人非说那是一块冰,经他们一说,那块石头真的在我手中融化了,让我感到很尴尬。还有一次在新疆,我捡到一块看上去很软的石头,拿在手里像是一块年糕,摸上去肉乎乎的,可是回到家后它就变硬了,钢刀刻不动,经专家鉴定,原来这个类似年糕的石头,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关于石头,还有很多故事,等你不想听的时候,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时候,我会反复地给你讲。现在我不想说那么多,我太忙,我需要珍惜时间。
时间过得太快,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如果有关联,两件事情就会相互靠近,把中间的水分挤掉,几年前如同昨日。就说我吧,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些石头,至于说那个收藏石头的人,当时就是模糊的,如今更加模糊,几乎等同于莫须有。
去年,我们去太行山里捡石头,再次路过天长镇,顺便去拜访那个收藏石头的人,却扑了空,没有见到他,传说他成了一个地下工作者。我问:地下工作者是什么意思?一个老人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