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玮,用“刚刚好的温度”写历史
2020-03-24毛予菲
毛予菲
张玮 笔名“馒头大师”,1979年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2016年创立微信公众号“馒头说”,2017年出版《历史的温度》。近日,《历史的温度》第四部上市,受到关注。
2017年,在一场新书活动上,张玮坐在台下,忽然听到主持人用“作家”头衔介绍自己,一下子没缓过神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作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身为“作家”,张玮的作品是他的微信公众号“馒头说”。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历史公号,人物特写、事件剖析、名人情史无所不有,晚清余晖、民国风波、抗战烟云,他都能侃侃而谈,故事一波三折、文字细腻温暖。这一切,都构成了愉快而丰盈的阅读体验,他也因此收获了一批忠实的粉丝。张玮在“馒头说”上写到第一百六十七篇的时候,决定将这些文字集结成册,实体书《历史的温度》出版。
3年后,“馒头说”持续更新,《历史的温度》从第一部出到了第四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的采访,张玮笑着说:“在大家的支持下,我这个‘作家似乎勉强也算得上了。”
寻找沉浸在历史中的真性情
2020年2月3日,“馒头说”更新第三百九十九篇文章。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张玮选了个沉重的写作题材:《110年前,那场在东北暴发的鼠疫》。
1910年的秋天,东三省四处可见横尸街头的景象。清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一个叫伍连德的医生被任命为“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被推到了时代舞台的正中央。这篇文章正是以伍连德为线索,写他用现代医学解剖、找到致病菌、隔离感染源等一连串战“疫”故事。文章末尾,张玮介绍了他的另一个头衔:193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他是1901年到1950年间,唯一一个获此项诺贝尔奖提名的中国人。”
这是“馒头说”一贯的风格——在每个有故事的日子里,寻找沉浸在历史中的热血和真性情。张玮不讳言自己偏爱写民国,那个时代波谲云诡,“却能折射出最真实的人性,更能让人体验到来自历史的温度”。
“馒头说”还关注那些在浩瀚历史中若隐若现的人。2016年11月4日,蒋百里逝世78周年,这位陆军上将的故事出现在当日的“馒头说”里。张玮写他,是因为蒋百里“实在是个神奇的存在”:他从未带过兵,只在一所陆军学校做过7个月的校长,却在死后被追封为上将;他出身海宁书香世家,有个女婿叫钱学森,还有个侄子叫金庸;他军事素养过硬,几乎正确预估了整个抗日作战的局势;他的刚烈名闻天下,在一次召集全校师生的训话中,说到自己未能尽校长之职时,瞬间掏出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就是一枪,幸好身旁的勤务兵及时拉了一下,他才没有打中心脏。
就是这样一个人,曾在“七七事变”后说:“不论打到什么天地,穷尽输光不要紧,千千万万不要向他妥协。”张玮感慨:“当时的中国,需要他。”
至于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张玮则另辟蹊径。在一篇《大家都称她为“夫人”,但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她》中,张玮抛开了那些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励志事迹,写了居里夫人的不幸婚姻;在《爱迪生的侧面》中,他写到,爱迪生并不是发明电灯的人,只不过是买来了产权,投入生产推广使用,而与这个细节一同隐匿在历史书背后的,还有爱迪生人性中的阴暗一面;他写清末民初“精通西学第一人”严复,却将笔墨落在了他晚年力挺袁世凯,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经历上,他给这篇“馒头说”取名为《严复的人生,为何最终会拐个弯?》。
张玮为这些贯穿历史脉络的重要人物,重新注入了鲜活的血液。3年来,故事集结成册,4本厚厚的《历史的温度》一一出版。而这些文字之后,是张玮一直想表达的观点:“历史不是冷冰冰的年份和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有温度的故事和有血有肉的人。”
如何表现这份温度?有人在虚虚实实间抖落掌故,有人在真真假假中揭露秘闻,还有人大部头写作,洋洋洒洒地评述功过。张玮希望用温情的眼光回顾历史,不博人眼球,不卖弄笔法。他以细腻简洁的文字、娴熟流畅的笔调列出故事,配上珍贵的老照片,逐一罗列民间与官方的多种声音,有理有据,一一还原。他说:“历史本身太过震撼,无需修饰,就足够精彩动人。”
“历史的温度到底应该是多少?”
张玮回答:“普通人的正常体温,刚刚好。”
“看上去有点散漫,其实很努力”
在《历史的溫度》第一部中,张玮的大学老师、在复旦文科基地班讲比较文学的严锋教授给他写序。严锋提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有一年期末考,张玮竟然在做完了卷子之后,又在背面用了整整两页,来谈一个叫《合金装备》游戏的叙事手法,以及对文学性开拓的认识。“在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上,倾诉对一个文化现象的认识,他的主动性真是让人眼前一亮。没什么好说的,我果断给了一个A。”严锋形容学生时代的张玮,“低调又好学,冷静有温情,务实不功利,宽容不苟且”“看上去有点散漫,其实很努力”。
2002年大学毕业后,张玮加入《解放日报》,此后做了11年体育记者,参加过3届奥运会、两届世界杯的赛事报道。这段经历,真正为他拉开了写作的序幕。有一次,在一场亚运会比赛结束后,张玮遇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运动员。当时,他正急匆匆往新闻中心赶,发现体育场出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位中国男运动员,还穿着比赛运动服,胸口的号码布也没撕下来。这人埋着头,哭得非常伤心。张玮停了5秒,想坐下来陪他聊聊,却因为时间有限,不得已转身离开。后来忙完,张玮忽然想起了那个运动员,就在那一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希望有机会记录人的故事。
张玮将自己的写作风格,也归结于一线采写的经历。“别把读者当傻子。不是非要举个高音喇叭喊,或者用一连串排比句去强调突出,更或者直接在额头上写一行字:我其实说的是这个道理,快来鼓掌!客观一点,平淡一点,只要你的故事动人,读者不会不明白。”而这些朴实与自然,后来都体现在了“馒头说”里。
2010年,张玮退下采访一线,成为报社体育部副主任。2013年,他开始担任报社新媒体中心主任,后来又成为报业整体转型后的运行、技术中心总监。那段时间,张玮的妻子创立了“石榴婆报告”——這个写明星八卦、潮流穿搭的微信公众号,如今已在时尚界鼎鼎有名。有天半夜,看见妻子“吭哧吭哧”地写,张玮也手痒起来。没有机会跑前线写稿子的他,也注册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以曾经陪伴自己的小狗“馒头”命名。“喜欢写点东西的人,长时间不动笔,真的会有点难受。那种感觉就像一座进入休眠的火山,内部岩浆滚动,总想找个可以喷发的宣泄口。”
准备第一篇《历史上的今天:奥特曼出生,杨贵妃自缢》的时候,张玮只是零碎找了几件“历史上的今天”发生过的事。他喜欢历史,觉得这就是写作的突破口。3个月后,第一篇“100万+”就出现了。2016年8月10日,“馒头说”回顾了1992年8月10日,中国游泳队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因为兴奋剂事件引起的轰动。写到幕后的一桩桩丑闻,他不回避遮掩,不夸大宣传,不诿过于人,而是冷静地直面一段历史,完整地道出漫长的前因后果,将职业媒体人的素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8天后,张玮又收获了一篇“10万+”。文章的标题是《我认识一个男人,叫刘翔》,这是张玮为数不多的几次写身边人。因为几次采访,他和刘翔熟悉起来,被刘翔亲切地称为“玮哥”。一次比赛前,两个人在酒店的房间聊了一晚,侃大山谈人生。在这个故事里,张玮以自己的视角,写刘翔的起起落落——他曾身不由己被捧上云端,也曾被毫不留情地踹下神坛。后来,张玮把这篇看似有些格格不入的文章,也收录进了《历史的温度》。他跟记者说:“因为故事的背后同样有人性的光辉和黑暗”。
2019年3月,张玮在北京参加《历史的温度》第三部新书分享会。
2012年,张玮在伦敦奥运会比赛现场。
2017年至今,4部《历史的温度》出版。
轻轻拨动一下历史的窗帘
很快,“馒头说”拥有了一批固定的忠实粉丝,成为历史公号圈的大V。有两年的时间,张玮兼顾着“馒头说”与报社的工作。直到2018年初,他递交了辞职申请。事实上,辞职的想法,张玮很早就在酝酿了,倒不是“希望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就是希望能继续无忧无虑地写作”。
从工作中省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张玮都贡献给了“馒头说”。公众号满负荷运转的时候,他每周要完成3篇长文,两篇短文,外加“历史的温度”“馒头说论语”两个音频的录制,几乎每天都要写到凌晨,睡眠不足6个小时。即使去度假,无论到哪里,笔记本电脑也永远不离手,一进房间就摊开电脑开始写。“哪怕闲下来5分钟无所事事,就觉得是一种罪恶。”
“馒头说”也有面对质疑的时候。有读者觉得,“互联网随笔,公号式写作,浅尝辄止,没有深度”。张玮对自己的定位是“历史的爱好者”。“我不是要告诉别人历史是什么,我只是说了过去的一些人和事,它们构成了读者已知的或未知的,刻在记忆中的或被遗忘掉的历史知识。我不敢说为读者打开了一扇窗,但希望能为读者轻轻拨动一下历史的窗帘,透出一道光,让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启发。”
事实上,在每篇“馒头说”结尾,张玮都会单独写下自己的一些思考,用不同的字体与正文区分开。这些短小精悍的评论,都是他钻进每个历史人物时,生出来的感悟。而这些感悟,恰好说明了他看待历史的态度。
比如《张衡的地动仪,到底是否存在?》一文中,张玮记录了关于地动仪真假的争议,一个被公认的结论是:我们所熟悉的那台地动仪其实是后人造的复制品,人教版教材上用了多年的那张照片也是错误的。结尾处,张玮写了两句话:我们应该早已跨过了需要过分夸大一件事或一样东西来满足民族自尊心的时代,那样做,只会映射出自己的自卑。有,我会证明;没,我会承认。这才是最大的自信。
在一篇自序里,张玮认真地讨论了“历史的作用”,引用了美国作家海莲·汉芙《查令十字街84号》中的一句话:人类发明了文字,懂得写成并印刷成书籍,我们便不再徒然无策地只受时间的摆弄主宰,我们甚至可以局部地、甚富有意义地击败时间。
“写了几年历史,最深刻的体会是:一切都会过去。不仅仅指最坏的时候,比如低谷期、倒霉的时候会过去,人在得意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也同样适用这句话。我们的一生看上去很漫长,但把时间轴拉长,放到历史长河中,绝大多数人其实连一朵小浪花都算不上。读历史,读那些故事里的起起伏伏,让人更容易看得通透。”
前几天,张玮翻出了法国作家加缪的《鼠疫》。小说的架构很简单:在一个叫奥兰的小城里,在一场鼠疫面前,所有市民被恐慌、孤独、绝望、麻木等各种情绪笼罩。第一次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张玮刚读高中,他记下了书中老人的一句话:“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如今再读,他更相信:“我们可以从鼠疫中体会生活的真谛,却绝不会把生活真的过成鼠疫。”
和记者畅想“馒头说”的未来,张玮设想了这样一个场景——10年后,几个朋友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谈到某个历史话题,其中一个突然说:“哎,你们还记得以前有一个叫‘馒头说的公众号吗?”其他人纷纷响应:“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真能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张玮说,“碰到一件自己喜欢的事,认真去做,得到认可,收获成长,没有什么遗憾。”