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手来
2020-03-24何尤之
何尤之
不是偶尔，是很多时候，何文灿以为对的，别人却说错了。他如孤单的行者，逆风而动，呛了风，依然走到底。当然，也不总是。
那年查税，别人认为没问题了，硬让何文灿追回了10多万税款。退休前，他是税务官。别人啥话没说。他也没有邀功请赏，税收本来就是国家的。
别人退休，默默走开，不是明星，也不是高官。何文灿不然。他去年退休时，在朋友圈发了段深情告白，向所有人告别。退休是件隆重的事，一场精彩的戏谢幕了，演员是要致谢观众的。
去年大年三十，祝福语把手机挤爆了，都还叫他何主任。他向对方送上祝福的同时，一律纠正：请叫我何文灿，或老何。比我不是潘金莲还潘金莲！
他就这么个特性，从税30多年，锱铢必较。税务不容马虎，涉及权益。马虎了，不亏了国家，就亏了纳税人，偏颇不得。
江山可丢，本性不改。退休了，他还这性格。这不，最近他又较真上了。这事换了别人，就过去了，在他这儿却过不去。
这个中午，他睡了个午觉。退休了，午觉睡得长。睡到两点半，起床。下午去钓鱼。他钓鱼跑得远，太平村那边。那儿水深，草肥，鱼多。他开车去。
手机嘀了一声，来了信息，说他闯红灯了，在文昌路红绿灯处。这不可能，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有些忿忿然，仿佛这事夺走了他一生的清白，甚至晚节不保。他一向遵纪守法，从来都是。开车十几年，只有两次超速。
两次超速，并非他错。乡间公路都限速60，突然来了段限速40，路边放个临时提示牌。等他开过去，被前面交警拦了，说限速40，你的车速44。
交吧。交警队爱用的招儿。
他去太平村，必经文昌路。走若干回了，怎么会闯红灯呢？事出蹊跷，他必须弄个清楚。
下午，他没去钓鱼。
信息显示，他是在大前天下午5：17分闯红灯的。他一般6点回来，大前天4点40时，老乐来电话，说晚上小聚。他想5点半回来，不耽误吃饭。老乐说现在就来，玩两把掼蛋，三缺一呢。他就收了鱼竿，开车回来。他应该在5：17分时经过文昌路红绿灯路口。
闯红灯是不可能的。他很决然，大脑里回放着大前天的情景。
等到4点50，他下了楼，发动汽车。当然，他要从东往西来，这是回来时的方向。他掌握着时间节奏，确保在5：17分准时抵达那个路口。
可关键时刻出了点意外，错过了5：17分。5：05分他上了文昌路，早了点。到红绿灯不足200米，开得再慢，也用不了12分钟。他一慢再慢，就和行人同步了。一小袋纸巾从窗口扔进来，随即是名片，然后一张女孩灿烂的笑脸，跟着他的车子走。女孩说叔，您开这么慢，是视力不好吗？他说，刚有点老花。又说你别扒着车窗，危险。女孩笑笑，说没事，仍跟着车子走。何文灿只好靠边停车。女孩说我叫叶梓，做眼镜的，老花镜近视镜散光镜，什么都有。何文灿说我才一点点老花，不需要配镜。女孩说，老花就要配，不然看手机不方便。何文灿知道她是推销员，但并不反感。
聊了几句，5：17分就过去了。他急忙和叶梓告别。
他是5：21分经过红绿灯的。事后他总结，这辰光有个奇特景观，他的眼睛与红绿灯和夕阳，三点一线，仰视25度左右。这度数何文灿是经过考量的。他先稳住仰头的姿势，然后回家对着墙上做记号，再买了个量角器测量仰视角度。
这时的红绿灯，睡在了夕阳的怀抱里，朦朦胧胧。其实这是个不错的景致，夕阳红透了半边西天，云朵周边泛着刀刃的光芒，薄薄的，锋利的。红绿灯沉浮在景觀中，如夕阳惨淡的核，时隐时现。
他看不清红绿灯，他的眼睛被夕阳红刺花了眼。红灯时，与夕阳红浑为一色;绿灯时，被夕阳的红彻底渗透。
他可能就是这么闯红灯的。
这么下结论为时过早，5：17分是否也是这样的景观，需进一步确认。
第二天下午，他再次选择5：17分。这次恰好，准点准分通过。得出的结论和5：21分丝毫不差。这就说明，他闯红灯，事出有因。
结论有了，证据难取。光这么说，没有说服力。更不可能拉个交警来，等在5：17分经过。
如何取证呢？何文灿爱动脑子，晚上睡不着，坐阳台上抽烟。烟雾缭绕了个把小时，办法有了！
这办法其实不难，拉个人坐他车上，5：17分瞬间，抓拍下那最美的景观，证据就有了。难的是，拉谁？
要会拍照，要动作敏捷，一分钟的工夫，瞬间即逝。
老伴不行，老伴玩老年机，不玩拍照。
拉老乐吗？就是找别扭，老乐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儿子也不行，他上班呢，不能为这事请假吧？
自拍当然不行。边开车边拍照，这是违规驾驶。何文灿不干这事。
又抽了两支烟，他想到拉谁了。拉叶梓啊，那个塞名片的女孩。她天天在文昌路散传单，拍个照不误事。只是，一面之缘就找人帮忙，何文灿有些为难。
他从车里找到名片，为难来为难去，还是拨了电话。叶梓记得他，说叔，想买老花镜吗？给您8.5折。何文灿一时语塞，期期艾艾，说是吗？好吧。叶梓高兴了，多少度？何文灿说，就拿个平光镜吧，钓鱼时挡挡风。叶梓说平光镜？好吧，多少价位的？何文灿说，随你。叶梓说声好嘞，收了线。
聊得热乎，竟把正事忘了。何文灿又打过去，说你下午有空吗？叶梓说，有空的，您要来取眼镜吗？何文灿又语塞了。叶梓说，下午见。又要挂电话，何文灿连喂了几声，才把叶梓拽了回来。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叶梓说，您说。何文灿说，五点左右，耽误你几分钟，可以吗？叶梓说，我天天在文昌路，随叫随到。
下午4：30分，何文灿到了文昌路。叶梓几分钟就到了，带了副宽边框的眼镜。叔，您像干部，戴宽镜框的，有派头。何文灿戴上眼镜，在后视镜照了照，感觉不错。叶梓说，您戴这眼镜，跟干部似的，太帅了。何文灿赶紧摆手，问多少钱。叶梓说，原价800，给你8.5折，680，怎么样？何文灿想说贵了，终没说出口。天天风吹日晒，卖副眼镜不容易。两人加了微信，何文灿付了680元。
叶梓收了钱，问，啥事，我能帮上忙吗？
何文灿给叶梓如此这般地交待后，两人掐着时间去那路口。叶梓说拍它干啥？何文灿说，拍完了再说。叶梓拿着手机，何文灿掐着点儿，准时经过了红绿灯路口。刹那之间，叶梓刷刷拍下了夕阳红，还有睡在襁褓里的红绿灯。
接下来的事情，是叶梓想不到的。
两张照片，被何文灿拿去相馆放大印了。然后去交警队，交涉扣分罚款的事。一个40郎当岁的交警，接待了何文灿，说我干了15年交警，没遇上你这样的。这座城市300多个红绿灯，都得跟着太阳转，看太阳的脸色装灯可能吗？
何文灿不以为然，红绿灯是信号灯，看不清信号，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交警瞪了何文灿一眼，你可以绕道嘛。
你的意思，所有的人都绕道，那要文昌路干嘛？
抬杠子么。交警不耐烦了，起身出门，把何文灿晾在了那里。
怎么就抬杠子了？何文灿追出门，不依不饶。
你就是抬杠子！交警说，对不起，我没那闲空！再说，红绿灯也不是我装的。
另一个交警过来，何文灿冲他说，他这是什么态度？我和他讲道理，他说我抬杠子！
这交警有点耐心，一直听着，等何文燦说完，就笑了，慢条斯理地说，你很轴，真的是抬杠子！
何文灿上了火。你们就这么对待群众的吗？我退休前是税务局的，我对纳税人从来是有事说事，有理说理。
交警说，退休了就回家享清福，别在这抬杠嘛。
何文灿拂袖而去，一夜没消气。这还是公务员吗？他退休前，为国收税，为民办事，啥事都和纳税人交待清楚，该国家得的，一分不少，该纳税人的，一分不要。
交警这态度，是逼着他要打官司了。
真正决定打官司，是在何文灿又碰了两次壁之后。就是说，他还是想先礼后兵，化干戈为玉帛。他想找交警队领导反映这事。见领导，当然没那么容易，所以他先找了老乐，老乐和交警大队纪委书记熟识。老乐说200块老何你缺吗？为这点事找领导，我开不了这口！
老乐这人，何文灿有点瞧不上。没退休时就这样，纳税人请他喝顿酒，他就忘乎所以了。所以老乐说什么，何文灿并不往心里去。
何文灿交警队也有朋友，是普通交警，够不着领导。他还是找了。朋友和那两个交警一样地不以为然，说老何，你真的抬杠子了。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就是打官司。他和秋菊一样，要讨个说法！
通往官司的路从来不平坦。何文灿意识到了，他会和秋菊一样费尽周折。不同的是，秋菊有人同情，他没有。所以他只给叶梓打了电话，她应该能理解他。
叶梓在电话里说，叔，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
能打赢吗？
赢不赢是一回事，打不打是另一回事。
叶梓哦了一声，说打就打吧，我为您加油！
不不，光加油不行，你要出庭为我作证，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叶梓说，可我还要卖眼镜呢。
何文灿说，我付你误工费。
说妥了，何文灿开始准备申诉材料，叶梓等着出庭。这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何文灿信心满满地去了法院。
受理的法官仔细看了申诉材料，说您确定要打这场官司？
何文灿说，不打官司，我来捣乱？
那好，等通知。法官收下了申诉材料。
很快开庭。何文灿叫上叶梓，两人出庭。
何文灿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并阐述他打官司的标的，撤销处罚扣分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将改善那一处红绿灯。
叶梓作证，并出示照片，夕阳太红，盖过了红绿灯。
被告方辩称，红绿灯的设置有严格的标准，跟时间路况车况紧密相连，还和季节有很大关系。而且是按市里要求科学规划设置的，并非交警部门任意所为。原告所称夕阳太红，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不能影响全市红绿灯的整体部署。红绿灯如何设置，应由行政部门决定，非打官司能解决。
法院最终采纳了被告方的意见。何文灿输了。
这还是人民法院么，分明官官相卫。何文灿不敢咆哮法庭，出了法院大门，和叶梓说。
不能说人家官官相护，您这官司本来打得就莫名其妙。叶梓说，红绿灯吊哪，关你什么事？您是退休了，闲得慌！
何文灿站下来，板起了脸，说叶梓，我是很闲，但还没闲到没事找事的地步。我打官司，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整个社会。这问题要是解决了，司机们都受益。做人应有公益心嘛。
叶梓噘起嘴，我就是个卖眼镜的，别和我说那些破道理。
这事我不会罢休，我要继续上诉。到时你还得出庭帮我作证。
叶梓摆摆手，别别，别把我和您绑在一起。您去，我不拦着，您别拉着我。我还是卖眼镜去。
那不行，你是证人，必须出庭。误工费我照付你。
叶梓伸手，拿来！
何文灿付了300块，说下次出庭，500块！
叶梓把钱塞进屁兜里，揶揄何文灿：下次？咱俩没下次了，多少钱都不去。您要告到北京，我还跟您去北京作证？亲爱的叔，恕本姑娘不奉陪了，拜！
何文灿傻眼了，他是要将官司进行到底的。叶梓来个釜底抽薪，二审没指望了。
年轻人太不靠谱了，拿官司当儿戏，说不来就不来了。
这回，何文灿蔫了。何文灿坐在阳台上抽烟，有两个声音，在他心里吵得紧。一个声音挺输，说这官司很难打赢，打赢了又如何？不过是免了200块钱，不值！一个声音挺赢，说打赢了，能改善红绿灯，司机就不会闯红灯了。挺输的说，打赢了交警也未必听你的。挺赢的说，能引起重视也行。
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何文灿无法裁决。还是让法院判决吧。他又给叶梓打电话，央求她出庭。叶梓说叔，真的不行，上次偷偷出庭，半天没业绩，差点被老板开除了。
话说到这份上，何文灿不能纠缠了。
他要理理头绪，独立思考。
他依然钓鱼，不过钓的鱼明显少了。不是鱼的事，是他的事。鱼上钩了，铃也响了，他竟充耳不闻。他在想官司的事。等他回过神时，鱼脱钩了。
叶梓有一个星期没联系何文灿，她觉得老头是闲赋在家，憋出毛病了，不然咋总想打官司呢？打啥官司不行，非和红绿灯较什么劲？要么老糊涂了，要么闲得慌。
还有一种可能，叶梓认真地分析，何文灿曾是一言九鼎的税务官，退休了，内心很失落，他要通过打官司，制造某种存在感。
打一场纯属搞笑的官司，会吸引很多眼球。红绿灯这事，正是个契机。何文灿要是把官司打得轰轰烈烈，打得风起云涌，就会有媒体记者蜂涌着采访他，他就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那时候，比他做税务官还风光呢。
叶梓可不想要这些。他要上了報纸电视，她做证人，不就跟着上了吗？到时候，报纸电视，手机电脑，抖音火山快手，各种小视频铺天盖地，弄得人尽皆知。网友们肯定议论纷纭，跟贴看热闹。网友的贴子可怕啊，能黑得你抬不起头。网友肯定骂老头神经错乱了，骂她是个菜鸟！她就被殃及池鱼了。何文灿无所谓，最多看看报纸电视，受点冷嘲热讽。她就不一样了，天天抱着手机，什么风吹草动的，都能瞧见。她就成为众矢之的了。
所以她很明智，回绝了何文灿。
叶梓的回绝，并没能改变何文灿。何文灿被两种声音吵得心力交瘁，就去法院了。结果如叶梓所料，二审维持一审判决，驳回了何文灿。
挺输的声音得意了，挺赢的声音失语了。
过了两天，挺赢的声音骂何文灿了，你一辈子都较真，这回咋蔫了？
何文灿心里不好受，对着鱼塘，静静地发呆。
一周后的下午，叶梓照例在文昌路散传单，发名片。走到那个红绿灯路口时，不经意地瞥了眼对面的红绿灯，瞅见红绿灯的后面，有个白色牌子，正好挡住了后面的夕阳。叶梓看看表，正好5：17分。想必何文灿的官司打赢了，或是交警采纳了何文灿的意见。
带着好奇，叶梓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走到跟前时，她发现白牌不是立在地上，是在一个人手里。那人站在那儿，手里举着白牌。白牌是用喷绘纸制做的，向着夕阳那面是黑色，向着红绿灯这面是白色。她拍了下那人的肩，说叔，您这是干啥？
见是叶梓，何文灿说，官司打不赢，不代表没有作为。叶梓说，你要举到啥时候？何文灿说，反正退休了，闲着也闲着，举个牌子也不累，举到有人重视为止。
连续举了三天，都在5：17分前后，引来不少人注目，交警重视了。交警说何文灿，你妨碍了交通秩序，举白牌会让司机路人分神，造成交通堵塞或事故。再这么举着，我没收你的白牌！
何文灿说，你们不作为，还不让别人作为，这什么逻辑？红绿灯看不清，也会引起交通事故，你们咋不管？
交警不和何文灿掰理，只是严重警告，再来就没收白牌。第二天，何文灿准时出现，来了俩交警，将白牌强行没收了。何文灿很生气，但没有吵闹。都是公务员，大众广庭面前不能没素质。
何文灿愤然回家，一口气抽了两包烟。叶梓来电话，说叔啊，别气，这事您管不着的，还是去钓鱼吧。放着好日子不过，受那气干嘛？
何文灿说，你不懂！
叶梓调笑道，你要闲得慌，来陪我卖眼镜。我不让你白干，一副眼镜给你提成5%，来不？
何文灿把电话挂了，他没有闲心说笑。这事眼看就半途而废了，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他干了一辈子工作，最重要的信条，就是做事有始有终。这辈子他就没做过半途而废的事。现在退休了，不理朝政，依然有板有眼，事事有终。红绿灯的事，他必须有个结果。
过了两天，叶梓在文昌路又见到何文灿了。还是5：17分左右，何文灿一身黑衣，站一方凳上。方凳是订制的，不高不矮，举起双手刚好能够着红绿灯。他是用双手挡住夕阳吗？叶梓眯眼细看，也挡不了整个夕阳。
何文灿站在红绿灯后面，就那么举着双手。
这一次，交警没过来。举着一双手，没法没收。
路人远远地避开何文灿，议论纷纷。
他是在拍董存瑞吗？他手里没炸药包呀。
可能是老年痴呆，或者是肩周炎？
听说以前是税务局的。
叶梓不敢走过去，远远地看着，眼里热乎乎的。
晚上，叶梓看手机。何文灿举手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微博、抖音、火山、快手，朋友圈，满屏皆是。不出叶梓所料，网友跟贴如潮。第一条评论是个司机网友的，说那双手虽小，却红了红灯，绿了绿灯，暖了司机。后面的，点赞如云，美誉如烟。
叶梓眼睛湿了。之后，她离开了文昌路。
责任编辑/董晓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